大波第九章 這才叫作風潮

  一
  特別股東會雖然天天都把鐵路公司的會場佔去,可是保路同志會的運動還是沒有停止。不特沒有停止,似乎因了股東會開得有聲有色,它也水漲船高地更爲發皇起來。
  
  保路同志會到這個時候,四川全省一百四十二州縣中,十之六七的州縣,不但城內都成立了保路同志協會,把一班稍有名望、身家、地位的紳糧,以及科舉時代提過考籃的老酸,以及目前在洋式學堂讀洋式書、號稱學界先生的人們,全都招攬進去,隨時都在登臺演說保路廢約、愛國愛川,也一樣在大喊:“誓死反對賣國賊盛宣懷!反對賣國奴才端方!誓死遵奉德宗景皇帝鐵路商辦詔旨!……不達目的,絕不甘休!……”就在許多鄉場上,也出現了保路同志協會的招牌。
  
  成都城內的保路同志協會更不消說,各條街有各條街的,各一界又有各一界的。一界當中,又分了許多支派。比如商界,總商會有了商會的保路同志協會,而其下還又成立了洋廣雜貨幫的保路同志協會,乾菜幫的保路同志協會,燈綵行的保路同志協會,響器行的保路同志協會。前一晌有人開玩笑說:“瞎子、聾子、啞巴這些殘廢人,戲娃子、叫化子這些下等人,總不會成立什麼保路同志會了吧?”但是到閏六月下旬,報紙上還不是出現了優伶保路同志協會、乞丐保路同志協會、洋琴清音會保路同志協會、聾啞人保路同志協會?不僅有了組織名稱,還同樣發表了聲討賣國賊、披露各人愛國愛川血忱的文章。
  
  學界也一樣,除了四川省教育會的保路同志協會外,也有高等學堂的保路同志協會、鐵道學堂的保路同志協會、體育學堂的保路同志協會和五世同堂、紅石柱、汪九曲家祠、數不清的私立法政學堂的保路同志協會。當然,許多中學堂、小學堂、講習所,也各自成立了它們的保路同志協會。
  
  這中間就有王文炳、楚用、彭家騏、林同九他們的學堂。
  
  楚用原說趕在閏六月中旬,學堂開學以前,就上省來的。不想開學了十二天,他纔在黃昏時候趕進了南門。那時,從大橋直到甕城門洞,已經擁擠起來。行人、轎子、挑擔、馱馬像潮水一樣,一邊向城內涌,一邊也向城外涌。南門不比東門特殊,東門有成例,總要三梆之後,繼之點完一支牛油蠟燭,到初更鼓快敲動時才關。南北兩門卻都是不等擦黑就打頭梆,接連二梆三梆一響,鐵皮包的兩扇門扉便慢慢闔嚴。若是遲一步,休想進城。
  
  擠進南門,楚用心裏一寬。緩緩走過文廟前街的街口,才猛然想起:他向學堂寫信請假的日期,不是今天就屆滿了?若是逾期不去報名沒到,按照屠監督手訂的規則,是要記大過的。立刻,他的腦子裏就現出了那一張配着鬍子焦黃、眼睛朝下斜的削骨臉。
  
  他遲疑了一下,把肩頭上斜掛着的包袱聳了聳,用蒲扇把發熱的臉扇了幾下,才待向文廟前街舉步時,腦子裏忽又另外閃映出一張臉來。那臉,圓圓的,顴骨稍稍有點突,上脣稍稍有點翹,鼻樑稍稍有點塌。但是臉頰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額頭下有兩彎細細的眉毛,尤其在眉毛下面,配上了一雙略像三棱型的眼睛。那眼啊,還藏有兩枚烏珠似的瞳仁,並且是浸在清水中間的烏珠,並且是滴溜轉的烏珠;它能放光,它能說話,它還能笑哩!他就爲了它才害了病,一回家就病倒了。大家認爲他的病是讀書用功過度,是中了暑熱,是在省城搞保路運動積勞所致。
  
  也得虧有這場病,他才躲脫了外公侯保齋和吳鳳梧商量好了的、生死要他在縣中保路同志協會擔任的事情。
  
  這張臉和這雙使人迷惘的眼睛,半個月來,幾乎隨時都在腦裏出現。他就是爲它而來的,這時怎能因爲屠致平的規則而延遲去親近它的時間?
  
  他決計先到黃家來。
  
  看門老頭首先告訴他,黃瀾生正在會客,“老爺這一向忙得很。從院上一回家,客就來了。每天,總要在二更過後,才得清靜。”
  
  老頭還得意地笑道:“老爺這樣紅法,恐怕不久就要升官了。”
  
  楚用倒不注意表叔的近況,只是問:“太太在家嗎?”
  
  “在的,在的,好幾天沒有出過門了。你對直進去好囉!你總要住幾天才進學堂吧?你還好嗎?瘦了些。你沒坐轎子來嗎?真太省儉了!……”
  
  像看門老頭這些囉唆話,黃家每個人在看見他時總要重複一遍,就連表嬸也不免。不過表嬸說話的神情多少有些不同。雖然堂屋裏已經有了暮色,神主前懸的一盞琉璃燈並不很亮,他畢竟感覺到那一雙笑吟吟傾注在他臉上身上的眼光,真像溫湯似的,使得全身汗毛孔都感染到一種說不出的快樂。
  
  他四面一看,菊花、何嫂正舀洗臉水、泡茶去了,兩個孩子也剛剛走開。好機會!他連忙抓住表嬸的雙手,說道:“唉!我這場病囉,說起來……”
  
  她連忙摔脫一隻手,按在他的肩頭上道:“莫再說了,我懂得你的意思。我只問你,爲啥不寫封信來?我默倒你慪了我的氣,從此就不理睬我了哩!”
  
  “慪氣?我會慪你的氣嗎?真是怪話!唉!好表嬸……”
  
  “那麼,爲啥不寫信呢?”
  
  “還說寫信哩!……”
  
  振邦的小皮鞋敲在方磚上的聲音已飛快響到堂屋門外,他還一面喊說:“楚表哥,爹爹請你到小客廳去說話!”
  
  黃太太稍微退開一步,也大聲說:“着啥子急!洗了臉,吃了茶,再去!”
  
  “表叔忙得很嗎?說是要升官了?”
  
  “一定又是那個死老頭子說的。真是沒開眼的老東西!你表叔不過調了個督院上的內差,多曉得一點消息,每天來的客多一些罷咧!連印把子還沒摸過,咋說得上升官晉級!”
  
  “若是什麼官場中的顯客,那就等我洗了澡,穿件長衫再出去。”
  
  振邦跳起腳地哈哈笑道:“不是別的客,不是別的客,是我們外婆家的新客。”
  
  “你外婆家的新客?”
  
  黃太太道:“邦娃子的耳朵硬是裝不住話的!所以人家說,商量事情時,不準娃兒在旁邊聽。看你妹妹,比你小,倒比你懂事,比你口緊,吩咐了不要亂說,她就不說。”
  
  振邦鼓起大眼,嘟起嘴巴道:“你諳她不說!……”
  
  “表嬸,到底是怎麼回事?”
  
  黃太太抿着嘴皮一笑道:“你曉得周宏道這個人不?”
  
