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十三章 難忘的一天——十月十八日

  一
  今天有兩件事使楚用歡喜得走路都像麻雀在跳。
  
  頭一件,是英語、英文法合堂考試,一共十六道題,只兩個鐘頭,他居然交了卷,而且全部答對了。
  
  楚用的英文程度,如他自己所說,是有限公司。如其能夠專心複習,倒也罷了。但是討了老婆回省,生恐被表嬸娘譏刺他愛情不專一,不能不把全部光陰,一絲不留地耗費於表嬸的一顰一笑。所以在考試之前,他自己估計能夠得到四五十分,就算萬幸了。誰想得到今天調座位時,恰恰調來與林同九坐在一處。林小胖子的英文原本就有根底,近來在南爾生那裏加緊補習,又隨時同外交部次長楊開甲(號少泉,基督教徒,開辦過英文補習學堂)用英語對談,當然囉,對於本學堂這堂考試題,簡直遊刃有餘。而且和楚用又那麼有交情。因此,在他筆不停揮把卷子寫好後,不等楚用提出要求,竟十分慷慨拿與楚用去抄。這樣,楚用的英語、英文法試卷,縱不與林小胖子的一樣同得一百分,然而九十五分是跑不了的。
  
  第二件,是他上午剛剛走進學堂大門,老傳事交了一封信給他,說是昨天擦黑時候,一個纏包巾、穿短打、蹬草鞋的小夥子送來的。拆開信封一看,嗨!纔是汪子宜叫他隊上弟兄特別捎來的一封信。說他帶的學生隊(大概人不多了,所以纔不名爲學生軍)已同一部分西路同志軍開進省城,現駐紮在簾官公所。本欲“立即趨訪,面敘離悰”,但因奉命,於明日(當然就是今天,就是十月十八日)上午,集隊到東校場聽候蒲、朱二都督點名檢閱,事極重要,不能離隊。逆料下午可以得空到學堂來會他,“特此專函瀆聽,敬祈留步爲要!”
  
  汪子宜,這個曾共生死的朋友,居然回省來了!豈特汪子宜想來會他“面敘離悰”,就是他,也非常想找到汪子宜,披襟露懷地談一談。無如上午都不閒,自然只得耐心等到下午。
  
  下午?從十二點以後到擦黑,都可以稱爲下午。汪子宜光說一個下午,到底是下午什麼時節呢?要等他,那便整整六七個鐘頭都不能離開學堂。然而這如何成哩!第一,沒有事先關照一聲,不即回去,那個人定然見怪,甚至還會亂起疑心;即令後來可以解釋清楚,卻不知要費多少脣舌!要賠多少小心!要受多少委屈!“唉!太把人箍緊了!”想起來,倒也甜美有趣,可是成爲慣例,不免感到有點膩煩,感到沒有自由的悵惘!第二,考試期間,每每上午考完,無論住堂的、通學的,差不多吃了午飯,沒有人留在學堂裏。不到挑燈夜讀時候,是找不到半個人影的。何況今天主要功課考過,大家更需要出外散淡一下了。似這等,他如何能夠隻身獨自守在學堂裏?
  
  真是爲難極了!
  
  幸而古字通羅啓先給他出了一個主意:“你不會留下一張條子在傳達室,等老汪來了,叫他到黃家去找你?”
  
  對啊!怎麼會思不及此?那就這樣辦吧!
  
  因此,楚用挾着書包一走進黃家大門,即忙向看門老頭打了個招呼:“若是有位姓汪的,或者穿短打、像個同志軍,或者斯斯文文、戴副近視眼鏡的人來找我,老大爺,請你對直把他引到小客廳來,用不着先進來通知我。”
  
  看門老頭連忙答應:照辦!照辦!
  
  楚用雖以表少爺資格住在黃家,卻由於來自田間,而一直又過的是學生生活,尚沒有學會拿身份,擺架子。對待黃家底下人,總是客客氣氣的;說話時,忘記不了搭一個“請”字;再不然,便是“難爲你啦!”“勞煩你啦!”尤其在底下人挨訓時候,他不特沒有從旁扇過陰陽扇子,還往往打諢說笑,把話頭岔開,使底下人少挨幾句罵。因此,底下人對他都有好感,從不在背後打他的嘰喳。比如嘴頭子那麼不穩當的何嫂,竟沒有人聽見她煮過楚表少爺一句屎,倒過他一句罈子。看門老頭還居然把他當作自己人在看待,只要有所聞,有所見,無論有關係,沒關係,是公館內的,是公館外的,對別人可以不講,對他則非“細說端詳”不可。這個從表面看來,一個循規蹈矩的老頭子,幾乎成爲楚用的義務包打聽了!
  
  這時,看見四下無人,遂把楚用衣袖一拉,悄聲說道:“有一樁要緊事……”
  
  楚用站住了。
  
  “……剛纔老爺從新泰厚銀號上帶了好多銀子回來!”
  
  “你咋個曉得的?”
  
  “嘿,嘿,我咋個不曉得?老爺早晨出門時候,高二爺提着一口小衣箱跟在他身後。輕飄飄的,一看,就曉得是口空箱子。剛纔回來,對班轎子加了一名扶轎竿的轎伕,轎子還是很沉,轎竿都壓彎了。高二爺空着手先跑回來,急急忙忙把羅二爺喊到大廳上咬耳朵。等到老爺一出轎門,他兩個立即從轎子裏把那口小衣箱拖出,跌跌絆絆擡進拐門子。老爺親自開發轎錢——嗨!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親眼望見他給每個轎伕添了兩個銅圓的茶錢,轎伕們道了十幾聲謝,走出大門,嘴巴還沒有闔攏……”
  
  “嗯哼!你對主人家倒很留心!”楚用淡淡說了句,臉上是倒笑不笑的樣子。
  
  看門老頭子不很瞭解他的語意是誇獎還是譏諷,睜起兩隻眼泡浮腫、睫毛稀得看不見的眼睛,把他瞅着。不見他說什麼,因又繼續起打斷的話:“我登時就疑心那衣箱裏裝的啥,一定不是衣裳,衣裳沒那麼沉。等到空轎子打出來,我問轎伕:‘你們打哪裏拾來?’‘新街。’我心裏已經有點模子了。我又故意問:‘敢是從哪家估衣鋪上肩的?’表少爺,你自然曉得,老陝開的估衣鋪,新街裏很多。可是我們老爺,說什麼也不會鬧到去買那些當鋪裏出字的東西,他的衣裳難道還不夠穿?我這樣問,無非要套轎伕的口氣……”老頭子得意已極,嘿嘿嘿笑了起來。
  
  楚用點點頭,又皺皺眉,口裏說:“真看不出。你還有這一手!轎伕的口氣,你一定套出來了。”
  
  “套出來了,”老頭子咧着半癟的、沒有鬍子的嘴笑道:“他們說:‘哪裏是從估衣鋪上的肩?是從新泰厚擡來的!’嘿,嘿,新泰厚!表少爺,你可曉得新泰厚?”
  
  楚用怎麼會不曉得新泰厚銀號?新街北頭一所推光黑漆門面極爲輝煌的大公館,八字青磚牆上,每一面都嵌有幾塊紅沙石琢成的、便於把馬繮繩繫上去的石鼻孔,這就是山西票號的標識。等於把一個小土地堂修砌在二門側,是陝西人開的大麴酒燒房的標識一樣。而且他們幾個調皮學生往往打它門前走過,一看見橫掛在門枋上那塊黑漆金字的招牌時,總要取笑說:“新泰厚——心太厚!開票號的人自稱心太厚,老實得真可愛!想不到居然有人要找它做生意……”
  
  想不到他的黃表叔就在找這個心太厚!
  
  “……我們老爺每年收的田租銀子,總是放在它那裏使利錢,說是它出的利息,比別的地方都高些。所以老爺月間也常到它那裏去取銀子使。不過從來沒見過一取就這麼多。表少爺,你想想看呀,這麼一大皮箱,兩個小夥子嗨札嗨札地擡,要裝多少銀子喲……”
  
  “或者不是銀子哩!”
  
  “不是銀子,嘿嘿,是銀圓!”看門老頭子向他把眼睛擠了擠,表示他並非糊塗,“我說,表少爺,老爺這樁事沒做對。”
  
  “哪樁事沒做對?”
  
  “表少爺,你真個是半天雲裏掛口袋——會裝一個瘋(風)喲!”
  
  “並非裝瘋不懂。因爲我想到你們老爺,大概由於手邊沒錢使用,纔到銀號去提取一些銀子回來。這本是尋常事情,你怎會說他沒辦對?”
  
