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八章 “悲歡離合一杯酒”

  一
  天氣越發陰黯。淺灰色的雲層漫得無一絲縫,而且低垂下來,似乎離地面只有幾丈高。
  
  黃太太坐在堂屋門外那張常坐的矮竹椅上。水菸袋捧在手中,老半天沒抽一袋,一根紙捻有半根變成灰。她木然不動地望着天空,生恐又下雨。
  
  黃瀾生只穿了件蝦青緞夾緊身,下面是紮腳的雪青寧綢套褲;一條搭着絲絛的髮辮盤在剃了短髮的額腦上;因爲親手種了一陣菊花,鬢角和鼻子尖上都沁出了微汗。這時揚着一雙粘滿泥巴的手,走上臺階問道:“太太,洗手水呢?”
  
  她用嘴朝窗根下一努。
  
  他一邊洗手,一邊向他太太說道:“老馬今年送來的菊花,好種還是不多。只兩棵玉手挑脂,幾棵粉繡球同火鍊金丹還可以,其餘都太尋常了。你可曾叫他趕明天再送幾棵好的來?”
  
  “我倒叫他不要再送了。”
  
  “咦!這是怎樣的呢?”
  
  “你不是鬧着要搬家嗎?”
  
  “是囉!要搬家。但也不過在緊要關頭上暫時搬一搬。”
  
  “你就料得定搬走了還能搬回來?”
  
  “怎麼不搬回來呢?如其世道清平了,還怕什麼!”
  
  “世道還有清平的日子嗎?”她吹燃紙捻抽了一口水煙道,“我纔不信哩!”
  
  黃瀾生拿一張舊葛巾揩着手道:“一定有清平日子的。你總聽見說過,長毛造反時候,兵荒馬亂,遍及十幾省,長達十幾年,那樣亂法,煞果還不是平定了?還不是過了四五十年的清平日子?眼前的局面,不管怎樣總不會鬧到長毛時候那樣亂法,充其量也不過像壬寅年的紅燈教罷了。噢!太太,壬寅年……”
  
  壬寅年,即光緒二十八年,是龍二姑娘過門到黃家改稱呼爲黃太太的那年,算到現在,已是十個年頭。以前只要黃瀾生一提到這年的四月,他們結的喜慶日子,她總不禁有一種溫馨感覺從心坎直升到臉際。但是今天卻有點異樣,當她丈夫剛剛說到壬寅年,她便蹙起眉頭,哼了一聲道:“紅燈教也鬧夠了!不過那時,城裏好像還清靜,只管城外在打仗。”
  
  “因爲那時,做四川制臺的是岑雲階岑宮保。”
  
  “這回,恐怕也要等他來了後,這個爛攤子才能夠收拾吧。”
  
  “唔!他來了纔算事。聽我們科的饒大人說,十之九是不能來的了,因爲有人在北京運動不要他來。”
  
  “那麼,四川的事情,不是還要亂一些時候?”
  
  “自然囉!紅燈教是在壬寅年撲進省城之後,才衰下去的。現在的同志軍剛剛鬧着要撲城,拿物極必反的道理來說,我倒希望他們早一點撲城。”
  
  “我不希望。一則我不想搬家,”她又微微笑道,“二則我看菊花裏有幾棵玉女拳,已經散嘴了,再過幾天,弄尾大魚來,正好吃菊花鍋子。”
  
  黃瀾生倒真個開口笑了起來。自從顧三奶奶把楚用受傷消息捎來那一晚起,他太太就像捱了悶棒似的,一直沒有露過笑臉。有時逗她笑,反而惹她生氣。想不到這時候她居然啓了齒,開了顏,他安得而不高興呢?
  
  並且連忙抓住話頭道:“說到菊花鍋子,我倒想起來了。我們科的那個蹇小湖請假回籍省親,業已獲准,就這幾天便要走了。我們幾個要好同寅決定給他祖餞一場。原先打算叫小王做一席魚翅便飯,開到貴州館花園,再叫李蓮生、楊耗子唱幾折洋琴,大家樂半天的。後來有人說,趙季帥憂得來連中秋節都不叫過,若是曉得我們這樣快活,難免不雷霆火炮打到我們頭上。不如簡單從事,就在勸業場的一品香裏點幾樣好菜,打個小平夥算啦。它那裏的菊花鍋子很別緻,不僅材料選得好,光是那一鍋湯便非其他館子能夠調得出。我的意思是,等我先去試一下,若果要得的話,待子纔回來,我們二天便邀他到一品香去吃一擡,想來比自己家裏做得一定好些。太太,你說對不對?”
  
  太太把眼睛一瞅說:“對倒對,只是子才今天還沒有回來,我很不放心,該不會出事吧?”
  
  “不會,不會。高金山不是笨人,又帶得有那張兵備處、營務處的會銜護照在身邊。(就爲辦這張特別護照,勞了黃瀾生大神,又因之耽擱了五天。)遇見同志軍、團防,子纔會應付,遇見隊伍,有護照,說盡頭也不會出事的。”
  
  “那麼,今天是第三個日子,爲啥還不回來?”
  
  “或者起身晚一點,或者因爲別的緣故,都說不定。”
  
  黃太太又舉眼把陰沉沉的天空望了望。只有幾隻野畫眉撲騰騰朝菜園飛去。歸林烏鴉好像還沒有影響。
  
  “城門關得很早,若是這時候尚沒有進城,嗯!……”
  
  “這時候並不算晏,尋常人家不過才吃完晌午飯。”
  
  “到底啥子時候了,看看你的表。”
  
  “我那表是擺樣子的,不快就慢。等我去看那老掛鐘,它的時刻還靠得住。”
  
  “不要你去!”她扭過粉頸,向假山曲池那畔高聲喚道,“邦娃子,不要盡在那裏耍泥巴了!過來!到我後半間屋去看掛鐘上是啥子時候啦!”
  
  振邦拿着一柄小花鍬,正專心專意在菊畦邊刨泥巴。只管諾諾連聲答應:“就來!就來!”但一直沒有丟下花鍬的樣子。婉姑本來也蹲在旁邊,用小鏟把泥巴鏟到菊根下。當下遂站起來跑向臺階跟前,一面尖着喉嚨喊道:“哥哥不去,等我去,等我去看。”
  
  她父親在階沿上一把拉住她的臂膊道:“凡事都有你!你又不認得鐘上的洋碼子……”
  
  一言未了,遠遠地猛然傳來一聲門樞響:吱咯!不消說了,這是大廳外面二門門扉被打開的聲音。
  
  黃太太像觸電一樣,突地從矮竹椅上站起。
  
  振邦也是不待人喊,便橫過花徑,直向大廳側門跑去:“楚表哥回來囉!楚表哥回來囉!”
  
  黃瀾生挽着婉姑,剛纔步到小客廳外面,高金山已緊隨着楚用,從大廳上跨門進來。
  
  兩個孩子同時喊叫道:“楚表哥,你好瘦呀!”
  
  楚用在顧家將息了這麼多天,算是十愈七八,到底還沒有復元:長方臉上,唯有兩道短而濃的眉毛猶是原來樣子,眉骨卻突了出來;下巴也變尖了;額腦顯得更廣闊了些;由於太陽穴和腮巴的下陷,本來就有點聳的顴骨更像高丘似的越發刺眼;眼眶深得像兩個巖洞;一排長牙齒露在嘴脣外面,笑嗎?倒像在哭。
  
  黃瀾生很感動地伸着兩手去歡迎。
  
  楚用身子微側,把右手遞過來同他把握,一面說:“我這左膀還不大方便哩!”
  
  “唉,唉,你這回的災難真不小啊!……”
  
  都進了小客廳。高金山回了幾句話後,說轎子裏還有一些東西,剛剛出去,何嫂、菊花便接踵而至。一個端了盆洗臉熱水,一個端了碗旋泡的龍井蓋碗茶。菊花有點吃驚樣子,可是沒有開腔,僅僅嘻起厚嘴皮向楚用笑了笑。何嫂卻忘了規矩,白銅盆沒放下,便失驚打張地喊道:“喂喲!楚表少爺,你是咋個搞的嘛!簡直不是你先前那個人啦!……”若不是黃瀾生馬起面孔叫她們出去,何嫂的話匣子斷不會這樣就戛然而止的。
  
  楚用舉眼四下一看,急忙問道:“表嬸沒在家嗎?”
  
  婉姑接嘴道:“咋個會不在家?媽媽等了你兩天,好着急喲。”
  
  她父親把她的腦頂一按道:“哈!當真,她怎地還不出來……乖女,去把媽媽找來。”
  
  不用找,黃太太正在山花過道上同高金山說話哩。
  
  “我計算你們昨天就該回來,不曉得今天才回來。路上可還清靜?城門洞的兵該沒有打啥子麻煩吧?老爺辦的護照看過沒有?”
  
  “我們進的是西門城門洞。守城的旗兵鬆活得很,只問了聲轎子裏擡的什麼人。我說,是院上黃大老爺的親戚上省看病的。護照根本就沒看……路上還好。去的時候,遇見好幾處團防盤問了幾句。回來,得力阿三、阿龍把他們家鄉話一講,問都不問便讓我們走了……”
  
  “阿三、阿龍?這是啥子人?”
  
  “是呀,我還沒回明。阿三、阿龍是顧團總家裏的長年。因爲昨天鬧了一天,硬僱不到轎子。楚表少爺又很着急,口口聲聲不要轎子,叫人拿嘰咕車把他推到萬福橋,慢慢走回來。顧家又不肯。鬧到下午,纔打定主意,在斑竹園借了乘小轎,叫阿三、阿龍對付着擡一趟。今天吃了早飯起身,估計等不到晌午就攏的。想不到這兩人氣力倒有,就是不會擡轎子;沒走上十里,便喊肩頭壓痛了;每到一個腰店子,都要歇下來。耽耽擱擱,急死人!因爲要進西門,又轉了好幾里路,若是不加勁催,真會在飲馬河過夜。”
  
  “平平安安地到了,也就虧了人家。今晚上留人家在公館住下,明天過節,好生待承一天,後天打發人家走。顧家又送了那麼多東西,我們也該想方子買點好東西回人家,今天來不及,只好明天去辦了。”
  
  高金山遲遲疑疑地說道:“太太說,留他兩人住在公館裏嗎?”
  
  “是啦,你們門房裏不是有三張牀?”
  
  “牀倒有三張……”
  
  “哦!我曉得,看門老頭和羅升的牀都是單間鋪,擠不下。那麼,你讓一下,你回家去歇兩夜。明天順便把你女人娃娃都帶到公館裏來過節。”她又笑了笑道,“其實今年過節,不比往年,啥子都買不出來。不虧老張、羅升在皇城壩搶了十多斤牛肉,明天還要吃素菜哩。你女人該不是不吃牛肉的善人嘛……”
  
  臨到兩個孩子跑來找到她時,她還吩咐了幾句說:“叫老張給人家打一斤陳色酒,把我們上的飯菜分一些款待人家。不管人家是長年短年,來到我們家,就該當客待,何況人家幫了這麼大的忙。要吃葉子菸,叫羅升立刻去買;要吃水煙,叫菊花進來抓我小瓷壇裏的雙金蘭。”
  
  黃太太又站了站,微微咳了兩聲,才安安詳詳走進小客廳。
  
  楚用立即衝到跟前,深深鞠了一躬,“表嬸……”聲音給什麼堵住了,再也說不下去。
  
  黃太太也把腰肢彎了一下。趕緊掉頭問她丈夫:“子纔是上個月哪一天走的?”
  
  楚用搶着說道:“七月十五。就是制臺衙門開紅山那天。唉!說起來,我那天太慌張了……”
  
  黃瀾生插嘴道:“今天是八月十四。你走了正好一個整月。”
  
  楚用還是兩眼盯住他表嬸在說:“……卻沒有想到從學堂趕回來,商量一下,再定行止……”
  
  黃瀾生又插嘴說道:“只能說你命中註定,該遇這場災難。”
  
  “……想必是鬼摸了腦殼!”
  
  黃太太淡然一笑道:“若不虧那位顧奶奶送個口信時,我們至今還不曉得你在哪一方哩!”
  
  她丈夫又連忙接口道:“是呀!在顧家時候,就應該寄封信給我們。”
  
  楚用很是焦急地說:“怎麼不想寫信?只因爲寫了也沒法帶。縣裏郵政局早不收信,鄉下又不容易找到送信的人。”
  
  由於心情躁急,楚用原本白得像紙的臉上,反而暈上了薄薄一層血華。
  
  黃太太注意看他一眼,問道:“你腦殼上也受了傷嗎?”
  
  “沒有呀!”
  
  “那麼,天氣並不算冷,你腦殼上打了那麼大一個包頭,卻爲啥呢?”
  
  “噢!倒忘記了!”楚用連忙把一幅青縐紗揭下,露出梳得溜光的一條粗髮辮。
  
  黃瀾生拍手笑道:“女人家的心思到底要細些!你看,我同你講了這一會話,竟沒察覺你腦殼上還包了一條紗帕子。當真的,天氣又不冷,把腦殼包着,卻爲何來?”
  
  “因爲護照上載明我身患傷寒重病,所以顧嫂子把我打扮起來,說定要包張紗帕纔像病人。”他又把身上那件異常寬大、還沒有帶高領的古銅摹本夾袍子一指道:“得虧顧天成還有這件古板衣服,才把我左膀遮住了。不然,真說不過去,害傷寒病的人爲啥膀子上又捆綁着繃帶呢?”
  
  黃瀾生笑道:“現在可以把這件‘道袍’脫下了。休息一下,我們好吃飯。”
  
  楚用拿右手把衣紐解開,很吃力地去褪左手的袖子。
  
  他表嬸走過去幫忙。衣袖褪下,她把縛在傷處的白布輕輕撫摸着道:“就在這裏嗎?”聲音略微有點抖顫。並且趁着羅升進來調擺桌凳杯筷,她丈夫同兒女們都走到另一邊的時候,順手把楚用的手腕一捏,悄悄抱怨道:“你受了傷倒不要緊,叫人聽見了多難過!從今以後,不準再這樣荒唐,好生記住!”
  
  二
  下酒菜擺好之時,楚用已把犀浦戰況約略說了一番。
  
  黃瀾生不禁慨然嘆道:“也是你們這般年輕學生,纔有這種莽勁!明明曉得軍隊是久練之師,又有利器在手,仍然要去拼命。古人說的以卵擊石,莫非沒有想到嗎?”
  
  他太太不以爲然道:“你這是事後說的風涼話。那時候,他們已和軍隊對了面,不拼命也得拼命。這麼緊急關頭,誰還有心思想到古人?”
  
  楚用把吸得快完的一段紙菸蒂朝痰盂裏一擲,連忙接着說道:“表嬸說得對極了!那時候除了拼命,若說腦子裏還有啥子思想,也只是死中求活罷咧!”
  
  菊花捧着一把點錫酒壺進來。
  
  黃瀾生站起來,一面叫大家入座,一面笑道:“現在學生們熱血盈腔,鬧革命,鬧流血,好像是他們的天職。也好,你這一次流了血,也算嚐到了革命的滋味。”他接着又把手一揮,“算了,不談這些費精神的話,還是喝我們的酒吧!這一晌來,被時局攪得不曾好好喝過一場!”
  
  兩個孩子,還是老規矩,一上桌子就吃飯。
  
  黃瀾生將斟滿黃酒的酒杯舉起,先呷了一大口,又用舌尖把嘴皮舔了一下道:“今天零沽的酒還不錯,硬是缸面清酒,允豐正對得住老買主。子才,你可以多喝幾杯,黃酒是醫治跌打損傷的妙藥。你在顧家,也喝過的吧?”
  
  “酒倒常常喝,是他們自家造的窨酒,勁仗大,見風醉。這種仿紹酒,鄉壩裏頭是不作興的。”
  
  黃太太一面經佑兩個孩子吃飯,給他們搛菜,不許他們亂動筷子;一面也陪着楚用幹了幾杯。大概是酒落歡腸吧,許多天來,她腮邊很少看見的那對淺淺酒窩,現在又不知不覺出現在口輔旁邊。談到楚用在顧家養傷情形時,她眼珠幾轉,忽然向楚用問道:“你在顧家時候,想過家沒有?”那個“家”字,好像格外念得響一些。
  
  當然,這點小過場誰也不會去注意,連站在旁邊斟酒的那個鬼靈精丫頭,也沒有察覺。
  
  楚用領會到了,所以才眯縫起兩眼道:“咋會不想呢?尤其在夜靜更深,傷處痛得睡不着的時候,想得更紮實。”
  
  “恐怕心裏還會叮咚叮咚地跳吧?”她的兩眼也眯縫起來。
  
  “不只是跳,還難過得像空肚子喝了一碗子水一樣。”
  
  黃太太抿着嘴皮笑道:“可見人是不宜好的。在家時候,總是百般不自在,想朝外面跑。當真離了家,又想家。”
  
  “所以有人把家比方是一面枷,一旦戴到頸子上,再也取不脫。”“你有心要取脫它嗎?”
  
  楚用微嘆一聲道:“別人是咋個想的,我不敢說。是我嘛,我倒樂得戴它一輩子,只求這面枷不要自行脫卸。”
  
  “唔!這纔是有良心的好子弟哩!不然的話,人饒得了你,鬼神卻不饒你!”
  
  天已擦黑,何嫂把一盞保險洋燈掌來。
  
  黃太太問道:“顧家的兩個長年吃了飯不曾?”
  
  “早就酒醉飯飽了。不是那個叫啥子阿龍的小夥子還撩着羅二爺、張師,擺談他們顧團總咋樣帶起團丁去打仗,又咋樣打敗了,筋斗撲爬地跑回去,越擺越起勁,恐怕都已挺屍去了。”
  
  振邦已經放下飯碗,叫了“慢請”,遂說道:“在擺打仗。我聽去。”
  
  婉姑也跟着溜下方凳道:“哥哥等倒。我也去。”
  
  桌子上的話題,遂又從楚用本身轉到顧家,並且轉到顧三奶奶身上。
  
  黃瀾生對顧三奶奶頗有好感,因說:“這位奶奶,能言會道,態度也大方;雖在中年,其實丰韻猶存;只要打扮入時一點,說她是鄉壩裏的女人很不像。”
  
  一番話引起黃太太的不平:“你們男人家真沒佯!只要看見一個女人稍微長得伸抖一點,便誇獎得不得了,一點扁毛兒都沒有了。你們的眼睛,到底是豬眼睛,還是人眼睛?”
  
