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尹良親手捧着兩隻硃紅漆木匣,隨定一個年輕標緻小跟班,走進制臺簽押房時候,趙爾豐好像正在同人生氣的樣子,不特鬚眉開張,目光閃閃,並且不是安安詳詳像平常一樣坐在那張有扶手的太師椅上,而是揹負着雙手,在猩猩紅地氈上打磨旋。
尹良原先揣想的是,趙爾豐一看見這幾件證據,定然等不到他把話說完,便會面帶笑容,點頭稱好;甚至對於十路統領名單,或許還要加以研討,如同昨暮他與路廣鍾研討過的一般。因爲上次面交路廣鍾假造的豫州梅柳氏寫給羅綸那封附逆的信時,趙爾豐就是這樣的態度;並且還甚爲稱讚信內所說“如舉大事,甘願資助快槍一千支,子彈三萬顆,勁黨二千人”爲有巧思。但今天趙爾豐態度大變,放在簽押桌上的兩隻鮮豔奪目的硃紅漆木匣,連看也不看,只是亂理着花白鬍須,惡狠狠地說道:“這就是路守特別用心的勞績嗎?……真是笑話!……從前,我還以爲此人僅只不學無術而已,而今看來,實是胸無點墨了。……這樣的人,能辦什麼事!……唉!能辦什麼事!”
尹良深爲驚異地把他呆呆望着,不則一聲。
“他怎麼會想出這種蠢方法來!”趙爾豐又冷笑了一聲,“他何以不再加一頂皇帽,一件龍袍呢?”
尹良越發不敢開口了,只覺得耳根底下略微有點發燒。
“惺吾,煩你轉告路守。叫他別再這樣丟我的臉,縱然來不及多讀幾本正經書,就找高明人叼教叼教也好。”
風色這樣不對,尹良當然明白其中定有緣故。他一出簽押房,遂趕忙轉到日行派辦處,找着饒鳳藻問道:“今天季帥爲什麼會生這樣大的氣?”
饒鳳藻一邊起身讓坐,一邊含笑說道:“是誰又碰了釘子了?”
尹良把路廣鐘的事略微說了一遍道:“依我愚見,子善辦的事,雖然不算頂妥,可也不如季帥說得那樣不堪。本來嘛,謀反叛逆證據,除了印信盟單這些而外,還想得出什麼來?季帥又不明白指示,只是叫人多找證據,而又要得急。比及證據拿來了,看也不看就罵人,我真不了然季帥爲了什麼,會變成這樣一種古怪脾氣!”
“方伯大人敢是要知道此中原因嗎?”
“所以才特別來找你老哥。你老哥隨侍季帥身邊,參預密勿,這些事,胸中定然了了。”
“倒也不十分清楚,”饒鳳藻謙遜地說,“不過最近兩天連接幾道廷寄,還有岑雲帥由上海打來的幾通電文。老頭子看後,都叫壓下,不忙發交收發處去披露。老頭子的怪脾氣,或者與這些不無關係。”
“怪哉!岑雲階怎麼會有電報打來?……老哥所說的廷寄電文,都在手邊嗎?”
“有一通在老頭子那裏,準備批下去刊刷張貼。方伯大人要看,請先看這道廷寄。”
饒鳳藻親自打開卷宗櫃的抽屜,在一疊祕密卷宗中間,找出幾張粘在一處的電報紙,看了看,便遞與尹良道:“這是準備明天發交收發處去的。還是懇求大人看後,暫時不忙張揚開去。”
尹良忙從眼鏡盒內,把一副玳瑁邊老光眼鏡取出戴上。然後拈起電報紙,用一根指頭點着,逐字逐字看下去:
前因四川逆黨勾結爲亂,當飭趙爾豐分別剿撫,並飭端方帶隊入川。現據武昌及重慶等處電陳:四川省城城外聚有亂黨數萬人,四面圍攻,勢甚危急等語。成都電報,現已數日不通,附近各府州縣亦復有亂黨煽惑鼓動,川省大局岌岌可危,朝廷殊深焦慮。昨已電飭端方剋期前進,迅速到川。開缺兩廣總督岑春煊,威望素著;前任四川總督,熟悉該省情形。該督病勢日已就痊,着即前往四川,會同趙爾豐辦理剿撫事宜。岑春煊向來勇於任事,不辭勞瘁,着即由上海乘輪,即刻啓程,毋稍遲延。此次川民滋事,本系不逞之徒藉端誘惑,迫脅愚氓,以致釀成此變。現在辦法,自應分別良莠,剿撫兼施。其倡亂匪徒,亟須從嚴懲辦;所有被脅之人,均系無辜赤子,要在善爲解散,不得少有株累,以期地方早就敉平。岑春煊未能立刻到川,端方計已行抵川境,着先行設法,速解城圍,俾免久困。並沿途妥爲佈置,毋任滋蔓。該大臣等其各懍遵諭旨,迅赴事機,以紓朝廷西顧之憂,而免川民塗炭之苦。欽此!監國攝政王鈐章。內閣總理大臣奕(假)副大臣那桐、徐世昌署名。
尹良看後,不由眉頭一皺,慢慢把老光眼鏡取下,瞅着饒風藻道:“果然是一樁糟糕事情,難怪季帥心裏那樣不舒服。固然,在十八九那幾天,季帥不免張皇了些,奏摺上措辭稍爲過分了一點。但是朝廷處置,也有點亂。譬如說,既已飭令端午帥帶隊入川,就該待端午帥行抵四川之後,聽他的回奏如何,再定措施好了。何以端午帥尚在途中,又憑武昌、重慶的一紙電告,復派一個岑雲階會同剿辦?且不說一國三公,事權不一,辦起事來多少不便;即就用人一層而言,也有點用而不信,信而不專的意味。再說,端午帥是欽命的鐵路督辦,派他會同季帥辦理川事,倒是事理之宜。而岑雲階哩,僅僅因他做過一任四川總督,與現在川事風馬牛不相及,何以也把他派來?如說在四川的官聲好,那麼,與其派岑雲階,倒不如派錫清弼,還爲合宜一些。首先,岑雲階太鋒利,我聽四川紳士說,他辦理紅燈教案子時,曾殺過很多不必殺的人,而錫清弼則仁惠愛民,口碑載道。其次,錫清弼又是奏定川漢鐵路改歸商辦的第一人,而岑雲階是錫清弼的前任,所以說到路事,錫清弼也比岑雲階清楚得多。況且今日的川事,淵源還是路事,只管季帥現在將其分成兩橛,我看將來解決,仍不免要返到路事上面去的。由此觀之。朝廷既然派了端午帥,委實不應再派別人,縱然要派,也應多加斟酌纔對啊!”
他想了一想,又摸着他那漆黑的八字鬍鬚道:“我想,檢派岑雲帥來川,未必是朝廷的意思。說不定又是哪一位大人物的主張。朝廷只是爲了敉平川事,有點急不暇擇,因才稍欠斟酌。不過岑雲帥連兩廣總督都奏請開了缺,可見此公心胸都還恬淡,以我愚見測之,他不見得就肯牽入川事的旋渦。老哥說他有電報打來,可是說他不能奉旨的苦衷嗎?”
饒鳳藻狡獪地笑了笑道:“據職道看來,似乎並不如此。電文在這裏,方伯大人看了就明白。”
“又是電報紙,又是橫起寫的字!我看不慣。煩老哥念一遍,我以耳代目好了。”
饒鳳藻遂將電報紙展開,念道:“七月二十六日,由上海發遞成都及四川各屬,全省府廳州縣武營知悉……”
“且慢,且慢,這並非打給季帥的電報,而是……”
“是的,打給老頭子的電報,尚在四少大人手上。這是一封附電,是普告四川全省文武官員的。”
“哦!……那麼,他是奉了旨了!他真個要到四川來啦!”
“方伯大人猜得不差,電文可以不念了吧?”
“不然,更要煩你老哥念下去了。”
饒鳳藻又念道:“春煊奉命入蜀,會同督院辦理剿撫事宜。現在撰《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專電傳佈。地方文武應即印刷多張,加蓋印信,張貼城鎮鄉村,使人民共喻春煊之情。其有不通電報處所,即由鄰封專人遞送,一體辦理。……”
“老哥停一下!我先請教一聲,他這篇《告蜀中父老子弟文》,老哥必定看過,上面說了些什麼?像不像季帥最近幾篇闢謠安民的告示?”
“絲毫不像。其實說來,就是一篇古文,一點不合公事格式。說的也是一派開導百姓的話。”
“沒有涉及季帥的話嗎?”
“沒有。”
“沒有涉及我們文武官吏的地方嗎?”
“也沒有。”饒鳳藻略微思索了一下道,“不過有幾句話似乎不大妥當。那幾句,記得是:‘倘有已往冤抑,亦必力任申雪,不復有所瞻徇。’這麼一說,百姓當然喜歡。恐怕將來岑大人來後,什麼事都會打成翻案,不冤抑的,也一定變成了冤抑,岑大人要是一味偏聽,官場裏必有一番大混亂的。末後尚有幾句是:‘至蜀中地方官吏,已電囑其極力勸導,勿許生事邀功,以重累吾父老子弟。’從此以後,地方官還能管百姓們嗎?因爲‘生事邀功’這四個字寬泛得很,稍微管一點事,都可加上這句朱語的。”
“既這樣,不如稟明季帥,簡直壓下不發好了。不然,一定會鬧到火上加油的。岑雲階別無長處,討好百姓,摧殘官吏,委實是他拿手好戲。”
“不能再壓了。一則,重慶、瀘州已經奉命刊刷張貼,唯獨成都不辦,說不過去。二則,聽說岑大人已由上海乘輪西上,若不在武昌勾留,入川是很迅速的。”
尹良把眼睛一眯,頗有神氣地說道:“難道季帥一點打算沒有,就老老實實聽憑岑雲階長驅而入嗎?不見得吧?”
在這種重要關節上,饒鳳藻當然不便有所泄漏。他曉得尹良與端方有親戚關係,自從端方奉命入川會辦川事,尹良差不多隔幾天便有一通密電打給端方。制臺衙門的人,一大半都曉得尹良就是端方在成都的坐探,大家防範他,有時也想利用他。所以饒鳳藻也把眼睛一眯,只是說,這通附電還有一半之多,請方伯大人的示,念還是不念?及至得到尹良首肯,他便唸了下去:“地方文武官吏有維持治安之責,務即切實勸導,並選公正士紳講演,以期早日解散。自此電到後,地方人民苟非實行倡亂,不得妄加捕治。其因亂事拘拿在先者,苟其地業已安靖,應擇情節較輕者量予保釋,以省繫累;即情節嚴重必不可原,只許暫行羈留,候春煊到後,再行判決,不得擅行殺戮。但望上下共釋猜嫌,庶或於春煊未到之前,即致敉平,國家之福!地方之幸!出力官紳,自應擇尤請獎。如奉行不力,或貪功生事,一經查覺,立予嚴懲!此電到後,即將辦理情形隨時報告,勿得隱飾!……’全電就是這些。”
“好氣派!”尹良把沒戴緯帽的頭搖了搖道,“單就這電報的最後幾句而論,無異在開季帥的教訓。就說是對地方文武官吏而言,然而季帥到底是現任總督,岑雲階縱然欽差來此,也不過是軍務會辦而已,何況會辦當中,還有一位奉旨在前的端午帥。爲什麼電文中間,就不把現任總督和另外一位會辦大臣提一提?儼然四川事情,就該他一個人大權獨攬,獨斷獨行了。孔夫子說過,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設若季帥不及時設法的話,哼!我看,四川總督這個位置,難免沒人覬覦的!”
饒鳳藻不由心裏暗笑道:“難道端午橋不就在覬覦嗎?不然的話,他也不至於同瑞莘儒聯名參了趙季和一折子,逼得趙季和取了強硬手段,鬧出事來,又由瑞莘儒保他入川查辦,並撥了一標湖北新軍保護着他來。這真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了!”但饒風藻表面卻故意裝得老老實實地道:“按照方伯大人的意思,這法該如何設呢?”