  “手邊沒錢,取些銀子回來,咋個不應該呢?只是一皮箱銀子,兩個小夥子嗨札嗨札地拾進去,不是太多了嗎?表少爺,你難道不明白眼目下是個啥子世道?我聽說有些有錢人,連金銀首飾,值錢衣裳,都害怕放在家裏,寧肯一個錢不要,白放在當鋪裏,說當鋪頂穩當,四圍防火磚牆,一道鐵皮門,水、火、盜賊,啥也不怕。我們街口上的慶餘當,說是大小箱子堆得連插腳地方都沒有。人家都在打主意,偏偏我們老爺把大捧銀子朝屋裏搬。也不想想,家中有金銀,隔壁有戥秤,若是着人家曉得了,哼!哼……”
  
  楚用短住他的話頭,認真向他說道:“老大爺,請聽我說……你們的公館,不比那些笆笆戶,闆闆門,牀上放個屁,四鄰聞到臭的地方,絕對說不上隔壁有戥秤的話……只要你的口緊一點,不要把你們老爺今天的事情,逢人就講……當然!當然!對我說了,並沒關係,我不特不會傳揚開去,就連你們主人家,我也絕對不漏半句,你儘管放心……怕的是別個聽見了,一定不會像我能夠守祕密,萬一出了事呢?老大爺,豈不連你也有未便了?”
  
  看門老頭子本來是一張打了許多皺褶的絳色臉,這時節簡直變紫了;很尷尬的樣子,正咕嚕着要辨白些什麼。高金山急匆匆從二門內走出來,“啊!表少爺回來啦!”
  
  “去買啥子東西嗎,這麼忙法?”
  
  “是去轎鋪裏喊轎子。老爺要出門了。”
  
  “不是說你們老爺纔回來不久嗎?”
  
  “這一回,說是要到藩臺衙門去。”
  
  二
  楚用放下書包,朝上房走去。
  
  黃瀾生夫婦也一路說着話,從堂屋內走到屏風跟前。
  
  黃瀾生雙手拿一條茶青湖縐腰帶,向天藍花緞狐皮袍上系。他太太站在他背後給他打折子。丫頭菊花提了件青素緞短袖馬褂在旁邊伺候着。婉姑兒坐在一張與她短胖腿極爲合適的矮竹椅上,噘起嘴皮,凝神一志在給洋娃娃做枕頭——這是周姨爹爲了補償那件寶石撇針,特別買給她的,有尺多長,會眨眼睛,會咿呀咿呀叫喚的洋娃娃。
  
  “表叔要到布政司去?”
  
  黃太太接過嘴去,並且是看着楚用在說:“我說,你表叔該把那三名大班叫回來。既是天天要出門,天天要上衙門,有了自己的轎子,自己的大班,既方便,也比從轎鋪裏喊來的乾淨些。”
  
  黃瀾生一面拴腰帶,也對楚用笑道:“這時,又該你表嬸說嘴了……”
  
  “爲啥子說這時?”雖然在同丈夫頂嘴,但黃太太仍然是和顏悅色的樣子,“難道那時我就不該說嘴?”因爲黃瀾生轉身去穿馬褂,她遂正面對楚用說道,“你恐怕還不明白我們鬥嘴的意思吧?”
  
  “不明白。”楚用假裝着搖搖頭。
  
  “是這樣的。你表叔離開制臺衙門回來,向我賭咒發願說,從此不再做官了,安心留在家裏,教育子女,享半輩子清福。這樣清高,我咋好不贊成呢?我那時硬是作過主張。我說,既然不再做官,三人大轎也就不必再坐。我的意思,倒不在乎省儉幾塊大班的工錢,只是害怕別人說閒話,說你黃瀾生做了幾年閒官,就放不下那個臭架子……”
  
  “是囉!是囉!多承太太關照!”黃瀾生開着玩笑說,“不過在目前,坐三人大轎還是不大好。”
  
  “有啥子不好?今天不是又做了官,又得到差事,還領了幾個月的薪水了?”
  
  “不然!不然!今天的官,不比從前的官。從前專制時代的官,是管百姓的,所以有人講解這個官字說,官者管也。而今天,百姓不叫百姓,叫人民。官不但不能管人民,還應當服從人民,給人民當底下人,所以名稱也改了,不叫官……”
  
  “叫啥子?”
  
  “叫公僕!”
  
  黃太太帶着不相信的神氣問楚用道:“你表叔說的,對不對?”
  
  楚用點頭道:“報上都是這麼說的。”
  
  “報上說的話都作數?”
  
  “太太,我的話並不是從報上得來,是我們這個新上司蔡東侯先生昨天在會上演說的……呃!還沒告訴你,太太,我們布政司衙門裏,已經不準稱呼大人老爺,無上無下,全稱先生了。”黃瀾生不由呵呵笑了起來,“你先生!我先生!他先生……哈哈!簡直平等得太別緻!”
  
  他的太太也笑道:“太不像樣了……難道高金山與你也互相稱起先生來了?”
  
  “高金山……”
  
  一語未了,高金山已在短廊中間高聲啓稟:“老爺,轎子喊來了!”
  
  黃太太不由抿着嘴皮笑道:“看來,高金山還沒有忘本。”
  
  “說不上這麼嚴重。只是他比別一些底下人懂事。自從聽了蔡先生演說,他昨天向我說話,就沒有稱呼過我。”
  
  他已經跨下石階,走到短廊上了,楚用方喚着他說:“今天上午東校場閱兵發餉,表叔不到東校場去參觀一下?”
  
  他回頭說道:“或許要去。等我先到布政司領了津貼再看。”
  
  “又領津貼?”楚用很覺詫異,問他表嬸,“聽說前天才領了半年的薪水,怎又領起津貼來?”
  
  黃太太微微笑道:“想來公僕先生們還在鬧,因此又從庫裏提出一筆錢來。不過,這是我的猜想,你表叔根本就沒有對我說。”
  
  “唉!我說,表嬸,你應該勸一下表叔。處在眼前這樣世道,銀子錢夠用就行了,何苦要那麼多地拿來放在家屋裏!”
  
  黃太太立即從清澈的眸子裏射出兩道光芒,並且像銳劍般,筆直插進楚用的眼睛,哼了聲道:“你話中有話?”
  
  “不!不!”楚用連忙分辯,“沒有別的意思,半點也沒有!”
  
  “半點沒有,一點總有。小夥子,你不像從前了……”
  
  楚用連忙向她身後努一努嘴。
  
  “不要向我做怪相!你默倒我說的話,菊花就聽不得?……菊花,你說,表少爺自從討了老婆回來,在我跟前還像不像從前那樣老誠?”
  
  “再也不像從前了!”菊花毫不猶豫地說,並且樣子正經,一點不像開玩笑,“從前,表少爺還敢跟太太頂嘴、賭氣。這十天裏頭不同啦!隨便太太說啥子,表少爺總是嘻起嘴皮打和聲,不曉得是啷個的?”
  
  楚用生了氣,衝着菊花吼了聲:“你個死女子,有你說的!”
  
  “你罵我的菊花!”婉姑不依了,把洋娃娃放進身邊一隻小木匣內——那便是洋娃娃睡的牀。站起來,尖聲尖氣向她表哥吵道:“你罵我的菊花!好歪喲!”
  
  “人家咋個不該歪呢,乖女?短處着菊花道了出來,心裏好不難受!是我嘛,哼,哼,怕不揭了菊花的皮!”
  
  “唉!表嬸,怎麼講起這種話?我今天並沒得罪你啊!”
  
  “你現在還敢得罪我?菊花說得對,你現在不同了,處處在用手段對付我,默倒我蠢得連這點把戲都看不出來?”
  
  楚用很是着急地說:“活天冤枉!我今天未必然把鵝卵石踩扁了?你老人家要爲難我!”
  
  “鵝卵石倒未踩扁,就只話沒說明,含含糊糊,藏頭露尾,我不喜歡這種態度!”
  
  “哎喲!好表嬸,什麼話我沒說明?我不懂。”但楚用那兩片已經豐腴的臉頰上,慢慢紅了起來。
  
  黃太太掉頭向菊花冷笑一聲:“你看,這個人真會裝糊塗!”
  
  菊花沒有回答,只笑了笑,帶起婉姑往後院去了。
  
  “好嘛!你不懂,我就給你點出來……你說,處在眼面前這樣世道,何苦拿那麼多銀錢到家裏來。我問你,你表叔只不過領了一百二十元的薪水,說是半年,其實比不上從前兩個月的,怎能算多?今天去領津貼,還不曉得有沒有,即使有,也不過幾十元罷了。你爲啥會說到那麼多銀錢?那麼多這句話,是咋個說的呢?這難道不算含含糊糊?不算藏頭露尾不成?”
  