  黃瀾生呵呵笑道:“太太的話裏似乎有酸味。”
  
  “說我吃醋嗎?真沒意思!我說的是公道話!論起顧家那個女人,不錯,肢幹、眉眼都還下得去。可是拿年紀說,才大我幾歲,你看,額頭上已有了皺紋,眼角上也牽了魚尾;頭髮哩,還好,還不大像玉麥鬚子;但那一雙手,哎喲!簡直比青皮還粗!這也不說了,在鄉壩裏頭做粗活路的手,自然不會像城裏奶奶們的手那樣嫩靦。說到態度,我就不滿意!哪裏見過和人家纔會頭一面,便那樣隨便的人?你恭維她大方,我說她帶流氣,看那言談舉動,很像一架女光棍。子才,顧家這家人,是不是都燒過袍哥來的?”
  
  “不是袍哥,是奉耶穌教的。”
  
  “難怪!不是光棍,怎會吃洋教!”
  
  “嘿,嘿,太太,吃洋教的,倒不見得是光棍呀!”
  
  楚用也忍不住地說道:“奉耶穌教的也只是顧天成一個人,顧三奶奶倒時常在譏諷他……”
  
  正說得熱鬧,高金山驀地掀開簾子進來。不但沒有按照規矩先在門外咳嗽一聲,臉色也有點不對;身上一件短緊身,連長衫都沒有穿。
  
  黃太太定睛瞧着他道:“你還沒有回去?”
  
  “回太太的話,我女人來了,”他又補充一句,“同我一道來的。”
  
  湘妃竹簾第二次動了一下。一箇中等身材、穿了身舊布衣服的年輕女人低着頭走了進來。
  
  先給太太請了安,又給老爺請安。舉眼把楚用望了望,高金山說:“這位就是楚表少爺。”也請了個安。
  
  黃瀾生莫名其妙地半擡着身子問道:“有什麼事嗎?”
  
  高金山對他老婆道:“你說嘛!”
  
  “不忙。不曉得老爺太太還不曾吃飯。我們出去等一下,等老爺太太吃罷飯再說。”
  
  黃太太道:“不,有話就說的好。”她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高嫂嫂,我先交代一聲:是喜話,你儘管說,不妨事;是憂話,那便請你明天來說。我家也與你們郝家一樣,吃飯時候,不聽憂話,不見憂事的。你不信,問一問羅升他們就知道。”
  
  高金山又向他老婆道:“該是哈,我原本叫你明天來,你硬是等不得,生怕過了今夜,就說不成話了。”
  
  他老婆翹起一片薄薄的嘴皮,一雙微微有點外突、但看起來也還俊俏的眼睛眨了兩眨,對着黃太太說道:“太太,你儘管放心,我只是來求太太你和老爺給我拿個主張的。我聽了高金山一擺談,我心裏亂得不開交。不曉得立刻認了的好,還是緩一下的好。本來嘛,十三年啦,日子這麼長,又不曉得高金山擺談的靠得住靠不住……”
  
  黃瀾生摸着酒杯道:“這個人好怪嘍!平日那麼精靈的,何以此刻連話都說不清了!”
  
  他太太反而笑了起來說:“我懂得……這樣好囉,高嫂嫂,那邊椅子上坐下來歇口氣,叫高金山代你說一遍好啦。”
  
  “還是等我說吧。太太,是這樣的。我是一個好人家的女子,十三年前我才十二歲,跟爹爹進省來看花燈,在一條熱鬧街道上擠掉了,着一個老孃子撿去,賣跟郝家當丫頭的……”
  
  她頓了頓,彷彿東大街耍刀的一場情景,下蓮池草房裏一個尖臉猴腮的老孃子和一個病體支離的少婦,連騙帶誆叫她上牀睡覺的往事,又朦朦朧朧在她腦際浮起。不過這些舊影,也同懸掛多年的照相片一樣,已被時間消磨得只剩了一點輪廓,不用力追憶,是不容易弄清楚的。
  
  “……我那時儘管有十二歲,因爲在鄉壩裏頭長大,遇啥都是恍兮惚兮的,連我們住的地方,連爹爹的名字,全弄不明白。只糊里糊塗曉得我們姓古。不過一些小地方,小事情,說起來無干得失,倒記得很牢。這麼多年,只要閉上眼睛一想,還像昨天一樣那麼新鮮,比方說……”
  
  黃太太已經聽出了味道,便忙說道:“不要打比方了,說下去就是啦!”
  
  “太太,直到今天,我才曉得我並不姓古,我姓顧,我的家,就是高金山去接楚表少爺的那個顧家,我是顧家屋裏的女子!老爺,太太,我沒有說一句假話。我敢當着燈神菩薩賭咒:若有一字虛假,叫我不得好死!”
  
  這女人激動得兩頰通紅,嘴脣不住打哆嗦,亮晶晶的淚珠在眼眶裏直滾。
  
  楚用拿手把黃太太手臂一拍,悄悄說道:“表嬸,你問她,爲什麼直到今天她才曉得?”
  
  那女人已經聽見了。當即把兩隻又寬大、又粗糙的手掌(她雖然算城裏人,卻非奶奶之流,也做粗活路,所以她的手便不可能如黃太太所說那麼嫩靦。因爲幾年以來,她都在給人家漿洗衣服,光靠高金山幫人的工錢,是養活不起她和他們兩個兒子與一個纔出生半年多的女兒的)拍了拍道:“說來也怪!這回高金山剛被老爺差他到新繁去,我不曉得啥子原因,心裏就動了動。一連兩夜,總是神魂顛倒,老是夢見從前小時候在家裏的事情。連花豹子、黑寶這兩條狗,都像十三年前樣,一點沒變。高金山今夜一擺談到顧家有條老母狗,名字叫黑寶,我便越發相信,包管是我從前一天到黑都在一塊玩耍過的那狗……”
  
  楚用也覺詫異道:“顧家真有這條狗,真個老得眼也瞎了,毛也擀了氈了。”
  
  黃瀾生道:“難道只因爲一條狗,你就……”
  
  高金山看他老婆太激動了,以致語無倫次,方開了口代她把事情首尾說明,並帶着談了談他對這事情的見解。
  
  原來高金山在竈房裏提前吃完飯,回到汪家拐自己家裏(是佃的一個大雜院裏的半間廂房)。正拿起一隻小木桶,要去街口茶鋪買熱水洗腳。他老婆便撩住他,要他擺談一番來回路上和顧團總家的情形。他從前挑起雜貨擔子趕場過縣,一去幾天,每次回來,她也曾東問西問。但從不像今天晚上問得這樣鑽,大去處問,小去處也問,不細細擺談不行。擺談到顧家,她神色就不大對。及至說到擡轎回來的兩個長年叫阿三、阿龍,她就跳起來,像瘋子一樣,也不怕隔壁鄰居見笑,也不管二娃子同小秀被吵醒,就是那麼直着脖子叫喊:“阿三、阿龍嗎?對!就是這兩個人!一個是長年,一個是放牛娃兒。噢!這下才搞明白了。我原來姓顧!我是顧家女子,我名字叫招弟,不叫春秀!我的女兒,從今以後,不要叫她小秀,要改個名字!要改個名字!”高金山擋不住她,只好陪着她朝公館裏跑。她要來找阿三、阿龍,要叫阿三、阿龍回去報信,要叫顧天成來認她。高金山好不容易纔勸住她,叫她多想想,把穩一點,不要鬧出笑話來。
  
  高金山的意思是:起初,他很疑心他老婆“該不是遇了邪”或者犯了什麼病?日子過得好好的,爲什麼會一下觸到十三年前的舊瘡疤上去?甚至疑心這樁事不見得會是真的。因爲她自從賣到郝家,他便同她在一塊,一直沒聽她說過以前的經歷。如其當面鼓、當面鑼同阿三、阿龍講起來,萬一不是那麼一回事,“那咋個下得了臺!”後來一想,事情或許不假。他老婆從沒有神經病的根根,而且又說得那麼有來龍有去脈。但是事隔多年,顧團總心上還有沒有這個女兒,已在未定之天。何況顧團總是個有根有柢的紳糧,現又當着一鄉團總,是場面上的人。場面上人誰能不顧臉面,來認一個當過丫頭、現又是一個當跟班二爺的老婆做自己親生女?戲上沒有,世上怎麼會有?再一想,說不定顧團總竟有父女之情,聽見女兒還在,不管旁人如何議論,公然跑來認了她,這樣的事,有些傳子書、唱本書也載過,但總該由顧團總自己去定奪。或者明認,或者暗認,到底如何做纔好,都不能由她這個人代爲做主的。總之,據高金山意思,這不是尋常事情,也頗頗有點干係,搞對了頭,兩來都好;若是搞反了,他老婆當然會弄成神經病,顧團總也定會疑心到他高金山在搗什麼鬼。如此雙槍並舉,前後夾攻,他高金山再狠,也是無法抵擋的。因此,才留下七歲大娃子看着門,他們跑到公館來,向老爺太太稟明緣由,求老爺太太給拿一個主張。他老婆當然頭腦昏亂,不消說了,就是他高金山也着他老婆鬧得糊里糊塗,簡直“摸不着火門了”。
  
  高金山的話剛落腳,楚用毫不思索地便開了口。他說:“何必這樣東想西想的?想過於多了,反而一步也走不動。依我說,不如簡簡單單地叫阿三他們把顧哥子找來,等他父女見了面,一臺戲不就唱完啦……”
  
  他因爲心裏快活,多喝了幾杯酒,說話時已經是滿口酒氣。
  
  黃太太嗯了一聲。
  
  黃瀾生也有點醺然,但他到底當過承審委員,懂得一點人情世故,當下沉吟了一下,才說:“那倒不然!高金山所思慮的,不能說他不對……還有一層,他似乎沒有慮到……就是目前那位顧奶奶,聽你們說來,並不是她親生母哩……”
  
  “哈!硬是的,”不等黃瀾生說完,他太太便接口說了起來,“我正打算說,有了後孃,就有後老子。不管顧團總這個人咋樣有良心,咋樣有父女情分,若不先把後孃的話說好,我看這事情,嗯……”
  
  高嫂嫂這時已不似起初那麼激動,不過從她臉色上,看得出仍然有些固執,她說:“太太,不是親孃,也沒來頭。我只想看看爹爹,他這個人,從前多歡喜我的,媽媽死後,半步也沒離過我。想到那年我擠掉了,不曉得他咋樣在找我,咋樣的傷心喲!如今見一見,叫他曉得我還好好地活在世上,並沒被豬拉狗扯,他也不會再心疼了。一句話說完,我並不想破費他一文半文來補報我的嫁妝,也不想回屋裏去爭啥子產業,就有後娘,怕也不會討厭我到連爹爹的面都不許我見一見吧?”
  
  楚用道:“提起顧嫂子,我倒贊成表嬸的話,先說通了的好。我在他們家住的時間不長,已經覺得男主人的權柄沒有女主人的大。後來聽到人說……嘿嘿!”他把頭掉向高嫂嫂,“說,她簡直是你顧家屋裏的慈禧太后,專制得很!又說,你爹爹討了她後也變了,再也不是從前豪霸子的樣子,周圍十幾裏的人都曉得顧三貢爺是出名的耳朵!”
  
  黃瀾生哈哈笑道:“這叫作家有賢妻,男兒不遭橫事。又道是,有出息的人才當耳朵!”
  
  他太太嗆了他一眼道:“所以你纔沒出息喃!”
  
  黃瀾生與楚用又都笑了起來。高金山不敢笑,他老婆倒笑不笑地說:“這樣說來,我再也見不到爹爹了!”
  
  黃瀾生道:“怎麼會見不到?只是得想一個好方法。”
  
  “那麼,等我先跟阿三哥、阿龍哥擺談一下,好不好?”
  
  說話間,菊花端着一個瓷飯鉢進來。一眼看見高金山夫婦臉色都不好看的樣子站在當地(因爲這兩人進來之先,她已到竈房去了),覺得很詫異。飯鉢放下,尚在呆呆地看。
  
  黃瀾生搖搖頭道:“我想,也可不必。”
  
  這下,連他太太都不懂了,問道:“爲啥不必呢?”
  
  “我想來,這件事,在她親生老子曉得之前,斷乎不能走漏一點風聲的。高金山慮得是,即使顧團總尚有父女情分,但應不應該就認?或許暫時祕密一下的好?不管目前和未來,認了後發不發生枝節?該如何對付?這些,都得等她老子自己去思想。我們外人,第一,不能處置別個的家務事;第二,我們尚不認識顧團總,他這個人氣性如何,見解如何,全不知道,也難於代爲做主呀。這個時節,若令她同那兩個長年見了面,我敢說,無論你們怎麼樣囑咐,只要他們一回去,包管會先告訴她後孃的。常言道得好,罈子口易封,人口難封,何況這些莊稼漢更是守不住祕密的。這一來,倒恰如高金山所慮,事情也許會搞得很糟。所以我主張子才明天寫一封信給顧團總……”
  
  黃太太猛一眼看見菊花憨癡癡地站在旁邊,遂一聲斷喝道:“你幾時進來的?”
  
  “剛剛端飯進來。”
  
  “爲啥不聲不響?大家的話,又該你拿去當龍門陣見人就擺了!”
  
  “我沒有聽見。我向哪個擺?”菊花嘟着嘴,很不服氣的樣子。
  
  “只要我聽見有第二個人說,我先撕破你這張嘴……”
  
  楚用接着說道:“別人跟前說說倒不要緊。老爺剛纔說過,顧家兩個長年跟前,是一絲風也漏不得。”
  
  “顧家長年嗎?已經到門房裏睡覺去了。他們說,明天一早,都要到大牆后街跟啥子幺公拜節去。拜了節,還要轉街。羅二爺告訴他們,公園關了門,只好去轉文殊院,看和尚的大鍋大竈……”
  
  黃瀾生笑道:“真是快嘴丫頭!又沒人問你這些。”
  
  這時,高嫂嫂完全平靜了,便忙拿碗給桌上三個人盛飯。
  
  黃太太回頭向高金山說道:“我原說招呼高嫂嫂明天來公館過節的。現在有了這些牽絆,明天倒不要來了。”
  
  “要來的!”高嫂嫂裝着笑臉說,“要來跟太太、跟老爺拜節。我們吃過早飯來,拜了節,我就走。”
  
  高金山也說:“對!也不怕碰見阿三哥他們。”
  
  黃瀾生旋吃飯旋說:“這樣年成,還拜什麼節喲!趙制臺都免了賀節,衙門裏已有告諭,放假一天,各自回家休沐,號房裏連號都無庸去掛了。”
  
  又談了會兒,三個人的飯快吃完了,高金山示意他老婆,告辭退出。
  
  臨走,高嫂嫂還再三說,勞老爺太太金神替她做主。並向楚表少爺道謝,要求他務必把信寫好交阿三、阿龍帶回去。
  
  黃瀾生道:“你可不能着急。我先明白告訴你,這信,我打算請楚表少爺這樣寫法,說我有重要事情要同你老子當面磋商,請他相機到省一行。爲啥要這樣寫呢?一來是,我說過不便事先泄漏,使你老子爲難,甚至於發生障礙,不惟無益,反而有害。二來是,你老子現正同官軍對敵,能不能冒險進省,要他加意斟酌。所以信只管帶去,他何時能來,卻要看時局如何而定的了。你們父女十幾年的暌離都過了,算是菩薩保佑你,叫你在無意之中找到了父親。因此,你就無須着急,靜心等候菩薩的安排。菩薩一定不會令你失望的。”
  
  黃太太並且叫菊花到臥房後半間立櫃裏取了一封淡香齋月餅、一封芝麻薄脆,交與她,說是給她小孩子們過節的東西,“今年這個節,真不成節,核桃、石榴、板栗、雪梨這些應景果品,一樣都買不到。幸而我們龍家同桂林軒李家二房有點瓜葛親,前半月,交錢託李二爺在淡香齋訂了幾斤點心。要不然,連月餅、麻餅都沒有哩!”
  
  當其高嫂嫂提着月餅、薄脆,跟丈夫走到二門,羅升、何嫂正一同站在過道的紗燈籠底下,嘰嘰嚨嚨不知說些什麼。
  
  看見他們走來,何嫂先就嘻哩哈啦地拍着巴掌笑道:“哎喲!跟你道喜呀,顧家大姑娘!”又順手攘了高金山一把道,“你這小夥兒,想不到一下就爬上臺盤去了!嘿嘿!團總老爺的嬌客呀!以後該不會拿眼角掃人吧?”
  
  兩口子大爲驚異道:“這些事,哪個告訴你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我要哪個告訴……”
  
  羅升輕聲吆喝道:“何大娘也是喲!這麼大聲破嗓地喊,不怕把人家吵醒嗎?”回頭向兩口子笑道,“是這樣的,何大娘把少爺小姐經佑睡了,剛剛走到小客廳窗子外,恰恰碰見你們在要求老爺給打主意。你們只顧在屋子裏頭大說大講,該不諳有人在外面聽牆根哈?《增廣》上原本就說過:牆有縫,壁有耳。我們何大娘又是聽牆根的好角色,怎麼不把你們的祕密聽一個全呢?”
  
  “哎喲!你這龜兒子、挨刀的!人家好心好腸來告訴你一點新聞,你就編排人家聽牆根!人家是走去碰着的,哪個安心去聽他們那些賣兒賣女的傷心話!哼!聽牆根!你龜兒子才愛聽牆根!你的媽才愛聽牆根!……”
  
  高金山急忙攔住她道:“算了吧,何大娘,求你少吵一句,好不好?老爺再三吩咐我們,事前泄漏不得一言半語,你大娘自必也聽見的。若是吵得人衆皆知,老爺只會責備我們,說我們嘴不穩哩!”
  