  振邦又插嘴說道:“就是他,這個假洋人,我們幺孃的男人。”
  
  黃太太假作嗔怒道:“邦娃子,我真要敲你幾下哩!有理說,沒理道,啥子男人不男人都說出了!……莫聽他胡說,其實才由瀾生做紅,前幾天兩方看過相片,同了意,大約今天來商量下聘。你想,聘禮尚沒有下,曉得事情成功不成功,怎就新客、男人的亂講起來?幺娘曉得了,纔不撕破你的嘴哩!”
  
  這是黃太太故意說的客氣話。周宏道看見過黃太太,聽說龍竹君幺姑娘比她蘭君姐姐還高大,還能幹,經黃瀾生請出田老兄向他一提說,他幾乎立時立刻就同了意。甚至還要按照他所說的日本的習俗,打算第二天便到龍家去登門求婚,第三天便下聘,第四天便邀約聘妻逛公園、吃館子;如其新房佈置得及,第五天似乎就可舉行文明結婚大典了。倒是龍老太太不答應,她說:“文明結婚也有文明結婚的禮節呀,不能說留洋學生就連這些過場都不要了!”什麼過場呢?龍老太太說不出,只是說:“哪能這樣急,這樣潦草?女兒家終身大事,慎重點纔對!”龍老太太慎重點的用意,只不過要慢慢地把一切手續辦周到,對她的幺女,卻從未想到去徵求一下意見。這倒不僅龍老太太的舊腦筋爲然,便是號稱維新而開通的黃瀾生夫婦,也一直沒向他們的幺妹提說一言半語。
  
  周宏道今天約着田老兄過來,確是爲了商量下聘的事。楚用出去相見時,似乎已經把正經事談好了。
  
  黃瀾生給他們介紹之後,緊接着就問起吳鳳梧來:“這個人真有意思!前幾天聽說回省來過一趟,郝達三那裏他都去過,偏偏就沒來找我。”
  
  他又自己解釋道:“倒也不怪他,他一定曉得我每天在院上的時候太多,下了院,應酬又不少,要來找我,忒不容易。他大概也忙得很,在新津搞些什麼,你總曉得一些?”
  
  楚用剛剛把自己一回家就害病的經過,大略說了幾句,還沒說到外公侯保齋和吳鳳梧是怎樣在部署活動時,黃瀾生好像並不安心要聽似的,又掉頭向着田老兄、周宏道,講起他在制臺衙門內的見聞去了。
  
  據他說起來,督院幕僚中間也是意見分歧。當他尚沒有調差以前,已經傳聞其中的人員分了三派。一派是新政派,這派的人大抵是江浙方面搞刑名、搞錢穀出身的由幕而宦的人員。他們對施行新政非常賣力,平日和地方紳士頗有來往,地方紳士提出的意見,他們有時也能趁機上達,並且還能注意到一般百姓的疾苦。這派人的人數並不多,平日又愛搞點筆墨,下了院,總是幾個人擠在一處喝酒作詩,自以爲名士而兼好官。他們瞧不起舊政派,說舊政派是宦蠹,是腐敗官僚。舊政派也瞧不起他們,罵他們是認賊爲父的康梁餘孽,是不明白經國大義的假維新黨。舊政派人數較多,大抵是多年老宦,一半是捐班出身,一半是由佐雜班子一步一步爬起來的。這班人雖然筆下不大好,作不來什麼詩詞歌賦和什麼策論駁議,但他們公事卻很熟,又能體會憲臺意思,揣摩憲臺性情,憲臺有所諮詢,他們回答起來,就比前一派圓融周到,能夠博得憲臺誇獎。就是擬點公事稿,也四平八穩,比前一派那些專尚詞藻不講例案的東西得體。兩派人雖然尚未鬧到水火不相容,可是自從趙季和接事以後,對於舊政派倚俾重一點,當然囉,舊政派的人好像翻了身,瞻顧舉止不免略高,於是兩派人便漸漸鬧起了意見,平日在各人科裏各辦各事,還看不出裂痕,要是有什麼會議,你不指責我眼睛,我便要訾議你鼻子,看起來可就令人難安了。
  
  田老兄把藍片託力克眼鏡撐了撐,很莊重地問道:“所言兩派,已聞命矣,敢問第三派呢?”
  
  黃瀾生笑道:“那何用說!介乎兩派之間,中道而行,不偏不倚的,便是第三派的特色。”
  
  周宏道穿了件花格子洋薄綢襯衫,揮着巴掌大的東洋摺扇,說道:“那麼,也算是孔夫子的中庸之道了。”
  
  田老兄呵呵大笑說:“說得好聽,其實是牆頭上的冬瓜,兩邊倒的冬瓜派。”
  
  停了一停,他又問黃瀾生道:“瀾生先生自居於哪一派呢?”
  
  黃瀾生笑說:“我嗎?……”一面伸手把水菸袋抓到手上。楚用正在抽紙菸,連忙把一根有煤頭的紙捻在火上接燃,遞了過去。
  
  周宏道老老實實地點着頭道:“瀾生兄新學很好,又喜歡講論時務,而且文采風流,當然是新政派了。”
  
  “莫挖苦我!我懂得啥子新學!我們那位葛寰中太尊比我行多了,他還不敢自居於新政派哩。”
  
  田老兄又笑道:“然則,瀾生先生定是一個冬瓜派了。”
  
  “其實我還列不上派。因爲是新進人員,而又官卑職小,平日只跟着饒鳳藻饒大人的屁股轉的。說到饒大人,他倒是舊政派,目前在幕僚當中,不算第一號紅人,也算得上第二號紅人。每天都要被傳到簽押房去商量一些密件,下來後,總要和我們兩三個舊人談談。所以我雖是不列派的一個人員,也沒資格參加會議,可是曉得的內情倒比那些參事大人還多。”
  
  周宏道說道:“說到這上頭,我倒要請教一下了。據你看,趙季和對於目前鐵路股東會議,到底持的什麼政策?”
  
  “哈,哈,你也問到這上頭來了?你又不是股東。哦!莫非你加入保路同志會了嗎?”
  
  “還不曾哩,但也在遲早之間。因爲董特生說,這是一種潮流,也是一種生存競爭,要是不合乎潮流,將來會被淘汰的。他回來不多幾天就加入了。”
  
  田老兄問道:“董修武回來了嗎?久聞其名,我倒要找他一下。他是不是同你住在一處?”
  
  “不,他暫時住在皇城壩的教育陳列館裏。也在四處找房子……”
  
  黃瀾生插嘴問道:“也是日本留學生嗎?”
  
  “是的,也是邵明叔先生聘回來教紳班法政的。”
  
  黃瀾生忽然正正經經地說道:“那,你可以轉告這位董先生,叫他在行動上檢點一些的好!”
  
  連田老兄都驚奇起來問:“爲啥子?”
  
  “因爲最近路廣鍾曾有密稟說,四川就由於爭路風潮,人心不安,革黨匪徒多有潛蹤回省,圖謀趁機起事的端倪。又說,凡新由日本回來的,十之九都是亂黨,請飭屬嚴加防範,如有形跡可疑,即予拿辦不貸。宏道兄,連你都應該謹慎一些。依我說,還是不要急切合乎潮流的好喲!”
  