  “哦!原來如此!”楚用知道話說溜了嘴,既被表嬸挑出漏眼,除了據實稟告,實在找不出躲閃之方。他只好故作一聲驚歎道,“好表嬸,那你又誤會了……我打算說的話,尚沒出口哩……我說表叔把那麼多銀子錢拿回家來……當然,絕不是指的薪水與津貼,誠如你老人家說的,那點數目算得啥?我的意思,的的確確是指的從新泰厚取回來的那筆大款子。我爲啥沒有一口氣說出來呢?因其是……”
  
  “別再貓兒蓋屎了!”她冷冷地短住他的話頭,“小夥子,可見你還很嫩,在你表嬸跟前耍花槍,差得還遠!告訴你,有話,就該開門見山地說嘛。本來是好話,老實說出來,我倒感激你在關心我們。可是,那樣吞吞吐吐的,人家咋會自在呢?和你表嬸相處了這麼久,莫非還不明白她是一個直性人?喜歡的是啥子?討厭的是啥子?我說你不像從前,就在這些地方。這下,該不怪我冤枉你了?”不等楚用開口,她又忽然瞋怒起來,咬緊牙齒說道,“不消說,定是那個老不死的東西多的嘴!咦也!我們花錢花米卻養了一個奸細在家裏!一天到黑,窺探主人家的動靜。這樣的東西,還使用得?”
  
  “表嬸,表嬸,莫單怪看門大爺,也有我的不是……”
  
  “你維護他!”黃太太差點頓起她那放得半大不小卻頗端正的文明腳來,“他是你的親人,比我還親,可是?”
  
  “唉!表嬸,何必生這麼大的氣!聽我說一句……”
  
  “不!聽我說!”她態度頑固,口氣堅定。不過聲音已不復像頃間那麼急驟,而是一板三眼完全恢復到平日說話的格調,“聽我說嘛。你可曉得你表叔爲啥要把存在新泰厚的兩千元全數提取回來?因爲他聽見有人說,新泰厚被人拉去了不少款子,恐怕它乘不住,要倒賬。你表叔是個穿釘鞋、打雨傘的人,把穩了又把穩。特爲同我商量,不如趁老西兒號上還鬆活,把款子全數提取回來,月間雖是少收二十多元利息,可是錢放在自己手邊,到底放心些。我想了想,也是道理。只要抱得自己娃娃不哭,別的也便顧不得了……比及銀圓一擡進房間,嚯!那麼大一堆,沉甸甸的,我方纔心焦起來……我也懂得眼面前是個啥子世道呀,銀子錢放在家裏,確不是好事情。日防火燭,夜防盜賊,這些已經防不勝防了,還要防我們家裏這些嘴巴……剛纔,啥子人的嘴我都扎過,就沒想到那個老東西。我默倒他一直在外頭看門,並未看見擡銀圓;又想到他的年紀已大,平日不多言,不多語的;哪曉得這個死老漢纔是一個敞口葫蘆,比何嫂還老火……聽我說!事情哩,原本不想瞞你。我並且說過,等你回來,要跟你商量一個辦法,看咋個來把這些硬頭貨收拾一下。你不信,你一會兒問你表叔,看我向他說過沒有?你表叔很贊成我的話。他誇獎你比他心細,比他想得周到……不過是,話總該我親口向你說,才合道理,誰准許那個死老漢諂肩磨舌地揹着主人家向人胡嚼蛆?……不要替他再遮蓋!當主人家的再說不知利害,難道連他那點鬼聰明都沒有?即使主人家一時油矇住了心,沒有想到,當底下人的恰似齙牙齒咬虼蚤——碰着了,那也該對直來向主人家說,主人家只有高興的,難道還會責備他不成?我討厭那個鬼老漢,正因他偏不這樣正大光明地做,卻要鬼鬼祟祟先對你說!這卻爲了何來?”
  
  楚用畢竟體會得到他表嬸的脾氣,趁她發泄已盡,趕快用話一引道:“表嬸,我看,當前唯一重要的,倒是先研究一下,怎麼來收拾那筆款子。其他的話,空了再講,好不好?”
  
  三
  大廳耳門的門扉很大一聲碰在壁頭上。振邦蹺起一隻腳,彷彿在作短欄賽跑,從尺把高的門限上射過,飛一般向上房跑來。
  
  “媽呀!北門上開了紅山了……”
  
  堂屋門外的人大吃一驚。
  
  他媽忙問:“哪個說的?”
  
  “馬回子娃娃說的,”振邦滿臉緋紅,喘着氣說,“我們剛剛放學出來,沒有走上半條街,人就跑起來囉!跑得多兇,不是馬回子娃娃把我拉上階沿,我差點兒……”
  
  “馬回子娃娃怎麼知道北門上開了紅山?”楚用沒讓他說下去。
  
  “我不曉得。”
  
  “你就不問他一聲?”他媽追了一句。
  
  “我忘了。”
  
  “哼!真是恍東西!”黃太太舉眼向耳門邊望了望,“羅升呢?等我問問羅升。”
  
  羅升正好提着振邦的書包,急匆匆走進耳門。沒等太太問,老遠就高聲說道:“太太放心,是地皮風!”
  
  據羅升說來,這地皮風不知從哪裏扯起來的,不僅滿街人跑,還關了好多條街的鋪子。大家都不清楚是爲了什麼,有的人說,北門上出了事,有的人說,出事地點在東校場,“總之,摸不清底實,大家都說是地皮……”
  
  羅升聽人說是地皮風,黃太太與楚用也都相信是地皮風。
  
  果真是地皮風嗎?不是的!實實在在是出了事情。不過出事地點的確不在北門,而在東校場;雖未鬧到如馬回子娃娃所說的開紅山,但影響所及,卻比開紅山還大得多!還厲害得多!還可怕得多!
  
  幾千巡防軍從這天清晨起,就整齊隊伍,一隊一隊,一營一營,由各個駐地進入東校場,按照次序,排列在閱兵臺下一片廣場的沙土地上。
  
  閱兵臺就是原來的演武廳,在廣場的盡北一面。再北不遠,便是那一道用大青磚砌成、約摸三丈來高、一丈五六尺厚、巍峨壯麗的城牆。
  
  閱兵臺也用大青磚和紅沙條石砌成,離地面有五尺多高。上面一層翹角重檐大屋頂,支在幾根合抱的圓柱上,遠遠望去,雖像一座大戲臺,但那雄偉氣勢,卻非任何廟宇、任何會館中的戲臺所能比擬。臺後木屏風上彩畫的,也不是天官賜福,而是一虎四彪,象徵着四川舊軍制的一軍四鎮。
  
  這地方,在綠營裁廢之前,只有霜降節日大操這天最爲熱鬧。這天,連平日深居高拱在提臺衙門裏的全省提督軍門,都要身穿戎服,跨騎高頭大馬,擺出全堂執事,親臨演武廳來閱操。這天,演武廳的屏風上,一定要掛出一幅半裸體的女形圖畫,俗名霜降娘娘,有人考證,就是霜神青女。爲什麼要勞煩青女也來觀操?這是什麼制度?這制度興於何時?沒有人研究過。百姓們叫這天大操爲“打霜降娘娘”,則說,經過火槍擡炮轟擊之後,這一年的霜便不會太濃,而霜期也可能短一些。由是觀之,這一天大操,雖曰演武,也結合到農產的豐歉。道理好懂,只是儒家學說足兵足食的具體體現!
  
  但在辛亥年十月十八日四川大漢軍政府正、副都督來到東校場,卻不同於綠營時代的霜降大操,所以陪着他們上閱兵臺的,並非畫成半裸體的霜降娘娘,乃是軍裝筆挺、儀態威嚴的兩員大將:一是參謀部長姜登選,一是軍政部長尹昌衡。此外,還有一些軍職人員,還有幾十名荷槍帶刀的衛隊,而每事必須參預的顧問、參議等,卻沒一個人來。
  
  顧問、參議等不來,表面說是軍旅之事,與他們無關,何況今天並非觀操,只是點名發餉,“有啥看頭?”而暗地裏卻是和正都督蒲殿俊鬧意見。因爲他們曾經建議:只須把巡防軍的軍官們召到軍政府,同他們見見面,好言好語撫慰一番也可以了。軍餉哩,還是按照花名冊子,叫各營管帶開具領單來領去分發,何必一定要都督親去點名,“這不但過於屈尊,也未免不成體統!”
  