  “對,對,對!你們的嘴都穩,就只老孃一個人嘴不穩,連那個鬼丫頭的嘴都是穩的……咳!我現在當着你們兩口子說明白哈,今天夜晚,我只向這個姓羅的說了幾句……若果到明天早晨全公館都曉得時,不要只怪我一個人的嘴不穩,別人的嘴都穩……”
  
  最後還性罵了兩句,實在找不到什麼說的,才怒氣衝衝地衝進大廳去了。
  
  羅升這才笑道:“這個鬼婆娘,簡直是他媽的一個潑婦!幸而你們的客睡得雷都打不醒……”
  
  高嫂嫂忽然間啥也不說,噔噔噔直朝門房奔去。
  
  等到高金山跟身跨進門限,她已站在高金山平日睡覺的那張連二鋪前,映着靠壁條桌上的菜油燈光,俯着背,勾着頭,先朝阿三臉上看了會兒,又移到牀的那頭,把阿龍看得更久更仔細。
  
  兩個人都仰面睡着,嘴巴張得很大,幾乎看得見舌根。雖然沒有打鼾,出氣都很粗,兩尺以外就感到酒氣撲鼻。
  
  高金山使勁把他老婆拉到門外。
  
  高嫂嫂已經咽咽哽哽哭了起來,並且不管羅升和看門老頭正如何在看她,她就像瘋子似的輕聲喊道:“咋個不是他們呢?咋個不是他們呢?唉唉!我的天!……”
  
  三
  今天是星期日,本來可以多睡一會兒的。但連二櫃桌上那隻三方亮東洋座鐘的指針剛剛指到七點三刻,郝又三不但習慣地清醒了,也習慣地一掀薄棉被翻身坐起。
  
  耳朵裏明明白白聽見有兩個人在堂屋裏一聲高、一聲低地在說話,隔着一層薄薄裙板聽來,一個似乎是娘母,那一個男的,卻是誰呢?
  
  “多半是向昝老陝收房錢的事,娘母在吩咐高貴。”
  
  大門外四間鋪子,租與昝老陝開成衣鋪,出售幾家當鋪裏業已死了當的衣服。十幾二十年的主客,從未因收房錢打過麻煩。有時,剛到月底,昝老陝便自動找高貴進來向太太要收租摺子,準備交下月的房錢。
  
  不道今年卻變了,五月的房錢拖延了半個月;六月的房錢催了幾回,到七月底才收清;七月的房錢哩,昝老陝不說不交,總是說等生意稍微好點準交。生意不好,原系實情,全城生意,沒有幾家好;甚至那些大綢緞鋪、大洋廣雜貨鋪都在呻喚說生意不好,恐怕今年要吃老本。但以昝老陝的經濟情形而論,他的底子卻比那些表面輝煌的大鋪子結實,這每月八兩銀子的房錢(因爲押金很輕,所以月租似乎高一點,也是昝老陝的算盤之一),並非拿不出;其所以要一拖再拖,據幾個專在門口打聽外事的奶媽、老婆子的報告,是昝老陝把錢挪去放了大利,八兩銀子放出去,他每月至少也要收一兩到三兩的利息。現在借錢過日子的人很多,不僅是窮苦小民,還有做官的,還有收租吃飯的紳糧們,隨便利息好大,不愁沒人借;而且沒有硬保,沒有紅契作抵押,還借不到哩。也因爲全城三十二家註冊當鋪,一多半已止當候贖;一小半雖未止當,可是不是很貴重的東西,那些老陝夥計根本就不讓你遞到高櫃檯上。一些私營的小押當哩,不但利重期短,並且價值一兩銀子的東西,每每只當得錢把銀子,幾乎等於是搶人;反而不如找昝老陝這等重利盤剝的商人,只要你能月利月清,償還期限盡可延長,兩害相權之下,畢竟還要輕些,說起來,也比進出當鋪光彩得多。
  
  兩個人尚在堂屋裏嘰嘰嚨嚨,中間還夾雜有一些隱隱的笑聲。
  
  “娘母同哪個人在說話?難道她這麼早就起來了?”
  
  最後,那女人的聲音高了點,這才聽清楚了,原來是李嫂在說話,“……夜裏都睡得晏……今天又該他們睡早覺的日子……我咋好去喊醒他呢……”
  
  郝又三已經把兩雙白色洋襪子穿好了。(當時成都乍穿洋線襪子的風尚,是兩雙同穿。即是說,一雙之外,再套穿一雙。據說,洋襪子的底子太薄,不如布琢襪的底厚,兩雙套上穿,經事一些。當時對襪子的選色,也彷彿有一種不成文法的規定。即男襪只能是白色,女襪只能是粉紅色或緋色,此外便無別的顏色,當然更不作興花花綠綠的了!)也扣好了二藍大綢夾緊身紐子,也繫好了湖色花緞夾褲褲腰,正站在踏腳板上,穿那件深灰天津布面、甘蔗顏色綢裏,也是當時學界最時興名爲草蓋瓦的夾衫。
  
  又聽見那個男子的聲音——這下,可確定了是看門頭張老漢。而不是高貴。高貴的嗓音要響亮些,只有張老漢才這麼痰呵呵的——說:“去回一聲嘛……大少爺的脾氣是……又要怪人不趕快進來通報了。”
  
  “莫非有什麼事情不成?莫非紅布街法政學堂那位教務長來了?嗯!多半是的。只有學界朋友才專揀星期天早晨來找人!看來,這兩小時的國文課非加上去不可了!真焦人!”
  
  回頭一看,葉文婉面朝牀裏,正睡得鼻息咻咻。這倒不怪,因爲女兒小婉才滿過週歲不久,當媽媽的不忍心便交給陳奶媽帶領着睡,說女娃兒不比男孩子散漫,自家帶着睡,放心些。這當然很好,卻不想吃奶的孩子尿多,葉文婉愛乾淨,生怕來了尿把被蓋打髒,不惜隨時留着心,孩子一扭動,便抱起來尿,一夜兩三次,當然睡眠不足。天亮,孩子醒了,陳奶媽躡腳躡手進來抱走後,當媽媽的才能熟睡幾個鐘頭。
  
  母親帶兒女的勞苦,直到現在,郝又三才真正省得了一點。心官、華官這兩個男孩子,都是滿月之後,便完全交給奶媽帶去了,當媽媽的,僅只一天喂幾次奶,得空時,才喊到身邊抱一抱,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劬勞。因此,對於結婚八九年的老婆,一直相處得平淡無奇的,這時,倒確實發生了幾分憐惜感情。
  
  李嫂已從後半間悄悄地溜了進來。
  
  郝又三趕忙把右手五根指頭對着她捏了捏,並輕聲問道:“有人來會我嗎?”
  
  李嫂點了點頭,也輕聲答道:“在大門邊等着你。張大爺說,再三讓他,都不肯進來。”
  
  郝又三狐疑起來:“這是誰呢?又不像是紅布街法政學堂的教務長了。”
  
  但他扔掀開帳門,將薄棉被拉過去,把葉文婉肩頭塞好,才踮起腳尖,也打從後半間繞了出去,生怕做弄出半點聲響,將可憐的小媽媽攪醒。
  
  一出二門,便見王念玉站在那裏。
  
  “是你……”
  
  趁着張老漢在竈房裏舀熱水還沒出來;趁着鋪子上的夥計徒弟正忙於下鋪板、掃階沿,全沒有注意;郝又三挽起王念玉的手腕便走。
  
  “你要拉我到哪裏去?”
  
  奔有半條街遠,郝又三方喘息着道:“有什麼要緊事情,這麼早來找我?”
  
  王念玉抿嘴笑道:“昨夜沒有消夜就睡了,今早起來,肚子餓得咕咕叫。特爲找你請我到鍾湯圓那裏去吃早點。”
  
  “我纔不信你這些鬼話!”
  
  “不信就算啦,別再問我。”
  
  郝又三把王念玉那張白白淨淨倒笑不笑的嫩臉定睛瞧了瞧,忽然省悟道:“哦!是啦,她回來了!”
  
  把王念玉的手一摔,撒腿便朝街口跑去。
  
  王念玉在後面叫道:“不是的,別慌里慌張喲,人家並未回來!”
  
  “!當真嗎?”郝又三又止了步,回頭去問王念玉。
  
  王念玉慢慢走到跟前笑道:“你看你喲,頭髮蓬蓬鬆鬆像個爛雞窩,眼角上糊滿了眼屎,牙齒上沾滿了牙垢,當然是同老婆睡了覺來。難道頭不梳,臉不洗,牙不刷,口不漱,好意思就這樣去見人家嗎?儘管說老相好不拘這些,可是別過三年,見頭一面,總應該有點禮貌,鞋子也不換,馬褂也不穿,流裏流氣的,像個啥名堂!”
  
  “我把你這張油嘴!”郝又三正待伸手揪他的臉,猛然想到是在大街上,已有行人來往,急忙收回手來,“你剛纔說她沒有回來呢?”
  
  “虧你這樣問!若不誑你一句,你還收得住腳?”
  
  郝又三心神定了定,也才感到自己確實太慌張了。不說別的,腳上還靸了雙皮拖鞋,身上一文錢也沒帶。他不由抱怨王念玉道:“你也不對呀!這樣一件重大事情,爲啥不等我一出來就告訴我?害得我天冤地枉跑了這一段路!”
  
  王念玉泛起一雙俊俏眼睛把他瞅住道:“你準定是昨天夜裏遭老婆纏糊塗了,才這樣無緣無故地睜起眼睛說瞎話!你想想看,是我故意不告訴你呢?還是你問也不問,拉起人家就跑?你剛纔好慌張喲,生怕人家走進你的公館,玷辱了你什麼似的!好嘛,以後別再理睬我了,我也再不到你公館找你了!”
  
  郝又三連忙笑道:“好兄弟,又多了做哥子的心了,我跟你賠個不是吧!”當下捏住他一雙小手,說了許多好話,直到王念玉有了笑容,方道:“我現在只好回去收拾一下。你在哪裏等我?”
  
  “等你做啥?說真話,硬是有朋友約我到鍾湯元老號去吃早點。要不是那婊子婆娘攆出來拜了又拜,再三再四勞煩我順路捎個信給你,難道這些人還像三年前那樣,巴結你們,有啥子貪圖不成?”王念玉又嫣然一笑道,“卻也要怪你!前一晌,明明曉得人家陷在新津一時不能回省,倒隔不兩天就跑來探問。最近新津的仗火打完,曉得人家就會回來的,偏你連人影都不見。人家昨夜擦黑時候走攏,一進門便問郝大少爺呢?爲啥不來歡迎我?我說,郝大少爺嘛,現在已經歸了正,不再理會你這樣的老相好了……”
  
  “簡直胡說!現在是學堂開了課,我接了幾個學堂的聘,東跑西跑,當然不像以前那樣空閒。嘿,嘿,好兄弟,別再說笑話,請你作古正經告訴我一句,伍大嫂……唉!不!現在該官稱爲伍太太啦!這位伍太太還像不像三年前的樣子?”
  
  “啥子樣子?”王念玉收了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道,“規規矩矩的,硬像一位正派人家的內眷,一點也沒有三年前的風騷味兒了……”
  
  “我問的是模樣兒。”
  
  “啊!那可老得怪像,”王念玉又呵呵笑道,“你見了,包管會大嚇一跳。但是也好,免得你有兒有女的人再花心!”
  
  四
  郝又三趁着兩個男孩子都在二妹妹香荃房間裏玩耍,得有時間,一個人躲在後半間,着意地刷牙、漱口;並叫丫頭春喜舀了兩盆熱水來,把一張臉洗了又洗,還搓了兩回香皂去洗項脖和手腕。
  
  在鏡子裏一照,容光煥發,心裏很高興。但是把頭側了一下,發現一條髮辮,像毛蟲似的拖在腦後,覺得太不像樣。遂問春喜:“你會梳辮子嗎?”
  
  “我不會,春英才會。”
  
  “怪啦!春英會,你不會?”
  
  “春英天天給二小姐打辮子,她咋個不會?你的辮子,是少奶奶在打,從沒叫我打過,我咋個會?”
  
  “哼!梳辮子不會,頂嘴倒會。”
  
  春喜嘟着嘴把一件青嗶嘰小袖馬褂伺候他穿好,鞋子也換了。郝又三再朝鏡子裏一看,好刺眼睛的亂雞窩喲!
  
  春喜似乎懂得他的心情,便道:“我去叫春英來……”
  
  “快不要去!把大孫少爺招惹過來,我又走不成了。”
  
  “那麼,把少奶奶請起來。”
  
  “使不得,打詫了少奶奶的瞌睡,她要生氣的。”
  
  “咋個搞呢?”這個十七歲的少女替他發起愁來。
  
  “只好到街上去找剃頭匠梳了。”
  
  把一頂軟胎青緞瓜皮帽朝腦殼上一戴,郝又三又第二次輕腳輕手繞出上房走了。
  
  本來打算到街口上那家剃頭廠子去擀個盤子。但是一想及那樣的洗臉帕,那樣的木盆,那樣的藍布圍巾,那樣的木梳、竹篦,別的不說,光是氣味就會令人受不了。(平日擀盤子,剃頭髮,都是把剃頭匠叫到公館裏來,除了剃刀和蘸水抿子外,一切用具都是自家的,所以不覺得髒。當時的風尚本來如此:不但官紳人家輕易不進剃頭廠子,就是稍大一點的生意鋪戶,也有包月的剃頭匠,到時,剃頭匠自會登門將就顧客,只是取費稍貴。這種剃頭方法,叫作出包。)
  
  只有悅來旅館內新開的那家衛生理髮館(好新鮮的名稱)還可以,但是剃頭匠的手藝卻不行。篦頭髮、修臉,下手都很重;掏耳朵也粗糙,不管你耳朵如何發癢,有多少耳屎,總是用絞刀隨隨便便地絞兩轉,掃耳掃一下完事,至於其他剃頭匠都具備齊全的傢伙如挖耳啦,彈耳啦,啓子啦,鑷子啦,不但沒有,就有也不使用;捶背、搬打更糟,好多顧客等不到這種活路做完,便連連搖手,要求豁免了吧。
  
  奇怪的是,這個衛生理髮館的生意偏好,不少上等人都願意心情不寧地坐候老半天,輪到自己去受罪。
  
  郝又三曾因別人吹噓,去嘗試了一次,事後賭咒說,即令全成都的剃頭匠死絕了,他寧可違制蓄髮,也不再到衛生理髮館來受活罪。他此刻決心不去這個地方,倒不爲了怕犯咒神,實因想見伍大嫂的情切,覺得多耽擱一分鐘都像遭受了什麼損失,安能由於彌補這點不足,而竟耗費他老半天時間?“這有什麼價值!”
  
  郝又三懷着一顆又喜歡又不安舒的心,甚至連一點見面禮物都忘記買,便跨進南打金街的獨院門。
  
  聽見獨院門響,從堂屋後面奔出來迎接他的,正是三年當中老在心上丟不開的伍大嫂!
  
  兩人剛一覿面,伍大嫂先就一個很響亮的哈哈笑喊道:“啊喲!猜你要來的,當真就來了!”
  
  但是當郝又三笑嘻嘻地伸出一雙手去時,她卻並不像意想中所描繪的樣子:一下子撲到懷抱中來,摟着脖子,說些麻筋麻肉的親熱話,而是連退幾步,退到相當距離地方,牽着才從手彎上抹下來的衣袖,向他深深拜了下去。一面客客氣氣地問好,一面誠誠懇懇地道勞。
  
  這一來,不但把郝又三方住了,也使他深爲驚異。做夢都未想到,離別三年,再相逢時,她會這樣對待他!
  
  “是什麼緣故呢?”還沒有問出口,伍太婆已經像抱雞婆樣,扇着一雙溼漉漉的手,從竈房裏趕來。光是這老婆子倒還罷了,接踵而至的,更有一個最爲礙事的伍安生。
  
  伍太婆變了。似乎比以前更枯瘦,更乾癟,更龍鍾。若非一雙昏花老眼裏尚含有幾分生氣,你真會把她當成一具風乾的木乃伊。
  
  她媳婦也變了。肌膚比以前潤澤,而且發了福:不但臉頰豐腴,口輔飽滿,就連被衣服遮掩着的背膊,也看得出又寬又厚;尤其是從前比什麼都要纖細一些的腰肢,現在粗得幾乎像水桶。眼眶覺得小了些,眼珠卻還跟從前一樣的呼靈;眉毛沒有變,從前是那樣又長又淡,現在仍是那樣又長又淡。鼻樑兩邊的雀斑越多了;以前怪桃圓粉搽久了,中了鉛毒使然,據說三年來只搽過幾回粉,臉色倒轉白淨了,只有討厭的雀斑依舊生生不已。
  
  伍安生當然變得頂厲害。才滿十五歲的孩子,居然長得比娘還高一個腦頂。身體尚未完全發育,可是大手大腳大骨骼,看樣子,不出三五年定然又是一條雄赳赳漢子,或者比他老子從前還要壯些。只是眉眼神態仍然是個大娃娃樣子。已經在變童聲,說起話來,難聽得真像一隻開鳴的小雞公。一見郝先生,不等阿婆和媽媽吩咐,他便趴在地上磕了一個頭。
  
  郝又三連忙拉住道:“作個揖就是了,怎麼行起這樣大禮來了!”
  
  他阿婆說:“讓他給先生磕個頭!跟手還要費先生的金神,看咋個說人情,送他進武學堂去哩。”
  
  他媽也說:“硬是這樣。大少爺,若不是你跟他老子出主意,叫這小雜種進武學堂圖個前程,他老子還不會想到接我們回省。以後娃兒的事,硬要靠你大少爺了!”
  