  楚用到這時候纔有機會插嘴問道:“表叔說的路廣鍾,可就是前年南校場運動會裏,叫警察用刺刀把成都府中學堂學生戳傷的那個人?”
  
  田老兄用眼角把楚用一抹,道:“前年的運動會,有你嗎?”
  
  “有囉,我還參加過障礙競走……”
  
  田老兄已經掉向黃瀾生說道:“這人不是在邛州任上嗎?”
  
  “早已年滿回省,過班知府了。現在的差使是巡警道署警務公所提調兼總稽覈又兼巡警教練所總辦。因爲嫖小旦的關係,巴結上了趙老九,又巴結上了趙老四。本來是幕外人員,所以也得以參加密勿,隨時進出季帥的簽押房。看樣子,比饒鳳藻饒大人還紅些哩。”
  
  田老兄把一顆快要亮頂的大頭連連搖着嘆道:“那麼,老趙的政策還用問嗎?有這些人在身邊當軍師,還能做出什麼好事?瀾生先生,像這些消息,你可曾告訴過又三的尊翁?他們正同老趙交鋒,是應該研究的。”
  
  “他們從不問到這些。他們每天來問的,老是北京有什麼電報拍來?季帥有什麼電報拍去?其實我又不完全知道。我已說過,我只是跟着饒大人的屁股在轉啊!”
  
  田老兄道:“我看,這回風潮,四川人恐怕要失敗。爲啥呢?因爲聰明人都變糊塗了,機警人都變遲鈍了,謹小慎微的人都變得心粗氣浮了,而且都沒有一點遠見。”
  
  黃瀾生也有點慨然道:“還不是莫奈何了!這叫作騎虎不能下背。卻也有氣數存焉,去年春初的彗星,我實在擔心得很!……”
  
  二
  楚用一早起來,使他感到稀奇的,就是頭也不昏了,心也不煩了,周身也不痠軟了。並且不知爲了什麼,隨時都想笑。
  
  洗漱後換好衣裳,把帶來的龍洋數了數:學費五元,食宿費二十元,書籍費五元,剩餘不過十多元。哪能夠一學期的零用?何況已說過星期天要請表嬸和振邦兄妹去看戲、逛勸業場、吃館子,就要花好幾元,以後的用處,更是算不到的!
  
  “爸爸嘛,一個天生的老牛筋!啥子都好,就只拿出錢來便心疼。管他的,二天寫信去要。不給嘛,家庭革命!……”
  
  家庭革命,這是多麼厲害的一個名詞!但這時在楚用口裏,卻只當作一句玩笑話在咕嚕。他高興時候,也和煩惱時候一樣,有點口不擇言的。
  
  走到學堂門口,他方突然想起屠監督的嚴厲規則。他昨天沒趕來報名、沒到、沒繳費,他這記過的處罰,一定免不了。他確實有點失悔,倒並不怕記過,或是別的什麼,他只感到記過的公告牌懸掛出來,在衆目睽睽之下,面子上有點下不去。
  
  他就懷着這種不安寧的心情走到稽查室。
  
  房間是空空洞洞,一把雞毛帚丟在淨無纖塵的方桌上。顯然,有潔癖的秦稽查纔出去了。
  
  轉到稽查室隔壁的庶務室。
  
  也沒人。一本收費的三聯簿還沒闔上。
  
  正自莫名其妙,忽然看見專在學生寢室聽使喚的小工高金山,提着一桶熱水打從院子裏經過。
  
  “嗨!高金山!怎麼一個人都不見?”
  
  “噢!你纔到麼!……都在梯級講堂上開會。”
  
  “連秦稽查、魯庶務都去了嗎?”
  
  “豈止!……連屠監督都去了……”
  
  “啥子會,這麼重要?”
  
  高金山已走入一條過道,來不及回答。
  
  楚用遲遲疑疑轉過後院,隔着一大片槐蔭滿地的空壩,已聽見靠南的那一大間專門用來教理化的梯級講堂內,人聲嘈雜,果然是在開會。走近幾步,果然聽得出有一種又蒼老、又幹澀,並且還微帶結巴的聲音在大說小講:
  
  “……諸君!諸君!總得許我畢其辭嘛!……”
  
  當真是綽號端公的屠致平屠監督在講話嗎?爲什麼把一年多以來常用的諸生這個名稱,換成了諸君?而且還使出那麼謙卑的口吻——容我畢其辭?據楚用回憶起來,除非在聘請他當監督的那位高等學堂總理周紫庭的跟前,他不會有這樣的口吻。
  
  使楚用驚異的還有哩:
  
  “……鄙人也是愛國一分子。鄙人一向就在研究平等、自由的真諦。……鄙人並非干涉諸君……自然,自然,諸君是主人翁。……諸君有成立這個會的權利。不過諸君也有義務……義務……自治的義務。……鄙人別無要求……只要求諸君能儘自治的義務……”
  
  “莫再大放厥詞了!好不好?”超越衆聲的一聲尖叫。所得出是羅雞公又叫古字通本名羅啓先的叫聲。
  
  但是端公還在說。
  
  這下是衆樂齊奏了:“你的話我們全明白了,守秩序嘛!守規則嘛!……我們會自治的!……我們中間沒有革命黨,你放心!……就要革命,也革不到你頭上,你放心!……自然,自然,別個學堂的會解散了,我們的會也要解散的!……話說完了吧?請出去!請你們都出去!……是我們學生的事,我們硬就主人翁,不要你管!……”
  
  最後是林同九的成都腔:“龜兒!好不識相喲!”
  
  端公誠惶誠恐的樣子,帶着三個監學、一個教務、一個稽查、一個庶務,從講堂門口跨出。彎着脊樑,垂着頭腦,急匆匆向他的監督室那面走了去。
  
  楚用待這一夥人走遠了,才加速步伐,奔進理化講堂。
  
  喬北溟年紀頂大,像是衆人公推他主持會議,他正站在講臺後面,板着面孔繼續說道:“……爲啥我們學堂的保路同志協會遲到今天才宣告成立呢?我已說過幾層理由了。我現在還要加入兩層:第一層,由於大家不熱心……”
  
  全講堂一百多人又都吵鬧起來。
  
  彭家騏跳着腳地說道:“你憑了啥敢說我們不熱心?你說!你說!”
  
  “我說,要是熱心,爲啥還沒有正式放暑假大家都跑回縣裏去了?”
  
  又是羅雞公的尖叫聲音:“我們爲啥要急急忙忙趕回去?你曉不曉得?”
  
  “也該把會成立了再走,不算遲啦!”
  
  “那時,你爲啥不發起呢?”
  
  陸學紳站起來搖着兩隻又大又瘦的手,叫道:“吵個卵!讓他說下去不好嗎?難道說句謙遜話,都受不得了!”
  
  喬北溟抓住這個空隙,連忙放大聲音喊道:“第二層,就是由於監督的壓制!……”
  
  “對!……對!……喬北溟說得對!……要不是他龜兒壓制我們,一些在省裏的人咋個不先搞起來呢?”
  