  但是蒲都督卻聽不進去。他已經有了先入之言。有人問他說:“巡防軍爲什麼會效忠於趙季和?沒有別的原因,只是趙季和帶了他們多年,幾乎每個軍官,從最高的統領到最低的哨長,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他認得清這些人,這些人對他自不免有知恩圖報的感情。至於士兵們就不同了。只在閱兵時候,遠遠看見過大帥,他們沒資格與大帥接觸,大帥也認不清他們。而且月間餉銀由管帶發放,士兵們與大帥更其隔膜。士兵們之所以尚能對趙季和效忠者,只是受着軍官的壓制,不能不爾,何嘗出於本心。現在你蒲都督若是親自點名發餉,這不僅一反專制時代輕視士兵的積習,使士兵們耳目一新,而且進一步還使士兵們既認識了你蒲都督,又明白餉銀是出自你蒲都督之手,而絕非出自他人。如此一來,這幾千巡防軍豈不轉眼之間就變成你蒲都督的人了?然後再把軍官調動一批,升遷一批,也提醒他們,從今以後他們的前程榮枯並不繫於垮了臺的舊政府,而實實在在操在你蒲都督一個人的掌握中。那些人沒有受過什麼教育,頭腦都很簡單,只要你蒲都督假以顏色,施以恩惠,將來都會爲你蒲都督效死而勿去的。若這辦法見了效,下一步再施之陸軍,施之其他隊伍。比及所有軍隊都服從於你蒲都督,那時候,還愁什麼四川秩序不能納入正軌?還愁什麼川南軍政府、蜀軍政府不俯首聽命?(他們不重視,或者還不知道,蜀軍政府已出兵來討伐他們!)還愁什麼同盟會人侜張爲幻、不聽招呼?還愁什麼……”
  
  不等說話人把話說完,蒲殿俊已經拍案而起,得意揚揚地叫道:“有是哉……”
  
  也有對他關懷的川北同鄉感到不妥,說:“幾千人啊!挨一挨二地點起名來,你沒想想要費好多時候?一整天能行?”
  
  蒲殿俊昂起頭默想了一下,“當然不是一天能搞完的。然而今天點不完,還有明天,明天點不完,還有後天。”
  
  “能點上幾天?”
  
  “能!你只想想從前我們下鄉試時節,頭天天不見亮,貢院龍門口點名髮捲。先從成都府的秀才點起,點到我們順慶府,已在第二天去了。許多人怕誤了點名,不得進場,明明曉得點到自己還早得很,滿可睡到第二天,晏晏地起來,喝夠了茶,吃飽了飯,緩緩前去應點,絕不會遲。然而一些謹慎朋友總不敢懈怠,寧可揹着考籃,挎着考袋,守在貢院門外追瞌睡,不肯稍圖安逸。秀才們爲什麼要這樣找苦吃呢?沒別的道理,只爲了自己功名大事!今天士兵們來應名領餉,其情形也與秀才們應名領卷相似,秀才們且能耐煩,士兵們難道就不能?依我看來,作興連點三天,也算不了一回事的,你放心好囉!”
  
  蒲殿俊儘管自信甚堅,到底由於反對他這樣做的人多,他心裏也有點活動。他自以爲聰明過人,料事周到,凡事經過再思,差不多找不出破綻的。但他還是把點名發餉這事,從頭到尾,按照那個向他建議人所說,反反覆覆尋思了幾番。結果,除了全如建議人所表白的種種好處外,簡直想不到有什麼歹處。
  
  抱着水菸袋,一個人在房間裏走了幾轉,忽然把腳在地板上一頓,自己咕嚕道:“真是喲!何不諮詢一下朱子橋?他比我內行……而且他管軍事,照規矩,他應當同我一道去啊!”
  
  但是朱慶瀾,這個世故極深、油滑透頂的老官僚,恭恭敬敬聽他說了後,擺出一副假笑面孔說道:“好得很啊!伯英,這辦法太好了!”他還搖頭播腦,口裏不住嘖嘖讚歎。
  
  “子橋,你不要客氣。你比我有經驗,請你多費一點心思想想,這樣做了,到底有沒有毛病?”
  
  朱慶瀾果然作了一會兒思索。擡起頭來,極其嚴肅地看着對方道:“毛病,我委實想不出……但是,伯英,我想把姜超六、尹碩權兩位同仁請來共同研究一下,你看好不好?而且這事與他們也有關係,不同他們講一講,似乎……”
  
  及至兩位部長聽正都督簡略地把他要在東校場對巡防軍點名發餉一事說後,想不到向來性情浮躁、說話搶先的尹昌衡,反而閉着嘴巴,讓姜登選先開了腔。
  
  “我彷彿聽見有人向都督上過條陳……這樣做,當然好。首先,可以清查一下各營的兵員是否實在。因爲有人說,巡防積弊很深,凡是當軍官的人,十有六七都在吃缺額……以往巡防由全省營務處管理,我們沒法代庖。現在正都督親自點名,確實是個機會,可以查明有無這種陋習;沒有,當然好,不幸而果有其事,儘可藉以懲辦幾個人,作爲整頓全軍的規範,這是一。其次哩……”
  
  “好絕啦!超六,光這一層,我就不曾想到。”蒲都督打斷他的話,賡即問尹昌衡,“碩權,你的意思呢?”
  
  尹昌衡遲遲疑疑地說道:“好倒好,只是點幾千人的名,很不輕巧。依我的愚見,不如多幾個人分開幾頭點,既可爲都督一人分勞,也不致把時間拖得太久。”
  
  “嗯!也有道理。”蒲殿俊點了點頭,“你說,由哪幾個人來分擔?”
  
  “當然兩位都督之外,再加參謀、軍政兩部部長。若嫌不夠,還可在軍政府或十七鎮中找幾位高等人員……”
  
  “不好!”姜登選和朱慶瀾交換了一下眼色,連忙說,“我說,不好。姑且不言副都督與我本人都是外省人,又是陸軍方面的人,在巡防尚未就範之前,不好參加點名,即使可以參加,這時節也使不得。因爲這樣一來,豈徒損害正都督的尊嚴,使幾千軍心無所繫屬;進一步研究,哪些營頭該正都督點?哪些營頭該副都督點?已經不便軒輊,再降而劃歸我們點,劃歸其他的人點,恐怕更會引起糾紛。我說,多費點時間並不要緊,只求於事有濟。”
  
  “嗯!也有道理。”蒲殿俊又點了點頭,“但是,你們幾位都應當同我一道去。尤其你,子橋,你是專管軍事的,缺不得席。而且還得把你的軍服借給我用一用……”
  
  到十月十八日清晨,蒲殿俊盥洗後,急急忙忙處理了幾件日常公事,由朱慶瀾派來一名副官服侍着,把金碧輝煌的一身軍服穿好。等着朱慶瀾來到,慢條斯理地吃完一頓豐盛早飯,而後會齊姜登選、尹昌衡和另外一些軍職人員,帶上足有兩排人之衆的衛隊,與朱慶瀾並馬向東校場而來。
  
  兩位都督這樣威儀棣棣地走出軍政府,走過大街小巷,獨立十二天以來,尚是第一次。
  
  蒲殿俊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前頭是步伐走得整齊的衛隊,後面是兩位部長與十數名軍職人員跨馬相隨。左右一顧盼,漢字十八圈的新國旗全掛出檐口;看熱鬧的人佇立在街巷兩畔,從皇城壩到落虹橋,幾乎成了一條沒有縫隙的人巷,有些地方,這人巷還不是一重,而是兩重,三重,甚至是四重。數不清的眼光,好像都帶着一種欽仰而又歡欣的神氣,專一注視在他正都督一個人的身上。這因爲朱慶瀾深知分寸,雖然說是並馬而行,實際總是讓他的馬走在前頭,使人一望而知:“哦!看囉!這就是正都督蒲先生,爲我們川漢鐵路而九死一生的恩人喲……”
  
  人們是不是這樣想?誰也不知道。只是他蒲殿俊從馬背上瞥見那些眼光時候(對於那些眼光,他到底審視清楚不曾,還是問題),不容他不如此假定。因而他才得意之餘,又打失悔。失悔是十二天裏頭,老是忙着瑣屑俗務去了,何以便未出巡一次,讓人民瞻仰瞻仰?得意者,雖然這裏不是故鄉廣安州,然而到底是歌哭於斯過的四川省會,父老兄弟亦猶故鄉之父老兄弟,今天打馬遊街,也算得衣錦晝行了!
  
  走入東校場營門時,一排特別從陸軍那裏調來的鼓手號手,猛一下吹打起三番號來表示歡迎。接着,閱兵臺下站得密密麻麻的隊伍,也按照舊式辦法,幾千響亮喉嚨,整齊劃一地大吼三聲:“歡迎都督……歡迎都督……歡迎都督!”
  
  雄壯吼聲像炸雷一樣震人耳鼓。餘音滾向廣場四周,歷久不歇,又像人們經常喜道的怒濤。
  
  蒲殿俊沒有經過這樣的場面,走上閱兵臺,雖沒有顯出手足失措樣子,但也呆住了。
  
  “怎麼樣?”朱慶瀾向蒲殿俊說道,“就點名嗎?或許還得宣佈一下?”
  
  場子裏靜得沒有一點音響。幾千張黎黑的面孔,毫無表情地望着閱兵臺。
  
  李克昌、沈紹林兩個統領,也穿着軍服,掛着指揮刀,走上臺來,向兩位都督立正,行了舉手禮,報告實到營頭若干,實到兵員若干。
  
  蒲殿俊問朱慶瀾:“你說宣佈,宣佈什麼?”
  
  “宣佈都督今天親來點名的宗旨。”
  
  蒲殿俊回頭向尹昌衡、姜登選二人問道:“你們說呢?”
  