“真個要設法的話,只有向京城方面去設了。好在趙次帥近在奉天,想必季帥已有電報去了。”
“老頭子有沒有電報去奉天,不知道。不過聽四少大人說來,趙次帥日前確有電報通知老頭子,說瑞莘帥曾電約次帥聯名奏派岑大人來川會辦。適才方伯大人所猜測的朝廷之所以出此,實緣有大人物主張一層,真可謂目光如炬了!”
幾句似乎出之無心的話,使尹良大吃一驚,摸着鬍子,好半會兒沒有話說。
饒鳳藻眼睛幾眨,倒笑不笑地說:“依職道一得之愚,如其要設法的話,老頭子似乎未便出頭,倒是方伯大人容易爲力些。”
“我反而容易爲力?”
“呃,是啦!解鈴還是繫鈴人。瑞莘帥既然能夠出面約人奏派,只要明白此間情形,等到岑大人行抵武昌,他也能夠留他多多盤旋幾天。這時節,再有人向京城那面斡旋一下,我看,岑大人很可以再回上海去養痾了。以後端大人一人來川,既辦路事,又辦軍事,與老頭子和衷共濟,豈不比夾雜一位目無餘子的岑大人在內,方便得多嗎?”“這,確乎方便一些,也才於事有濟。……只是,請誰去遊說瑞莘帥呢?”
“方伯大人可否打封電報去?”
“我沒有那麼大的面子能夠說動瑞莘帥。”
“那麼,打封密電給端大人,把岑大人的態度談一談。或者,簡直說明此公若來,不免大權獨攬,四川事情,將無他人置喙餘地。請端大人速商瑞莘帥,可否勸阻岑大人暫勿西上。如此,不是也同樣有效嗎?”
“京城那面呢?”
“還是要仰賴端大人和方伯大人的。自然,趙次帥也可爲力。不過瑞莘帥這面,仍是要着。如其岑大人一過武昌,那便全局動搖了。”
“我已有好多天未同端午帥通電,不知他還在不在宜昌?若他已經離開宜昌,這就不好辦啦。”
“端大人多半還駐節宜昌。若已啓節,必有電報告知老頭子的。”
尹良想了想道:“也罷!姑試爲之。不過,總該先向季帥請一下示。叫你老哥的管家過去看一看,看季帥還在簽押房不?”
二
岑春煊《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張貼全城這一天,恰是周宏道同龍幺姑娘竹君舉行新式結婚典禮的好日子。
按照龍老太太的本意,龍幺姑娘的婚事,最快也得在明年二月才能辦理。因爲老規矩是這樣的:一個姑娘從受聘到出嫁,就是中等人家,不十分講究置辦多少陪奩,最快也該經過十個月。若然過早了,親戚當中的閒話可受不了,不是批評當父母的太不慎重,便是非笑你把尊貴的女兒當成丫頭子在看待。
但是龍老太太畢竟答應了,又是什麼緣故?緣故就在她的二女兒黃瀾生太太……
黃太太被周宏道今天請求,明天請求,說了幾篼話,做了多少醜樣子,要這位精明幹練而又通情達理的二姨姐設個法,把那老頑固丈母孃說得回心轉意,讓他早一點兒享受家庭幸福。
黃太太抿着嘴皮笑道:“光顧你一個人的幸福,我倒難得勞神……”
“嘿嘿!二姐,當然也有幺姑娘的份的。”
“既有她的份,不如就叫幺妹親自去跟媽說。”
“幺姑娘怎麼好啓齒呢?二姐,還是你當姐姐的人說話方便些。何況你又是媒人。”
“你這個人才老火喲!我們做媒人的,把你們兩個拉到一起,也就夠之極矣。莫非一定要拉上了牀,等你們生了娃娃,才脫得了手不成?”她並且盡情盡興地大笑起來。
周宏道的一張寬皮大臉,刷地一下就紅了一半。連忙摸摸領帶,鞠了一躬,又順便作了半揖道:“二姐真愛取笑人。無論如何,總要勞煩你這冰上人的。……等幺姑娘結婚之後,不消說,三百杯之外,定要重重酬謝。”
“酬謝?”黃太太把嘴一癟,“新人上了牀,媒人撂過牆,你怕我不曉得?”
周宏道幾乎賭咒發誓地說:“絕不至於!絕不至於!”
黃太太允諾後,想了想,便坐轎子到南打金街孫家,會着她大姐,商量如何去向龍老太太進言。
孫師奶奶不住搖着頭道:“莫再找我去跟媽說了!再去說,擔心會把我肚子氣炸!”
“未必然就看着幺妹的姻親破敗完事?”
“咋個會說破敗呢?聘定已經下了,兩個人你來我往又那樣親密,並且還一同出名字請過客。只不過推緩幾個月結婚,難道捏在手裏的鵪鶉,還怕它飛走了?”
黃太太的兩顆黑絨花的眼珠滴溜溜幾轉道:“我就是擔心它會飛走哩!你不曉得周宏道這個人,雖說年紀大了點,人又委委瑣瑣不很氣派。可是人家資格高,是留洋學生;家底好,是中江縣糧戶;在成都又是個單身漢,上無父母伯叔,下無兄弟姊妹,元配太太一過門,便是一家之主。這樣好的女婿,有姑娘的人家,哪個看了不眼紅?憑我曉得要下手收攬他的,就有郝家、葛家。葛家哩,姑娘稍爲年輕一點,不是當家時候,葛大嫂不大願意的,還在於行輩不同。但是郝家的香荃卻合適呀:女學生;十八歲的大姑娘,長得泡酥酥的,嫩閃閃的,比她大姐還受看;又能料理家務。要是那時我不先下手,趕快叫瀾生出頭把幺妹介紹給他,哼!……”
黃太太本來想說:周宏道爲什麼經黃瀾生一提說,便立刻答應了呢?因爲周宏道第一次到她家來赴宴的時候,她出去陪過男客。周宏道那時就注意了她,稱讚過她又標緻,又大方,比日本婆子還好。所以一說到幺姑娘,周宏道以爲一母所生,姐姐是這個樣子,妹妹一定也是這個樣子,因才毫無猶豫。老實說起來,幺姑娘這頭姻親,確確實實得虧她這位二姐打了樣,無異於沾了二姐的光。要是周宏道不先見過她,而先會見了郝香荃,恐怕黃瀾生開口之後,他未必便那樣眉花眼笑地連連稱謝啦!不過這番話只在黃太太腦裏閃過,她用了很大的力才忍住了沒有說出口來。她非常清楚,如其這麼一說,孫師奶奶必然要多她的心,必然會當面鼓、當面鑼地譏誚她是耗子爬秤鉤,自稱自哩。她們姊妹間的情感有時固然很好,但是彼此的嫉妒卻也不弱。黃太太還比較蘊藉、含蓄,孫師奶奶一旦發作起來,卻是無敵於天下的。
黃太太頓了一頓,才接着說道:“也算他們前世有緣,周宏道對幺妹,居然一下就投合了口味。……不過,我總有點擔心。一則,幺妹的人才只有那個樣子,中中平平的,說不上歹,也說不上好;二則,文墨只比我們高一點,說來到底有限,又不是個時髦女學生。這些不說它了。人又生得本分,並不像我們遇事有抓拿。……所以我常想,若是打鐵趁熱,趁着周宏道正在紅紗罩眼時候,趕快給幺妹把姻親完了,兩個人同牀睡過覺,就不怕再有啥子大變動。……媽又不懂得這些道理,偏偏抱着一本老皇曆不丟手。跟她說,又不聽。萬一事情拖得過久,周宏道眼睛一亮,看出了幺妹的一些扁毛兒,來一個翻悔退聘,現在是維新時代,凡事講開通,你有啥子法寶能把人家制住呢?姐姐,你說該是哈?”
孫師奶奶讓她說完之後,才撲哧一笑道:“二妹,枉自你聰明一世,原來你才糊塗得可笑!”
“?……”
“莫非你才紅紗罩眼,真個看不出來嗎?”孫師奶奶還是那樣挑逗地笑着。
“啥子事?”
“哼!幺妹同周宏道已經上過牀了。”
“咦!真的嗎?”
“還是幺妹親口向我招的供狀。連雅堂那個老好人都有一點察覺了。”
黃太太頗爲惆悵地說:“這個鬼丫頭!……”
“你莫怪她。她說來,雖是出於周宏道的估逼,她也存心要把這條光棍拴住,才肯了的。”
黃太太要笑不笑地說:“看不出來,她從哪裏學來的這一手!”
“你還認爲她本分,不像你我遇事有抓拿。……嘿嘿!告訴你,風氣變了,現世的成人姑娘,你默倒還像十幾年前你我當姑娘時候那樣蠢嗎?現世的姑娘硬是厲害得很!”
“嗯!不錯,這一晌,幺妹的眼神體態,果真有些異樣,笑起來也比以前野多了。我因爲這一晌心裏不空閒,便沒留神去考察她。”黃太太忽然眉梢骨一,怒氣滿臉地說,“可這鬼丫頭,爲啥對你招了供,卻又瞞着我呢?”
“因爲害怕你。”
“爲啥要怕我?我又不是老腐敗,老頑固。”
“幺妹說來:二姐嘴尖舌利,又是好強的人,曉得了,包管會罵她丟了媒人的臉,還會恥笑她貞節女怕遇囚皮漢。嗯!說到那些囚皮花臉的漢子,真是我們婦女家的命宮磨蠍!他不把你糾纏到手,硬不甘心。幺妹口說是她爲了要拴住周宏道的心,才肯了的。我說,不見得,還是她自己說的,遇合上了囚皮漢,沒奈何了。”
黃太太覺得耳根有點發燒,連忙笑說道:“嘖嘖嘖!你就把囚皮漢說得那樣兇。我這個人,就不怕遇見囚皮漢。”
“不要把弓拉得那樣滿。”
“爲啥不呢?我是有兒有女的人了,還會花心嗎?”
“就是會花心囉!你說句真心話,你遇見過囚皮漢沒有?”
“你纔怪呢,爲啥要拷問起我來?”黃太太半生氣半開玩笑地說,“老姐子,莫非你着囚皮漢糾纏過嗎?唔!一定是的,你剛纔不是說過來?”
“嘿嘿,我倒想有人來糾纏我,只是我老了,沒有這資格了。”
“我還不是老了,沒有資格了?”
“並不!你的資格正夠哩!……”
黃太太不等她把話說完,便正正經經說道:“不扯這些無干得失的話了。我想起來,周宏道爲啥一連幾天獨自一人跑來找我去當說客,並且那樣猴急?說不定,鬼丫頭的肚子裏已經有了東西,沒法想,才支使周宏道出頭的。”
孫師奶奶點頭道:“怕不是那樣的嗎?”
“既這樣,倒不如對直把這樁事情對媽說了吧。”
“這咋使得!”孫師奶奶眉頭微蹙道,“豈不要了她的老命?她一輩子不放心的,就怕我們姊妹們做了啥子出乖弄醜的事,敗了她龍家的門風。何況幺妹又是她的心肝寶貝,現在搞出這種先奸後娶的事來,她咋個受得了?”
黃太太兩手扭絞着一張雪白的、繡有角花的細麻紗手巾——這是龍幺姑娘新近才從馬裕隆洋廣雜貨店買來送她的禮品之一——低頭尋思了半會兒,方擡起頭來向孫師奶奶說道:“我想來,媽這個人的脾氣,是吃硬不吃軟的。你若低聲下氣好好跟她商量,她準會頑固得像爆炒鵝卵石——不進油鹽的。設若你進門就給她一個烹缸,使她回不到神,她反而會巴巴結結地請你做主張。你說,媽的脾氣可是這樣?”