  喬北溟又胡亂扯了幾句,便道:“我們學堂的保路同志會成立了。現在,我們選舉會長。”
  
  有了會,當然要選一個會長,還要選一個副會長。今天爲了時間關係,一次連選,用的無記名投票法,得票最多的爲正會長,次多的爲副會長。經喬北溟一說明,大家喊聲“贊成!”便各個取出鉛筆,將空白課本撕下一頁,一裁就是好幾張選票。
  
  楚用未在事前聯絡,不曉得該寫誰的名字。便掉過頭去看同座譚志和寫的。
  
  學堂裏有事舉代表、舉會長,照例,但凡愛說話、愛調皮、和監督監學起過沖突、遭過記過、扣例假的,都有資格。因此,開票結果,黑板上大寫着:王文炳四十三票,陸學紳三十七票,譚志和二十一票,楚用十八票,羅啓先十一票,彭家騏十一票,林同九五票。沒有一張廢票。
  
  大家不約而同地歡呼道:“正會長王文炳!”
  
  但王文炳並未在學堂裏。他本來就忙,最近幾天更忙。雖然繳了學費、食宿費,雖然學堂已經開課好幾天,尚沒有經常看見他。據說,他不在鐵道學堂的股東招待處,便在鐵路公司。
  
  衆人又大聲喚道:“副會長陸學紳!……就職,就職。”
  
  陸學紳,就是著名的色鬼,每天要梳一次髮辮,而鬈曲的微帶黃色的頭髮老梳不光生;一額腦、一臉頰的紅疙瘩,越掐越兇。當下笑嘻嘻地從人叢中走上講臺,深深向衆人鞠了一躬,又伸手把頭髮摸了摸,掐着紅疙瘩說道:“鄙人才疏學淺,謬承諸君愛戴,選爲本學堂保路同志協會副會長。照規矩,應該等正會長王文炳君回來,共同研究之後,才能擇期就職的。但是又承諸君督促,莫計奈何,只好先行就職。鄙人……”
  
  許多人都呵呵大笑起來,也還有人拍了幾下巴掌。但都異口同聲吵道:“不要這些臭調子!……只說你現在打算辦些啥子事。快點,快點!……簡單明瞭地少說幾句,說完了,散會,我們好吃飯。”
  
  陸學紳仍是掐着臉上紅疙瘩,笑容滿臉地說道:“成立同志會是大事,會長就職也是大事,不演說幾句,不成名堂。既然諸君贊成不必演說,那我就長言短語吧。我宣佈……咳!……目前頂要緊的一件事,請諸君舉出一位文牘,趕今天下午就須擬好一份宣言、一份通告、一份章程,並須用迅速手段去刊刻一個戳記,以便在今天擦黑以前正式報到同志會去備案。其次……其次,聽說今天下午三點鐘鐵路公司要召開股東會同志會兩會聯合臨時大會,有極其重大事情報告。本會應該遣派幾個代表前去參加。本會今夜開第一次正式大會,大家都須出席,聽代表報告……”
  
  “要舉幾個代表呢?”七嘴八舌在問。
  
  “隨諸君公意嘛,一個不爲少,三個不爲多。”
  
  嘈雜了一會,一致舉出了譚志和擔任文牘,楚用、喬北溟、林同九三人擔任代表。
  
  譚志和跳了出來道:“我不能擔任文牘!請大家另舉!我的國文程度不及楚用,我和他對調一下!”
  
  大家已經紛紛站起,齊聲喊說:“不更變!不更變!……散會,散會,我們要吃飯啦!”
  
  畢竟等到陸學紳正式宣佈散會,大家才奪門而出,像浪潮似的,直向食堂涌去。楚用本想趁機溜去繳了費便走的,但他卻沒有抗拒潮流的本事。
  
  食堂規模還是六個人一桌,下方不坐人,用來安放小飯甑和錫茶壺。桌上還是鋪着白檯布,各人面前還是放有一方白飯巾。可是都變了樣。飯甑已經不是黃澄澄的,茶壺也不復亮得發出銀子的光色,檯布、飯巾不但斑點污黑,還出現了許多窟窿和脫了線的補丁。
  
  這種變化,其實自去年下半年屠致平接任第四任監督以來就開始了。在他以前的三任監督,起居飲食都和學生在一道。往往監督來到食堂,還不一定坐在爲他特設的座位上,由監督隨意選個位子,和學生對調。在舉筷動匙之前,還要做一度普遍檢查:看看菜餚,看看吃飯傢什,看看大小甑子。只要有一星半點不潔淨,比如菜裏有一根頭髮啦,飯裏有顆耗子屎啦,不待學生陳述,監督先就吆喝起來。包廚師傅當面看明白之後,下一頓定要多添一樣可口的菜作爲懲罰。以此,那幾年一時風行的學生鬧食堂的風潮,這個學堂便沒有。
  
  屠致平接事那一天,認爲這是不好的辦法,並未說明理由,便手諭庶務:將管理人員的伙食由學生食堂分出另開;監督的一份,更其特別,要單獨送到監督室內去;出的錢一樣,菜飯不但比學生吃的好,就比其他管理人員吃的,也好到不止一倍。當然囉,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不到一個月光景,這學堂從來不曾有過的鬧食堂風潮便爆發了。屠致平大怒,立即懸牌斥退爲首的七人,並記了十幾二十人的大過。雖把風潮鎮壓下去,但食堂的清潔和秩序,也就從此坍臺。
  
  對於使用檯布飯巾,他也認爲太新式、太奢華,他說:“吾國自有精神文明,何必亦趨亦步,效法西歐?……惡衣菲食,古人所尚。……每餐四簋,已爲上饌,諸生果腹是求可也,食外無益之物,其議罷之!”這是在鎮壓風潮之後,十五日清晨,率領諸生到禮堂上,對着先師孔子和當今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神牌,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禮後,屠致平補服頂戴,——他以舉人出身加捐了一個內閣中書頭銜——從懷中摸出一張草稿,打起調子,這樣念出的。
  
  何以又不即罷之呢?恰因那天提學使劉嘉琛親自到學堂來查學,正逢午飯時候,劉提學特意到食堂上看了看。對菜飯沒說什麼,對臺布飯巾倒大爲稱許說:“這辦法很好!一方面合乎衛生,一方面可以養成學生愛好清潔的美德!”可惜劉提學只來了這一次,檯布飯巾雖幸而保全,到底經不住屠監督的精神文明的蹂躪。
  
  但是屠監督也帶給食堂許多好處。首先,是可以添私菜。本來年輕小夥子,誰不喜歡吃好的?並且來自東南西北,各有各的嗜好,做大鍋菜的廚師不管手藝如何高明,總難做出四方不同的風味。從前有監督監學在一處,要求的只是衛生吃飽,而今食堂是學生的世界,衛生不衛生不是唯一條件,荷包寬舒的人,儘可以在開飯一點鐘之前,向廚房打個招呼:“給我特別做一碗鹽煎肉片,多放點豆瓣醬!”同桌的當然可以共享;下一頓,也當然要回敬一碗“回鍋肉”或者“麻婆豆腐”。其次,是毫無拘束。不但可以隨便約人同坐,以便於打平夥,甚至還可以不講禮貌,吃得高興時,大呼小叫之外,還可以解衣磅礴,不管別人的眼睛如何難受。
  
  楚用吃飯時,同陸學紳、彭家騏、林同九幾個人一桌,便趁機說道:“老陸,同你商量一樁事,答不答應?”
  
  “啥事?先說來聽聽,看在巫山神女面上,能答應的,絕對答應。”
  
  “今天下午到鐵路公司去的代表,有喬北溟和林小胖子兩個人,也夠了,我打算不去。”
  
  “爲啥?”
  