  尹昌衡點點頭道:“可以!”
  
  巡防軍統領沈紹林也從旁攙言道:“都督與弟兄夥初次見面,實在應該訓一番話。”
  
  “那麼,子橋,你說幾句吧?”
  
  “這個卻不便遵命……”
  
  “我贊成由正都督先講,”尹昌衡拿眼把朱子橋一掃,稍微頓了頓又才說,“副都督後講。”
  
  “我贊成只由正都督講。”一直沒有開過口的姜登選接着說,“正都督講了,副都督便用不着再講……若是正都督實在不願講,當然,副都督也可以講。”
  
  朱子橋連連搖頭道:“我不能講。我沒有準備。”
  
  “我還不是沒有準備。”
  
  “但是,你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出口成章,文不加點的大名公,我以什麼來比你?”
  
  臺子上正這樣你推我讓時候,忽然一聲清脆的槍響——噼兒!從廣場裏飛起,九子槍的粗鉛彈頭帶着淒厲嘯聲從空中劃過。
  
  臺上臺下的人都爲之一驚。
  
  廣場排列的隊伍,除巡防軍外,還有一營陸軍,還有幾個大隊同志軍(這中間,就有汪子宜的學生隊),說是調來觀摩,但很多人卻懷疑是特爲調來監視巡防軍的。巡防軍使用的是九子槍,陸軍使用的也是九子槍,同志軍武器很雜,有梭鏢,有擡炮,有各式各樣火槍,卻也有小部分九子槍。
  
  這意料不到的一槍,是哪方面放的?
  
  廣場裏登時騷動起來,隊形完全亂了。巡防軍散到四周,自然而然結成幾個栲栳圈,槍尖全挺向陸軍與同志軍。陸軍人數少,但是操練有素,也曾打過仗,有經驗,立刻把背囊卸在地上,臥倒在背囊後面,拉得槍栓嘩嘩響,做出一種瞄準預備放的姿勢。只有同志軍不行,大部分着武器亂跑亂竄,插花在巡防與巡防之間,插花在巡防與陸軍之間,口裏打着各種各色的呼哨;有的在吵,有的在罵,也有呼兄喚弟,不知鬧些什麼。只有汪子宜一小隊人,還站在原地沒有動。汪子宜瞪起未戴眼鏡的近視眼,亂揮着兩條又長又瘦的手臂在大叫:“弟兄們穩住……弟兄們穩住!”
  
  閱兵臺上的情形更糟。不管是都督、部長、統領,或其他一些軍職和非軍職人員,全都呆若木雞般,你相着我,我相着你;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更不明白該如何應付。倒是衛兵們有主意,大部分人涌向臺口,排成一道肉屏風;小部分人連忙簇擁着都督們向後面城牆上跑。
  
  就這時候,場子裏的槍聲已經砰呀嘭地亂響起來;有些子彈低低她從閱兵臺檐口飛過,彷彿再下來尺把,便會打着人了。當肉屏風的衛兵一下都臥倒在臺上,也噼噼啪啪還了一排槍。得虧槍口都擎得高,子彈只在天空中呼嘯,並未傷着人。
  
  槍聲!人聲!槍在亂放!人在狂吼!東校場裏亂得像蜂子朝王。軍官們招呼不住,只好各尋方便。兵士們成羣結隊,呼喊着,吵罵着,像掐了頭的蒼蠅,一面放槍,一面涌出了東校場。
  
  四
  羅升把書包遞還與振邦,恰待到竈房去舀水洗臉。
  
  黃太太忽然說了句:“不忙走。我還有話說。”
  
  又沉吟了一會,她才眼含笑意,向楚用說道:“子才,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你看見我當面誇獎過人沒有?該是沒有啥?我這個人就是這點古怪,對於人家的好處,我心裏儘管明白,背後也愛嘴括括地說,可就是不喜歡當面給人淋米湯,撒蔥花……嗯!今天我卻要破例了,今天我卻要誇獎幾句羅二爺了……”
  
  啊也!這是怎麼搞起的?敢莫今天太陽從西方出來?不然,太太如何會反常?還那麼客氣地稱呼起“羅二爺”來?
  
  不但羅升愣住了,就是比他精靈得多的楚用也如墮入五里霧裏。
  
  “其實也不算誇獎,無非把我在背後說過的話,再當面說跟你聽罷咧。”黃太太的聲音態度依然那樣平平靜靜,像一池止水,看不見一點漣漪,“我常常對老爺說,我們家裏這些底下人,只有羅升頂忠心!頂靠得住!也頂能維護主人家……”
  
  如此之類的米湯,一勺趕一勺,矇頭蓋面淋下來,直淋得羅升面紅耳赤,又靦腆,又忸怩,幾乎滿脖子都起了雞皮疙瘩。但是心裏卻甜得彷彿吃了一斤瀘州特產龍眼蜜。
  
  黃太太接着臉色一轉,嚴肅地說道:“可是我們主人家的心裏也是有一本賬的。底下人好,我們待他便也不同。比方說,七月間你害那場病,好不紮實!你總還記得吧?吃藥都要人喂。那時節,好多人向我和老爺說:‘羅升病成那樣,虧你們還把他容留在家裏,還給他請醫、檢藥。萬一出了啥子事,你們豈不冤枉花了錢,還得擔干係?便是把他醫好了,看來也是一個吃得做不得的廢人,若是一直復不了原,難道你們供養他一輩子不成?’我和老爺就是不愛聽這些刻薄寡恩的話……你前後也幫過幾家公館來的,是不是?你必定清楚,若是你那場病在別人家裏害,不是我咒你,真的,恐怕你的骨頭硬是打得鼓響了!即使遇着好主人家,也不開銷你,也給你請醫生看病,可是到你能夠下得牀,走得路,又哪能像我們一樣,會留下你,白白地讓你調理將息,白白地按月給你工錢,還另外把高金山僱來幫你跑街,幫你做重活路?嗯!我們這樣看待你,莫非我們硬是餈粑心腸?硬是百善奉行的善人居士?啊!不是呀!要是何嫂害了病,還不消說倒牀不起的大病,你看看……”
  
  “唉……唉……太太老爺待我這種恩典,我哪能不明白?不感激?”羅升這時確是感動,臉上擺出一種認真神色,不再靦腆,不再忸怩,很誠摯地說:“若還昧了良心,不知感激,我羅升硬是豬狗不如了……不瞞太太說,前月我從城隍廟走過時,我曾買了香蠟,到菩薩座下,至誠通稟過菩薩。我禱告說,太太老爺恩德如天,簡直是羅升的重生父母。但我又是一個幹人,找不出啥子東西來報答他們。只求菩薩在生死簿上,減少我一半壽算,添到他們名下,祝他們沒病沒痛,白頭偕老!再哩,只要他們有用到我羅升之處,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若還皺了半點眉頭,神天鑑察,叫我下一世休想再披人皮!”
  
  “啊喲!真是發下了宏誓大願啦!”黃太太抿嘴一笑,連頰上淺淺的酒窩都顯露出來,“不管怎樣,有這種心就好!眼面前我有一樁緊急事要你做,不曉得你肯不肯?莫忙問我,聽我說!……肯哩,沒說頭,你必定肯的。因爲這事,並沒危險,也沒血海乾系,也費不着你多少氣力。吃緊的,只看你的嘴穩不穩。如其你也像看門老漢那樣,不管你再賭下血淋淋的咒,我還是不敢相信……你可曉得看門老漢向楚表少爺胡嚼些啥子話嗎?那麼,請楚表少爺告訴你一遍。並且你來評評,看這樣胳膊朝外彎的人,還用得用不得?”
  
  當主僕二人唱對口曲子時候,楚用一邊注意聽,一邊咀嚼他們埋伏在言語後面的意思。沒等他們講完,他已弄清楚了他表嬸何以在這時節,要自破常例,要面譽這個瘦鬼的用心。他心裏不禁既佩服他表嬸會用手段,也吃驚她會用手段,“羅升是她用了多年的底下人,何必還要這樣用手段對待?唉!這女人也太……”
  
  已不容他多想。表嬸要他把看門老頭的話再說一遍,他當然要謹遵臺命。不過他也效法黃太太,耍了一點狡獪。就是說,關於看門老頭的失言,只是避重就輕講了幾句,賡即有意將話引開道:“表嬸,我說,目前最要緊的,並不在於理抹那個老傢伙,還是請你急其所急,要羅二爺做些啥子事情,該先吩咐給他,趁着刻下沒人來打岔,也免得有人看見……”
  
  “也對!也對!”黃太太連連點頭,“那麼,羅升,趕快上到假山上去,叫隔牆菜園裏的賴大爺借一把大鋤頭給你。就說我要你搌一棵樹子,用完了一定還他。”
  
  原來在研究如何收拾好那一堆體積不大,但重得可以,平時令人嫌其少,今日使人愁其多的皮紙包封時候(其實真不算多,每封一百元,一總才二十個皮紙包封),他們想到許多辦法。當然,放在衣櫃衣箱裏,或者藏在什麼角里角落,用東西遮掩住,似乎都不妥當。設若正房有一層樓,倒好,但是沒有樓。頂上只有一層薄薄的木望板,即一般書上所說的承塵是也。的確,那木板薄得只能承受灰塵。要是放一點有分量的東西上去,包管連木板、連東西全會墜下來。黃太太想到,藏在地板底下,好雖好,但是地板全是尺把寬、寸把厚、與房間進深一樣長的柏木板子,而且用土鐵釘密密實實釘死在枕木上,除了有手藝的木匠,任何人無法撬開。便令設法撬開,而全房間都安着又笨重又結實的傢俱,如其不集合全家人力,你能把這幾間房子騰空?縱然能夠騰空,也非用整一天的工夫不可。要是這樣,那還不鬧一個人仰馬翻、滿城風雨?這怎麼使得?
  