“嗯!好像是這樣的。”
“所以我們去說幺妹的事情時候,最好是這麼辦:一開口,就怪她爲啥讓一個大成人的女子,單身獨自地去同一個講新學的男人你來我往?光是來往也罷了,還聽從兩個人無明無夜混攪在一起。聽說,周宏道一到家裏來,從沒有陪伴老人家擺過幾分鐘的龍門陣,總是一頭就鑽在幺姑娘的繡房裏,有說有笑,只管說兩人訂了婚,講開通,但男女之間,也該有個分寸呀。老人家眼睜睜看着爲啥就不提防一點?老人家難道沒有想到乾柴近烈火這個譬比不成?好嘍,如今兩個人竟自搞出怪事來了。不但辱沒了龍家門戶,連我們姊妹臉上,也沒有光彩,況且我還是媒人。要是這醜事張揚開去,別人不責備你當孃的人糊塗,一定要疑心我這個當姐姐的人,做了媒,還帶拉皮條。你被別人恥笑,倒千該萬該,我背了冤枉,卻是跳到黃河洗不清。我現在別無二法,只求你老人家趕快想個方子,把這件傷風敗俗的醜事遮掩下去。要不然,就照今天大家說的話:賠償我的名譽!名譽就是生命!……”
孫師奶奶早已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道:“好了,好了,莫再演說下去了!你這張利嘴喲,真可以到衙門去滾案子啦!黑的能夠說成白的,沒理的事能夠說得天花亂墜。”
黃太太也笑道:“莫講這些空話。你只評一評,我這樣去開口,媽該不會哭起來?”
“還有不哭的?不過也好,你這樣跟她一逼,說不定媽果真會將就你,叫你出主意的。”
“我想來,她也只好聽我的話,答應男家早點把幺妹娶過去,好遮醜。她要是不答應,我還有話說哩……”
正這時候,孫雅堂從籌防局回來。兩姊妹交頭接耳商量了一下,趁着孫雅堂獨自一人在堂屋外吃飯,便來找着他,把黃太太所想的辦法大略說了一遍。請教他,是不是可以這樣去逼迫龍老太太,使她答應把幺姑娘的喜期提前辦理。
孫雅堂非常熱情地贊成說:“該這樣!該這樣!”
而後放下碗筷,嘆息了一聲,說道:“目前世道如此不好,當父母的也應把兒女婚姻早了了爲宜。若果將來偶有差錯,遭怪之處還更多哩!”
三
龍幺姑娘的花轎在左鄰右舍、男女老少的好奇眼光之下,熱熱鬧鬧地、吹吹打打地、吆吆喝喝地、憑着八個頭戴喜帽,身穿綠布短褂,前後心各綻一幅約摸冰盤大小、自洋布圓補子上有飛馬圖案的轎伕,四擡四扶,出了龍家大門。
按照新郎周宏道同一夥維新朋友所擬定的、帶有革命性的新式結婚禮單,原本沒有坐花轎這一項。他們準備借一頂藍呢四轎,用兩匹紅綢從轎頂交叉垂下,在轎的四角打上四朵大繡球,來代替那種外表只管花哨,其實密不通風、有如囚籠的舊式花轎的。但是龍老太太堅決不答應,她氣憤憤說:“我啥子都讓步了。說是世道不好,怕招惹是非,叫不用擡盒過禮,就不過禮。又說,新式結婚,男的不穿袍褂,女的也就不再穿戴鳳冠霞帔,我也依了。可是花轎一定要坐!全堂執事一定要用!老實話,我一個正經女兒出閣,連這點面子都不要了嗎?”經大家研究之後,認爲於大體無礙,才由大賓——這一天的新名詞叫介紹人——田老兄出頭,代表男家承諾了。只在全堂執事上略有修改。即是說,男女兩家都沒有做官的,官銜牌就不必再向親友借用。既不用官銜牌,那麼,肅靜迴避牌也可以不用。肅靜迴避牌不用,那麼,開鑼喝道當然也該淘汰。所謂全堂執事,經田老兄這樣一修正,結果只剩下了兩面飛鳳旗,兩面飛龍旗,花轎前一柄紅日照,花轎後一把黑油掌扇;此外,還剩下一個必不可少的樂隊。這樂隊也只由五個身披破爛紅布短衫的可憐樂工組成:兩支嗩吶,一面手鼓,一隻七星盞,一具包包鑼。就這樣,也算遂了龍老太太的意,也才熱熱鬧鬧地、吹吹打打地、吆吆喝喝地把花轎擁出了龍家大門。
花轎大約已走有兩條街之遠,看熱鬧的鄰居街坊也散盡了,龍老太太猶然流眼抹淚地站在紅燭高燒、香菸繚繞的堂屋內,定睛望着業已關好的二門。她還是捨不得驟然離開身邊的幺女啊!
黃太太和孫師奶奶本來應該隨着花轎送親前去的,因爲新式禮單上沒有這一項,她們遂暫時留在龍家,幫着女工賀嫂把幺姑娘的房間收拾乾淨,而後一同洗了手,重新撲了一次南粉,抿了一次頭髮,走到堂屋跟前來向龍老太太告別。
看見龍老太太滿臉悽苦神色,黃太太心裏感到有些難過,遂說道:“媽,你一個人留在家裏,不如還是同我們一道到幺妹家去,看看他們的新式禮。到底咋個搞的,你心裏也寬舒一點呀!”
龍老太太沉着臉,只是搖頭道:“我說了不去,就不去。新式禮嘛,我早曉得,你向我哈哈腰,我跟你拉拉手,上下不分,成個啥子名堂!一個女兒家的終身大事,我從沒見過這樣不慎重的,連天地祖宗都不敬了,還理睬到我這個老孃子?我不相信一個人到東洋走了一趟,就連祖宗都不要了!我已說過,今天在他周家辦喜事,好歹由他姓周的做主。可是三天回門,那便要由我做主啦。我當丈母孃的,倒不爭他那幾個狗頭,磕也使得,哈哈腰也使得。我龍家的祖宗,卻要受他新女婿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的。我是中國人,我不怕人家罵我腐敗,若還像今天這樣耍洋把戲,不問是誰,一齊不準進我龍家大門!我在祖宗神位跟前咒死他……”她趕快住了口。深悔不該在幺女的這個大日子裏頭,說出了個不吉祥的字——死。
她的大女,孫師奶奶業已像炒豆子似的,向她吵了起來道:“人家是新學家,不迷信,纔不怕你咒,你愛咒,我賭你今天就咒!我倒說話在前,回門那天,你硬要這樣耍怪脾氣的話,我們都不來,讓你孤家寡人關上大門去守老規矩!”
黃太太把孫師奶奶拉了一把道:“你也是喲!……媽,你放心,三天回門,包你新女婿會跟你磕頭的。……”
把龍老太太安頓好了後,兩姊妹才坐着各人丈夫的三丁拐轎子,飛跑到南門二巷子周宏道所佃的新居來。
這所新居,是一家大公館的別院,而且是從花園中間攔出,另外添修了幾間房子。院子不大,卻頗頗有些花木。正房三間,顯然是一座大花廳改的。中間作爲堂屋,非常寬敞,前後都是冰梅花格門。明一柱的寬階梯,還帶有不斷矮欄杆。這時,堂屋內外,甚至連院子中間的一堆假石山上,都站滿了人。田老兄的一種半沙半啞的聲音,正從堂屋裏傳出。
黃太太忙向堂屋臺級步去,一面向孫師奶奶說道:“來遲了一步。……”
孫雅堂同幾個不認識的男客站在花格門邊,便迎上前來說道:“還不算很遲,介紹人才在演說。”
“瀾生演說過了嗎?”黃太太很好奇地問。
“他再三不肯,大約還不大搞得來。……你們兩位請到後面去,女客都在後面。”
一陣歡笑聲,又一陣巴掌聲。原來田老兄已經說完了。黃太太只聽清楚最後兩句:“恪盡你們天職,努力製造新國民吧!”不由呸了一口,低低笑道:“真是狗嘴裏不長象牙!”
人聲稍靜,充當禮生的郝又三把一張梅紅全柬舉起來,看着念道:“男賓致賀詞!”
站在下面人叢中的葛寰中說道:“怎麼!又三,你看錯了行吧?我記得下面是新郎演說哩。”
“沒有錯,是世伯記差了。新郎演說這一項,勾在後面,作爲對來賓的答詞去了。”
已經從堂屋當中擺設的禮案上方退走下來的田老兄,登時拍着兩手道:“就請葛太尊演一個說好嘍!大家贊成嗎?”
當然沒有人肯出頭說不贊成。
葛寰中今天卻也特別,既沒有戴緯帽,也沒有穿補褂。穿的、戴的、佩的,就是當蜀通輪船到萬縣時,上岸去拜會陸知縣的那一套。當下轉身對着衆人一拱道:“諸公在此,區區怎好佔先哩!”
比及大家都要他先說,他才邁步走到那張鋪有白布、上面擺了一隻滿插鮮花的花瓶的長案上端站着,然後面對分站在長案下方的新郎新娘笑道:“我不會像田伯行老兄那樣引古證今、長篇大論。我還是老一套來個《詩經》集錦,祝賀你們二位。”說着話,已從馬褂內襟袋裏,摸出一張什樣錦花箋,展開來,捧在手上,乾咳了兩聲,方打起調子,朗朗念道:“君子偕老,如鼓瑟琴;予唯音嘵嘵,而有遐心。——上第一章。君子偕老,其命維新;吁嗟乎騶虞,宜爾子孫!——上第二章。君子偕老,文定厥祥;繼序其皇之,載弄之璋。——上第三章。君子偕老,鳳凰于飛;我從事獨賢,不醉無歸!——上第四章。這四章,是祝賀新郎的。……”
男客中間已有幾個人大聲喊起好來。女賓中間,看得出,葛太太、葛小姐都異常高興。葛太太兩隻眼睛,笑得眯成了縫,葛小姐兩隻眼睛卻像晴夜天空中的陪月星似的光芒乍乍。
“……下面四章是祝賀新娘的。第一章:——之子于歸,見此良人,鼓瑟鼓琴,則不我聞。第二章:——之子于歸,宜其家室,無使君勞,靡有朝夕!”
男客中間又發出哈哈笑聲,還聽見有人帶着笑聲說:“這不是祝賀,是告誡。告誡新娘子莫要把新郎弄得早晨黑夜都疲勞不堪。”經過這一解釋,女客中間好多人也捂着嘴笑了。
葛寰中揮着一隻手道:“鄙意並非如此,是諸公曲解了。下面兩章,容兄弟唸完好嘍。”
下面兩章是:之子于歸,宜其家人,終溫且惠,既安且寧。之子于歸,以御賓客,庭燎有輝,其儀不忒。
唸完後,葛寰中又向新郎新娘拱了拱手,才退了下來。
郝達三滿臉是笑地迎着他道:“老弟的書本還這麼熟,佩服,佩服!”
葛寰中順手把他拉到花格門外,附着他耳朵說道:“老哥不要見笑,並不是我搞的。濫套四六我還來得兩篇,五經、我早已一多半還跟老師了。這東西,是昨天找傅樵村殺的槍。”
“哦!難怪才那樣地口齒輕薄啊!”
這時,堂屋裏面,董修武正大講其移風易俗,必自家庭革命開端的大道理。
郝達三尖起耳朵聽了聽,遂問葛寰中:“這個姓董的,可就是同周宏道一起,被邵明叔聘回來教書的那人?”
葛寰中正從何喜手上接過一支切了尖的雪茄煙,一面就着何喜遞過來的紙捻咂煙,一面點着頭道:“唔!……便是此人。……你看怎麼樣?……”
“大概也是一個暴烈分子吧?”
“大凡新從日本回來的,都帶一點這種習氣。”
“我看也不盡然。周宏道這個人,就頗純謹。”
“唔!……”
“還有那個討日本婆子的。”
“你說那個姓張的嗎?”
“正是。”
“這個人同那個姓柳的我都不大熟悉。……嘿嘿,老哥,到底隔了行啦!”