  “我本來請了病假,昨天帶病趕來,轎子擡到舍親家裏,足足養息了一夜,吃了一劑藥,今天才強勉支持了來。如其再累半天,恐怕病要翻。”他說話之時,故意裝得精神不夠的樣子,甚至連端飯碗的手都有點顫。
  
  林同九搶着說道:“我首先就不答應。都是大家舉出來的,你一個人裝病不去,好頭的事!”
  
  彭家騏也道:“鐵路公司,你比他們兩個都熟些,怎好說不去的話!……”
  
  陸學紳把第三碗飯添好了,才說:“又走得,又吃得,也不算大病。許你夜裏開會報告之後,再回黃家去吃藥。現在端公着我們打垮了,學堂大門隨我們進出,秦稽查也不要我們的請假條子了。”
  
  “其實我還沒報到繳費哩。”
  
  林同九道:“那麼,更好了。你就讀通學,同我一樣,只在這兒搭一頓午飯,要來就來,要去就去,多自由!”
  
  三
  四個講堂,已有三個講堂在上課了,就只第三班別致,學生都到齊了,都坐在各人的座位上了,教習還沒有來。
  
  學生們坐不住,有幾個愛玩的小夥子便跑到院壩裏練習足球,也有三四個在拍毛毽,把正在上課的學生都勾引動了,有好幾人溜出講堂來參加。
  
  楚用遂問同座的雷清士道:“這樣鬧法,不怕監學來干涉嗎?”
  
  “哼!干涉?他們敢!告訴你,這學期連講堂缺席都不打了。”
  
  “怎麼一下這樣鬆了?”
  
  “曉得是怎麼的!有人說,端公在暑假中間肯到鐵路公司去,看見大家都在反對專制,他大概有點害怕了。”
  
  “是王文炳說的嗎?”
  
  “不是,是郝博物說的。”
  
  “郝又三來上過課了嗎?”
  
  “上星期五纔來過。其實正經教科書沒念上半頁,一點半鐘的時間都在擺談爭路風潮。也爲了他的慫恿,所以我們的同志會才能夠在今天成立。”
  
  “哦!原來如此。……他是怎麼慫恿的?”
  
  “也說不上怎麼慫恿,就是叫我們不必再有啥子顧慮。他說,這學期的辦學人都和上學期不同了,對於學生的要求,他們不敢再壓制的。臨到下講堂時,還說,有啥子事情,如其監督不答應,還可以去找教育會,或者同志會解決。他說,學生們纔是學堂的主人翁,叫我們不要放棄主人翁的資格。”
  
  “咦!看不出那麼個溫文爾雅的人,也會說出這樣的激烈話。……那麼,我們今天倒應該告訴他一聲,說我們學堂的同志會成立了。”
  
  “當然囉!所以陸學紳已經在稽查室門口等着,就是要在上講堂之前……”
  
  但是陸學紳卻獨自一人慌慌張張走來,手裏拿着一封信。還沒有走進講堂,便大聲吆喝起來:“郝博物有信,罷課啦!……罷課啦……”
  
  登時全個講堂都鬧動了。
  
  陸學紳已經高高站在講臺上,念着那封信道:“啓者,股東會頃已議決:政府信奸逼民,人民呼籲無門,只好全川農人罷耕,商人罷市,工人罷業,學堂罷課,以資抵制!鄙人系股東一分子,自應遵守決議,不再前來上課!希即轉告第三班學生,勿候!並希代向致平監督達意!此致……”
  
  “啊嚯!罷課啦!”幾乎像喊號子似的,從三十多張嘴裏進出了這一聲。
  
  陸學紳還在喊叫道:“還有油印單子哩,要不要念?”
  
  已經沒人理睬,正都由兩道門中,一面吵鬧,一面朝外面跑。
  
  這一下,正在上課的三個講堂也空了。
  
  陸學紳立刻找着楚用、喬北溟、林同九,說道:“光是罷課倒沒什麼。我們哪一年不罷一兩回課?可是罷耕、罷業、罷市,那就厲害了,我看這中間一定有原因。你們好不好提前到鐵路公司,找着王文炳問一問。將就商量一下,罷課之後,我們應該做些啥。”
  
  林同九道:“難道你就不去嗎?”
  
  “我怎麼好走!一份通告、一份宣言、一份章程,你們想想看,像譚志和筆下那麼遲鈍,能一個人搞得出來嗎?”
  
  林同九道:“我先說清楚,楚用、喬北溟先走一步去鐵路公司,我要回家看一看,隨後才能去。”
  
  楚用首先反對說:“不行!吃飯時候,你說我檢頭,現在你先檢起頭來了。”
  
  小胖子把小眼睛鼓得像兩枚小鈴鐺道:“你真是一個長在夢中的楚襄王!我起先說你檢頭,因爲你完全不想去。而今,愚下並非完全不想去,只是回去看看我們的鋪子關了門不曾。如其沒有關門,我好叫他們趕快罷市。這還不是爲了同志會的事!”
  
  喬北溟做了好人道:“走,走,讓他耍點小狡猾好了。總而言之,成都兒的脾氣……”
  
  他們走到鐵路公司,不過才一點多鐘,大門內外已經人聲鼎沸。楚用模模糊糊記得文牘部的地方,認定王文炳一定在那裏,遂領着喬北溟,從人叢中擠向東側院去。
  
  東側院人也不少。雖然不至像院子外面那樣潮來潮去,但要在亂嘈嘈的人堆中間去尋找一個熟人,還是不很容易。他們卻碰上了機緣,正在東張西望時,忽然看見郝又三穿着長衫,急急忙忙打從外面進來。
  
  喬北溟不是第三班學生,沒上過博物課,因爲肯在教員休息室走動,倒認得郝又三。他忙把楚用一拉說:“那不是你們的博物教習嗎?”
  
  郝又三已經走攏了。遂向楚用說道:“接到我的信沒有?”
  
  “我們已經罷了課。”
  
  喬北溟接着說:“我們上午還成立了同志協會。通告寫好就送來備案,還得請先生你維持哩。”
  
  “用不着說!……你們可是來找王文炳君的?”
  
  “他已被舉爲我們同志會的正會長,我們是被舉來參加今天下午開會的代表,當然要找他。”
  
  楚用更走前半步,低聲說道:“郝先生,你當然更能曉得罷課的事是怎麼搞出來的?”
  
  “曉得一些罷了。”郝又三眉頭一皺道,“你們問王文炳君,他一連幾夜都住在公司,前前後後的情形,一定比我知道得多。”
  
  “他現在在哪裏?”
  
  “你們到頂右手邊那間房裏去看,那就是他臨時下榻地方。”
  
  郝又三說他還有緊要事情找人說話,不能陪他們同去,遂分手向中間的過廳那面急急地走了去。
  
  一間不很大的房間,安了兩張帆布小牀,還安了兩張小簽押桌,一張洗臉架,四個骨牌凳。人到裏面,只能側着身子走,一不小心,不撞翻傢俱,必碰傷孤拐。
  
  一張帆布牀上躺着一人,原來正是王文炳。是疲倦到了萬分,連那副深度近視眼鏡尚掛在臉上。
  
  喬北溟把他搖醒時,還睜開眼睛呆了好一會,才強勉坐起來,連連打着哈欠道:“是你兩個!……啊!楚用幾時上的省?”
  