  其後,是楚用想到,與其專在房間裏打主意,倒不如撇撇脫脫埋在不爲人注意的院壩的土地裏。他說他們外州縣一些土老肥窖藏銀子錢財,以免捧客搶劫,多半用此方法。黃太太因而覺得,倘若深深埋藏在假山洞底,那豈不更隱密一些?好極了,就這樣決定吧!
  
  但是新問題又來了。家裏只有一柄栽花的花鍬,是老爺用的。輕巧有餘,用來鬆鬆泡泥還可以,要拿它來掘開鐵實板土,還應掘到尺把深,那便不行了。臨時去買一把重大些的鋤頭呢?只能到荒貨鋪裏去物色;這不特時間來不及,也會引人生疑。想來想去,莫如借,向隔牆做菜園的賴家借。菜園是黃家的,賴老漢是黃家招的佃戶,借東借西,已是經常事情。只是叫誰出頭去借呢?黃太太本人當然不便,楚用哩,賴家不認識他。底下人中和賴家最熟的,只有火房老張,但這時候……
  
  到此,黃太太才把要在假山洞底埋藏銀圓的事,告訴羅升,並且說:“現在你要報答我,並不難,只須幫着楚表少爺,把你同高金山擡進來的那一皮箱東西,趕快給我埋在土裏。埋完後,要把泥巴刨還原,捶平,不現半點痕跡。這些都還罷了,更要緊的是,要口緊。除我與楚表少爺外,隨便對着啥子人,就在高金山跟前,也萬萬不能泄漏一言半語。你做得到嗎?”
  
  羅升當下把胸膛一挺,擺出一副“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的神態,滿口承應道:“太太儘管放心,我是賭過血咒來的!”
  
  “那麼,不耽擱了,趕快到假山上去,叫賴大爺把鋤頭隔牆遞跟你……子才,你經佑着他好了……我到後院去,把兩個娃娃、菊花、何嫂、老張等設法絆住,免得他們神詘詘地跑出來……哈!大廳上的柺子門要關嚴!再囑咐一下那個死老漢,隨便啥子人來,都該先進來報一聲,莫要不聞不問,一任人家亂闖……”
  
  五
  下午四點鐘不到,天色越發陰黯,彷彿就要黑了。而且到南門文廟(成都府、華陽縣文廟都在南門,故謂之南門文廟,以別於北門的成都縣文廟)、昭忠祠、鄉賢祠、江瀆廟、名宦祠、梓潼宮、石牛寺等處的鬱郁古柏林上棲宿的烏鴉,也一陣一陣的,咿呀咿呀啼喚着,從天空中飛過。
  
  黃家正如成都省城一般居家人家的習慣,在吃晌午飯。
  
  黃太太因爲了卻一樁心事,很高興,或者也爲了酬勞表侄的辛苦,臨到菜已端上桌子,才猛然想起要同表侄喝幾杯黃酒。黃府上的允豐正陳年仿紹,和郝府上的雲南陳土熬的鴉片煙一樣,都是儲備着隨用隨有的。黃太太也打算賞給羅升半壺酒。一來找不到公開藉口話,二來只賞羅升一人,會引起大家猜疑;其中,對於伙房老張尤難打發。老張門門都好,聽說,聽教,又快當,又幹淨,手藝也還差不多,買東西賺錢也有限度(即所謂爪爪不深,是廚房買辦了不起的品德),唯獨見了別人吃酒,而自己沒有,那等於挖了他的祖墳;脾氣一發,比牯牛還難於安頓。因此,黃太太考慮了一下,纔將羅升叫到堂屋,悄悄塞了一塊銀圓給他,不說理由,只言:“別叫大家曉得。二天,你自己拿去買酒菜吃!”
  
  酒正飲得歡暢,兩個娃娃的飯都吃到第二碗時候,忽然聽見前面堂屋門外有人在說話。
  
  娃娃的耳朵尖,婉姑停着筷子喊道:“媽呀!爹爹回來囉!”
  
  果然是黃瀾生的聲音,並且調子打得相當高。
  
  “誰敢擔保南頭子便沒事?叫他立刻就關!就閂!就鎖……”
  
  黃太太警惕起來,悄悄向楚用說道:“有啥子事故嗎?”
  
  “太太呢?太太!”黃瀾生踏着厚底雙樑鞋,走到倒座廳通堂屋的門邊,撩起湘妃色夾呢門簾,迎着向他站起來的兩人說,“哦!纔在吃晌午!告訴你們,出了事,東校場……”
  
  “是不是開了紅山?”黃太太臉色陡變。
  
  楚用也不由一怔。
  
  振邦反而高興得打了一個哈哈。
  
  黃瀾生覺察到他剛纔不免冒失了一點,連忙作出一種鎮靜樣子,向大家說道:“大概不要緊的……”
  
  他太太追着問道:“可是東校場兵變了,在殺人?”
  
  “兵是變了,並沒有殺人。若果鬧到流血,我還能從從容容地走回來?”
  
  “那你爲啥叫關大門?還要上閂、加鎖?”
  
  “不過以防萬一!”
  
  他已在他常坐的那張椅上坐下,並吩咐菊花:“把我的杯子拿來!”
  
  卻被太太擋住說:“到底不是吃酒的時候。我們都不吃了。菊花舀飯來!”
  
  楚用接着問:“表叔是從東校場回來的嗎?”
  
  黃瀾生接過菊花端上的飯,一面用筷子朝嘴裏扒,一面回答楚用:“非也!我是從江南館回來的……”
  
  “不管你從哪裏回來,”他太太又短住他的話頭,“我只問你,街上是不是很亂?是不是滿街都是兵?我們南頭子一帶……告訴你,已經關過一回鋪子。邦娃子跑回來說,北門上在殺人,把我紮紮實實嚇了一跳……”
  
  “噢!南頭子已經傳來過一次?”黃瀾生倒真正安定下來,用筷子比畫着道,“那就更不要緊了……太太,你可願意聽我擺談擺談江南館的情形?”
  
  原來今天是軍政府交涉局局長羅綸,同布政司接管委員蔡鎮藩,聯名在江南館唱戲設筵,大宴賓客。主要客人是孫澤沛、吳二大王、張瓜瓜、張尊、侯國治、卓笨等幾十位同志軍赫赫有名的統領,以及較次一等的分統、統帶,足有三十桌光景,爲十二天以來最大最盛的一次音樽宴會。客多,作爲陪客的知賓也多。交涉局人少不夠,佈政局指派了十人,其中便有文案黃瀾生。他向他太太嘆了一聲:“早曉得領津貼是句空話,不去,豈不就躲脫了這趟差事?唉!子才,我今天才算第一遭和同志軍見了面。沒想到纔是那樣一夥人,一個個流裏流氣,連衣冠都沒穿周整。而且滿口袍哥話,說的不成言,道的不成語,我們當知賓的人,理當每人周旋幾句。可是搭不上白。我們講的,他們不懂;他們講的,我們也摸不着頭腦。煞果是,他們擠着一堆去講他們的袍哥話,我們團一桌,看我們的戲。戲真好!的確值得看!鄧少懷與丁丁娃的《收黑氏》,楊素蘭與康二蠻的……”
  
  他太太忙說:“不要擺戲了,難爲你!是不是在江南館酒醉飯飽後,你才曉得東校場出了事?”
  
  “活天冤枉!要是摸了筷子,端了酒杯,那又值得囉!不想雙發園的廚子正在端中點,忽然有人吼叫起來,說巡防軍在街上鬧起事情來了。戲臺上登時炸了戲。主不顧客,客不顧主,大家一鬨而散。比及我帶起高金山奔到大科甲巷,才聽街上人說,東校場兵變,兩位都督翻城牆跑啦,巡防軍沒人管,正在到處打啓發……”
  
  “果然打起啓發來嘍!汪子宜準定不能來了,不然……”
  
  黃太太問道:“啥子叫打啓發?”
  