兩個人又談了一些別的話。葛寰中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從嘴上把雪茄煙拿開,問道:“我聽說,邵明叔回來了?”
“回來了幾天,星煌還託他捎了封信來。”
“說了些什麼?”
“星煌的信嘛,沒說什麼。除了家常話外,只問了問四川爭路的情形。”
“我問邵明叔回來說過些什麼。”他又補充了一句,“關於京城方面的?”
“也沒說什麼。只是說,京城裏的一班大佬都不注意四川的事,劉聲元儘管奔走號呼,卻沒有好多效果。他走的時候,聽說劉聲元正安排叩閽哩。”
“明叔是什麼時候離京的?”
“早囉!大概在閏六月下旬。”
“那麼,七月初一的事情,他在京城時候還不曉得囉。”
“他說,到了宜昌,會見李瑤琴,才曉得的。因此,他才僱了兩班轎伕,從陸路趕了回來。”
葛寰中不禁大爲詫異道:“由宜昌起旱嗎?真了不起呀!那樣的羊腸小道,怎麼能走?……”
這時,堂屋裏很熱鬧。大概男賓致詞已經完了。
果然,只聽見郝又三的聲音又高唱起來:“請女賓致詞!”
葛寰中向堂屋裏瞭望了一眼道:“聽!女賓要講話了。”
郝達三瘦得只見骨頭的臉頰上,掛出一種不大好看的笑意,說道:“你們的新鮮玩意兒鬧得真有趣!”
“老哥不以爲然嗎?”
“我沒有什麼意思。只怕還不大找得出這種女演說家吧?”
“你不要目中無人。革命黨中間就出過秋瑾,你該曉得?”
“那是早已開通的浙江,此地卻是四塞之邦的成都。……”
真的,當禮生唱了那句“請女賓致詞”,堂屋內外一衆男客都帶着笑臉,伸起頸子,朝堂屋後半間女客叢中定睛瞅着,要看走出來的是哪一個。差不多有半袋葉子菸時候,只見女客們一多半都捂着嘴笑,有一些都湊着耳朵打嘰喳。
新郎雖然笑容滿面,似乎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摸摸領帶,又摸摸掛在西服胸前的那朵大紅綾子做的像生花。不住擡起他那雙單層眼皮的眼睛在女客當中逡巡。
郝又三從長案檔頭回過身去,恰好看見黃太太正和孫師奶奶站在一起,兩個人都含着笑在咬耳朵。他遂向他的老婆葉文婉遞了個眼色,同時拿嘴朝黃太太那面一支。
葉文婉立刻就在她娘母——郝達三扶正的老婆——耳邊咕嚕了幾句。兩個人又回頭找着葛太太,低低商量了一下。於是葛太太就開口說道:“就請女冰媒演說好了!”
葉文婉立刻接了上來:“很對!很對!黃太太最會說話的。”
郝達三太太也笑嘻嘻說道:“況且是姐姐,咋個不該說呢?”
郝達三在堂屋外面聽見了,眯起眼睛,悄悄向身邊的葛寰中說道:“想不到她們竟自點起名來。”
葛寰中把眉頭一皺道:“敝內真是多事,不應該這樣方人!”
“聽內人她們說來,這位太太一向就是健談的,怎麼說是方人?”
“嗯!你老哥卻沒有研究。平日健談是一回事,登臺演說又是一回事。黃瀾生尚且推脫了……我看,要想法子解圍纔好,不然,事情要弄僵。”
這時,黃太太正在爲難。大家越是嘻嘻哈哈,甚至拍起巴掌催促她,她心裏越是發慌,臉上越是發燒;平日積了一肚皮的話,此刻半句都想不起來。到大家催得緊時,她不由衝口喊道:“莫逼我!……我不會說話!”一開了口,她反而能用心思了,連忙接下去道:“要說是至親姐姐,該說話,我還有個大姐在這裏,咋個要指名叫我出頭?要說是女冰媒,該說話,田大嫂纔是真正的女冰媒哩!何況年紀也比我大些,我咋好僭她?大家與其叫我說,不如請田大嫂說!……好不好就請田大嫂說幾句?”她已經架了一個式子,如其大家再逼她,她真個要去把田老兄的那位只知道燒茶煮飯、生男育女的令正拉了出來。
剛好,葛寰中從手足無措的黃瀾生身邊擠出來,高聲說道:“請各位雅靜,聽我說一句……”
登時就有一些人譁然笑道:“好呀!好呀!葛大人要代表女賓說話了!”
“嘿嘿,我倒很想代表,只恨沒有資格……”
這一下,連一衆女客都呵呵呵、咯咯咯地鬨笑起來。
“……我可以介紹一位有資格,而且資格很夠的代表。……我說,各位來賓,你們怎會忘記了一個人?這人,在今天這個場合裏,真是太合拍了!……我們新郎周仁兄手訂的新式結婚禮,據說是向日本模仿而來。……何以你們竟自忘記了女賓中間正有一位日本女賓,要請女賓演說,怎麼不請這位貴賓呢?”
立刻全堂屋都是巴掌聲。顯而易見,黃太太拍得更爲起勁。同時,還向葛寰中這面投出了一種感謝眼光。
立刻全堂屋的視線都集中在那個髮髻高聳、脂粉滿臉,說不出怎麼好看,也說不出怎麼不好看,約摸二十七八歲的日本女人張細小露身上。
張細小露穿了一件時興的、在成都尚不多見的翠藍軟緞旗袍。兩片圓角高領,高得幾乎把臉巴都掩了一半。通身滾了一道鵝黃緞邊,比成都女滿巴兒身上穿的,窄一些,長一些,袖口也小些。不但樣式受看,並且把穿衣服的人也顯窈窕了。腳上是一雙高跟尖頭乳色皮鞋,一望而知,這鞋不是東洋貨,也是西洋貨。
張細小露到底在本國受過女子學堂教育,當過幼兒園保姆,當過初等小學教習,有點口才;自從同丈夫張物理回到成都,曾經參加過兩次高臺講演,每次,一篇幼兒教育爲強國之本說,已經講得溜熟。當下,看見大家拍手歡呼要她演說,她只是溜着眼皮地笑,一點也不害臊。及至張物理遠遠向她示了個意,方徐徐走到長案的上方,把握着的兩手放在小腹地方,向新郎新娘鞠了一個九十度躬;——新郎也畢恭且敬地還了一個九十度鞠躬;新娘卻嶷然不動,兩目低垂,好像沒有看見似的。——又朝男賓這面和女賓那面,各鞠了一躬。而後纔不忙不慢,以一種純熟的中國話,又把她的幼兒教育爲強國之本說,講了十幾分鍾。到底連合現實,最後說了幾句祝賀新娘成爲一個賢妻良母的模範。
張細小露演說甫畢,巴掌聲又像偏東雨一樣響了起來。也顯而易見,張物理的巴掌拍得更爲起勁。
按照禮單所列,下面該新郎致答詞了。
四
典禮結束,男女賓客依舊分開了。女客全部盤踞在三間正房內,款待女客的三桌海蔘席,在堂屋裏安成一個品字形。
筵席是復義園承包的。爲了包席,黃瀾生還勞了很大的神。因爲復義園開始不敢承包。說是海味蔬果還現成,唯有雞鴨魚肉不好買。要哩,必得到鄉場上去設法。怕的是,城外不清靜,到時關了城,拿不進來,怎麼辦?後來,由於黃瀾生擔了保,託人向營務處弄了一個准予通行的字樣;又由孫雅堂在籌防局打了招呼;並且每席加銀六錢,喜封賞號在外;這樣,復義園託不過人情,才答應了。
大一點的男女孩子都跟着媽媽在堂屋裏坐席,小一點的便由女僕丫頭帶着,在假山後面樹蔭底下吃中席。中席又名肉八碗,大抵紅肉、燒白、膀、筍子、海帶湯之類的菜餚,是專門用來款待底下人或次一等客人的。
男客在新添的一列廂房內起居,筵席也安在這裏。雖然兩桌,但每桌只坐了七個人,比女客少多了。
婚禮是前所未有的新式禮,坐席時候,也便沒有那些繁文縟節,僅只由新郎恭讓兩位介紹人坐到兩桌的首座。餘客都不要新郎安座,新郎也頗灑脫,就不安座。而且不等舉筷,便讓客人寬衣,說是吃得舒服些,自己首先脫去西服上衣,只在雪白襯衣上套了件半臂。
葛寰中脫去馬褂,並把扣帶也解了下來,交與何喜拿去收在轎衣箱裏。舉起酒杯——當然是那個時候時興的允豐正仿紹酒了!——向同桌的黃瀾生說道:“瀾生兄爲我們新郎婚事,委實費了心,勞了神,又出了力。我們新郎今天是單槍匹馬,照應不能周到。我以老友資格,權且代表他來敬三杯——請幹!”
“哈哈,葛太尊,這代表敬酒的事,我以爲不該是你。”田老兄在隔桌首座上笑說,“苟以疏不間親而言,理應顛倒過來,叫黃瀾翁來敬你纔對啊!”
“今天此刻,瀾生兄是大賓。我代表敬的,乃大賓而非襟兄。且等敬了這位大賓,當然還要敬老兄的。”
黃瀾生已經高舉酒杯道:“我們對飲吧。不必俗套,鬧什麼你敬我,我敬你。”
其實還是在你敬我,我敬你。四熱吃還未上席,將就十三巧小冷碟,便轟飲起來。
這時,高金山忽然從院壩裏跑進廂房,向周宏道說道:“邵監督來了。”
接着便聽見院壩裏一個人旋走旋說:“來晏了,來晏了。沒趕上觀禮,實在對不住!”
周宏道業已把上衣重新穿好,搶到門外,恭恭敬敬說道:“邵先生真個動了步……不敢當!不敢當!……”
孫雅堂悄悄問郝又三:“這是什麼人,宏道如此殷勤他?”
“就是紳班法政學堂監督邵從恩號明叔的。”
“哦!原來是宏道的東家。我也該去周旋一下。”
但是他剛站起來,邵從恩已被好些人包圍着,都在打招呼。
“明叔,我纔打算過一會兒到你府上找你哩!”這是郝達三的聲音。
“邵先生,是否去謁見過趙制軍來?”這是董修武的聲音。
“明叔先生久違了!聽說回來不久。這一次的旅途,可辛苦啦!”這是葛寰中的聲音,特別響亮。
“邵明翁,這裏坐。虛位待久了!”這是黃瀾生的聲音。
“邵先生纔來嗎?”“邵先生好嘛?”分辨不清是誰的聲音。
邵從恩卻安安詳詳地先向周宏道作了三揖,道喜道賀。然後纔回頭對每一個打招呼的人,拱手周旋。就連剛剛離座的孫雅堂跟前,他也走到了。還笑容滿臉,很親切地請教了貴姓尊章。經郝又三介紹說是周宏道的襟兄,他連忙作了一揖。
比及坐定——就坐在黃瀾生的右手——才向郝達三、葛寰中說道:“兩兄可曉得朝廷又欽差了一位大員到四川來查辦川事,並且會辦軍務?”
“是哪一個!”
“是岑雲階岑宮保。”
兩個人——也可以說是兩張桌上的人,都大爲詫異地說:“!有這等事!”
黃瀾生登時用兩根指頭在方桌邊沿上一敲道:“嗯!昨天在院上就聽見說了。但不知道確實不確實。”
“怎會不確實?我在院上,趙季和親口告訴我,我到這裏來時,已見貼告示地方,圍觀的人頗不少,而且都興高采烈。我來不及下轎子去看。想來,定然是趙季和所說的、岑雲階用電報拍來的告蜀中父老書了。”
葛寰中舉起酒杯,深深喝了一口道:“這確是一件非常重要的消息!此公一來,四川局面必然會大變的。”
田老兄在隔桌上大聲說道:“有沒有人去把他那篇文字抄一通來看看?”