  “自然,自然,這是我的責任。只是暑假過了這麼久,陸軍小學又沒有招考,這期間,倒要等伍管帶回省後,研究,研究。”
  
  “他恐怕一時還回不了省,”伍大嫂回說道,“我們在黃水河碰見他,剛好住了兩晚,他這一營,便奉到營務處的札子,調往新都打同志軍隊伍去了。”
  
  “到新都打同志軍隊伍?難道新都又着同志軍佔領了?”
  
  “不是嗎?聽說同志軍佔領的,還有好多縣。從南路調走的,也不只我們管帶一營。咋個的,北路鬧得這樣兇,你們住在成都省的人會不曉得?”
  
  “不是完全不曉得。只因一晌以來都在鬧謠言,一會兒說哪些州縣失守了,一會兒又說哪些州縣收復了,天天聽的都是這些新聞。以前還要打聽一下,確實不確實?後來,聽厭煩了,因就不再留心了。”
  
  郝又三非常希望同伍大嫂談幾句體己話。但兩婆孫對他偏偏那麼親熱,陪坐在堂屋裏,一步不肯離開。他滿肚皮不自在,又不能不極力忍耐。只好把紙菸咂燃,問他們幾時同周鴻勳到的新津?打仗時候,可曾受過驚恐?
  
  伍太婆把手一拍,搶先說道:“嗬!再莫提到打仗了,嚇死人嘍!從前鬧藍大順、李短搭搭,後來鬧餘蠻子,鬧紅燈教,從沒聽過那樣兇的大炮!大少爺,說來你也不信。炮彈從房頂上飛過去,矮得就像從腦殼上飛過的一樣,光是那轟隆隆的聲音,便把你耳朵震得聾……”說話時候,她那灰藍瞳仁裏猶然流露出一種恐怖神情。
  
  但她坐在門限上的孫兒,卻歪着腦袋,很感興趣地把她盯着。她的話還沒說完,伍安生便已咧開大口,發生小雞公的喉音咯咯笑道:“阿婆的膽子也忒小了!炮聲一響,她就嚇得貓兒攢蹄,腦殼都要鑽到胯襠底下去了!”
  
  他阿婆立即向他吼叫道:“都像你個小雜種渾膽大!啥也不怕!”又掉頭向郝又三說道,“你這個學生,硬是他孃的一個武棒棒材料。後幾天炮火打得那樣兇,大家躲在屋裏連房門都不敢出,他偏要跑到城牆上去,他媽同我把喉嚨都要喊破了,他小雜種硬不聽話!”
  
  伍大嫂道:“你兩個真是寶貝!人家大少爺在關心我們幾時同周大哥到的新津,你們不好好回答人家,卻在一邊鬥嘴勁。”
  
  兩個人都不做聲了。
  
  “說嘛!該說的,咋個又不說了?”
  
  聽她那不高興的聲口,就是不要他們再多嘴。
  
  郝又三看了她一眼道:“還是你說好了。”
  
  她笑道:“都不說,自然該我說……”
  
  伍大嫂他們原來並未同周鴻勳一道到的新津。因爲伍太婆歲數大了,身體不結實,在路上中了暑熱,一到邛州,就病了。頭痛,肚痛,周身痛。不能支持,只好住在棧房裏,找醫生,吃藥,將息。等到伍太婆病體痊癒,便聽見周鴻勳同侯保齋在新津鬧起同志軍來。起初,他們並不省得鬧同志軍便是造反;又聽說他們只爲了爭啥子鐵路,要趙制臺替他們伸冤,並未殺官劫府;新津知縣官丁孝虎依然住在衙門裏坐堂、問案;經徵局委員依然在收錢糧賦稅。因此,他們才盤短來到新津。
  
  “……哪裏曉得才背了蠆時!一落棧房,便陷住了。若不是拖着老孃一路,我倒安心聽人的話,繞一點路,從彭山縣轉回省的。因爲老孃病後走不得長路,由新津到彭山倒方便,有下水船。可是由彭山沿府河上來,就難了。你還不曉得,我們帶的盤纏不多,彭山又是沒有走過的生地方,設若陷在彭山,舉目無親,顛轉不如陷在新津還有方法。我已想到了,實在弄不起走時,只好去找周大哥了。”
  
  “你沒有找過他嗎?最初伍管帶同我談起,還以爲周鴻勳會照料你們哩。”
  
  她說,若果找到周鴻勳,他當然要照料的。恰巧有一天,在棧房門外茶鋪裏碰見吳鳳梧吳哥,所以不再去找周大哥了。
  
  “你們果然碰見了吳鳳梧!”郝又三喜笑顏開地說了一句。
  
  而且不出他所料,吳鳳梧確實有良心,問了伍大嫂情形後,立即送了她五串錢;還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們安心住在新津不要妄動。據他說,侯保齋的上服業經拿了出去,駐紮在雅州的一營巡防已響應了,正向邛州開拔;其他十幾州縣的團防和袍哥們也都起了事,有兩萬多人向新津四周集合。不出十天,他們便將殺奔省城。他們計算了一下,趙制臺手裏雖有一些軍隊,但是都不穩當。鳳凰山的新軍同他們一鼻孔出氣,巡防營哩,他們早有聯絡,只要他們打到雙流這頭,趙制臺的十一營巡防,起碼有八個營會投向他們。
  
  她抿嘴笑道:“連我們伍管帶都算在裏頭去了,你說怪不怪?”
  
  郝又三不由想到那天在沂水廟裏高哨官說的話,遂點頭說道:“一點不怪,吳鳳梧說的並非假話。”
  
  “莫非我們伍管帶真會夥着同志軍造反嗎?”伍大嫂有點驚奇,問話時眼眶睜得挺大。這一來,才審視清楚她那原就不算很黑的瞳仁,更淡了,除了當中有粟米大一點黑的外,其餘全變成棕褐色。
  
  “當軍官的或者不會……”
  
  話頭一轉,又談到新津打仗上頭。
  
  伍大嫂忍不住笑道:“真是遠信難憑呀!昨天夜晚,對門王奶奶過來歡迎我們,擺談起成都街上把新津的仗火說得多麼兇險,幾乎是一天到黑,人些都在拼命,殺得來更像唱本書上說的,屍骨堆山,血流成河,不曉得死了多少人。其實哩,並沒有這些事。我們住在城裏,就不曾看見過打死的人是啥樣子,更不消說有啥子危險。說到底,不過街上人多些,拿着傢伙的弟兄夥,一夥過去,一夥過來……”
  
  “可是剛纔伍太婆不是講過大炮打得那麼兇嗎?”
  
  “那只是後來幾天的事情。前一晌,只聽說同志軍打到了雙流,打到了府河邊上,新軍是沒等同志軍抵攏就朝後退。全城的人多高興,天天辦招待,紳糧們大捧銀子拿出來。不曉得咋個一下,忽然變了,巡防隊伍全退進城,同志軍也紛紛後退,說新軍炮火打兇了,人也增加了……等我想想看……對!就是十八那天,我們正在門口茶鋪裏吃茶,毫不提防,只聽見震天震地響了幾聲,街上人亂跑亂鬧,說是新軍在河那邊開炮啦!……”
  
  伍太婆又插進嘴來說道:“十八的炮雖說嚇人,幸而打得高,炮彈沒有落在城裏。只有十九的幾炮,打得真矮,有兩炮打中禹王宮,把大殿同戲臺都打得稀爛。”
  
  她媳婦接着說道:“周大哥本人就駐紮在禹王宮,當天下午,他就把隊伍拖出了城。周大哥一走,同志軍也都離開了。聽說侯大爺、吳哥,還有一些紳糧都走了,新津城一下就清靜起來。百姓們都捏了一把汗,生怕新軍進城放火搶人。”
  
  郝又三道:“新軍是有軍紀的,怎敢做這些犯法事情?”
  
  “嘿嘿,新軍有軍紀!這只是你們住在成都省的人聽見人家嘴巴扭!我們跟着隊伍跑的人,難道還不清楚?告訴你,大少爺,軍隊不管是啥子軍隊,在操練時候都好,聽說聽教的;可是一到打仗,再好的軍隊都有點亂。就拿周大哥帶的那一營隊伍來說,他的軍紀,在邛、雅、寧幾屬的巡防營裏,都算頂好的。這次開到新津,吃飯給飯錢,吃茶給茶錢,隨便走到哪裏,從不亂拿別人一針一線,這該好吧!可是十九夜裏開走時候,就變了樣,一點軍紀也沒有了。有一哨人,還乘勢打了幾家大紳糧、大鋪子的啓發哩!……”
  
  “打啓發?”郝又三完全不懂得這名稱的含義。
  
  伍安生解釋道:“打啓發,就是搶人。”
  
  “那麼,叫搶劫好了,爲啥叫作打啓發呢?”
  
  “不曉得。”學生被先生問得臉都紅了。
  
  好在他媽已繼續說了下去:“就因爲周大哥的隊伍打了啓發,大家才提心吊膽地過了三天。這三天裏頭,多少人連飯都吃不下!”
  
  “新軍到底是哪一天進的城?”
  
  “新軍一直就沒進城。到二十三,丁大老爺才親自過河,把朱統制朱大人從舊縣接進城來。朱大人進城,只帶了幾十名護兵,又把趙制臺的安民告示貼出,大家方纔放了心。我們是二十六過河到黃水河的。”
  
  “你們爲啥不早幾天就走?”郝又三咂着紙菸(是第二支了),略微有點抱怨的聲口。
  
  伍大嫂眯起眼睛笑道:“我的大少爺,莫怪我說,像你這樣靠着米囤子長大的,真不懂得出門的苦楚啊!你想嘛,朱大人沒有進城以前,渡口是封了的,哪個人能過渡?二十三以後,准許普通人過渡,可是又僱不到一個挑夫。我們有一口大木箱、一個網籃、兩個大鋪蓋卷,沒有挑夫,咋個弄走?安生倒有一把蠻力,擔上百把斤也不行,一路上還要他經佑阿婆。百多里路,你默倒像在成都省穿街過巷,幾步就蹻攏了嗎?”
  
  郝又三的耳根也被伍大嫂說得發了燒。正想換個話題,恰好他學生開了口:“二天,我再也不經佑阿婆走了,急死人!三裏一歇,五里一歇,不揹她,那天硬走不攏黃水河!”
  
  伍太婆張起缺牙少齒的口呵呵笑道:“又該你個小雜種說嘴了!你不曉得阿婆害過病,腳是的?”
  
  第二支紙菸也抽完了,伍安生給倒來的一杯淡得與開水差不多的茶也涼透了心,而這兩婆孫還沒有讓他單獨同伍大嫂說幾句只有他們自己才應該知道的話的徵象,看來,這兩婆孫不陪到他起身告辭,是決計不甘心的。
  
  再仔細審度一下伍大嫂的神態,好像也沒有從前那樣熱。不然的話,她早應該把這死老孃子罵到竈房裏去,早應該把兒子支使到街上做這樣做那樣去了。
  
  “好嘛,你既然要變心,那我何必再癡迷下去!”他心裏這樣想,當然不能再留連,便起身說道,“你們昨夜才攏,想必不得空,我不多耽擱你們時候,過兩天再來看你們。”
  
  伍太婆做了一番照例挽留。
  
  伍大嫂才說了真話道:“大少爺你真會體諒人喲……”
  
  原來他們昨夜攏了之後,雖然承郝又三之情,把傢俱給他們佈置得一樣不少。但是不僅關於開門七件事:油、鹽、柴、米、醬、醋、茶要啥沒啥,甚至水缸裏連一勺水都沒有。水倒容易解決,出門不遠,就是茶鋪,買十個錢熱水,就夠全家人洗臉洗腳,泡一壺茶,也夠解渴。可是肚子餓了,怎麼辦?他們知道成都省的規矩,到下午三四點鐘以後,飯鋪都收了堂。只好找到一家素面館,每人吃兩碗素面,伍安生還另外搭了三個油旋子鍋塊。花了四十六文錢,不但沒吃飽(因爲自從城外打仗以來,十二個錢兩碗素面,其實比從前六個錢一碗的分量還少;鍋塊哩,也太秀氣,三個只能頂從前一個),而且熟油辣子裏不知摻了什麼東西,吃了之後,辣得心慌。得虧王奶奶王念玉母子買了兩封甜點心過來歡迎他們,每人又吃了幾個槽子糕,才把肚皮打發飽了。並且從王奶奶口裏,也才知道現在成都省的生活,哪裏還似從前?東西的價錢漲得多高不說了,有時還買不到。比如今天,他們三個人在街上跑了一早晨,花了那麼多錢,到郝又三進門時候,纔算把早飯弄到口,但說:“不怕你大少爺笑,還是一頓沒油沒鹽沒小菜的白眼飯哩!所以現在就不虛留你了。等兩天,把這窮家務打整得有點頭緒,定要請你過來耍半天,我還有多少話要跟你說的。”
  
  郝又三心裏一下開朗了。忙說:“噢!這倒要怪我辦得不周到,爲啥就沒想到你們回來以後的生活……”
  
  不等他說完,婆媳二人都沒口子給他道勞。說是早聽伍平說過,要是不得虧他,他們回來連窩場都沒有,那才慘哩!
  
  他高高興興地已經走到獨院門前,伍大嫂忽然啊呀一聲道:“該死喲,你看我這記性!……大少爺,莫忙走,有封信,勞煩你叫人送一送。”
  
  “哪個人的信?”
  
  伍太婆道:“當真,連我也忘記了。這是吳管帶走前交跟我們的,說攏省之後,叫安娃子立刻送去,要緊得很……”
  
  她媳婦從房間裏把一封封得極爲牢實、粘有紅籤的皮紙軍機信筒拿出,遞與郝又三道:“本來要叫安娃子送去的,一來,他纔回省,街道不熟;二來,這娃娃恍得很,莫把信搞掉了,纔對不住吳哥哩!郝又三將信接過手一看道:“是寫給黃瀾生的。等我回家吃了飯,梳了辮子,親自送去好了。我橫順有點事要找他的……”
  
  五
  郝又三又走到黃家,剛跨二門,那個看門老頭便從門房裏滿臉是笑地走出來道:“郝大少爺來會老爺嗎?老爺今天出門後,還沒回來哩。”
  
  郝又三猶豫了一下,問道:“太太總在家?”
  
  “帶着少爺小姐出門了。”
  
  “太太也不在!”
  
  正待轉身,忽然從大廳上走出一個人,遠遠地便打着招呼道:“郝先生嗎?請裏頭坐。”
  
  “咦!你是……”
  
  “我是楚用。”
  
  “咹,你是楚君?”郝又三走上大廳把他審視了一下,“怎麼這樣瘦法!害過什麼大病嗎?”隨着楚用往小客廳去時,郝又三繼續說道:“噢!難怪上星期我去你們學堂上課,沒看見你。我以爲你也同別的幾個人一樣,回家去了,不知道學堂業已復課,一時沒法趕來。殊不知你才病了。”
  
  楚用在讓座之前,把一支紙菸遞過來,一邊擦洋火,一邊忸忸怩怩地笑道:“不是害病……咳!帶了一次槍傷。”
  
  郝又三吃了一驚,睜大兩眼定定瞧着他那張已有血色的臉皮道:“帶了一次槍傷?哦!想起了,七月十五那天,你是同着幾個同學跑出城去,莫非……”
  
  “郝先生怎麼曉得我那天出城?”
  
  “以後再講吧。我只問你,可就是那天受的傷?”
  
  “不是。那天,我只是跟着一個通省師範學堂的學生到郫縣去。”
  
  “那麼,你參加了同志軍!”郝又三已經激動起來。
  
  “也不是。我參加的是學生軍。”
  
  “沒聽說過哩。”
  
  “本來是屬於正西路同志軍下面的一個大隊,在犀浦打垮之後。大概就不再有這個隊伍了。”
  
  “在犀浦打仗的就是學生軍嗎?真了不起呀!全省都曉得這一仗打得很激烈,巡防軍傷亡不小。不圖這一仗纔是你們學生打的,了不起!實在了不起!”郝又三不住口地讚歎,接着又定睛瞧着他道,“你這槍傷當然是在犀浦帶的?嘿嘿,看你不出喃,一個循規蹈矩的人,竟然投身槍林彈雨之間,不惜流血犧牲以保障公益,高尚極了!高尚極了!”
  
  郝又三簡直忘記了自己是教習先生,幾乎用着以前對待尤鐵民的那種敬仰心情在對待這個向不放在心上的學生。在這班學生中,只有和他調過皮的王文炳,他才注了意。
  
  楚用起初覺得有點拘束,他還不習慣一個資格比他高的人這樣平等而又熱情地恭維他。他想起回省以後,表嬸對他固然不同,但也只是百般疼惜而已。至於表叔,大概因爲是長輩關係,對他這次流血,口吻間總不免帶幾分教訓的意思,比如說:“到底是年輕人不知厲害!”有時還這樣說:“《孝經》上說過,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看你受了這樣重的傷,幾乎性命不保,怎麼對得住你家兩位老人!”
  
  在顧天成家的時候,聽見的話又不同。他們根本就不覺得這回打仗的事有什麼重大意義,打仗而受傷流血,他們也認爲理所當然,他們說:“這本是兩搶的事,人不打死你,你便打死人,僅只受了點傷,算得什麼。只求好了起來不帶殘疾,那便算是你的點子高啦!”
  
  可是現在郝又三卻前一個了不起,後一個高尚極了,彷彿他流了這點血,他便是十足的革命偉人了。雖然覺得郝先生誇獎得有點過分,但是聽起來到底很舒服。因又敬了郝先生一支紙菸,還要起身到後院去親自給郝先生泡一碗好茶。
  
  郝又三到此纔想起他來黃家的目的,遂擋住楚用道:“不吃茶了。我本來有點小事要找瀾生先生一談,不料他不在家,他太太也出了門。你可曉得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多半要等到二更左右去了。聽說是龍家老太爺七十冥壽,幺娘同周先生送了一臺洋琴,孫雅堂姻伯與黃表叔兩家打夥送的席桌。這樣熱鬧,當然不會早散的。”
  
  郝又三搖搖頭道:“周宏道是日本留學生,也這等腐敗起來,給老丈人做冥壽。人死了,還有壽,不通!不通!”
  