  楚用答說:“就是搶人。”
  
  “對的,就是搶人。我走到東大街,纔看見街上有人跑,纔有人關鋪子。說暑襪街大清銀行已遭了搶了。”
  
  “光搶大清銀行,倒也罷了!”
  
  “嗯!太太,大清銀行都搶了,別的銀行銀號……”
  
  “現在我倒佩服你有先見之明!要不是上午把新泰厚那筆款子取回來……”
  
  “呃!我正在焦心這件事!古人說過‘慢藏誨盜’……”
  
  砰!砰!一陣驚人的槍聲驀然震響起來。響得那麼近,彷彿那槍就在大門外放的一樣。
  
  黃瀾生飯碗一丟,朝桌子底下一蹲,嘶聲哇氣叫道:“打啓發的來囉!”
  
  婉姑哇一聲哭道:“我怕!”
  
  黃太太連忙把她攬到懷裏道:“不怕!不怕!”但黃太太自己連嘴脣都嚇白了。
  
  菊花拉起離開桌子的振邦,朝臥房裏躲。
  
  楚用到底見過陣仗來的,還有主意。急忙從後階沿跑到竈房,把幾個嚇得手足無所措的男底下人糾合起來,鼓舞大家說:“有我!有我!”一面叫大家拿件傢伙,跟他到外面去看動靜,“真個抵攏了,步槍沒有用的,我有經驗!”他自己抓起一柄劈柴的開山斧,就向山花過道上跑了,連一件長棉袍都來不及脫。
  
  剛跑到二門邊,又是十多聲震耳欲聾的槍聲。楚用不知不覺往地上撲倒。停了停,大門外並無聲息,他方把二門輕輕打開,伸頭一瞧。看門老頭子伏在大門門限邊,一動不動。大門門扉確是關了,閂了,鎖了的。
  
  “老傢伙莫非着了?”楚用回頭看了看,只有高金山一個人瑟瑟縮縮地跟了來。手上拖了條擔水扁擔,雖然冒着膽子,有點出於強勉,到底虧了他。
  
  “你去看看老大爺怎麼了?”
  
  沒等高金山走攏,看門老頭已翻身爬起,弓着腰嗆咳了一會,才道:“我巴着門縫看清楚啦!”
  
  楚用問他:“看見些啥?”
  
  “啥也沒有。”
  
  高金山呸了他一口道:“你才說看清楚了?”
  
  “是嘛!我看得清清楚楚啥都沒有,街面上空落落的,連狗都沒一條。”
  
  楚用的心才安定了,說:“剛纔兩陣槍聲,聽來活像在大門外一樣。”
  
  看門老頭捏起拳頭捶着腰桿,一面點頭播腦地道:“這個,我也弄清楚囉!頭裏那陣槍,是三橋這頭打的;後來一陣,是滿城那頭打的。彷彿是這頭朝那頭打,那頭又朝這頭打。我們公館正好夾在中間,兩邊沒有高房大屋,又沒有防火牆阻擋,所以兩頭一打槍,槍聲映來,都像在公館大門外響。這些不忙說它,表少爺,我只問你一句。說是巡防兵變了,在搶人,搶人就搶人,想來也只是要人錢財罷了,他們卻爲什麼要這樣放槍?我真不懂!”
  
  高金山接嘴答說:“連你都不懂的事,嘿!嘿!哪個還懂呢?”
  
  就這樣,一會兒四邊清靜得好似身處於深山窮谷,一會兒一陣撕裂人心的槍聲和打從屋脊樹杪呼嘯而過的子彈,又嚇得人神魂不定。恰如黃瀾生抱怨的“像打擺子一樣,叫人太難受了”!直到二更時分,許多地方冒出火光之前,黃公館的人對於這種情形,不但漸漸熟習,還漸漸摸清了打槍的規律,總是三橋這頭街口上先響,子彈飛的方向是由東向西,接着滿城那頭街口上應聲而起,子彈是由西向東,從擦黑直到二更,完全沒錯。
  
  楚用不禁從假山頂上,作爲他臨時陳望的地方,很有把握地溜下來,趁着朦朧夜色,走到上房臥室的窗根下,輕輕喚道:“表叔……表叔!”
  
  在黑魆魆的臥室裏,也是輕輕應聲,並且問他做什麼的,卻是他的表嬸。
  
  “表嬸嗎?我說,你們儘管把燈點亮,莫再害怕,巡防兵不會到我們這地方來的。”
  
  “你咋曉得呢?”表嬸、表叔幾乎同時在問。
  
  楚用遂說,他從東西相應的槍聲與子彈交叉的射擊估計出來,一定是巡防兵害怕旗兵從滿城出來干涉他們,所以每從東頭經過,或者已經走到街口,總不免要向滿城打幾槍,試探一下動靜。守在小東門城樓上的旗兵,一定先有防備,所以,巡防兵的槍一響,他們也鳴槍還擊。並且聽得出來,不管東頭的槍是一聲,或者幾聲,而西頭還擊的槍,總有二三十聲。這可證明守在小東門城樓上的旗兵,人數很多。因此可以斷定,巡防兵在這樣情形底下,他們一定不敢到這一頭來了。也因此可以斷定,黃公館所在,實在沒有什麼危險,不特燈可以點亮,就是人也可以隨便走動,用不着再躲到房間裏了。
  
  “槍子飛得那麼矮,不怕麼”是黃瀾生在問。
  
  “在房間裏聽着矮,其實高得很,不用怕……”
  
  這時,一般躲在竈房裏的底下人,忽然一齊涌到後院壩,高聲大嗓子地說起話來。何嫂的破響篙聲音蓋過了菊花的喉嚨,一句接一句地叫道:“你們看!你們看!紅了半邊天了,硬是火燒房子……”
  
  “咹!火燒房子!”黃太太已向後半間奔去。
  
  全公館的人都聚集到後院壩子裏,連兩個娃娃,連向來最難離開大門的看門老頭,也都站在後屋檐下,伸長脖子,向圍房的矮屋脊以南那片遼闊的天際望着。
  
  天際果然紅了一大片,而且一霎時還從粉紅顏色轉成紺赤顏色,這表明火勢盛了。
  
  黃太太問道:“你們看看,離我們這兒,遠嗎近?”
  
  “遠囉!”幾個聲音都在回答,“看光景,恐怕在南大街。”
  
  “咋個這樣紅呢?看!看!越發紅了。嗯!不見得很遠吧?”
  
  伙房老張搭起白來,說:“那是 起的。若是天上沒雲,不會這麼紅。”
  
  黃瀾生肯定了老張的說法:“說得對。若是近的話,倒不光只看見火光,一定看得見火頭的。不過這火卻是怎麼起的呢?”
  
  “包管是巡防兵放的!”不知是哪一個在回答。
  
  好似要證明這個人所說非虛,接着東方天際也紅了,北方天際也紅了,尤其東方那股火光,紅得跟鮮血一樣濃。
  
  “哎喲喂!四面八方都放了火啦!”又是何嫂最先打起驚張來,“太太,老爺,這拿來咋了喲!”
  
  大家都驚慌起來,連太太也不由把老爺一攘道:“打個主意嘛!”
  
  老爺焦急得鬍子眉毛一把抓。仰頭望着東方那股幾乎看得見火苗的紅光道:“我有什麼主意可打!”他沒有掉一下頭,也沒看清身旁站的是什麼人,隨口便說,“子才,幫忙打個主意,可好?”
  
  答話的卻是高金山,他說:“楚表少爺又到假山頂上去了。”
  
  羅升顫呵呵地走過來說:“若是沒人救火……”
  
  驀地又是一陣槍聲,並且打得比任何時候都近,比任何時候都兇,子彈帶着尖銳嘯聲在天空亂飛。老爺回頭就朝房間裏跑,還叫太太和兒女:“快點進來!快點進來!”
  
  看門老頭剛剛出去,又氣喘吁吁奔到山花過道上喊道:“街上有人在跑,又在叫喊說不照!不照!”
  
  楚用從倒座廳穿出來,接着說:“實在的,街上硬有人喊不照,大概是一種什麼暗號。”
  
  黃太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非常着急說:“你看我們該不該躲一下?”她還急得把腳兩頓。不想恰恰頓在一塊破石板上,若非抓緊了楚用,幾乎一隻腳插進了陰溝。這時,她顧不得責罵羅升(因爲早已叫羅升買塊石板來換,羅升老是當面答應,轉背便忘得一乾二淨),只是唉聲嘆氣,深爲懊悔沒聽她丈夫的話,遷到滿城租定的那所房子去住,若是遷去了,現在何至於這樣擔驚受怕的!
  