  他們把學堂裏的事情一一告訴他後,他伸了一個懶腰,搖搖頭道:“我哪還有時間來當正會長!你們可曉得,昨夜我就搞了一個整夜,一直搞到今天吃午飯,把油印東西分發後,纔來補瞌睡。從此以後,事情更多,更分不了身了!……”
  
  於是他就說起了這兩天股東會和同志會的情形。
  
  特別股東會雖然連天都在開會,開得也熱烈。但是從會務上來看,依然和前幾天情形一樣。即是說,不但沒有進步,還因爲趙爾豐從閏六月十四日第二次來出過席,以後便不再來,許多事得不到他當面點頭。任憑股東說上幾籮篼話,總之得不到一點結果。派去謁見他的代表,他倒並不拒絕,也並不故意擺架子叫代表坐冷板凳,而確確是隨到隨見。不過對於代表說的話,總要反駁批評,總不認爲代表的意見完全對。有時,還要和代表爭論得面紅筋漲,老以爲他的意思纔是正當的。爭論到最激烈時,還會忘乎其形地說一些不應該說的話。
  
  例如有一次,股東會會長顏楷同他父親顏緝祜號伯勤的說到股東會和趙爾豐衝突,官紳兩方弄到不能協作,心裏很是煩惱。他父親勸他說:“季和與我,從前在河南一同坐過官廳,我們有過交往。我知道他人是好人,就只氣性剛強一些。這種人,不宜事事和他爭執,必須以情動之。我看,最好你得去看看他,作爲給他道賀,以子侄之禮相見。不要一開口就談公事,先從兩傢俬誼談起,慢慢引到今天爭路的事情;還只宜敷陳利害,讓他自己去審斷曲直。如此,或許可以彌補一二。”顏楷一想,倒是一個要着。來不及再和蒲殿俊、羅綸、張瀾等人商量,遂遵從父親指導,不顧盛暑期間免穿補褂免掛朝珠的成例,仍然全身披掛,乘坐藍呢四人大轎,帶上兩名跟班,直到制臺衙門。滿心要憑三寸不爛之舌,把這頭犟牛說得俯首帖耳。並又仗恃自己是翰林院編修、侍講學士的清華頭銜,在北京時未嘗無名,趙爾豐即使有什麼成見,爲了敷衍世誼,哪有不買賬之理。
  
  但他沒有料到,從二堂側面普通花廳被請到五福堂去時,羅梓青、張表方兩人也恰在這天下午去謁見趙爾豐。
  
  張表方這人,又是那樣直戇,沒有說上幾句淡話,一下子就議論到盛宣懷和四國銀行團所訂立的合同不合法定手續。趙爾豐道:“這合同的草底是張文襄公在兩湖總督任上定的,盛杏蓀不過率由舊章而已,怎能一口咬定它不合法呢?”“大帥,你把張文襄公創定的草稿,就認爲是天經地義了嗎?你要知道,張文襄公在生時,資政院、諮議局都還沒有,川漢、粵漢兩條鐵路也還未正名商辦。現在一部商律既然經先皇帝頒佈,兩路商辦又經先皇帝硃筆批准,資政院、諮議局這些民意機關又經奉旨設立;借款合同首先不通過責任內閣商議,其次不交資政院審查,有關各省之處也不提交各該省的諮議局核議,而就由度支、郵傳二部單獨入奏,此後,竟以部令施行。照我們看來,盛宣懷這種行徑,豈特不合法,並且是目無君上,目無憲政。這樣,還不反對,就是矇蔽聖聰,就是自甘居於破壞大法。目前民智開通,這是欺騙不了人的!”
  
  趙爾豐被頂撞得正自滿懷大怒,也忘記了叫跟班拿公服來穿上,也忘記了即刻請顏太史升珠免褂。並且彼此行禮之後,光請顏太史升炕送茶,也沒有注意顏太史進五福堂時,連一柄摺扇都照禮節遞與了隨在身後的跟班。他只顧和張表方、羅梓青爭辯合同之合法不合法去了,全然沒把這位自視甚高的年輕世侄顏太史放在眼下。
  
  顏楷固然有修養,也固然想遵循庭訓從中當個調人,不知怎麼,竟自忍耐不住,大着嗓子喊了聲:“來!”
  
  跟班應聲而入。顏楷遂示意叫跟班幫着,把朝珠取下,把紗袍褂脫去,也和趙爾豐此刻的裝束一樣,只戴着緯帽,登着緞靴,身上一件一裹圓的綢衫,把條寶石扣帶系在腰上。還順手把跟班手上拿着的那柄七股釵摺扇取去,毫無禮貌地連連扇着,並且大聲說道:“好熱的天氣!俗話說的,暑日無君子,老世叔原諒原諒!”
  
  趙爾豐越發不高興,認爲顏楷這個晚輩,好像存了心要在羅綸、張瀾跟前,給他下不去似的。因而對他們說的話,不管道理如何,那便一概駁回,甚至說出這樣的話:“你們再這樣任性乖張,不知底止,哼!我看……”
  
  顏楷也毫不相讓地扇着扇子道:“有什麼了不起?流血罷了!血,本是人所流的,四川人難道還怕流血嗎?”
  
  據說,趙爾豐當時臉都氣青了,只好端茶送客。
  
  其後,對代表的態度雖是和藹了些,但對代表的要求卻不免有些故意爲難。尤其要求他代奏,一篇文稿,總要股東代表和周善培、胡嗣芬、徐樾等來回跑上多次,使得文案老手高從龍重起若干次草稿,幾乎把肚子挖空,才強強勉勉湊合成一篇能得趙大帥首肯的東西。
  
  趙爾豐難於協作,派到北京和武昌、長沙、廣州等地去的代表,音信杳無。自然,電報打不回來,是想得到的;代表們沒有得手,也在意料之中。一班發動這次風潮的人早已感到形勢不妙,估計盛宣懷、端方斷乎不會讓步,他們不但得君之專,還有列強爲之撐腰,守在朝廷之上的親貴像慶親王奕,尚奈何他們不得,區區一般僻在西陲的小紳士,怎能把他們扳得倒?許多在京京官早已趨炎附勢拆了臺,連宜昌重鎮李稷勳也離心離德,只圖私便起來。爲今之計,倒莫若依從官場意旨,把歷來所堅持的保路廢約方針,修改成爲索還路款一項。尹良、楊嘉紳在官紳聯合會上,已曾正式表達過:“若是隻朝保款這條路上做,趙季帥可以擔保,協同紳士們向郵傳部和鐵路督辦大臣方面力爭。”並且說,“盛大臣對籌還川民路款一層,已有電報說是可以商量,這確是一個適可而止的機會。”
  
  一班在最初發起這個運動的人,本來想適可而止了,曾篤齋、彭蘭村、葉秉誠、王又新等人也都在話前話後露出一些口風;羅梓青甚至要求鄧慕魯寫一篇文章來轉移一下風氣,鄧慕魯說:“除非你和伯英、表方能在大衆面前試做一場類似的演說,看大衆能不能容納?要是大衆不再吵鬧,不再罵你們,那麼,這文章我一定寫。”
  
  羅梓青不住揩着頭面上的油汗嘆道:“現在羣情如此激烈,還有我們說話的地位嗎?”
  