  楚用笑道:“聽黃表叔說起來,主張做冥壽的並非周先生,他也不過同黃表叔、孫姻伯一樣,莫計奈何,只好隨聲附和罷了。”
  
  “誰主張的呢?”
  
  楚用只是笑。
  
  郝又三眼睛幾眨,若有所悟地笑道:“既然三個女婿都沒有主張,可見主張的必是把三個女婿都管得住的人。”
  
  “郝先生說得對。不過絕對不是龍老太太。”
  
  “我何嘗說是這位丈母孃呢?我只是說是各人家裏的那個武松。”
  
  “怎麼說是武松?”
  
  “你不曉得嗎?有個笑話說,一個怕老婆的漢子,在外人跟前,偏自繃他歪得像一頭老虎。有人遂說,不錯,他是老虎,但他家裏卻有個武松,專門打老虎……”
  
  兩個人一齊大笑起來。
  
  “龍家三位姑太太,我最近都見過。嫁跟孫雅堂的那位,倒是很本色的。黃府上這位同周家新娘子,看樣子,都很文明開通,爲啥腦筋這樣腐敗,還在爲死人做整生?”
  
  楚用不知不覺遂爲他的表嬸做起辯護道:“黃表嬸的腦經並不腐敗。她也說過,啥子叫作冥壽?不過大家藉此快快樂樂地耍一天。她還打了個比喻,說是叫化子賣蛐蛐,藉此遮手罷了!”
  
  郝又三“唔”了一聲,正打算說什麼。
  
  有人在湘妃竹簾外閃了一下。
  
  楚用擡頭從窗臺上向外一望道:“哪個在外頭?”
  
  “是我!”原來羅升買東西回來,“表少爺有客嗎?”
  
  “是郝先生,來會你們老爺的。坐了多陣了,還沒人泡茶哩。”
  
  郝又三還又攔住道:“不吃茶了。”一面從懷裏把吳鳳梧的信摸出遞與楚用:“這是吳鳳梧寄給瀾生先生的信,煩你轉交一下好了。”
  
  “他打從哪裏寄的?……”
  
  軍機信筒正面是這樣寫的:內封要件,敬煩伍管帶德配清平吉省之便,袖至西御街,問明黃公館,面交黃大老爺官篆濤,臺甫瀾生查收升啓。愚弟吳桐號鳳梧百拜奉託。信筒背面,在皮紙的三角封口處各畫一個花押,花押上面又各蓋了顆印文模糊的圖章。當中一行是:宣統三年辛亥秋八月十七日午正封於新津縣城。
  
  “……哦!從新津寄的。我正在打聽新津消息哩!”
  
  嗤!封得那樣牢固、寫得那樣慎重的皮紙軍機信筒,還是經不住楚用手指的一撕。
  
  郝又三看見他擅自拆人信函,並不覺得稀奇,僅只淡淡地說道:“瀾生先生問到,得說是你代拆的。”
  
  一張白紙上,寫滿了胡豆大字。字寫得不好,卻規規矩矩,幾乎連破筆都沒有。看來,寫信時候,吳鳳梧心情很好。
  
  楚用匆匆把信看完,遞與郝又三道:“一點也沒提到新津的真實消息!”
  
  原來吳鳳梧在信上除上套着尺牘的四六句說了一長篇廢話外,後面只是說一時難於回省,手頭又頗拮据,因向黃瀾生告貸一筆小款,“祈交拙荊暫救眉急,下月返蓉,定當如數奉璧……”
  
  所以楚用才焦眉愁眼地說:“新津打了二十幾天的仗,又打得那麼兇法。趙爾豐告示上說,周鴻勳潰退時候,殺人放火,全城遭殃。就是打聽不到真消息,不曉得舍下在劫不在劫?”
  
  郝又三道:“這個,你倒只管放心,告示上的話照例是誑人的,你怎麼去相信它?”他遂把在伍家聽來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這是那位管帶太太親口所說,當然不會虛假。”
  
  “到底還是可慮……既然路上通了好走,我倒想回家去了!”
  
  “你回去,你不想畢業嗎?”
  
  “畢業還早嘛,要到明年暑假去了。”
  
  “噢!你還不曉得你們屠監督的牌告嗎?”
  
  “啥子牌告?不曉得哩!”
  
  屠致平的牌告是說,要將他們這一班學生提前一學期,混合到上一班裏,於今年十月一齊畢業。因此,他們這班的課程便應加時間趕,每天八堂課,星期六下午也不放假。
  
  郝又三接着說:“我曉得,你們這學期的功課全沒有上夠。光趕這學期的功課,已經費勁,再加上一學期的,一天八堂,未必得行。真要趕完的話,恐怕夜裏還要加上兩堂。功課這樣緊法,你哪有時間回新津去?”
  
  楚用垂頭想了想道:“倒是不能回去了!……但是,郝先生,你可知道屠監督爲什麼要把我們這班人提前畢業?”
  
  “你們屠監督的心思比黃河九曲還多一曲,除非專門研究過心理學的人才摸得清楚。”他又微微一笑,“或者爲了你們的好,使你們早點畢業,好讀高等學堂;不然,就是有個資格,好到社會上做事。”
  
  楚用把頭兩搖:“我纔不信土端公會有這麼好的心腸。”
  
  “我也有點稀奇。不過我與他交情不深,未便去請教他。等有機會,到學務公所一探聽,就明白了。我想,把一班學生提前一學期畢業,其間必有講究,若是不經提學大人首肯,屠致平縱然有周總辦撐腰,還是不敢這樣自專的。”
  
  楚用不住唉聲嘆氣道:“別的不說,只他這麼一來,卻把我整到注了!”
  
  “何以這樣說?”
  
  “何以不這樣說?郝先生,你想嘛。我還沒有十分復元,別說八堂十堂課學起來老火,光叫我連坐半天,就喊支持不住。況且一個多月沒有摸過課本,學過的都丟生了,不溫習熟,新的功課咋個趕得起走?別一些功課還容易溫習,像你郝先生的生物,多看一遍,就摸得到火門。但是數學英文……”
  
  羅升用茶盤端出兩碗蓋碗茶來。連連告罪說,因爲老爺太太都不在家,茶爐子不現成,旋燒開水,耽擱了一些時候。跟着又向楚用說道:“高嫂嫂來了……”
  
  楚用眉頭一皺道:“她硬是着急!”
  
  “聽說郝大少爺在這裏,她要出來……”
  
  “哪個高嫂嫂?”
  
  “高金山的女人。”
  
  “哦!是春秀大姐。叫她出來好了。”
  
  楚用道:“她多半要告訴郝先生……”
  
  “莫非有什麼特別事情?”
  
  “就是有囉!郝先生,說來你或者不信,高嫂嫂原來纔是顧天成顧團總的女兒!”
  
  “咹,有這等事!”郝又三果然大爲驚異。
  
  高嫂嫂掀開竹簾進來,衝着郝又三便是一個大安道:“大少爺,我……”
  
  郝又三連忙站起來,笑嘻嘻把手一拱道:“我曉得,該給你道喜呀!你莫忘記,我們公館到底算你半個孃家,你有這樣大的喜事,爲啥不先回來告訴我們一聲?爲啥要瞞着我們?老爺太太曉得,看他們怪不怪你?還有少奶奶二小姐……”
  
  高嫂嫂紅通通一張臉,雖然帶着笑,卻又瞅起雙眼似乎有點焦心的樣子,說道:“大少爺再莫這樣說,我這幾天心裏難過得像油煎一樣!新繁一直沒音信,曉得事情是咋個的,該不會有啥子變動吧。”
  
  “嗯?還有什麼問題嗎?”郝又三莫名其妙地問。
  
  春秀把事情的首尾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擺出滿臉憂慮說道:“我很失悔那天夜裏沒有同阿三阿龍當面講一番話,不明白我們顧家目前到底是個啥光景?爹爹咋個會吃了洋教?又咋個討了這個後孃,還帶個弟弟來?我現在擔心的是,爹爹當真不是從前的爹爹,像我這個不爭氣的女子,當真沒有放在心上;將來不特不會認我,說不定還會疑心我冒認糧戶做老子,存心不良,有啥子希圖。那時事情鬧僵,叫我拿啥子臉見人?大少爺,你曉得我這個人的。我的命只管不好,志氣卻是有的。從前離開公館那幾年,多苦啊,衣服當得只剩一身,對時飯吃了多久,就是沒有低頭向人告過哀。目前比起從前好多啦,夠吃夠穿,我爲啥要折志氣,冒認父母,叫人家議論我沒出息?細想起來,那天夜裏我確實炮毛了一點,沒有把事情搞清楚,就鬧得人衆皆知。若是聽了高金山的勸,暫時悶在心頭,不忙鬧出來,等以後爹爹來省——不管早遲,他橫順要來的——再親自去找他。認哩,自然好,不認哩,也沒人曉得這回事,這多好呀!不過事已至此,悔也悔不過來。現在只願爹爹能夠來省,認與不認,早點決定,免得人這樣牽腸掛肚,真是難過。大少爺,你這個人向來細心,看事看得明,請你告訴我,阿三阿龍回去這麼幾天了,爹爹一直沒來,該不會有啥子變動吧!”
  
  郝又三摸着光光生生的下巴,細細聽她說完,才認真地說道:“因爲你是事中人,所以有這些想法。若果按照人情物理講起來,只要你父親沒有忘記——我想,也不會忘記的——當然要認你。要是真個不認,我們都不答應他。至於他尚沒有來省,那倒沒怪。首先,楚君寫去的信,並未告訴他說失掉了十三年的女兒現在找到了,而是請他上省來商量事情,他自然不那麼着急。其次是,他確實不能來,說不定目前他正帶起團防在打仗哩。”
  
  打仗?這不但春秀不明白,楚用也不懂了。
  
  “你們不曉得新繁的同志軍又鬧起來了嗎?”
  
  春秀問:“當真嗎?”
  
  楚用說:“還沒聽見有人說哩。”
  
  “我說的當然不假。因爲我有個熟人,是巡防軍裏一位管帶。他這一營,已於前兩天從雙流調過北路打同志軍去了。並且說,新都、新繁、彭縣、郫縣鬧得很兇,縣城又都被同志軍佔領了。”
  
  楚用道:“這倒不怪。我離開新繁時候,就有消息說,各路的同志軍都有了準備,只等官軍朝南路東路一調,他們就要動手。當時我尚疑心靠不住,纔打了敗仗的同志軍,哪還鼓得起勇氣?不料他們竟自不服輸。既然如此,顧天成當然不能來,說不定還真個在打仗哩。”他又向春秀說道:“這下,你該可以放心了?”
  
  春秀的眉頭蹙得更緊道:“我倒更不放心了!打仗是要死人的。楚表少爺,你就打過仗來,你能保險我爹爹太平無事嗎?……”
  
  郝又三接着說道:“這又是你的多慮。我說你父親打仗,不過是一種揣測之詞,他不是同志軍,不見得定要打仗。只是他身爲團總,有維持地方的責任,地方上在打仗,他總之是不能走開的,這倒不必再去研究。”
  
  安慰的話說了一大堆,還再三招呼春秀到公館去給老爺太太談談,等到春秀答應明天去,這番談話才告結束。
  
  六
  八月二十三日,克復新津的煌煌告示一公佈,制臺衙門裏真是喜氣洋溢。從布政使尹良起,所有實缺官員,以及得有差事的候缺人員如路廣鍾、葛寰中這一班人,都紛紛穿着吉服,拿起手本,到五福堂來賀喜。十有八九的人都這樣貢諛說:“新津克復,全仗大人調度有方,將士用命。從茲憲威遠播,匪膽已寒,干戈所指,宵小潛蹤,全川底定,當在不遠了!”
  
  趙爾豐本人固然滿心歡喜,更因爲心愛的兒子老九日前試放手槍不慎所受的輕傷,由於法國總領事館的醫官穆裏雅細心醫治,已經全好。可是歡喜之餘,終不免引起不少憂慮。
  
  原來趙爾豐的計劃是:新津打下之後,立即分兵兩路,一路進攻邛、雅,將南路打通,使他駐紮在打箭爐的隊伍可以隨時調動;一路由彭山、眉州、青神,攻到嘉定,把這一路肅清之後,再轉向榮縣、威遠、井研、仁壽,來消滅盤踞在這幾縣的革命黨同志會,而後出師資州,以鞏固東大路的交通。但是新津方下,朱慶瀾便由電話上稟報,作戰過久,士兵已經疲憊了,若不得到一段相當時間的休息,實在難於驅遣。這當然是朱慶瀾的藉口話,明明是陸軍不肯再爲他出力,即令逼迫,未必奉命。而且周鴻勳雖然退出新津,隊伍損失很小,一到邛州,不但重振了旗鼓,還把由雅州開來的一營巡防收編到部下,實力比以前更雄厚;並因邛州知州文德龍籌款不力,捱了一手槍,不幾天就因傷斃命。另一方面,則是川西平原和西北邊緣山區內幾十州縣的同志軍、袍哥、團防,確因軍隊調動之後,又紛紛乘機而起,佔領縣城,奪取糧稅;害得一些州縣官,有的帶着印信逃到省城來自請參處,有的躲在衙門裏形同囚拘。郫縣知縣李遠棨鑑於上次學生軍攻打衙門的聲勢,這次同志軍再度進城,他本來有病,聞聽之下,竟自一病身亡。他的一個老婆,一個未出嫁的女兒,也都莫名其妙地在他靈前雙雙吊死,表面上是殉夫殉父,其實是嚇得不想活了。風聲一播,許多當地方官的固然爲之寒心,就是高高在上、手握生死大權,本以人血把帽頂染紅的趙爾豐,也不由打了兩個寒噤。
  
  趙爾豐還有另外一種爲別人所不及知道的憂慮,那便是八月十九日武昌起義的重大事情。
  
  這封密碼電報,是他派去迎接端方的候補道謝廷麒,於八月二十二日,端方由萬縣乘坐蜀通輪船到達重慶的這天,他探聞之後,立即打出的。
  
  電報由趙老四親自譯出,送到趙爾豐跟前來時,老四還從容不迫地說:“武昌革黨起事。”
  
  趙爾豐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一隻盛着燕窩的小瓷碗,不由失手墜地,叭嗒一聲,打成幾片。大丫頭來龍不動聲色地彎腰拾了出去。
  
  “你老人家何用着這麼大的急!我想武昌縱然失守幾天,現在恐已收復了。”
  
  趙爾豐從他手上把電報奪去,來不及戴上老光眼鏡,眯起兩眼看了看,到底不行。仍把電報交還給老四道:“你念!”
  
  老四如命念道:“大帥鈞鑒:八月十九夜,武昌革黨勾結新軍作亂。瑞莘帥親上兵艦指揮開炮,叛軍還擊,戰爭甚烈,聞北洋練軍數鎮,已由陸軍部蔭大臣統率,由京漢鐵路南下矣。特稟。職道廷麒。……”
  
  “如此重大的變故,還叫我不要着急!”趙爾豐又急又氣。
  
  “是啦,想也不過如今春廣州的亂事罷了。”
  
  “唔!廣州只是革黨圍攻督署,人少勢弱,所以容易撲滅。而今武昌,卻是兵變。形勢若不嚴重,瑞莘儒何致親自到兵艦上去指揮開炮?”
  
  趙老四搔着頭髮道:“怪就怪在這裏。瑞莘帥何以不在武昌城內指揮,偏偏要跑上兵艦去?”
  
  “有什麼奇怪!一定是兵變之後,全城淪陷,瑞莘儒不能留駐城內,因纔到兵艦上去的。”
  
  老四點頭說道:“果真如你老人家所說,事情確實嚴重了。”
  
  這時,趙爾豐反而沉着起來。接過來龍遞去的熱面巾,一邊揩他兩撇下垂着的花白鬍須,一邊閃着兩個眼珠說道:“情形固然有些嚴重,不過也容易敉平的。武昌本來是四戰之地,無險可守,昔年官軍與發賊作戰,都曾數得數失。現在京漢鐵路又已通車,蔭大臣的北洋練軍更可朝發夕至,這已於革黨不利了。何況漢口又有列強租界,長江又有列強兵艦,是一個最易引起外交的地方。即令革黨猖獗一時,但對列強終懷怯畏,只要英、法、德、俄、美、日等國出頭干涉,朝廷不必用兵,革黨也會煙銷火滅的。”
  
  “萬一列強左袒了革黨呢?”
  
  趙爾豐摸着鬍子說道:“天地間萬無此理!”
  
  “但也不可不防。聽說革黨中間就有不少日本人。今春廣州亂事,革黨的軍火全從香港運去。可見列強對我,還是別有用心的。”
  
  “不然!你說的日本人,叫作浪人,是日本國的莠民;從香港運軍火,也只是偷運,猶之我國之私煙私鹽,皆亡命徒所爲,皆非列強政府有意支使。不過外交是另一套學問,我們姑置勿論,還是說說武昌的事情吧。武昌到底是我國腹地,又與四川毗連,那裏出了事,不管大小,四川都會被波及的。你即刻拍幾通急電出去,叫在外人員隨時探報消息……還有,確探一下岑雲階的行止。現在武昌出了事,此老或竟藉故西來,不再靜待朝命也未可知。若果如此,那才糟透了!”
  
  “這確可慮。不過我們通報肅清的電報已經拍出去了。”
  
  “又胡說!武昌亂事出在八月十九夜,岑雲階要走,豈能在二十以後?我們肅清電報是哪天拍出的?……二十二日嗎?那他已過沙市了,中什麼用!”
  
  “好不好再和端大臣商量一下?即使岑雲帥到達宜昌,總可想法阻止他的。”
  
  趙爾豐登即眉宇黯淡,臉色陰沉,好一會兒,方搖頭微嘆道:“別再說傻話了!端午橋自到萬縣,便與我函電生疏起來。日前謝道密電,不是說省紳邵明叔、徐子休二人,會同渝紳朱之洪、劉祖蔭等數人,一直迎到萬縣去了?這中聞定有文章。”
  
  “莫非端午帥也和咱們立異起來了?他敢如此,咱們就不准他來省!”
  