沒有一個人應聲。
邵從恩道:“何用着急哩。此間散了席,到處都看得見的。”
郝達三用筷子頭把邵從恩的手臂一觸道:“我問你,老趙可曾問到京城的事?”
“沒有談到那上頭。我今天去會他,重要是談伯英、梓青、表方諸人的事情。……”
立刻,兩桌的人全都住口了。這時,也才聽見堂屋裏女客們又說又笑的聲音,熱鬧極了。各自的女僕、丫頭、小娃娃一定都擠進堂屋鬧新娘子去了。
“……想不到趙季和果然不服輸。我剛剛問他爲何鬧到捕人?他便盛氣凌人地力言伯英諸人對不住他,不惟辜負了他的維護之意,反而妄事生非,着着逼人,以致他不得已才取了嚴重手段來對付諸人。……他說,現在四川人都在反對他,似乎四川亂事,是他一手造成,而伯英諸人反而受了冤屈。他說這全系不知底裏的話,是不足爲據的。……他又說,四川亂事並不如外間所傳之盛,假以時日,他一定能夠敉平。他舉了川邊的鄉城、稻城爲證,表示他具有平亂的經驗。……談到後來,我據理與他爭論了一番,他的聲口才漸漸緩和了。說目前局面,已經不是分辨是非時候,而是如何收拾這個亂攤子。因而才說到朝廷偏信一面之詞,既差了端午橋來,又加派了岑雲階來。他不相信事權分到三個人手上,而能弭亂,他惡狠狠地笑說:‘但恐治絲益紊耳!’……我乘機勸他正本清源,解鈴繫鈴,不如把拘捕諸人放了,或許可以早得解紛。他卻搖頭不肯說,假使伯英諸人真有本事,能放能收,他未始不可奏明朝廷,酌情減罪,戴罪圖功。怕的是伯英諸人並無此種本領,放了後,反而增加罪戾,不若讓他們在來喜軒中飲酒賦詩,逍遙自在,倒還好些。……一句話說完,他是不肯放人的!”
坐在方桌下端第四位上的董修武,頗有用意地笑了笑道:“趙制軍最後一番言語,依我看來,倒是實情。何以呢?因爲拿現在情況來研究,若說把蒲先生等人放了,亂事就能平息,嗯!恐怕未必!”
葛寰中點頭說道:“有道理。”
郝達三氣憤憤地道:“不然!現在各地同志軍、義軍、民團紛紛起事,完全是爲了營救伯英、梓青他們而然。如果把伯英、梓青他們放了,大家達到了目的,當然就會釋兵解甲,各歸各業,豈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董修武把剪光頭髮的腦頂摸了摸,還是那樣笑道:“這是郝老先生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的話……”
邵從恩插口說道:“董先生的話固然有道理。可是伯英諸人出來以後,假使各地的同志軍猶然猖獗不聽安撫,那就足以證明這班人之號稱營救蒲羅只是一種藉口,而其目的,不過在於造亂,使民生不得安寧。這樣一來,涇渭分明,不特政府可以放手用兵,無所用其顧忌,就是社會人士也不會再受其欺罔的了。”
董修武光着眼睛把說話的人瞅着,頗想反駁他幾句。但是一看,十幾個人中間,有一多半的人都在點頭磕腦,表示同意。新郎雖沒有點頭,看樣子也沒有反對意思。他只好冷冷一笑,拿起筷子去撿四熱吃中的冰糖蒸火腿。
郝達三還不住口地稱讚道:“好極了!明叔見解真個高人一等!這道理,應該向老趙談談。”
“談過的,”邵從恩得意揚揚地說,“所以到末後,他纔不那麼固執了,曉得四川紳士到底不完全是他的仇人。”
郝達三嘆了一聲道:“那麼,或者有點轉機,也說不定。”
“還不行哩。因爲趙季和又慨然說:‘明叔,若是你早回來幾天,這事倒好商量。現在四川的事,已不是我一個人可以爲政的了。’他接着就問我過宜昌時,可曾去會過端午橋。我告訴他,本想去同端午橋談談川漢鐵路情形的,卻因我到宜昌的當天,端午橋就由於朝命再三督促,已決計由陸路繞道施南入川,啓程走了,不再等待蜀通輪船出險。”
周宏道在主位上忙着讓大家吃菜喝酒,便接口問道:“蜀通出險?這是怎麼說起的?”
“你們還不曉得蜀通上月在忠州石堡寨地方擱了淺嗎?”
“我們怎會曉得?一則不見報載;二則那時都鬧爭路事情去了,也注意不到這種小事上。”
“其實蜀通就不擱淺,端午橋還是會遲遲其行的。因爲蜀通體積很小,我問過,充其量,一次只能裝載二百多人。端午橋帶的湖北新軍有一標之衆,加上軍需、軍械、軍糧,蜀通也委實載不完,仍然要用民船載運。川江的上水船,你們大概都知道,從宜昌到重慶,不走二十天,也要走半個月,而且兇灘惡水,危險萬分。……”
葛寰中連忙點頭道:“是的,坐民船走這條路,確是危險。所以明叔先生才寧可走崎嶇的山徑了。”
“我這次起旱,倒不完全爲了避免水路危險。老實說,山路也非常難走。原因是起旱到底快一些。”
郝達三喝了半口酒,又趁熱吃了兩筷子蹄花紅燒海蔘,然後從高貴手上接過水菸袋,一面夾菸絲,一面說道:“我不解端方來川,爲啥子要帶上那麼多軍隊,他怕的是誰呢?明叔,我莫問你,沿途上可曾聽說這個人到四川來,到底持的啥子宗旨?是聽四川紳士的控訴呢?還是真如外間所傳,是來給老趙撐腰子的?”
這問題一提出,在隔桌上吃酒、吃菜、擺龍門陣的人都注了意。張細小露的丈夫張物理,因爲與郝又三坐在一排,遂把郝又三的膊子一拐道:“老伯這幾句話問得很對。端方這個人的宗旨,確是值得研究。”
另一個在各中學堂教外史外地,並在高等學堂給一個日本教習當翻譯,也是新由日本留學回來的姓柳的小鬍子——這人也和張物理一樣,一回到上海,便全身換穿了中國衣服,並且還戴上一片頭髮網子,腦後拖一條油光水滑的假髮辮,生怕被人譏諷爲染了革命黨的惡習氣。——接着說道:“這並值不得研究。依鄙人見解,端方的宗旨,百分之百便是趙制臺的宗旨。”
這人去日本留學之前,和田老兄很熟,田老兄當下便歪過頭去問道:“何以見得呢?”
柳小鬍子搖頭擺腦地說道:“這是事理之常呀!因爲端方是滿洲旗人,趙制臺是漢軍旗人,都是旗人,當然所抱宗旨便無二致了。”
田老兄把眼鏡朝鼻樑上一聳,正待駁他,郝又三忙攔住道:“莫儘管打岔,聽邵先生說吧。”
邵從恩早已一板三眼地說了一會兒了,“……京城裏幾乎是衆口同聲,連蘇星煌、蕭恕秋都是這麼說的。都說,端午橋這次之所以由一個革職永不敘用人員,居然不到兩年之久,便開復功名,欽差督辦川漢、粵漢鐵路大臣,原來是花了一筆很大運動費的。有的說是四十萬兩,有的說是四十萬元,總之,數目都不小。……然而按照借款合同看來,兩路上的用錢、用人大權,都操於洋稽覈之手,所謂督辦大臣,只算一個傀儡。以今日情況而言,傀儡還說不上,簡直是一面擋箭牌……因此,京城朋友一致懷疑,以端午橋之精於打算,何至於花了那麼大筆數目,僅只充當一個無實權、無油水的督辦大臣而已哉?當然,督辦大臣只能算是過渡,最後目的還是想當總督部堂的……我對這種假定,起初還不大相信。比及路過武昌,才證明了京城朋友們的話,確有來歷,真所謂“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原來端午橋的目的,就在兩湖總督這個位子上!我在武昌時,有人告訴我,端午橋一到武昌,瑞莘儒便感到芒利在背。兩個人表面很融洽,其實彼此都在勾心鬥角。到底由於瑞莘儒在內裏的背膊大,才逼得端午橋不能不西上宜昌來接管了川漢鐵路。……然而臨到伯英諸人被捕,四川事情越來越糟,成都電報郵政中斷,省外傳說紛紜,中樞不能不派遣大員來查辦之時,端午橋還又耍了一次狡獪,聯翩函電,密保瑞莘儒就近帶兵入川。不消說,瑞莘儒一動之後,無論如何是難於回任的了。……”
葛寰中不待他說完,便插口說道:“呃!端午帥確乎有這種本領。不過這種機密事情,明叔先生從何而知之的?”
席桌上的八大菜已陸陸續續端上又撤下。羅升、高金山、高貴、何喜、張祿,以及周宏道臨時在紳班法政學堂要來的兩名小工,不斷地在斟熱酒,換涼酒,端席點,遞水菸袋,遞今天特備的鐵筒三炮臺紙菸,遞雨前茶,遞春茶,忙得不堪。
邵從恩一面應主人邀請,端酒杯,舉筷子,一面回答說:“是宜昌鐵路公司裏一位管文案的朋友祕密告訴我的。”
葛寰中向着周宏道點了點頭道:“定是我們在蜀通上碰見的那個委員。你還記得他姓什麼?”
“叫尹希賢的吧?”
“着!就是尹希賢。……此人是朱雲石的親戚。許多關於端瑞二人的祕密,都是朱雲石向他擺談的。”
黃瀾生接着道:“朱雲石?……這個名字很熟。是個什麼樣的人?何以他能知道兩個大腦殼的機密大事?”
郝又三在隔桌說道:“朱雲石就是朱山,五月二十一日在同志會上慷慨陳詞,把指頭劃破流血的那個人。……邵先生,我也要問,朱雲石咋個會曉得這些祕密?”
“朱雲石在端午橋幕中當的是文案一席,許多密函密電都經過他的眼睛,如何會不知道?”
郝又三不由圓睜兩眼高叫道:“朱雲石竟自跑到端方那裏去了!……唉!好無廉恥!他還是同志會推舉的代表哩!”
田老兄笑道:“你這話就怪了。難道當了同志會代表,就不許改行去當師爺嗎?”
邵從恩搖搖頭道:“不然,讀書人的出處,到底慎重些好。不過端午橋網羅人才的手段也忒高明。你們請想,連那個在日本與章炳麟並稱民黨二俊、曾在《民報》上寫過文章的革命黨人劉光漢,都被他網羅在幕中,還保舉了個道員功名哩。”
董修武、周宏道、田伯行、郝又三、柳小鬍子幾個向來傾佩章太炎、劉師培的人,幾乎同時愕然稱怪道:“!有這等事!”
郝達三卻蹙起眉頭道:“我說,明叔,這些話不忙說它,還是請你繼續談談端瑞二人的事。”
“沒有了。現在端午橋已經奉命入川查辦,可見瑞莘儒的道行畢竟高些。至於瑞莘儒之甘願撥調精兵一標交其率領,並另調一協之衆佈置在川鄂邊境,不惜把武昌重鎮,搞成一座空城,我看是有深意存焉的。……”
黃瀾生道:“是什麼深意呢?”
“這是我揣測之詞,不足爲據。或者,爲端午橋助聲勢,對趙季和示威力耳!”
葛寰中正伸着象牙筷子去撿菜,遂順手用筷子在海碗上一敲道:“如此說來,端午帥的目的,又從兩湖總督那面轉到四川總督這面來了。”
邵從恩點頭笑道:“我看是這樣的吧?”
董修武也笑着說道:“那麼,端趙二人又會短兵相接了。”
郝達三道:“明叔,你這番話絕非揣測。你何妨稍微漏點機關給老趙,看看他的意思如何?”