  情形真是那樣,除非不開會,除非不向大衆講話,大家還可以擺談下子這事該怎樣辦纔對,該怎樣辦纔可以轉圜。但是當着大衆,這些可作商量的話,是難於出口的。大衆要聽的,全是那些已經聽慣的保路呀!廢約呀!而今,更因李稷勳之倒向盛宣懷、端方那一面,大衆願聽的,是怎麼樣像罵甘大璋、罵宋育仁般,來罵李稷勳;是怎麼樣行使股東和公司職權來撤換李稷勳;是怎麼樣想個方法來抵制盛宣懷、端方的破壞。要是話說軟一點,包定被轟下臺。朱叔癡也說:“今天的人民已經變成一座火山!在這種熊熊烈焰之前,誰來耍狡猾,誰就會遭殃。除非你能決天河之水,你休想把它撲滅!”
  
  四
  王文炳說到罷市罷課這事上:“……就是因爲李稷勳的事情而來……”
  
  股東會議決,一面撤換李稷勳,一面去電盛宣懷、端方,聲明在路事未得解決之前,現有川路存款七百餘萬兩,絕對不允許再調宜昌使用,除非等股東會派去的新總理從李稷勳手上把工程接收之後。
  
  但是在趙爾豐移送給公司的北京來電,恰恰相反。一道由內閣發下的上諭,說是“奉旨,盛宣懷奏瀝陳川路情形一折,所有請飭四川總督轉飭李稷勳仍駐宜昌暫管路事,督辦大臣未接收以前,勿許離工。並責成該督遵照前旨,迅速會同端方,將所有股款分別查明細數,實力奉行,俾得按照所擬辦法,早日決定等語。均著照所擬辦理!……”一封是抄示兩湖總督瑞與鐵路督辦大臣端方在武昌會同電奏川事的節略。原文是這樣的:“川漢鐵路自奉旨收歸國有,川人即思反抗。迨前護督王人文代奏,奉旨嚴斥,始漸帖然。嗣經瑞因宜昌伕役數萬人,誠恐未接收以前,謠諑紛紜,懷疑生事,與郵傳部及端方往返電商,仍留李稷勳暫行經理,以免停工生事,工項仍就川款開支,俟接收後一併核議,由郵傳部照會李稷勳在案。此因顧全路事,綏靖地方起見,非別有私意於其間。乃川人計無所逞,輒指專擅害公,妄議辭退總理,要求代奏。傳播到宜,人心惶惑,於地方治安,大有影響。雖經電飭地方官曉諭彈壓,能否不致滋事,尚難逆料。查川省集會倡議之人,類皆少年喜事,並非公正紳董,詢之蜀人,衆口僉同。非請明降諭旨,派李稷勳仍留辦路,並責成川督懍遵迭次諭旨,嚴重對付,不足以遏亂萌而靖地方。瑞等不敢避讒畏謗,謹披瀝直陳。”
  
  這簡直是一封挑戰書了。據說,就是趙爾豐那樣不懂民情的人,當他接到這兩道電文時,也頗爲躊躇起來,還特別把一班能夠給他出主意的人員以及老四、老九召集到簽押房,商量了一次,該不該把原電轉與鐵路公司和股東會去。不主張送去的人較多,後來據黃瀾生說,連饒鳳藻也在不主張之列。但因爲公司一連給宜昌打了幾次電報,質問李稷勳爲何不遵命離職。到閏六月二十八日,李稷勳覆電說,他之所以不奉命離職,自有原由。並且反問公司,難道連閣寄的電報都沒有看見嗎?那麼,可向總督趙季帥處請教一下,再說好了。
  
  於是公司和股東會連忙派代表到制臺衙門,指名要這封閣寄電報。既然不能隱瞞,趙爾豐便將電報交與代表,不是一封,而且是兩封。這一來使一班負責的人,無論是公司的,是董事局的,是股東會的,是同志會的,全都吃了一驚。他們雖已料到朝廷上必有這一着,即是說,不會向他們示弱,不會允許他們行使欽定商律所規定的權利。但是絕未料到盛宣懷奏請飭令地方官嚴重對付,而攝政王居然擬旨準如所請。看來,朝廷上直到現在,還是絲毫沒有轉圜的意思,劉聲元、蕭湘、趙熙等人的行動,簡直是如石投水。還使他們在吃驚之餘更加憤怒的,是瑞、端方的那封會奏的節略,既罵他們爲少年喜事之徒,還罵他們是並非公正紳董。
  
  張表方登時桌上一巴掌,叫道:“那就只好拿……拿……拿出我們的最……最後手段來了!”
  
  顏雍耆畢竟溫和一些,沉吟着道:“再商量商量的好。”
  
  羅梓青的眉頭一直是打着結的,瞅着衆人道:“最後手段未嘗不可用,只怕這一拳再落空了,又怎麼搞呢?”
  
  蒲伯英把葉子菸杆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子道:“落空不落空還在其次,只問打出之後,收得回來不?”
  
  彭蘭村咳嗽一聲道:“當然可以收得回來的,只要我們能夠自主。”
  
  曾篤齋連連搖頭道:“未必然吧?”
  
  鄧慕魯立刻表示同意他的話道:“拿眼前情勢來看,已有這種傾向了。換言之,一發之後,必然收不回的。”
  
  葉秉誠把近視眼鏡取下來,拿手巾擦着,一面用他那半嘶半啞的聲音提議說:“這不是小事,的確該三思而後行。……啃,啃!……依我愚見……啃,啃!……暫時壓一下,莫忙交到會上……”
  
  程伯皋搖頭道:“只怕壓不住。不如這樣好了,等明天開會時,還是把電報宣佈出來,要是沒人提到最後手段,我們就莫提;有人提出,也看附和的人多不多,要是人不多,我們再來講解一番,商量別的對付手段。你們看如何?”
  
  據王文炳說,雖然是祕密會商,而且是內瓤子會商,但因爲罈子口封得住,人口封不住的緣故,到夜裏,全公司的人先就曉得了。曉得北京有嚴重的電報打來,切飭趙制臺從嚴辦理,實行壓制,說不定要解散我們的會,把我們攆走!……
  
  因此,到第二天,即閏六月二十九日,開審察會時,會長剛一搖鈴宣佈開會,朱叔癡首先起立問道:“會長,聽說趙制臺有電報交來,是一道很緊急、很嚴重的上諭。關係太大,請會長報告。”
  
  顏雍耆的臉色一下就刷白了。好一會,才慢慢說道:“是有一道上諭。倒沒什麼,只在飭令李稷勳仍駐宜昌,繼續主持興工。”當即叫文案師爺高從龍把檔卷取來,將頭一封電報捧着,恭恭敬敬地念了一遍。
  
  聽衆已經譁鬧起來:“安心同我們四川百姓作對嗎?”“哪裏還像實行憲政的政府,這樣蔑視民意!”“只聽一二權奸的話,不把七千萬人民放在眼裏,簡直專制到注!”
  
  羅一士又站起來問:“會長,聽說還有一封內閣抄寄的啥子節略,爲啥不一齊宣佈?……”
  
  “要宣佈!要宣佈!不過請大家不要躁急,我們還是平心靜氣來商量,纔是要緊的辦法!”
  