  趙爾豐眼睛一泛道:“你以爲他同岑雲階一樣,是輕車簡從而來的嗎?他手上有兵!而且此公狡詐多端,變化莫測,對付他倒要多費一番伎倆哩……打電話把楊彥如請來,我們得先研究研究。”
  
  趙老四走了幾步,又回頭問道:“尹惺吾呢?要不要也把他叫來?”
  
  趙爾豐把右手舉起直搖道:“不,不,不!此人是端午橋的親戚,他的兄弟弼良現在充當着端午橋的隨員,他們早已通同一氣。我們避之尚恐不及,你反而引鬼入宅嗎?倒是餘大鴻、饒鳳藻二人還純謹可靠,也有智計,可以一併叫來!”
  
  七
  這時,趙爾豐似乎尚不知道攝政王載澧在手忙腳亂之際,已曾下了兩道諭旨。
  
  一道是八月二十三日下的,原文是:“諭內閣:湖廣總督着袁世凱補授,並督辦剿撫事宜。四川總督着岑春煊補授,並督辦剿撫事宜。均着迅速赴任,毋庸來京陛見。該督等世受國恩,當此事機緊迫,自當力顧大局,勉任其難,毋得固辭,以副委任!俟袁世凱、岑春煊到任後,瑞、趙爾豐再行交卸。”
  
  一道是八月二十四日下的,原文是:“諭內閣:王人文着撤去侍郎銜,開去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着仍充川滇邊務大臣。四川總督岑春煊未到任以前,所有川中剿撫事宜,仍着趙爾豐懍遵迭次諭旨,督飭各軍迅速辦理,不得意存諉卸,致誤事機!”
  
  這時,或許他已經知道了這兩道諭旨。但他並不擔心岑春煊來接他的任。因爲他已從旁知道,岑春煊在八月十九夜武昌出事之時,已匆匆忙忙搭上一條正要啓碇下駛的招商局輪船,溜到上海避難去了。就是對於官還原職,從尚書階級的署理總督部堂,降回到侍郎階級的邊務大臣,他也毫不氣餒。他看準了四川這個趙家省,除了岑春煊這個妄人敢來覬覦外,其他的人漫道無此資格,抑且無此膽量。岑春煊一天不來,他這位置是一天不會動搖的。(岑春煊既然回到上海,怎麼還能來呢?說他能來,那簡直不可思議了!)目前只有端方這個人是個肘腋之患。不過對付他,也不太難。因爲端方到四川來,畢竟爲了鐵路問題,如其釜底抽薪,在端方來省之前,使鐵路問題得到解決,或者使其不再成爲問題,那麼,四川事情便無所謂爭路,而剩下來的,不過是與鐵路毫不相干的匪患。這樣,端方縱然留在四川,也就沒有喧賓奪主之嫌了。
  
  因此,與一班心腹謀臣密切商量之後,趙爾豐便一連給盛宣懷去了幾封電報,提出兩個解決四川爭路風潮的方案,非常堅決地要盛宣懷擇一施行,並要求從速見諸明文,“藉以收攬既失人心,而省朝廷西顧煩憂。”一個方案是:宜昌到夔府一段鐵路,可以劃爲國有。但從訂約之日起,四川人民所籌之款,分文不得挪用;已用者,如數歸還,照章付息。訂約前所有四川人民的款項,無論是否用於路事,概照原額以七成退現,交由四川人民自行處理;其餘三成,換髮國家股票,一律照章付息,不再查賬;並且此項應退應付本息銀兩,概由郵傳部籌措,不能以四川財政抵借外債。他的這一方案,比較特別股東會和保路同志會後來所提的折衷辦法,還爲優厚。他認爲只要盛宣懷一答應,四川人一定滿意,爭路保款目的既達,一班附和匪亂的人便無所藉口,既可收攬部分人心,而最關緊要的,是鐵路督辦大臣便應退駐宜昌,或者退駐到漢口去方爲合理。他的另一方案更爲徹底了。他聽見京城有人主張,把國有川漢路線改由洛陽至成都,謂之西線,把現在成爲爭執焦點的宜夔一段鐵路,仍然劃歸商辦,由四川人繼前修建。說是如此,則國信民利俱可保全。他以前對於此議,不甚注意,現在看來,倒是非常有利。解決爭路風潮還在其次,最妙的,莫過於這樣一改,而鐵路督辦大臣更可遠離川境了。
  
  把四川事情分爲路事亂事兩截辦理,本是趙爾豐在七月十五日以後同他的謀臣們研究出來的。不過在八月半以前說只管這麼說,無論在文告上,在批答上,總說爭路保款是正當事情,他歷來贊成,現在也不反對;至於假借爭路,蓄謀作亂造反,那他有維持治安之責,就不能不用嚴重手段來對付。直到中秋以後,看見川西亂事越來越興盛,急切之間,無法收束。同志會以前派到北京去的請願代表劉聲元,雖然被盛宣懷、載澤等逼得只好攔住攝政王載澧的乘輿喊冤,要求收回國有成命,罷免盛宣懷以謝四川人民,而被清廷斥爲冒犯宸嚴,拿交順天府尹,押解回籍看管,這時大約已解到武昌。但是一班四川籍的京官到底動了公憤,從前附和盛宣懷的甘大璋、宋育仁、顧鰲、施愚這班人,已經不敢出頭說話,而素來同情保路同志會的如趙熙、曾鑑等,就糾合起一些非川籍的京官,聯翩奏參盛宣懷、趙爾豐禍國殃民,誣陷正紳,幾乎在北京政界造成一股罡風。及至清廷前後派遣端方、岑春煊入川查辦、會辦,表示對趙爾豐不大信任,而在外省做封疆大吏的,如江蘇巡撫四川人程德全,如廣西巡撫,雖非四川人卻在四川做官多年,對四川頗有感情的沈秉堃等,也都響應了在上海、廣州活動的四川代表的宣傳,紛紛奏請清廷,對川事處理務須出以慎重,即是說不要偏聽趙爾豐一面之詞;並且致函給岑春煊,一方面促其從速入川,以解川人倒懸之苦,一方面也請他主張公道,開釋被捕的無辜紳士。一句話說完,這時節,趙爾豐已經感到不特四川人整個在反對他,就是京城和外省輿論也在批評他,不特京城裏的言官在奏參他,就是外省的有力疆吏也在議論他。有時他也稍稍動了一下腦筋,懷疑七月十五這一天的事,是不是聽了左右人,尤其是尹良的慫恿,做差錯了一點?然而事已至此,即令做錯了,只好錯到底,堂堂總督部堂,如其公然表示後悔,不但有失威信,朝廷也會降罪,這罪,尚不只於貶一兩級官職便了事的。那麼,如何辦呢?當然要想方法來把這個搞亂了的攤子結束它。但又如何結束呢?想來想去,與其另闢途徑,不如仍走那條老路——把一樁事情分爲路事亂事來辦理的老路,似乎還有些把握。以前說了沒有做,不能取信於人,現就做幾樁出來,大家當然會相信,事情至少有一半可以順利結束。因此,在打電報給盛宣懷,極力爲四川人爭取權利外,還把認爲只與路事有關的幾個人(雖然在路廣鍾捏造的龍綾盟書上都有嫌疑,幸而只有姓而無名。天下同姓的人多嘍!到底還可矇混過去),如彭蘭棻、張瀾、胡嶸、江三乘,都前一個後一個從來喜軒中釋放出來。到九月,又陸陸續續釋放了三個人,兩個看守在來喜軒中的,是葉茂林、王銘新;一個看守在成都府衙門的,是須發皓然的蒙裁成;剩下來的,那便是與路事無關的首要:蒲殿俊、羅綸、顏楷、鄧孝可四個人,依然看守在來喜軒;還有一個抓屎糊臉的閻一士,沒有放,押在巡警道衙門裏。
  
  並且在八月下旬,新津取得之後,還貼了好幾次白話告示來說明路事亂事之所以不同,叫百姓們同他一樣看法,免受奸人盅惑,致陷法網。除此之外,還在當時的四川官報、成都日報,以及七月下旬餘大鴻特爲上憲作喉舌而辦的正俗白話報上,登載了一篇《督憲通飭各屬,詳細演說守秩序以保治安》的札文。這是借批答洪雅縣詳文,而說明他對路事亂事的態度。雖是官樣文章,倒也比他許多告示還說得明白。札文是:
  
  爲通飭事:案據洪雅縣詳,據保路同志協會會員嚴道尊等以併力拒款,保存路權,籲請轉詳代奏,免蹈危機,而固邦本等情,具詳前來。當經本督部堂批:“據稟已悉。該縣紳民愛國爭路,出於熱誠,措辭又極純正,實屬可喜!惟於合同之解釋,既未研究,而於同志會之用意,更未能深測。本督部堂於閏六月初九日接篆,於初十日即蒞鐵路公司股東會場,見各股東演說紛紜,語多激刺。然皆實爲爭路目的,言雖過當,而意實無他。本督部堂頗深諒之!故請電則代發,請奏則代陳。本督部堂且專奏數次,又與將軍司道聯銜奏懇。其所以如此者,不過欲以中正和平之要求,將此段鐵路,作爲完全川路而已!嗣接奉電旨,飭部妥爲籌議,是已微有轉機,自應靜候。如部議未盡妥協,不妨再行奏懇。乃該逆紳遂怒詈此旨爲無用,本督部堂並允其再爲代奏,益復不聽,遂有七月初一日罷市罷課之舉。乃自罷市後,該逆紳等情形桀驁,語言荒謬,所論不惟出乎路事之外,且直不在倫理之中,悖逆情狀,不禁流露。本督部堂猶爲教誡,期其改悔;而外間風聲四起,皆言該逆紳等十六日起事;然猶疑不至如此之甚。七月十三日而商榷書出,竟明言抗糧抗稅,練兵練團,造槍造炮,無非悖逆之言。不惟言之,且竟實行,省城所收肉釐貨釐,一概不納!尤可駭者:外縣解來藩庫銀兩,膽敢阻攔,不準交納;並分囑各棧房,凡有外縣解來銀兩,一律不準上庫,應候彼等命令撥用。此種謬妄行爲,逆跡既已昭著,本督部堂若再姑容,將貽全川無窮之害!且聞該逆紳等定於十六日起事,是以一面奏聞,於十五日將該逆紳等拿獲;乃當日夜間,即有團匪麇集城下,幸我有備在先,當即擊敗。而十六、七、八、九,二十,二十一、二、三、四、五日。紛紛來圍城者,不下萬餘人,幸皆是每日分起而至,隨到即隨爲我兵擊敗,拿獲甚多,解轅訊問。有因十六日大雨失期者;有因農事未畢,擬稍遲延,嗣於河內接獲同志會調兵木籤,來救羅綸者;情形不同,而其爲叛則一也。然訊時皆系鄉愚無知之人,悉由保正派出,而保正又多爲羅綸等同志保路一語所愚,而誤入圈套,其情尚有可原。是以本督部堂於拿獲之人,訊明實系愚民,全行釋放,團保一概不究,此所謂略跡原心也。惟各處團保皆有匪徒溷跡其中,且有挾制團保,勒令齊團來攻省城,沿途燒殺擄掠,實行叛逆之事。此等匪徒是否羅綸之黨勾結而來,固不可知;而所獲者,則大半系救羅綸而來。蓋陰謀祕密,不惟非省外人所能知,即在省同志會中人亦未必盡知;更非外縣紳民所得而知。總之拿獲羅綸等,系因其假保路之名,實行叛逆之事,實與路事絕無干涉。路事現正多方商量,朝廷垂念民艱,將來或如所願。第恐省外州縣傳聞失實,特於來詳明白批示。該縣可遇事詳細演說,俾闔縣皆知其中理由。省中現已安謐如常,仰仍遵照迭次所發告示,妥爲勸諭,並督飭誓練,嚴密防範爲要!此繳。”等因印發外。查羅綸等假保路之名,行叛逆之實,其陰謀實跡,非外州縣紳民所知。本督部堂爲宣佈逆謀,保全地方起見,合亟通飭周知,以免各該紳民始終受其愚惑。札到,該州縣立即遵照,凡遇城鄉紳商,隨時隨事,詳細演說,俾知其中理由,共守秩序,以保治安,切切特札!
  
  不管路事能否照他的計劃實現,總之他對路事是着手在做了。至於亂事哩,趙爾豐原以爲同志軍不過是烏合之衆,只要把軍隊開出去,漫說當真打,包管一排空槍,便可以嚇散的;像後來這樣越打越棘手,甚至打出一個叛弁周鴻勳,用盡獅子搏兔力量,僅僅把城池收復了,不惟未損周鴻勳一根毫毛,反而弄得川西遍地又一度成爲戰場,這倒實實在在出乎他的意外。因此,他在前口口聲聲的剿辦,到後來他竟咬着舌頭反說是別人在造謠;而他這個有名趙屠戶,原來竟是一個心慈面善的活菩薩!比如他在一次所出的白話告示上,一開頭便這樣說:“爲剴切曉諭事:照得新津克復之後,一切安撫情形,士民人等想盡都知道了。現在新津附近數十里百姓,紛紛來請告示,四鄉張貼。其實前後所出告示,諄諄勸誡,何止十數次,無奈人民受了匪人愚惑,皆不肯下細看看。新津蒙禍最深,始從睡夢中醒悟,方知本督部堂從前所說,皆是真實的好話,愛護百姓的實意。”一些假話廢話之後,又說:“你們想,新津踞城燒燬營房,抗拒官兵,這等兇惡的罪人,論說本難輕恕。然而本督部堂終是憐念他們被人煽惑糊塗了,又爲匪人脅迫,弄到這步地位,想到可憐之處,令我慘傷不已!一面仍是剴切告諭,令其繳械投誠,保全生命。自投誠之後,不但矜全百姓,就是爲匪作亂之人,一經革面洗心,也都不追既往。並且還要安輯流亡,賑貸孤弱,本督部堂一片愛民苦心,當可共白共見!”又是幾句空話假話之後,才說到他的本意:“至於亂黨捏造一概剿辦的話,是有意騙哄你們的,斷無其事!你們不信,只看本督部堂拿去那幾個首要逆紳,他們要背叛朝廷,貽禍百姓,皆是確有證據的,本督部堂因欲保全你們大衆,不得不將他們拘獲。其所以拘留至今,原欲將來奏請辦理,或是交大理院判決,總遵朝旨處斷,本督部堂無一毫成見於其間。豈有對於百姓,反不保全的嗎?……”
  
  這是趙爾豐自知專賴武力不行,而想出的軟化手段。但也看得出,他之不敢殺害蒲殿俊、羅綸等,而昌言要在將來交去大理院裁判(曾經有人上呈文求他這樣辦,還捱過他一頓臭罵哩),正是他有意轉圜,希望大家不要再打他了。
  
  除此之外,也想借此拖一拖,拖到他所奏調的貴州、雲南、陝西、湖北、湖南五省大軍到齊之後,再來一個徹底剿辦。
  
  但是他的對頭們既不讓他轉圜,也不容他延宕,就在新津仗火剛要結束時候,又給他來一個遍地開花。同時,也因羅八千歲從雅河順流而下,會合犍爲縣的胡痰(就是胡重義的綽號,羅八千歲是羅子舟的綽號)奪據了嘉定府,把下川南的十營巡防軍和三營才調入川的貴州兵全牽制在敘州府、瀘州、富順縣、自流井、犍爲縣一帶,不能動彈,趁着趙爾豐無兵可調,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因此,吳慶熙突然佔領了溫江縣;孫澤沛突然佔領了崇慶州;侯國治突然佔領了漢州、德陽縣;張尊、張捷先、張熙、劉蔭西這些統領,也都分頭殺向郫縣、崇寧縣、彭縣、新繁縣而來。還未曾出山活動過的姚寶山,也帶起幾千弟兄把灌縣、汶川縣佔領。華陽縣的團總秦載賡被陸軍六十八標統帶王鑄人帶着一營人在中興場打敗之後,退到仁壽地界,打出東路同志軍旗號,自稱統領,聲勢反而更大了。
  
  甚至於距離省城北門還不到四十里的新都,也不知被哪一路同志軍佔領了兩回。頭一回佔領了三天,鬧到天回鎮這頭都斷絕了行人。一些流氓痞子便乘機而起,公然宣稱爲同志軍借糧借餉,挨家挨戶地搜米派款,一次未了,二次又來,把一班二簸簸糧戶嚇得都朝省城內搬。省城人心起了恐慌,謠言更多,搬家的也越多了。趙爾豐迫不得已,將保護衙門的巡防軍抽出一營,配合駐紮鳳凰山的陸軍一隊,前去攻打。打了一天多,同志軍不退,巡防軍在東門放一把火,從城關外燒到城關內,燒得百姓們哭的哭,叫的叫,同志軍方退走了,讓百姓們出來救火。但是已經整整燒了一條街。官軍報了克復,即被調到漢州去打侯國治。不到十天,同志軍又撲進城去。第二回去攻城的巡防軍,便是從雙流經溫江,經郫縣,經新繁,一路打一路走的伍平這一營。這一營人損失不算大,只在郫縣着孫澤沛的使用九子快槍的隊伍(就是陳錦江那一隊的武器)打丟了七個弟兄,傷了九個。這一營走到距新都不遠,已經看得見寶光寺的白塔,城內同志軍並不接仗,忽然撤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伍平仍然照例報了克復,照例申訴了一番激戰情況,因而得了一筆獎賞外,還蒙營務處田總辦特准,即在新都暫駐休息。
  
  同志軍就是這樣來去飄忽,見縫即鑽,已經把個兵力不敷的趙爾豐鬧得頭疼。沒有想到同志軍神出鬼沒、膽大妄爲竟到了這種程度:青天白日之下,公然在武侯祠不遠地方,搶走了他的兩尊炮!
  