“何用我去漏機關,想來趙季和比我還清楚些,他的耳目長哩。因此,一提到端午橋,他才那樣滿腹牢騷。不過從他口吻問聽來,他對端午橋的牢騷,似乎還不及對岑雲階的大。對於岑雲階,他簡直不客氣地說:‘岑雲帥比我強得多,你們四川紳士應當謁誠歡迎纔對呀!’這樣一說,倒把我的嘴封住了。”
郝達三今天支撐了很久,這時已經不大對了。強勉嚥下一口呵欠說道:“明叔,朝廷加派岑宮保來川,你看是不是出於我們代表劉聲元在京的搞幹?”
邵從恩還是那麼輕言細語地說道:“不見得。不特我們四川代表無此力量,就是我們的四川京官,像趙堯生、喬茂萱諸公,也無此力量……”
最後的四座菜和尖刀圓子湯業已端上桌子。周宏道還在兩桌之間,來回勸酒,但大家已一迭聲在催飯了。因爲都想散席後,趕快到街上去看一看岑春煊的那張告蜀中父老文,到底說了些什麼。
五
岑春煊那篇《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和四川人民見面之後,由於它不像一個欽差大臣的煌煌文告,口口聲聲是春煊春煊、父老父老,的而且確很像一個出門已久的子弟,在離亂時候寫回來的一封慰勞家裏人的家信。因此,有人說,他這篇文章,無異於在一塘靜止的臭腐的水中,投下了一塊大石,雖不石破天驚,卻也水花四濺。也有人比喻是在悶熱天氣中,大家正悶得頭昏腦漲,透不贏氣的時候,突然一聲霹靂,一陣大雨,不特使人感到通身爽快,而且也使人的精神大爲振奮起來。
果然,幾天以來,那篇文告跟前——不只是一處,而是每一處——從早到晚,都有許多人圍在那裏。有的人念一遍又一遍,一直唸到背誦得出;有的人拿着鉛筆、或在小墨盒裏蘸墨的毛筆,在抄寫;不認識字的人和文墨不很深沉、對於那篇古文還不大懂得徹底的,就尖起耳朵聽人家念,聽人家一遍二遍的講解,也把這篇文義相當深奧的東西,理解得很清楚。幾乎每條街上的百姓,高一點的,像顧天成的舅子、洋廣雜貨店的二師鄧乾元;低一點的,像鹽市口傘鋪掌櫃傅隆盛,都一樣興高采烈地蹲在茶鋪的板凳上,大聲武氣說:“岑宮保要來了,該我們百姓擡頭了!他媽的,這一晌他們做官的人也歪透了,也把我們壓制狠了!……”
紳士們也忙了起來。連日之間,不是你找我,便是我找你,甚至幾個人、十多人,不期而遇地聚在一起,研究着對於岑春煊之來,他們要不要拍發幾封電報去,表示紳民聞訊,不勝歡騰;兼之預爲之地,把趙爾豐等人控訴幾句?好多人都認爲應該這樣做,並且拍着胸膛說:“我出一個名字!”
但是高等學堂總辦周鳳翔、通省師範學堂監督徐炯、前任四川財政監理官蔡鎮藩,和一個老翰林伍肇齡、一個老宦場顏緝祜(就是現正關在制臺衙門來喜軒、華陽翰林、鐵路股東會會長顏楷的父親號伯勤的),一班閱歷深、世故熟的老成紳士,卻認爲萬萬不可以這樣冒昧。與其虛文取禍,不若推舉幾個有聲望的人,悄悄趕赴宜昌,代表川人出境歡迎,見了岑春煊,再面控一切。當下,邵從恩便挺身而出道:“鄙人剛由宜昌回來不久,路上情形比較熟悉,最好是我去。並且鄙人日前謁見趙季和的時候,便曾說過,重慶那面,我還有些事情要去清理。現在正好要他辦個護照,從東大路走。對官兵,有護照爲憑,不致有所留難。對同志軍和民團,我們可以實情相告,更不致有什麼意外。只是須要諸公領銜,具一個公稟,方見區區代表,果是公意。”大家研究了一番,極爲贊成,並加推了一個代表,就是徐炯。並且說:“這公稟,就由子休、明叔你們二位親自擬辦,我們只是蓋章好了。”
一夥年輕氣盛的紳士,非常不滿周風翔等人的顧慮,堅決認爲直接派代表去歡迎外,未嘗不可用法團名義再去一封歡迎電報,雙管並下,也使岑春煊多注一點意,因而兼程前進,也未可知。年老人拗不過他們,只好說:“你們一定要這樣搞,也可以。只是電文上,千萬不可透露我們有代表歡迎這一層。”
商量到夜,由高從龍與幾個辦文案的高手,挖空心思,擬出了幾通稿子。經衆人看後,都搖頭不以爲然。因爲不是內容太空洞,就是措辭太露骨。後來還是由前任商會協理、現任昌福公司總理、秀才出身的樊啓洪號孔周的這人,提筆擬了四個字:“望公速來。”大家才認爲既有“徯我後,後來其蘇”的意思,而又無傷於當道。但就這樣,電報局仍把電稿退回來說:“趙制臺有特別公事發下,凡非官電,一概不準拍發。倘有不遵,決予嚴懲不貸!貴處電稿,理合退回,請煩查照爲荷!”
大家這才恍然大悟,岑春煊的文告雖被代刊張貼,但岑春煊真個要來,還怕不大容易哩!
可不是嗎?在尹良同饒鳳藻談話之前,即是說當趙爾豐接到內閣的電報、岑春煊由上海打來的電報、他二哥趙爾巽由奉天打來的電報這一天,他已是雷霆火炮地生了大氣,無論在上房,在簽押房,無論在老婆面前,在兒子面前,甚至在寵愛的大丫頭來龍面前,老是氣哼哼地罵人。起初是無的放矢地亂罵,漸漸就罵到端方頭上,罵他是陰險小人,“把我姓趙的當成了孱頭,現在還好意思來查辦我!好吧!就讓你來,看你能把我奈何得了,奈何不了!”又罵瑞澄,只知討好載澤、盛宣懷,不惜犧牲他姓趙的,“口口聲聲說我無能,難道老岑真個就比我強嗎?”接着就罵岑春煊老而無恥,行將就木的人了,還這樣熱衷,“什麼會辦查辦,明明是來排擠我。哼!你會收買民心,你會要結紳士,你以爲一帆風順,馬到功成嗎?試試看,中原逐鹿,還不知鹿死誰手哩!”
罵夠了,仍不得不把老四、老九叫到跟前,密密磋商了一番,賡即給奉天趙爾巽拍了幾通密電去。一面是請教今後如何對付正在演變的時勢;一面懇求二哥就近向京城、向武昌兩方面,設法阻止岑春煊西進;並限制端方事權,要使端方來川之後,只能查辦路事,不得過問川局。待到第一步佈置停妥,接着便在簽押房召開了一個小圈子親密會議,商量趕在岑春煊萬一來到之前,對於眼前的四川局面,先做一番怎麼樣的安排,方爲妥當。這一天,應召到簽押房來的,仍是幾個心腹人員:楊嘉紳、饒鳳藻、官報書局總辦候補道餘大鴻,以及兩個掌兵權的田徵葵、王,至於老四、老九這兩個寶貝,不特在場,而且還是要角。
趙爾豐坐定後,先叫老四把內閣轉來的上諭和岑春煊的幾封電報,通通交與衆人傳觀了一遍。他方摸摸白得更多了一些的鬍子,沉着臉色,徐徐說道:“朝廷又加派岑雲帥來川會辦川事……岑雲帥業已奉命,大概不日將由上海啓行。……岑雲帥在四川威信素著,四川百姓也非常愛戴他……朝廷特別檢派他來,足證朝廷對於川事是很關切的……我們希望岑雲帥不要像端大臣那樣,剛到半途便遲徊瞻顧起來……不過岑雲帥拍來的這兩封電文,好倒是好……只是在目前社會或許要發生一些影響……所以找各位來商量商量。各位有何見地,不妨談一談。”
他的話剛剛說完,在他身旁的老四已經血脈賁張地屈起指頭,在簽押桌上敲得一片聲響,說道:“有影響!而且是惡劣已極的影響!老岑這兩封電文,尤其是那封……對!就是這封《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呃!你們須知,重慶、瀘州、敘府、資州、順慶等地俱有電稟說,他們業經照刊張貼……我們這裏也只好刊發出去。可這一來,就無異於因風縱火,火上加油……幾天當中,省外民匪越是猖獗,省內劣紳也有躍躍欲試之勢,你們看,這怎麼好!”
老九也挽起袖口,氣勢洶洶地說:“老岑的告示,名爲安撫,其實是把匪徒鼓動起來,反對咱們罷了!”
田徵葵接嘴說道:“水路完全不通了,從華陽縣中興場以下,節節是匪。”
饒鳳藻跟着說:“昨天據報,雅安府大匪羅八千歲糾合了上萬匪衆,沿雅河而下,已經竄到犍爲縣鹽場五通橋,同犍爲匪首胡重義合股,也拉起了義軍旗號,大有上窺嘉定府之勢。”
餘大鴻附和道:“小川北各地也不安靖。據說,是一班革命黨人在那些地方煽動,差不多與富順、榮縣、威遠這一帶相仿。”
王最後斟酌着詞句說道:“依職道看來,各地情形都由於兵力不敷所致。請大人示下,日前所議的,除已募新兵三營外,可否再募數營以資調遣?”
“怎麼不可以?”趙爾豐兩眼一,露出一派煞氣道:“還該札知各府廳州縣,尤其是成都府屬的十六州縣,各視情形,準其就地招募練勇一百人到三百人,餉雜各費,作正報銷……哼!你們莫以爲岑雲帥要來,我當真就不用兵了。”
老九頗有用意地哈哈一笑道:“你們只管放心,老岑能不能來,還未敢必哩!”
大家登即明白這話的後面大有文章。都不由互相看着,有的眼睛幾眨,有的嘴角幾翹。
趙爾豐長嘆一聲道:“總之,遍地瘡痍,民生疾苦,不論誰來,這兵終是要用的……彥如,你替我想一想,有什麼好辦法,能在岑雲帥來川之前,或者端大臣進入川境之前,把眼前這個亂攤子收拾收拾。”
楊嘉紳舉眼把衆人一溜,而後筆直對趙爾豐說道:“誠如大人所論,兵確實要用,亂攤子確實要收拾,看似二事,其實是一事。只要兵用得好,不惟亂攤子容易收拾,而且進一步,岑大人也大可以不來。”他頓了頓,覺得趙爾豐全神貫注地在聽他說,他便接着說了下去:“朝廷之所以差遣端岑兩位大人來川,當然出於京城各大位不知四川真相,把匪勢看得過於囂張(他本想說,也由於趙爾豐前此不聽他的話,只圖誇張匪勢,掩飾自己用兵無方的結果。不過他很謹慎,知道說出來沒有好處,才忍住了沒說),也把大人的力量看得過於脆弱所致。所以除了調動陝軍、黔軍,令其背道馳川解圍外,還令端岑兩位大人多帶勁旅……設若大人能在數日內把亂事敉平,一面奏報肅清,一面電告各省,則朝廷定可解憂,各省視聽也必爲之一轉,庶幾陝、黔客軍可以撤回,庶幾岑大人也毋庸帶隊來,而端大人縱來,亦庶幾除了專辦路事,更無所藉口來干涉大人的事權了。”
老四、老九都一齊稱讚道:“好得很!楊運司真個是諸葛復生,吳用再世。而且咱們這裏奏報肅清,二伯、他老人家那裏,也更易於爲力。真是一舉數得,妙不可圈!”
但趙爾豐卻眉頭一皺道:“數日之內就要奏報肅清。只是在奏摺上說說呢?還是應見諸事實?”
“當然要見諸事實,方免人議其後。”
“老兄聽見田道、饒道適才所談過的匪情沒有?”