  顏雍耆交代後,又把第二封電報展開,急急忙忙地念了一遍。
  
  王文炳說:“會長還沒有完全唸完,會場裏就鬧動了。大家的感情激動起來,啥子怪話都罵出了口。王又新這位愛哭的先生,跑到臺上說,‘川漢鐵路是德宗景皇帝批准商辦的,攝政王爺和當今皇上大約爲權奸矇蔽,因才如此擅改先皇詔旨。現在唯一辦法,便是把景皇帝的詔旨恭錄出來,人手一份,朝夕焚香哀讀,一以表示我們爭路,是正當行爲,並非少年喜事;二以表示我們確是公正紳董,念念不忘天恩祖德。’王先生的話只是太軟弱一點,其實也有道理,若不是遭汪子宜一鬧……”
  
  楚用搶着問道:“是哪個汪子宜?”
  
  “還有哪個?就是我們同鄉,在通省師範讀書的那位仁兄!”
  
  “他也是股東代表嗎?”
  
  “股東倒是一個小股東,還沒有代表資格。不曉得在哪裏搞了份代理代表證書,也就有資格參加會議。這傢伙素有同盟會分子嫌疑,徐子休先生留心考察過幾次,沒有抓住把柄,不然的話……”
  
  喬北溟插口說道:“不說這些了,你只說他怎麼鬧法。”
  
  “還不能光說鬧,誠如羅梓青先生說的,簡直算是在火藥庫裏點大炮。啥子農人罷耕,工人罷業,商人罷市,學生罷課這一溜串的最後手段,都是他一番演說喊出來的。你們想,在那樣場合中間,汪子宜的主張,還有不被大家贊成的嗎?”
  
  王文炳接着又說,及至羅先生、鄧先生起來演說,已經沒人聽了。衆口同聲地喊叫:“會長,召集全體股東代表大會,通過汪代表的議案!”
  
  會長遲遲疑疑地說:“今天晏了,如何來得及?”
  
  “那麼,明天!”
  
  “閏六月是小建,明天便是七月初一。大會章程:逢一休息。若是臨時召開大會,豈不破壞了章程?”
  
  呼喊的聲音更大:“國都要亡了……欽定的東西都破壞了……四川都難保了……還顧啥章程!還要休息個啥!……明天開會通過!……明天一定要開會!……”
  
  王文炳嘆了一聲道:“枉自昨夜熬個通夜,早曉得今天股東會是那種情況,倒是睡個飽覺還罷了!”
  
  “卻沒問你,爲啥鬧到熬通夜?”
  
  “還不是想事先多多疏通,希望大家留點餘地,不要當真爲汪子宜所煽動,一下就鬧到四罷。這是當夜羅梓青、彭蘭村,還有蒲伯英幾位先生,把我們叫去商量的——也有郝又三在內。我們奉命分頭活動,每人去勸說一兩個到十來個人。羅梓青先生親自去勸說朱叔癡,郝又三去勸說羅一士、閻一士,我被派去勸說汪子宜。……這傢伙真淘氣,也真會說話。起初講一些空話,啥子言諭自由囉,不許他人干涉囉。後來慢慢講起道理,看不出,天下大事他比我還弄得清楚。聽他口氣,完全是同盟會分子,問到他,又賭咒說不是。一直談到三更過,我還是把他駁倒了,答應我今天不再演說。我喊開學堂門出來,又朝鐵道學堂跑了一趟,然後去向羅先生回話。據說,朱叔癡也答應不再提議四罷,比及回來,已經天亮。”
  
  喬北溟道:“你們既然疏通過了,爲啥今天股東會還是通過了四罷呢?”
  
  王文炳又嘆了一口氣道:“平日口頭在說風潮風潮,其實如何叫風潮,還不十分了然,今天在會場上一看,完全明白。大家坐在一堂,你一言,我一語,三下兩下,人的話就變成了一股風。風一起,人的感情就潮動了。風是越來越大,潮是越動越高。於是潮頭一卷,不但前功盡棄,並且連自己也不知不覺隨波逐流起來。你們沒看見,當要通過罷市罷課的時候,到底把罷耕罷業剔除了,由四罷變爲二罷,我們還是不無微勞的。就連昨夜商量過的先生們,也忘記了顧慮,爭着舉起手來。”
  
  楚用從衣袋裏摸出第三支紙菸。把洋火梗一丟,問道:“已經決定罷市罷課了,爲啥這時候還要開會?”
  
  “你不知道,兩個會是兩個性質,上午開的是股東大會,下午開的是保路同志會臨時大會。”
  
  “想來還是通過罷市罷課,沒別的事吧?”
  
  “自然,自然。因爲只有股東會通過,不經同志會通過,據大家研究說,是於法不合的。所以才發了兩種通告。”
  
  楚用說:“那麼,只要回學堂去有材料報告,就用不着去擠了。就這樣,我已有點撐不住。唉!害了場病,到底不同啦!”
  
  到此,王文炳才注了意,仔細把他一看道:“果然瘦了些!……原來你兩個纔是來參加同志會的。我以爲專門派來歡迎我回去就職哩!”
  
  楚用也笑道:“好大個會長,配這些先生們來歡迎!……”
  
  一陣驚天動地的人聲,像炸雷樣,從隔牆滾來。而且一陣兒過了又是一陣。
  
  喬北溟不由從所坐的骨牌凳上一跳而起道:“開會了?”
  
  王文炳點了點頭道:“是的,開會了。”
  
  “老楚,我們還是該去參加一下的好。”
  
  “有林小胖子參加也夠囉,何必都要去。”
  
  “你相信那個成都兒能來嗎?我敢打賭他是不會來的。”
  
  “那麼,你一個人去擠吧。今晚報告,你就報告後一段好了。”
  
  “也好,散會以後,各奔前程,我就不再來找你了。”
  
  喬北溟走後,楚用正向王文炳擺談他回家不久怎樣一下就病倒的情形時,竹門簾一動,一顆頭髮花白、溜圓肥胖的腦袋,伸進來看了看,接着一種痰齁齁的聲音說道:“王先生在哩!……哦!楚先生也在這兒!”
  
  兩個學生連忙起身招呼道:“傅掌櫃,裏面坐!……傅掌櫃真熱心,硬是有會必到。……今天可是受擠了!……”
  
  “擠到注了!”傅隆盛把一件揉得像鹽菜般的藍麻布汗衣抖了抖,又拉了拉道,“從沒有遇合過這樣擠法!”
  
  “你們街上罷了市沒有?”
  
  “我們鹽市口一帶罷得頂早了,油印通告一送到,我首先就關鋪板。這時節,會上一通過,恐怕全城的鋪子都關了。”
  
  楚用問道:“會開完了嗎?”
  
  “也快了。當罷市一通過,人都亂跑亂竄起來,秩序壞得很,再開下去也沒人聽了。唯願今夜的會,莫再這樣亂纔好。”
  
  兩個學生一齊問:“今夜還有會?”
  
  “羅先生剛纔宣佈,今夜九點鐘再開個會。只要各街同志會的會長和街正來參加,還邀請有全城官員。說是商量維持街面秩序辦法。我想,這倒應該。若照今下午會場樣子來說,真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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