  炮,是陸軍纔在軍械局領到的兩尊小磅炮。每尊炮紮了一副槓架,擡夫八人,兩副槓架,擡夫一十六人。另外炮彈挑子二十根,挑夫二十人。由排官一人,徒手炮兵二十人押着,在太陽偏西時候,出的南門。
  
  武侯祠距離南門並不遠,站在城牆高處,不僅望得見它那鬱郁蒼蒼的林盤,還可望得見繚繞在林盤外面的紅牆。由於道路彎曲,說是從城門洞去有五里,其實不過三裏光景。清平時候,每天都有遊人。不僅廟內荷花池邊有茶座,大殿神龕背後有雞酒攤子,甚至廟子外面,臨着大路還搭蓋了幾間茅棚,賣茶,賣酒,賣糕餅,準備行路人歇腳。自從七月十五以後,這裏開過火,城門又不常啓閉,遊人稀少了。不過也不能說就成爲一個荒涼地方,或是背靜地方,因爲來往行人畢竟還是相當多的。所以兩副槓架、二十根挑子、五十多人,走過武侯祠山門,遠遠望見高升橋前後,立着蹲着一大羣莊稼漢,也不大注意。只一個走在頂前頭的挑夫說了句:“啷個的,開壩壩會嗎,這麼多人?”
  
  距離高升橋只有一二十步,驀地一聲刺耳的口哨,這一大羣、約摸有一百來個莊稼漢,忽然變了相,一個個手裏都亮出了傢伙:明晃晃的殺刀;還有幾支劈耳槍和彎拐子短槍。同時,炸雷般齊聲吆喝:“要命的,放下走!”
  
  在這樣情景下,不管是擡夫,是挑夫,是排官,是炮兵,當然只好把應該放下的東西如命放下,回頭便跑;跑到兵備處把經過稟報,再由王總辦打電話到南門,吩咐守城兵丁前往追擊時,莊稼漢失了蹤,炮與炮彈也失了蹤。
  
  這是何等使人吃驚的事!並且可以想到,若是城裏沒有和同志軍勾結一氣的人到處潛伏着,他們怎麼知道今天有兩尊炮運走?這百來個莽漢是從何處來的?怎麼一下又走得無蹤無影?說不定附城一帶就有他們的窩子。看來,漫道平定川西並非易事,便是要守牢這座周圍二十四里的孤城,也很難哩!
  
  這件事發生後,四門的城守更緊了。新近兼署巡警道的成都府知府於宗潼、四城總稽查警務處提調路廣鍾,以及籌防局的六十幾個委員,都奉到制臺硃諭,叫他們不分晝夜,嚴密巡查,倘有違誤,定予嚴處不貸。城門啓閉時間也恢復到二十天以前情形,即是一天只有三四個鐘頭開城,讓人進出;並且城門洞盤查加嚴,稍有嫌疑,便有坐看守所和坐班房的可能。
  
  全城因此更加恐慌,搬家的人更絡繹不絕。奇怪的是有從城外朝城內搬的,有從城內朝城外搬的,都覺得自己住的地方不大保險。
  
  八
  就這幾天當中,黃瀾生已向太太說過三次了:“太太,到底搬不搬一下呢?這一晌風聲實在不好。今天,學科參事孫鏘也苦苦辭了差。前後不過四天,連同農商科參事樓藜然、陸軍科參事徐琯,辭差的便有三人。這些人都是世故深沉、人情練達的老官場,他們俱辭了差,可見時局不妙得很。”
  
  “你這樣擔心,不如也辭差回來吃老米飯。”
  
  “差事遲早要辭的。”他搓着兩手,很是不安的樣子,“就辭了差,還是得搬一搬家。”
  
  “我至今不明白你爲啥一定要搬家?”黃太太仍舊洗着她那雙已經很乾淨的手,只是拿眼睛望着他說,“葛大哥搬家有說頭,他的官大一些,差事也闊一些,從前當過警察總局委員,得罪的人不少,聽說那些下等人把他恨得同周大人一樣,自然嘍,在眼前這樣世道,躲避一下倒應該。我們哩,一個閒官,你從沒有紅過一天,既不招怨,也不遭忌,說起來,同郝家不差多遠,他們都未鬧到搬家,偏你這樣膽怯,我不懂你膽怯些啥?”
  
  “唉!太太,你又不曉得啦。郝家雖也半官半紳,但他一當上了諮議局議員,情形就大不相同。何況暑襪街是熱鬧街道,他家公館外面一排十二間鋪子,只要把大門上的那塊“大夫第”匾額一取下,兩扇大門一關,不是熟人,走過時硬察覺不到。我們這裏就不同啦!這麼長一條街,只我們一家大公館,匾額門聯儘管收檢了起來,可是大門外那對石獅子和兩邊的水磨磚牆,你總沒法遮掩呀!……”
  
  黃瀾生這話有原因的。就在新都打仗,全城發生驚恐,活像同志軍、袍哥、棒客都要按進城來,亂殺亂搶時候,高金山回家換衣服,趁着天未黑盡,打從半邊橋走回公館;剛走下石拱橋的梯級,看見兩個歪戴帽子斜穿衣的、流氓氣十足的小夥子,從西御街口迎面走來,一路嘰嘰嚨嚨說着話。高金山擦身走過,不提防幾句話鑽到耳裏:“老己,這條街真他媽的窮得心慌!看起來,只有一家大門道有點油氣。”“你是說……”“對的!門外一對石獅子,兩邊水磨磚牆……”高金山非常疑心,又不好跟去盡聽。回頭看了看,兩個人已經走得老遠。他覺得這兩個流氓的話一定不是隨便說的,回到公館就向老爺太太說了一遍。老爺立刻慌張起來,連叫羅升出去,吩咐看門老頭把大門關了,加上一根抵門閂,“從今天起,每天斷黑之前就關門上鎖,有人來,必須問清了,進來請了示,才準開門!”但太太並不以高金山的話爲然,她說:“我不相信那兩個痞子就說的是我們這條街,我們這家公館。講比就說對了,又有啥子奇怪?這麼大個省城,還有這麼多兵,這麼多警察,豈有連這點秩序都保不住的……”
  
  接連又出了兩件驚人事情:一件便是武侯祠搶炮的事;一件是土橋緝私隊潰逃回省報警的事。
  
  土橋距離西門不到十五里遠,場不很大,但它是一個要口,所以才駐了一個緝私隊。這一夜,一個緝私隊的隊丁在場上喝燒酒醉了,和一個本場上的流痞因一句不要緊的話,先是口角,後來就動武。隊丁依仗平日威風,要拉這流痞到隊上去,說他是販私鹽、販私煙的積犯。這流痞不由一拳揮去,大聲吆喝道:“你敢惹老子!老子是同志軍!”那醉鬼撒腿便跑,一路吵鬧:“不得了啦!場上出了同志軍啦!”一班看熱鬧的人拍腳打掌地喊道:“跑快些!硬是同志軍打來了!”這個小玩笑,登時就驚了場。男人們在跑,婦人們在喊,小娃兒們在哭。四十幾名緝私隊丁,只有少數幾個人在隊裏賭錢,其餘的都散在茶坊酒館,和有土娼的私煙館裏,找各人所喜悅的事情做。驚場之後,這班人連各自的武器行囊都顧不得了,頂着朦朧夜色,一趟子就跑進西門報告:“同志軍大隊殺到土橋來了……”
  
  雖然到第二天,由路廣鍾貼出告示,證明是謠言。但是全城的人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因爲有武侯祠的事情在前,也因爲四城門還是關閉了大半天,要叫大家莫驚惶,談何容易!
  
  黃瀾生又向太太談起搬家的事來。
  
  黃太太這時也動了念,她說:“光是同志軍按進城來,我倒不怕。怕的就是那些壞東西趁火打劫,警察管不到事,同志軍照顧不及,在這兩不接氣時候,搬一下家倒也可以。不過搬到哪裏去的好?幺妹那裏哩,你嫌左右團轉都是大公館大門道太打眼。大姐那裏哩,你又嫌挨近制臺衙門。媽那裏倒好,她老人家也願意我們搬去,可惜太窄了,大哥大嫂又要回來,還有幾個娃娃,我看咋個擠得下!”
  
  “太太,你怎麼老在丈母、大姐、幺妹這幾家頭上盤算?就沒想到子才介紹的那個體育學生奎家……”
  
  “你還是捨不得那個滿城嗎?”黃太太很不高興的樣子。雖然她也曾到少城公園去過幾次,在靜觀樓上吃過茶,在聚豐園裏吃過酒,但她一直記得十四年前那一回可惡事情。那時,她還是一個未出閨門的大姑娘,同着大哥到萬佛寺去上墳,轎伕希圖走捷路,不出北門而是去出西門。她同幺妹坐在一乘對班轎裏,才走進羊市街小東門不遠,便碰着幾個掌雀籠的旗人,故意站在路心,不讓轎子過去。轎伕再三打招呼,一個年輕旗人還說轎伕撞了他,順手一掌,打得轎伕站不住腳。她大哥連忙下轎,賠笑臉,說好話。幾個旗人竟自橫跳一丈,順跳八尺,連大哥捱了幾下不算,還揭開她們的轎簾,硬要她兩姊妹出來請安陪禮。四周圍擠了一二十個旗下的男女老少,不但沒一個人爲他們說一句好話,或者廝勸兩句,反而打起和聲,罵他們王八羔子,惹了他們皇家貴族。娃娃們更狠,一個去扯幺妹的長辮子,一個還沒有她肩頭高的男娃娃竟劈臉吐了她一泡口水。這種無端的污辱,黃太太一輩子也忘記不了,每每一提起滿人,她總是咬牙切齒說:“這些滿巴兒!……這些滿巴兒!……”要她搬進滿城,同這些人住在一起,她真正不大願意。
  
  黃瀾生皺起一雙眉毛說道:“太太,並非我對滿城有啥子特別好感,不過是因爲同志會、同志軍都在說將軍玉昆是個好官,你總記得,前天我抄回來的那十四首竹枝詞裏,不是就有這麼兩句‘除卻將軍學巡外,滿城都是趙家官’嗎?這裏說的滿城是指全個省城,學是提學使劉嘉琛,巡是已經辭了差的巡警道徐樾。並且同志軍到處貼的通告,也說進城之後,要保護將軍,要保護滿城。所以現在好些官員都朝滿城裏搬,就因爲滿城能夠保險。”他也知道他太太的宿憾所在,因又補充說:“你別以爲現在的旗人還是從前那麼窮兇極惡的樣子。太太,不同了!近年以來,一則由於滿漢通婚,大家有了來往,旗人的頑固性情已經改得不少;二則玉將軍、奎都統非常通達,一到任,就把滿城開放,招徠漢人到滿城去做生意,住家,鼓勵旗人出租房屋地皮,學手藝,做買賣;今年修了公園,滿城裏漸漸繁盛,一般窮苦旗人得了好處,因此,現在的旗人完全變了。就拿奎家這個學生來說,便是一個例子。那天,我同子纔去找他,見頭一面,便那樣親切,不但沒一點旗下氣,甚至也沒一點學生氣,子纔剛開口說到找房子,你看,他毫不遲疑就答應說,一定辦到。他那老太太也非常和藹,委實是位見過世面的縣太太,大排大調,一點也不像你常說的那些要湯圓水喝的窮家樣子……”
  
  “嗬!現在的滿巴兒,就這樣好啦!”她抿嘴笑了笑,“那麼,就依你,先去看一看房子吧。不過子纔是介紹人,同他一道去纔對。”
  
  “子才怎麼能同我們一道去?你沒聽他說,從上個星期起,連星期日都在上課,平日趕功課要趕到打二更?這樣忙,我們怎好叫他請假?好在奎家我已去過,那學生說,這一晌他每天下午都在家,不必等子才一道,他會招待我們的。”
  
  黃太太勉強同意了。商量之後,決定把振邦兄妹都留在家裏,只叫高金山跟隨。特爲要避人耳目,連自己的三丁拐轎子都不坐,在三橋南街叫了兩乘對班小轎,同着丈夫筆直朝君平胡同奎家走來。
  
  七月十五以後,少城公園關閉了。由西御街小東門進來,所必由的那條喇嘛衚衕,幾乎還原了從前的荒涼麪目。因爲開闢公園而及時修建的那一排小鋪子、小木棚,俱已雙扉緊閉;有些建築物還因材料不合格,工程過於取巧,僅僅經過幾場風雨,都已東倒西歪。所不同於以前的,只管秋風悽緊,落葉紛飛,泥道上畢竟還有一些行人。
  
  奎家是正紅旗旗人,老爺子是考中的翻譯舉人,分發貴州省,做了一任知縣官,死了。宦囊似乎不很充裕,因纔回到成都滿城來居住;宦囊似乎也還充裕,因才能夠違背祖制,暗地使錢,把左鄰右舍的地皮兼併了些,並且把房子也改造了一番。表面上看來,還是率由舊章的、矮矮的一明兩暗,但配了兩間耳房,這就變成長五間正房;加上推窗亮槅的前後間,算來,連堂屋後面的倒座在內,足足是十大間,而竈房、廁所尚在外。院壩也還寬敞,屋前屋後的花木也多,靠西牆幾畦菊花,開得很精神,似乎比老馬花圃培養的還好。
  
  黃太太四面看了看,仍感到有些不大滿意的地方。比如櫳門太矮小,三丁拐大轎進出不方便;沒有大廳,轎子沒放處;因而一進拐門子,所有房屋都一覽無餘;院壩地基也低一點,似乎沒有出水溝,到處都長了青苔;三面土牆不過一人高矮,只可防君子,不能防小人。不過打掃得還潔白,也還清幽,但聞鳥語(屋檐下懸掛了一排雀籠,有白燕,有烏翎,有畫眉,有百靈子),不聞人聲,住哩,尚可暫時住得。
  
  老太太將近六十歲的人,臉上已佈滿了細細皺紋。還是按照旗下人規矩,光光生生梳了一個把子頭,略已花白的頭髮上,插了兩朵鮮花,胭脂水粉打扮得像箇中年婦人。身上衣服是剛纔換的,一件大花硬麪料子、略有鑲滾的闊袖長袍。天然腳上,漂白洋布襪子繃得沒一絲皺褶,登一雙米色寧綢鑲青絨雲頭的厚底鞋,鞋跟是拔上了的。滿臉是笑地迎接着男女客人,讓到堂屋坐定,奉水菸袋,遞蓋碗茶。態度大方,但又客氣地說:“黃太太,你是住慣高房大屋的人,看不來我們這些矮房子,不要見笑囉!”
  
  她的兒子,就是楚用特別介紹過的那個尚未畢業的體育學堂學生,有二十二三歲年紀,滿臉精靈樣子,身體結實,舉動溜刷;對人態度很是恭順。當時同他媽媽陪着客人寒暄之後,他就清楚看出,黃瀾生雖說是一家之主,但暗地還有一根線掌在女主人的手指上,因而說起話來,對黃瀾生不過對答如儀,而對黃太太,則是眼到心到。一眼瞥見黃太太接過那根很久沒人用過的黃銅水菸袋——老太太至今叭慣了雜拌煙,一根挺長挺長的煙桿子上,墜一隻平金荷包。水菸袋只作爲待客之用,客不常來,水菸袋當然不那麼幹淨——眉毛稍微動了一下,這學生登就笑吟吟地說:“黃太太別用那種腐敗東西,我這裏有紙菸。”立即從衣袋裏摸出一盒孔雀牌紙菸,畢恭且敬地奉了一支過來。當然也順便奉了一支給黃瀾生。
  
  難得有這樣懂事的一個年輕人,似乎比那個大孩子楚用還有眼色。因此,這個體育學生一提說陪他們去看房子,黃太太便欣然允諾。老太太送到門外,正待按照規矩送轎,她兒子卻說:“由這兒去右司衚衕並不遠,從帥府旁邊西肋街過去一點兒就是。地方很幽靜,天氣不冷不熱,不曉得黃老爺黃太太肯不肯答應我奉陪幾步,也好閒談閒談?”
  
  話說得巧妙,其實黃家夫婦也明白,叫別個跟着轎子走,在道理上是說不通的。於是遂叫高金山帶着兩乘轎子跟在後面,他們果就像散步一樣,一路談天說地向帥府後牆走來。
  
  將軍帥府的前身,是從唐朝就有了的一座大叢林石牛寺。幾經滄桑,興廢不常,到清朝乾隆四十一年設置將軍,在這裏修建衙門時候,業已荒蕪不堪,僅僅殘餘一座大殿殿址,和古代遺留下的一頭石牛。現在隔着短牆,猶然可以望見花園裏古木盤空,鬱郁蒼蒼,確比別的衙門不同一些。
  
  右司衚衕東口有很大一片野塘,塘邊一叢叢蘆花紅蓼,水面全是綠萍。向衚衕裏一望,雜樹成林,廕庇天日,只稀稀落落幾個院子,卻也但見繁枝密葉,不見屋宇,這裏比奎家所在的君平胡同還偏僻,還清靜。
  
  黃瀾生首先稱讚起來:“好幽雅!真是名符其實的城市山林了!”
  
  體育學生側着腦袋笑道:“地方不錯。比起大城的煩囂來,滿城裏面實在幽靜得多。就只街面沒有石板,下雨之後,走起來有點溜滑。”接着自己又下一轉語,“像黃老爺你們坐轎子的人,倒不在乎這些的。”
  
  黃太太沒有她丈夫的那種雅興,她感覺到的只是又荒涼,又悽清。心裏尋思:“還到哪裏去找鬼不生蛋的地方喲!”又想到,“若是碰見一個歹人,那咋個得了,喊破喉嚨也喊不出半個人影來的。”她不便把心裏話說出,只是搖着頭道:“太背靜了,住家不大方便。”
  
  黃瀾生瞧了她一眼,問道:“哪些地方不方便?”
  
  “多嘍!比方說,買點啥子小東小西都要朝大城跑,你說方便不?”她也了她丈夫一眼,深怪他何以連這點都不懂。
  
  體育學生已經接口在說:“這兒到大城頂近了,繞個小彎兒,過永濟橋,出小南門,就是君平街。要是多走一段路,打從喇嘛衚衕出小東門,就是西御街。你們府上不就在西御街嗎?”
  