“聽見的。”楊嘉紳的四方形白淨臉皮上擺出一種得意笑容道,“但依職司揣度起來,不管省外匪情如何猖獗,只要加緊剿辦,還是容易撲滅。目前最關緊要的,仍舊是職司上次面稟過的,是新津這一處。這一處的匪徒聚集得最多,背後有邛州、蒲江、大邑各地散匪爲其後盾,左方有崇慶州與溫江的孫匪澤沛、吳匪慶熙相與犄角,而彭山、眉州、丹棱、青神諸匪又遙與呼應,所以區區一城,就把大人可用之兵全部牽住。大人所定的克復限期已屆,聽說陸軍不但未把城池攻下,甚至連城外的二渡水都未曾搶渡過去,不知是否屬實?……”
老九垮着嘴角輕蔑地一笑道:“你不知道在花橋子還打過兩次敗仗,傷亡不少的人哩!”
王連忙說:“一共只死傷了幾十人,不算多。但是據報,叛弁周鴻勳那面的死傷更重。”
楊嘉紳道:“用兵,哪裏沒有傷亡。傷亡多寡,倒在其次,只是曠日持久,影響太大。各種謠言,因而風起,都把新津一地說得像梁山泊那樣不可侵犯。各地匪徒也才因利乘勢,四處騷擾。譬如西路匪徒竟敢於兩次圍攻崇寧縣城,兩度盤踞灌縣縣城。侯國治匪出入安縣、什邡,遊行自在。以前怯畏官兵,聞風即潰的,現在竟敢與官兵接仗,竟敢與官兵周旋進退,不把官兵瞧在眼裏。其原因,都在於未把新津攻下。爲今之計,還是要仰賴大人威信,督促朱統制剋期將新津克復。新津一下,即可抽出兵力,掃蕩西北兩路。同時,也使匪徒膽寒,官兵氣壯。這時,奏報肅清,誰曰不宜?這是職司一孔之見,仍候大人鈞裁。”
趙爾豐點頭說道:“彥如所言與鄙見極合。只是朱子橋這人太不中用。昨天尚在電話上,向我報稱匪情嚴重,兵力太薄,意思似乎要我增兵。你老兄已曉得他帶去的兵已經不少了,還在要求增兵。我不解朱子橋這人何以如此無勇?”
“倒也不怪朱統制無勇。或者陸軍裏面確有一些思想不純正的人從中鼓煽,以致士氣不揚,朱統制難於駕御,而又未便明言,也未可知。”
“那麼,以何方法才能使陸軍可用呢?”
楊嘉紳沉思一會兒,遂獻了一計。就是趁朱慶瀾請求增兵機會,撥出得力巡防軍三營,交與現任全省提督軍門田振邦率領(他爲什麼不提說叫田徵葵去呢?因爲他知道趙爾豐不會讓田徵葵離開自己身邊。並且審度了一下,田徵葵雖然以松潘鎮總兵虛銜當着全省營務處總辦差事,以官階來說,畢竟只是一個候補道員,官不算大。而全省提督軍門,固然出於綠營已裁,有名無實。但在舊制武官中,卻要算總督以下全省最高的一員,與新制的陸軍十七鎮統制官比起來,或許還要略高一級。以田振邦帶隊前去,雖不能管轄朱慶瀾,但至少朱慶瀾得客氣三分,有話也可與之商量。而且田振邦脾氣隨和,能夠與人共事,更不像田徵葵恃寵而驕,動輒盛氣凌人,要是叫他去,說不定還會引起兩軍衝突哩!),開到雙流,名義給朱慶瀾增援,實即監督陸軍作戰。設若陸軍當中某營某隊不聽指揮,或作戰不力,就撤下來,飭令繳械,聽候處分。有心腹巡防軍從而監視,陸軍士兵便不敢有什麼二心了。
對!楊嘉紳給趙爾豐獻的計,確是一個殺着。但是各地的同志軍、團防和一般班出頭的所謂義軍——就是不與同志軍合流,而又與團防立異的袍哥組織——卻也不謀而合,要趁趙爾豐尚未攻下新津之前,給他一個全面開花,安心要把他的統治系統,打得粉碎,使得趙爾豐只管伸出十根指頭,卻按不到一個虼蚤。
他們的辦法——當然不是經過會商而來,也不是由某某軍師代他們定下的策略。——大概是這樣的:同志軍攻打一些州縣城池和大市鎮,打得下,便霸踞着發號施令;並向州縣官和大紳糧要錢,要糧,要槍械。若果有兵防守,攻打不下,便拉個長圍圍住,斷絕城鄉交易,使城市困憊不堪,自然投降。守兵倘或出擊,那便看情形而定了,人數不多,就硬拼,死傷多少不在意下,只要繳獲得到一些硬火,也便心滿意足;兵的人數多,便分頭撤退。兵一收隊,他們又跟蹤合圍。總之,把有限官兵全糾纏在若干處據點中,動彈不得。
團防哩,只管散漫,但是它卻可以通風報信,遮斷交通。有時,團防與同志軍又幾乎難於分辨。比如攻打某一城市的大隊伍,有同志軍,也有團防。一旦形勢不利,同志軍進了山,團防便散回故里,喊起保衛鄉里治安的口號。官兵不去惹它,地方官也調它不動。
義軍比如是一種填充料,但凡同志軍和團防力所不及之處,便是他們活動地方。這夥人,說不上什麼宗旨,也沒有什麼明顯目的。反對趙爾豐、周善培,因爲大家都在反對;反對官府紳糧,因爲官府紳糧從不把他們當作好人看待。在鄉壩裏頭,他們是霸王,二三十人結成一體,就沒人敢惹。其實並未搶過人,也難得打人,更沒有殺過人。但是稍有身家的二簸簸糧戶,一提起義軍,卻無一人不害怕,把他們全看成混世魔王。
距省較遠的上下川南、大小川北、上下川東,因爲都只有少數巡防軍分散駐紮,便是革命黨人活動起事地方。趙爾豐每逢接到這些州縣的告急文書,先前還只是浩嘆。到後來他想了個一箭雙鵰的妙計(說不定也是楊嘉紳獻的計),那便是把下川南指與黔軍駐防,把下川東指與陝軍駐防,並預備小川北一隅,作爲不久端方帶來的鄂軍駐防處所。川西腹地,他是決計不讓的。
這時,成都省城的人民生活已比半個月前更爲恐慌起來。首先,依靠河道從眉州、青神、彭山、樂山、犍爲等處運省的柴炭,已被江口上下的同志軍和團防遮斷,東門外柴炭商存貨不豐,便趁此機會,幾天一次、後來竟自一天一次地漲起價來。食鹽也一樣,成都二三十萬人不可一日或缺的鹽,也全靠五通橋、牛華溪兩處鹽場的引案運濟。沒有柴炭做飯,還可設法,成都城外雖沒有煤礦,然而林木卻有的是;而且滿城裏面更是樹木蔥蘢,若是斫來當柴燒,三年也夠。但是沒有鹽吃,那就嚴重了。因此,本來謠言便多的季節,這一來,謠言更多了。及至岑春煊的文告一發表,謠言就像長了翅膀似的,無一個角落不飛到:
“老己,聽見說嗎,東南西北四路的同志軍都要殺進城來了?”
“啥時候?”
“八月初八日。”
“隊伍不小吧?”
“總有幾萬人。”
“不是又要開紅山了?那才怕人哩!”
“有啥害怕頭!人家同志軍都是仁義之師,一進城來,先殺禍首趙爾豐,次殺條師周禿子,但凡那些欺壓良民百姓的,像田莽子、王殼子、路小腳等等,都要拉出來一個一個地過刀!”
“那麼,做官的都跑不脫了?”
“不是的。官也分好歹,歹的才殺,好的像玉將軍、劉提學這些人,不但不殺,還要叫他們出來維持秩序哩。”
“還要維持秩序?”
“咋個不呢?同志軍並不想同宣統皇帝爭江山。他們只是反對盛宣懷、趙屠戶,等把這些奸臣殺了,把蒲先生、羅先生救出來,還要歡迎岑宮保來做四川制臺哩。”
謠言越傳越廣,也越傳越具體,甚至有些人賭咒發誓說,四城門洞硬已看見同志軍的告示,和七月十五日下午趙爾豐出的告示一樣,也有那麼大,也是有韻的四言八句,其中兩句是“只殺周趙,不問平民”。
六
靜靜的庭院。連經常在檐角屋牙間鬥嘴的麻雀都不知飛往哪裏去了。只有隔牆菜園裏兩株麻柳樹上的懶蟬,還那樣拖起一片聲音不知疲倦地在叫。天空和往日一樣倒陰不晴。說是晴吧,卻滿天白雲,無一絲縫隙;是陰哩,而朦朦朧朧的日影又淡淡地從空罩下,仍然可以把晾在竹竿上的溼衣服曬乾。庭院裏的樹子,花樹多些,都不高大。曲池旁邊靠着假山,是幾株名貴的梅花:有鐵幹硃砂,有綠萼,有大紅宮春,每當初春繁花盛開時,差不多一院子都香了。這時節,滿院子也是香馥馥的。原來三株金桂已經開到七分花了,如其再有三個像今天這樣的日子,那麼,今年的桂花就算走了運。
菊花帶着婉姑在短廊的“亞”字闌干上並排坐着。菊花拿了一幅白洋紗在給自己做抽紗手巾。婉姑也溫順地勾着小脖子,用兩根牛骨頭籤子和一團粉紅洋頭繩,學着編織一個裝銅圓的荷包。
隔牆菜園裏大概又在給蓮花白、冬寒菜、菠菜、莧菜飲清糞了。一陣微風吹來,連金桂的香氣都被掩住了。
婉姑連呸了兩聲說:“好臭喲!……賴大爺硬是不聽招呼,媽媽都跟他說過幾回啦,叫他白天不要飲糞水,他偏要飲。”
“你們的話真不好說。又叫賴大爺把菜做好,又不要人家隨時飲糞,嫌臭……嫌臭嗎?那就不要吃小菜。”
“我就不想吃。這一晌,頓頓小菜,把我都吃傷了!”
“真是喲,人不宜好,狗不宜飽!你們守着一個菜園子,頓頓吃新鮮小菜,還說不愛吃。人家在街上買不到小菜——連小菜腳腳都買不到,頓頓吃鼓眼白飯的,才造孽哩!”
婉姑把手上的活路停住,擡着頭問道:“哪個吃鼓眼白飯?”
“就忘了。昨天高嬸嬸不是在竈房裏擺談過,說她們住的那條街上,好多天都沒有和小菜見過面,太太不是喊高二爺在賴大爺那裏買了兩捆菠菜送她嗎?”
婉姑眼睛幾眨道:“嗯!對。媽媽還說過,二天叫高二爺再跟她拿些回去。……菊花,小菜多不好吃,爲啥子大家又離不得它,你說,是咋個的?”
“是咋個的?因爲它是個下飯的。”
“我說它就不下飯。”
“我說它就下飯。”
婉姑很不自在,覺得菊花故意頂了她的嘴。又勾下脖子,笨腳笨手打起荷包來。歇了一會兒,還是她先開了口說:“菊花,你說,高嬸嬸長得好看些嗎?還是前天那個顧姆姆好看些?”
“你說呢?”
“我就是不曉得嘍。”
菊花咧開嘴巴笑道:“真是蠢東西!這麼大了,連好看不好看都不曉得。”
“你纔是蠢東西。人家說不曉得,是不曉得哪一個更好看些。”
“這樣嗎?我說,高金山的女人,比那個顧奶奶更逗人愛,人又年輕,又長得白白淨淨,說起話來眉花眼笑的。”
婉姑點着小腦袋道:“我也覺得高嬸嬸要好看些。媽媽偏說高嬸嬸趕不上顧姆姆。”
“顧奶奶長得本不錯。身材眉眼,確實要些人比。就只歲數大了,沒有年輕人嫩靦。”
“媽媽的歲數也大囉,咋個還是那麼嫩靦呢?”
菊花又笑了起來道:“真是個蠢東西!……”
婉姑把嘴巴一嘟道:“又罵我。……我要去告你!”