  “我看,應該躲一下。”楚用現在也有點慌了,“可是往哪裏躲呢?兵倒不怕,只是這火……”
  
  羅升忽然插嘴道:“隔牆菜園子裏,空空闊闊的,不怕火。”
  
  “使得!使得!”黃太太還進一步想到,賴家住的幾間破瓦房,街坊上誰不曉得是對窮夫婦,兵也不會打搶他們的。
  
  於是,叫羅升找梯子架到靠假山那面牆頭,先過去,給賴大爺、賴大娘說一聲。一面轉身到臥房裏,點燃菜油燈盞,從牀上把老爺和兒女喊起來,說明情由。急急忙忙把一些必需穿着的衣服,值錢的首飾和一隻裝文契的貴州雕漆匣子,雜七雜八塞了兩皮箱。憑高金山、老張兩人的氣力,擡上假山,擡過牆,擡到賴家的破瓦房裏。接着是何嫂、菊花來回搬了一些必不可少的東西過去,比如鋪蓋、枕頭、褥子;老爺太太的水菸袋、洗臉銅盆、紅漆木盆、洗臉毛巾、牙刷和日本貨金鋼牌牙粉;連煨春茶的錫燈壺,連兩把香牛皮馬札子都搬了過牆,如非賴家房子逼窄,恐怕要搬的東西還多哩。
  
  搬東西之際,只管街上零零星星的槍聲未斷,大家似乎都膽大了。何嫂、菊花一路走——尤其翻過牆頭上下梯子時候,不是狠聲浪氣鬥嘴,就是嘻嘻哈哈打鬧;男底下人說她們,不聽;老爺吆喝她們,也不聽;及至太太生氣開了口,兩個人才強勉忍住。但在經佑少爺、小姐過牆時——振邦揹着書包,婉姑挾着裝洋娃娃的木匣,仍然免不了驚張打失地叫兩聲,鬧兩聲,笑兩聲,把兩個娃娃也逗得連爹爹、媽媽的慎重囑咐都拋在九霄雲外去了。
  
  全家上下大小,幾乎都翻牆躲到菜園裏。偌大一所公館,只留下兩個人看守。這兩人,一是看門老頭,一是伙房老張,雖然都出於自願,但也爲了貪得老爺許過的每人一塊銀圓的獎賞。
  
  這時節,槍聲稀了,火光卻越發厲害,不止是紅了大半邊天,甚至院壩裏、菜地裏,幾乎像點了萬盞紅燈,三尺外的人的鬚眉,都看得清楚。這樣的火,確是嚇人,無怪街上人聲嘈雜,大約都在搬家逃難。
  
  六
  尹昌衡是最後一個從閱兵臺上下來的。
  
  當兩位都督驚惶萬狀地向臺子後面躲避時,他曾非常激動,攔阻過他們。
  
  他氣勢洶洶說:“你們躲不得!”
  
  朱慶瀾默然無言。蒲殿俊全身抖得像篩糠,他是七月十五日在制臺衙門大花廳裏嚇破了膽的。兩個人都無意聽他的話。
  
  “兵……兵變囉……”
  
  “還是躲不得!我們要鎮靜,要想法子彈壓!”
  
  姜登選從旁將他一攘,橫着眼睛道:“那你就去彈壓吧!曉得你們四川人今天搗些什麼鬼?”
  
  尹昌衡臉都氣白了,目送着這夥人忙忙亂亂帶着衛隊走了後,方恨恨地罵了句:“一羣沒出息的膽小鬼!”
  
  這時,廣大的東校場上已經亂得不可開交。有些巡防兵,一面放着槍,一面呼嘯着跑出營門。原來幾營尚列成隊伍,雖然情形不安,還未十分凌亂的巡防,也因軍官們躲了,沒人統率,不曉得怎麼辦纔好。幾個人大呼大叫道:“大家都散了,我們在這裏撈球!弟兄們,我們自便吧!”於是完全解體,隊形大亂,大家呼兄喚弟,也紛紛散到街上。當然,一路亂跑,一路也盲目地向天空放着槍。
  
  等到尹昌衡心慌意亂地走下閱兵臺,東校場已經空了;連原來列隊一旁,名爲觀摩,實際含有監視之意的陸軍和同志軍,都不知道在什麼時間,跑往什麼地方。沙土地面上,七橫八豎剩下十多二十具死屍,有幾具是穿便衣的同志軍,其餘都是打包頭的巡防兵,大概都是在亂奔亂跑時候,被亂飛的子彈碰上的。
  
  尹昌衡跨着大步奔進陸軍營房。
  
  他昏頭眩腦,睜起一雙視而不見、活像沒有眸子的眼睛。腦裏並未想着到這裏來,究竟爲了什麼,僅僅本能地覺得,要是把這裏兩營陸軍抓到手上,那就……
  
  一進營房,他腦子清醒了。看見教練官趙康時一身軍便裝,渾身是血,仰跌在營門旁邊;右手還握着一柄自來得手槍;張着大口,彷彿在喊叫什麼。但是眼睛半閉,眼珠像死魚眼珠,定了。胸脯上幾個致命槍孔的血,還沒有凝結,看來,打死得並不甚久。
  
  尹昌衡哆嗦了一下,正待退出,卻見從公事室那面,踉踉蹌蹌走來幾個人。
  
  面無血色的孫兆鸞先奔到跟前,結結巴巴說道:“這……這裏也出……出了事啦!”
  
  彭光烈比較鎮定。但從閃爍不定的眼光上,也表現出是驚魂初定的樣子。
  
  “全變了?”尹昌衡的眉頭打了一個結。
  
  “全變了!”
  
  “你們沒有開導一下?”
  
  “呶!這不是開導的例子?”孫兆鸞把嘴向趙康時的屍身一指,“這個浙江朋友,硬是勸不住!當時我說,正在風頭上,哪還有啥子軍紀可言?他不聽,偏要逞能,仗恃他平日管得住弟兄夥……”
  
  尹昌衡不等他說完,嘆道:“這些沒籠頭的馬出去後,不曉得事情要鬧好大!最可恨是,朱慶瀾、姜登選這般東西,聽見槍聲一響,查也不查清楚,商量也不商量,便嚇跑了;還疑心我們四川軍人故意搗的鬼。據我判斷起來,那陣兒槍,說不定就是他們支使的,就是要在今天給我們擺一些爛攤子出來,使我們難於收拾!”說着,說着,他又激動起來,大呼道,“蒲伯英也太庸懦無能,居然隨着他們跑了!我看,以後他有什麼臉來收拾這局面!”
  
  “還要他來收拾局面?”彭光烈冷冷地說,“古人早就說過,天命無常,有德者居之,都督不是他姓蒲的包了。尤其在今天這個變局之後,誰的力量大,誰纔有資格出來負責!”
  
  孫兆鸞同其他幾個軍官都欣然附和道:“植先的話,一點不差!不如我們現在就開進軍政府去?”
  
  “赤手空拳,去有何用!”彭光烈搖搖頭。
  
  “不是有一營警衛隊和守衛軍裝庫的兩個大隊嗎?”
  
  彭光烈仍然搖着頭道:“那中什麼用!全城的軍隊恐怕都已叛變了……”
  
  尹昌衡卻支持孫兆鸞的主張,說不管將來都督是誰來當,目前當務之急,端在把軍政府保住,不能要變兵擁進軍政府去。這因爲,一則,那裏到底是政令、軍令所自出的地方;二則,裏面除了存儲大批軍械彈藥的軍裝庫外,還有豐裕倉幾十倉廒的糧米,都是要緊東西。絕對不能落在叛兵手上,“現在,我只希望兵隊的叛變,實是偶然發生,沒有人在中間主使,那便好了。不然的話,嗯……”
  
  彭光烈道:“不管有沒有人主使,總之,你的話很對,保住軍政府,是目前最要緊的事情。我看,這樣辦吧,碩權,你趕緊騎馬到風凰山去,把周吉珊那一整標趕快率領進城,開到皇城。元青也騎馬先去皇城,會同吳鳳梧,用一大部兵力,守住前門,小部兵力守住厚載門。皇城雖然不及大城那麼巍峨,但比起好多外州縣的城牆,便堅固得多,只要兵隊沒有叛變,把城門一關,就有千把人攻打,想來,在碩權的援軍開到之前,是不怕的……至於我,”他把旁邊幾個人一指,“我們立刻換上便衣,到城內各處跑跑,看那班譁變出去的傢伙,究竟搞些什麼名堂。也調查一下,其中到底有沒有人支使?碩權疑心是老朱他們在搗鬼,我看,倒不盡然,或者另有其人,也未可知。”
  
  臨到要分手時,尹昌衡又問彭光烈,什麼時候在軍政府會面,以便商量下一步辦法?
  
  “這頗不容易預約。我們總要把情形調查清楚,如其可以招回一些隊伍,我們就將其帶到皇城。算來,總不會在你率隊到皇城之前吧?”
  
  他們把通過有守衛地方的口令約定後,再一次把趙康時的屍首看了眼。
  
  尹昌衡嘆了聲道:“這位外省同袍,到底不錯!明天來收殮他時,應該給他弄一副上好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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