  黃瀾生頗覺詫異道:“這麼近?”
  
  “是嘍,就是不遠啦。”
  
  說話間,已經走到一所非常破敗的院子門外。
  
  “就是這裏了。”體育學生把院門指了指。
  
  “!就是這裏?”黃太太吃了一驚。
  
  兩扇大洞小眼的木板門扉,一扇虛掩着,一扇已經離開門樞,斜倚在門框上。門的寬度不到三尺,高不到五尺,頂上的瓦已沒有幾片。門枋門柱俱向東邊歪着,得虧一垛土牆支住,纔不會躺下去。
  
  “好爛喲!”
  
  體育學生連忙說道:“請進去瞧瞧,裏邊還可以。”
  
  其實裏邊也並不見得可以。幾面圍牆已被無情風雨作弄出許多缺口,原本也只高僅及肩,目前是連哈巴狗都可以跳過。院門的臺階已經低了,院壩比院門臺階更低,想到大雨一來,這裏又會變成一片小塘。現在還好,沒有積水,僅只溼漉漉地,腳踩上去綿軟得頗似踩在一片厚地氈上。倒有幾株老桂和兩株品碗粗的玉蘭。後院一大籠黃竹,翠森森的柔筱從屋脊上聳出來。除此之外,到處是尺把高的野蒿、麻、胭脂花。同時發出一種植物漚腐了的氣味。
  
  當中靠後一點有三間明一柱的矮房子。光看外表,已可斷定它是康熙五十七年初建滿城時的建築物。快達二百年的高齡,由於歷代主人儘管使用它,而無力保養它,它之尚能支撐住一層薄薄的瓦頂而沒有撲倒下去——它真要撲倒,比那同年齡的院子門似乎還容易,因爲院子門尚有土牆頂住,它是四無依傍的——真是一樁了不起的業績。但也要歸功於當時的制度好,沒有把它修造得稍爲高大,不然的話,它也早已壽終正寢了。
  
  三間房子的中間一間最壞了,六扇長格子門,現在只剩下兩扇,而且都在東邊。後面壁子,上半截的三垛泥壁,兩邊各一垛已無蹤影;下半截的木裙板,也七零八落了。東西頭兩間房子的窗櫺,也稀稀落落,只剩下幾根殘骨。不過還看得出是豆腐塊加冰梅格子的。
  
  黃太太一進院子,眉毛就打成一個結,頭也像撥浪鼓樣,不住地搖。她本想立即喚着黃瀾生便走的,卻不料體育學生已在東頭一間窗下喚道:“肅大嫂子,我說,黃家老爺太太瞧房子來了,你支撐着出來一下。”
  
  所謂肅大嫂子,懶懶應了一聲,一陣鞋底拖得地板響,出來了。
  
  是一箇中年婦人。那樣地瘦,那樣地黃,那樣地病,枯草般的頭髮紛披在額前腦後;眼皮耷拉着有神無氣;眼珠不知道是什麼料子做的,該白的不白,該黑的不黑;鼻樑倒沒有十分塌,鼻頭卻高翹在半空中;一句話說完,哪還有一點兒女人模樣!烏黑一雙腳靸兩隻沒後跟的破鞋,一件長袍,破敗到難於掩體。並且人還沒到,一股不好聞的氣息就向鼻端撲來。
  
  她還咧開大嘴,露出一口黃膩牙齒,笑得令人怪不好受的樣子,給大家請了安;衝着黃太太滿不舒服的面孔,誇說她這院房子如何如何地好,“半月前桂花正開時,連衚衕口都聞得着香。就只沒有錢僱匠人來培修,房子有點兒不順眼。如其你太太搬來,叫幾個人把房子拾掇一下,再叫花兒匠好好生生服侍幾天,你瞧,這地方包管就清清爽爽,比那些大員們佃住的還要好些哩!太太,你幾時搬來?定個日子,我好騰房子。”
  
  黃太太瞅着眼睛連往後退。
  
  體育學生力證她的話沒錯:“好一點的院子,都是自己住的,非弄到不得已的時候,哪個肯不顧名譽把房子騰出來租人?所以拿房子租人的,都是臼水不上鍋的人家,平日沒力量培修,房子當然不會好了。”
  
  黃太太問:“說是別處還有一院,比起這院來呢……”
  
  “都差不多遠。此外,我還代黃太太黃老爺看了幾處,比這裏更不如。圍牆倒光了,屋頂上的瓦都沒有鋪滿,幾乎只剩下一個屋架子。院壩裏哩,全是野草,幾株花樹都變了柴,燒了。就這樣,還是租了出去。一處租與機器工廠總辦孟大人,住他的老太太和姑太太;一處租與首府兼署巡警道於大人,住他的一位姨太太;都是搬去住下了,才叫人來培修打掃,老實說,實在趕不上這院子幽雅。”
  
  黃瀾生繞着院子走了一轉,問他太太到底決定幾時搬。
  
  她氣哼哼地說:“這樣着急做啥?回去商量好了再定奪。”
  
  把臉一揚,僅向體育學生略微點了一下頭,竟令高金山出去叫轎伕提轎子;她走得那樣慌張,生怕肅大嫂子伸出雞爪似的手把她抓住。
  
  黃瀾生就這時候,連忙遞了一塊銀圓給體育學生,輕聲說道:“煩你轉交肅大嫂子。”
  
  “是定錢嗎?”
  
  “送她的。”
  
  肅大嫂子一下就精神起來。把銀圓奪過攥在手心裏,一連給黃瀾生請了兩個大安道:“謝你老爺的重賞!我一定把房子給你老爺留下,就是趙制臺、尹藩臺來租,我也不租的。”
  
  黃瀾生已同着體育學生走下階沿,回頭說道:“我看,房子不用留了。”走了兩步,又回頭道,“留一下也可以。要與不要,幾天內我打發人來回信。”
  
  九
  黃太太下了轎,等着轎伕把轎子倒擡出二門,才轉身向她丈夫問道:“你給了那滿巴兒婆娘好多錢?”
  
  “一塊錢。”黃瀾生故意一笑,“看那窮樣子,簡直是個叫化婆,也可憐。”
  
  他太太把嘴一癟道:“好吃懶做的人,咋個不該受窮?賞個塊把錢倒不爲奇。不過爲啥要揹着我給她?叫人看見,豈不疑心我是個嗇家子?噢!只有你黃老爺才大方!”
  
  “嘖嘖嘖!怎麼學得這樣小心眼兒!”
  
  黃太太的眉骨已經高撐起來,振邦、婉姑飛似的從側門奔出,一齊高叫道:“當真回來了!”
  
  婉姑直撲到黃瀾生身邊,真似一個鬧山雀,尖聲尖氣說道:“你去看,楚表哥也是剛纔回來的……”
  
  “等我說!”振邦不讓他妹妹說下去,“楚表哥害了病,他的同學送他回來的……”
  
  婉姑也不弱,立刻又把話頭接了過去:“就是那個姓彭的,還在楚表哥房間裏……”
  
  黃太太一言不發,舉步朝小客廳走去。
  
  黃瀾生挽住婉姑小手跟在後面,一面問他女兒:“楚表哥病得紮實不紮實?”
  
  “我不曉得。”
  
  振邦說:“那不紮實?才下轎子,就是一個趲趲。”
  
  黃太太腳步更加緊了。奔進客房,連同站在當地的彭家騏都沒有打招呼,便向牀前撲去。白麻布蚊帳並未放下,一眼就見楚用好端端地躺臥在臥單上,僅只臉色有些蒼白,也比才移到學堂住宿時候瘦了些,眼窩又有點下陷,顴骨又有點突出。
  
  楚用連忙坐了起來,帶笑說道:“表嬸回來啦!房子看好了不曾?”
  
  “邦娃子說你病得很紮實哩!”黃太太緩了一口氣,心裏才安定了。
  
  “沒有啥子,只是才下轎子,頭還有點暈,腳還有點……”
  
  黃瀾生也同子女走進來,問楚用的病狀。
  
  彭家騏一旁笑道:“這陣又像好了。在講堂上一頭昏倒時,確很紮實,所以土端公才特別找我送他回來。”
  
  黃太太伸出手掌,放在楚用額頭上摸撫了一下:“並未發燒嘛!”
  
  她丈夫道:“多半由於血虛所致,倒不要緊。”
  
  黃太太嚴肅地點了點頭道:“功課也太緊了!你想嘛,受傷纔好的人,咋受得住從早到黑地上課。這樣搞法,好人也會拖病的。”
  
  彭家騏說道:“確實太緊了,一點自習時候沒有,光憑教習在講堂上賣嘴巴,作興畢了業,我看,學的一點點東西,只好原封原樣還跟教習去。”
  
  楚用笑道:“本來學的東西便沒用,還跟教習去,也沒有啥子可惜。”
  
  黃瀾生也笑道:“那你們怎能算是畢其業呢?”
  
  他太太似乎倒認真了,說道:“真的,子才就不要再進學堂去了。”
  
  因爲羅升、菊花拿煙拿茶出來,大家遂從這間小房間裏移到小客廳來起坐。
  
  黃太太又理着剛纔說過的話,對楚用說道:“你說對不對,不要再進學堂去了?”
  
  楚用微笑着把表叔看了眼,卻不作聲。
  
  黃瀾生搖搖頭道:“不對吧?不再進學堂,就是不叫子才畢業。太太,你要曉得,現在住學堂畢業,等於從前科舉時代考試及第。你不要他畢業,豈不誤了他的功名大事?”
  
  “你沒有聽懂我的話。”他太太瞟了他一眼,又回過臉來對着楚用說道,“我說不進學堂,只是說現在不要去拼命畢業。過了這學期,等身體完全復了原再進學堂,不是一樣嗎?”
  
  彭家騏道:“並不一樣。這時候不畢業,便要降到下班。下班畢業時期,在後年暑假,算來就要延遲一年半。”
  
  黃太太眼睛幾眨道:“你們一班人全都在這時候畢業,就沒有一個人漏掉嗎?”
  
  彭家騏、楚用一齊說道:“咋個沒有?有囉……”
  
  他們扳起指頭一算,儘管有同學分頭寫信去了(直到八月十三日,成都地區的郵政局才恢復了收遞信件。但是來去的信,都須經過趙制臺派去的委員檢查,稍有涉及時局的言語,都要扣留的),但至今還沒有從家鄉來上課的,就有陸學紳、喬北濱、羅啓先這幾個人。這幾個人來遲一點,也未可知。獨有王文炳卻成爲一個沒腳螃蟹,從七月十五日以後,就沒有人知道他的蹤跡了。要是他不自己趕來,起碼,他這個人就會漏掉。
  
  楚用並且若有所悟地向彭家騏喊道:“嗨!老彭,土端公搞的這場把戲,該不會設下計策,安心不要我們這些人回學堂,等於無形之間把我們斥退了?”
  
  兩個人一研究,確乎很像。因爲他們這些人都是屠致平最憎恨的學生,成立學生同志會那一天,彼此仇怨結得更深。七月十五日,幾個人與他衝突後,離開學堂,都未按照學堂規則請假。所以他趁着大家未在時候提前畢業,而且只在學堂裏面出一面牌告。顯而易見,就是希望這些學生不能來。不能來又不請假,畢業試驗又未參加,那無疑是自甘退學了。按照規則講來,但凡自甘退學者,等於記滿三大過被學堂斥退,是不許再來肄業。若還有志讀書的,只有到別的學堂投考新班,重新再讀五年。如其要考插班,必須取得原住學堂肄業已滿若干學期的證書。那麼,你這個人只好投在屠致平的腳下,俯首認罪之餘,還要聽他的擺佈。但是像彭家騏、楚用這兩人,從旁得到消息,趕來上了課呢?他暫時不問,功課加得這麼紮實,只要你趕得上;再像陸學紳班般人來得越晏,當然越發老火,恐怕連睡覺時間都得犧牲。等到畢業試驗,他纔想些古怪方法來整治你,把你整得一佛出世、二佛涅之後,還要扣你的分數,不准你畢業。
  
  彭家騏越研究越氣憤,不由握起拳頭向身旁茶几上一捶,直着脖子罵道:“老狗日的膽敢跟老子爲難,老子硬要……”猛然察覺這裏原來是黃家,是講禮貌的官宦人家,而面前坐的這位太太,又是才見一兩面的生人,他很不好意思,覺得臉巴、耳根全都發起燒來。
  
  黃太太倒不注意他的窘態,只是瞅着眼睛嘆道:“唉!莫非子才還是得去上課不成?”
  
  “當然囉!”楚用把胸膛一挺,“我現在並不覺得哪裏不舒服,休息一夜,明天決定進學堂去。”他也不知不覺罵了句粗話:“媽喲!仗都打過,還輸這口氣,非把畢業文憑拿到手不可!”
  
  這一來,倒使他的表嬸大爲高興。心想:“這小夥兒到底還有氣概。”本來微含焦灼的眼色,也轉露出一絲笑意。但口裏仍在勸他,叫他要留心身體,“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若是真個把身體拖壞了,講比說,拖起了癆病,就把文憑拿到手,又有啥子好處?”
  
  黃瀾生一直沉默着在抽水煙,這時方纔說道:“算了吧,我們來談一談搬家的事情,好不?”
  
  楚用登時接口說:“對的。我正要問表嬸,奎熙介紹的房子,還可以住嗎?”
  
  黃太太瞟了丈夫一眼,倒笑不笑地說:“咋個不可以住,那麼好的公館!只看你表叔合不合意?”
  
  “嘿,嘿,子才,這是你表嬸的反話。我說,房子是壞一點,不過……”
  
  “壞啥子!連豬都住下的!”她定睛看着楚用,兩手比畫着,“可惜你沒有同去,你看喲!屁股大三間破房子,這麼點點矮,有門框,沒門扇,這都不說了。上頭沒有望板,也沒有頂棚,瓦片稀得看得見天。一間房子有地板,可是大洞小眼,一不當心就會踩到地板底下去。我也看過些破爛房子,就沒有看過這樣又破又爛。嗨!光是破爛也罷了,還髒得要死!……”
  
  彭家騏哈哈笑道:“一點不錯!滿城,我倒熟悉,要找一所像你們這樣的公館,那倒休想。但是也有可取的地方,首先是樹木多,其次是清靜……”
  
  黃瀾生連忙接口道:“我也是這意思。那位奎君介紹的地方,確是幽雅得很。至於房子哩,培修一下,也還將就住得。”
  
  “那麼,你是安心要我去受罪的了?”
  
  “又不要你長住下去,暫時住幾天,我想總比無端受驚受怕的好些。”
  
  彭家騏插嘴說道:“原來,黃老伯,你們並不是搬家囉?”
  
  “不是,不是,僅僅爲了同志軍按進省城來時,秩序不好,免得遭受池魚之災,找個背靜地方躲避一下而已。”
  
  黃太太立即對彭家騏說道:“彭先生,我看你這個人很爽直,比我們這位表侄兒說話有斬殺。現在就請你評一評看,同志軍若是按進城來,到底會不會有騷擾?會不會騷擾到像我們這些人的頭上來?”彭家騏吃了一驚。他雖然也是二十歲以上的一個小夥子,但還沒有被一個場面上人如此恭維過,何況是一位太太,是同學楚用經常稱爲精明能幹的一位太太。他有點慌張,黃褐色的臉上也泛起一層紅暈。本來說話不起草稿的,這時反而思索起來。他首先謙遜了一番:“我這麼一個年輕鄉壩老,還沒有本事來評判這樣事情!”他腦筋忽然一閃,想起三渡水那樁事情,這是他受激刺最深、至今耿耿於懷的一樁大事。他遂沉下臉色,徐徐說道:“我只把親身經歷的一回事給大家談一談……”
  
  他講得非常詳細。因爲反反覆覆講過多次,事情的首尾,他不但記得透熟,並且也有了剪裁,也有了輕重,到關鍵地方,還能一邊敘說,一邊描繪。雖然還趕不上當時說評書的鐘小,可是連聽了兩次的楚用仍覺像聽頭一次似的,心酸得要哭;兩個小孩不等聽完,業已矇住耳朵說:“好怕人呀!”都跑了出去。
  
  小客廳裏寂然了一會兒,黃太太才低低說道:“硬有這回事嗎?……哼!……真忍得下手……百多人……活生生的呀!……”軟弱女性的眼淚畢竟奪眶而出,以致喉嚨都有一點哽咽。
  
  黃瀾生強健一點,把眼淚忍住了,嘆息一聲道:“這能算文明舉動嗎?”
  
  楚用道:“當然不算,實在野蠻已極!那天彭家騏在學堂裏剛剛擺完,我就說,從此我再不想附和同志軍了。”
  
  彭家騏回覆了他原來的態度道:“孫澤沛、吳慶熙這班袍哥,到底不是革命黨。所以這班人要是得了勢,當然不會有啥子文明舉動的。不過老楚的想法,我也不以爲然。因爲同志軍裏面分子很複雜,孫澤沛、吳慶熙之外,也有真想革命的,比如老楚所說的張尊、張捷先這些人,他們就文明得多。難道這樣的同志軍,你也不附和它?”
  
  黃太太道:“這些那些都不忙說了。我只請問你,同志軍真個按進城來,不是硬就會亂來嗎,比方殺人、放火、搶東西這些事情?”
  
  黃瀾生把手一揮道:“不用再問了。總之,現在是亂世道,我看,還是預備一下爲妙。太太,我打算明天就叫高金山去把肅大嫂子的房子租定,多僱一些泥木匠人收拾,安置一些笨重傢俱,打發羅升先去住着。局面實在不好時,我們再去躲幾天,穩定了,又回來,決不長久住下去。”他又啓齒一笑道,“也算狡兔三窟之計。太太,只好這樣辦吧,你看對不對?”
  
  “當然由你了!唉!這樣亂世道,哪天才清平喲!”
  
  “清平?……亂才動手哩。真正亂的時候,恐怕不久就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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