菊花並不懼怯,反而氣憤憤地給她轟了轉去道:“話都聽不來,動輒就要告人。去告嘛!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了。”
於是短廊間又靜靜悄悄了一會兒。一對喜鵲飛到曲池裏洗澡,沒有人去吆它,高興得旋洗旋叫。
菊花撲哧一笑,低頭把婉姑睃了一眼道:“咋個搞的,變成啞巴姑娘了?”
“你說不再跟人家說話了哩!”
“我不跟你說話,你自己就不說話了?真是這樣聽說聽教,那才乖哩。”
“我不乖!”
“你乖!”
兩個人又對看着哈哈地笑了。
“菊花,我問你一句話。那天顧姆姆來,說到楚表哥受了傷,爲啥子媽媽就哭了?”
菊花連忙回頭向堂屋門外一看,雕花屏風跟前的藤椅子還是空的。才壓低聲音說道:“也不留心看太太在不在,就這麼亂開口,若是叫太太聽見了……”
婉姑也不由把舌頭一伸。
“……纔不撕你的嘴哩!”
喜鵲飛到大廳屋脊上用嘴殼子修理洗乾淨的羽毛。麻柳樹上的懶蟬也住了聲。假山縫隙中的蟋蟀反而一遞一聲吟叫起來。
菊花湊下頭去,附着婉姑耳邊問道:“你曉得太太爲啥哭了嗎?”
“我就是不曉得,才問你的嘛。”
菊花笑嘻嘻地把自己胸襟上的一個紐子指着道:“因爲你楚表哥正是太太的這個。”
“啥子?是媽媽的紐子嗎?”
菊花捂着嘴笑得前仰後合道:“我又要說你是蠢東西了,連這個都不曉得!……嘿嘿,這是紐子嗎?不是的,這個叫打心槌槌。”
“打心槌槌?……我還是不懂得。”
“心上人呀!就是說,太太喜歡你的楚表哥。”
“媽媽喜歡楚表哥。我還不是喜歡楚表哥?哥哥也喜歡楚表哥。爹爹也喜歡楚表哥。我們爲啥又不哭?”
“你們自己不哭嘛,哪個禁止你們不要哭的?”
“你也不哭。”
“我沒有資格。”菊花還把嘴脣一癟,“你楚表哥那個苕果兒樣子,還夠不上我哭他!……”
婉姑睜起一雙晶瑩透徹的大眼睛,定定把菊花看着。正待追問下去,忽然大廳屏門訇地一響,是門扇被人掀得過猛,碰在木裙板上的聲音。接着,振邦一個虎跳,從大廳上跳了進來。青絨朝元鞋在門限上一絆,幾乎跌了個狗搶屎。
婉姑驚叫一聲,本能地把手上活路朝背後一藏。但又說道:“哥哥,我都學會了打洋頭繩的錢袋子。你不搶我的,我纔拿跟你看。”
振邦揹着手走過來說:“我不搶,拿跟我看。”但荷包剛一露面,他劈手便奪了過去。
婉姑扭着兩隻小手,剛要叫喊,菊花業已乘其不備,從振邦手上又把荷包奪過來道:“你就是這麼討人厭!人家好心好腸拿跟你看,你出手就搶,這叫啥子名堂!”
“啥子好東西!我逗她耍的。你死丫頭又開腔了!”他又上前一步道,“妹妹,吃不吃糖豌豆?我有。”
羅升提着一個花布做的書包,氣吁吁地跨進屏門道:“你默倒你就跑脫了……人家還不是攆到大門上來了?有本事的,趕快出去抵住……莫躲在屋裏充門限漢兒!”
菊花詫異道:“又出了啥子拐啦?硬是喲!見天放學,總要生點事才安逸!”
羅升揩着汗臉——他算是復元了,就只不大跑得路,不大累得。因才留在公館裏做些不吃力的事情,例如振邦去上私館讀書,他便代替何嫂送去,放學時接回——說道:“叫他自己說嘛!”
振邦一隻手插在衣袋裏,立眉豎眼地說:“是他龜兒子先吐的口水……”
原來和振邦在私館讀書的同學中間,有一個姓馬的回回娃娃,年紀與振邦相仿,但身體比他壯,氣力比他大。兩個娃娃很投合,差不多每天放學,總要同走一段路,而後馬回回纔回頭向三橋南街走去。今天剛走到西御街口,碰巧那個賣糖豌豆的老漢又叮叮噹噹敲着小馬鑼走來。黃振邦掏出一個當十銅圓,買了五包,順手遞了兩包給馬回回。不料馬回回卻揹着手不接。說他上回吃了他的紅糖餅兒,回去,着他做過遊擊武官的爺爺一頓好罵。罵他饞嘴好吃,吃了外人的東西,曉得那些東西乾不乾淨?但振邦既拿出了手,不好意思收回去,偏要他拿去吃。兩個都是犟脾氣,一個硬要送,一個硬不接。末了,黃振邦一生氣,把兩包糖豌豆朝地上一丟道:“又不是啥子毒藥哩,豬嫌狗不愛的!”馬回回遂說振邦罵了他,先吐了振邦一把口水。振邦登時一拳頭打去,正正打在馬回回的胸脯上。馬回回才伸手去揪他的帽根兒,羅升業已走到跟前,連忙把馬回回的雙手封住。振邦乘隙又揍了一拳頭,回身便跑了。
婉姑立即跳到地上叫道:“我去罵馬回回一頓,他敢欺人!”
菊花一把將她拉住道:“你還要去惹事!”
羅升笑道:“真是一個窩裏抱出的鳥兒!告訴你,馬回回已着我勸走了。不過人家說了,要去告老師。我看,有個人的屁股,明天總會貼膏藥的。”
振邦還是那樣氣昂昂地說道:“不睬!老師敢打我?”
這時,聽見外面二門的門樞咿呀一響。接着,是轎伕一呼一應地喊道:“照高!……下腰!”
振邦曉得是父親回來了。遂從羅升手上把書包奪去,一抹頭便朝他父親的書房那面跑了。
黃瀾生滿臉憂色。一進大廳腰門,遂問婉姑道:“媽媽呢?乖女。”
菊花站起來說道:“剛纔還在堂屋門外……”
黃瀾生急急忙忙走人上房,一面解着馬褂紐子。黃太太好像剛纔方便已畢,洗了手,拿着一張溼葛巾,一面揩手,一面從臥房後間走出。看見丈夫神色有異,遂問道:“今天又聽了啥子謠言嗎?”
“不是謠言,卻系事實。”他已把馬褂脫下,遞給他太太,“九少大人左膀受了傷,軍醫院的醫官全都傳到制臺衙門去了。”
黃太太也吃了一驚,連馬褂都來不及摺疊,連忙問道:“咋個受的傷?莫非到城外去打了仗來?”
“倒不是打仗受的傷,是練習自來得手槍,不知怎麼一下,一顆槍子會打在自家的膀子上。”
“哦!自不小心。”黃太太已把馬褂摺好,放進立櫃,一面說道,“那也值不得憂慮嘛。”
黃瀾生自己脫了青緞靴,找舊鞋換上。說道:“太太,你倒不要輕視這件事。要曉得,九少大人都趕着練起手槍來,可見同志軍撲城就不完全是謠言了。”
菊花把高金山送進來的一應東西,照常收檢之後,把水菸袋給老爺太太遞到手上,仍然帶着婉姑退了出去。
“還有一個新聞告訴你。周孝懷周大人害怕得很,前兩天已把老太太、太太、小姐都安置在一處親戚家裏,值錢東西向各家寄頓。自己搬到臬臺衙門住下,出門連大轎都不敢坐,坐的是一個屬員的小轎。”
“哪個說的?”
“葛寰中說的。”
“對於城裏的一些謠言,你問過葛大哥沒有?他比你們一夥人都精明。他該不像你們成天地憂得好像天都要垮下來了吧?”
“唔!他嗎?已經把公館外面的官銜條子都取下來了。”
黃太太驚異地說道:“葛大哥也這麼膽小起來!”
“他還算膽大的,沒有搬家哩。”
“搬家的多嗎?”
“豈少也哉!幾乎府道班子的人,無論有缺沒缺,有差事沒差事,都搬了家了。大街大道大房子都空了,越是偏街僻巷的小房子越擠。連我們幕僚中那些同寅——凡不是在四川生長的,哪一個不在打算搬家?有些人認爲滿城可以保險,聽說同志軍對玉將軍的輿論還好,所以都想朝滿城裏搬。”
黃太太一連抽了兩袋煙,方纔問道:“依你看,同志軍到底會不會按進城來?”
黃瀾生沉吟着道:“我怎麼敢決定。”
“我說就不會。”
“你?……”
“你想嘛,那個顧團總的老婆不是說過,她到城裏來的時候,走了幾十裏,並沒碰見一個同志軍,也沒碰見一個棒客,到處都是清清靜靜地?這才幾天工夫,咋個就說有好多萬人要來撲城!這麼多人,從哪裏來的?難道從天空中飛了來?就是飛咧,也該有點影子,也沒有這樣快的!”
“呃!太太,不能這樣說。顧奶奶眼界有限,耳朵也不長,她就是不能周知盡曉,所以才進城來向人請教。何況現在的事情變得也真快,早晨是這個樣子,說不定等不到吃晌午飯,就大大變得不同了。總之,現在世道,不像從前,朝好處着想,倒不見得對,從壞處着想,嗯!差不多十拿九穩。”
他太太定定把他看着道:“莫非你也想到搬家嗎?”
黃瀾生焦眉愁眼地說:“大家都在做萬一的防備……”
“告訴你,我包你城裏沒事。我已仔細想了兩天,我決計要把楚子才接回來養傷……”
黃瀾生擡起頭來,也把她定睛瞅着。
“……雖說傷在好了,我到底不放心。……人家既是把一個子弟託給我們,拿道理說,就算我們家的人了……他的家鄉還在打仗……曉得將來是好是歹……他楚家只這一根苗。把他放出去搞啥子同志軍學生軍,已經是我們的罪過……設或因爲醫藥不善……將息得不好,有個三長兩短的話……”
不等她說完,黃瀾生便短住她的話頭道:“太太,我想了一個法子。倒還兩便,既可以照料子才,於我們也有好處,你看要得要不得?”
“啥子法子有這樣好?”
“我說,與其把子才接回來,不如你帶着兩個娃娃到顧家去……聽我說!我覺得城裏總不大平安。縱然同志軍不撲城,像這樣搞下去,城裏總不免要亂一下的。一亂起來,殺人放火,全不能逆料。古人說,大亂居鄉,確有道理。既然子才與顧家相熟,顧奶奶那天來又會邀約過我們,不如我們就趁這機會,到她家去借住一段時間,等待時局定了,再回到城裏。”
“光是我帶着兩個娃娃去嗎?你呢?”
“我一個人好辦。人夫轎馬是現成的,若果形勢不對,我立刻就走。你們先走了,我一個人就少了許多牽掛。”
“那麼,家裏這些東西呢?”
“貴重的東西和衣服,檢幾口箱子帶去。”
黃太太想了想,不住搖頭道:“不對,不對。你一個人留下,我也不放心。屋裏還有這麼一攤子底下人,不能個個帶走,留在屋裏,哪個管得下?何況這麼多東西,都是得用的,也帶不了許多,留在屋裏,一定會着糟蹋乾淨。我想來,還是不走得好。”
“萬一亂起來了呢?”
“我說不會就不會。”
“那麼……”
“你不要再三心二意的。我決計把子才接回來。他在外頭跑了這一遭,總還有些經驗,等他回來,再跟他談談,看城裏到底住得住不得。若是真個住不得,那時再打主意也不遲。”
黃瀾生深知太太的脾氣,只要她安了心,就是一碗鏹水,她也有本事喝下去的。他遂轉口問道:“光說接回來,叫哪個去接?這樣亂的世道!”
“叫高金山去。”
“他?”
“昨天,我已試手問過他,他說,只要我們打發他去,他準定保得將軍去,保得將軍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