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五章 重慶在反正前後

  一
  黃瀾生一跨進小客廳門限,便歡然高叫道:“歡迎!歡迎!足下是幾時到省的?”
  
  才待作揖,看見王文炳從藤心椅上站起,向他伸出右手,他趕忙用兩手抓住,邊搖邊說:“真正久違了!足下一晌就未在省嗎?一定在外府州縣奔走。人還好嗎?”
  
  一陣禮貌上的親熱寒暄,真像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其實黃瀾生之認識這個中學生,爲時並不久,前後也只幾面。
  
  王文炳問道:“瀾生先生可曉得楚用什麼時候方能回省?”
  
  “嘿,嘿,這卻難說了!他走的時候,說是不等請假期滿,就將回省。但是,婚姻大事……照新名詞講來,叫度蜜月。嘿,嘿,蜜者甜也,正在甜蜜蜜的日子裏……”
  
  菊花送蓋碗茶出來。
  
  “高金山哩,怎不叫他端出來?”
  
  “老爺不是打發他進滿城喊羅二爺去了?”
  
  “高金山?”王文炳接着問道,“是另一個人,還是我們學堂裏的那個小工?”
  
  “正是你們學堂裏的小工。”
  
  “怎麼會轉到府上來的?”
  
  “因爲小价羅升病了,急切不能起牀,我正打算多用一個底下人。恰好,你們屠監督把高金山開銷了。”
  
  “犯了什麼過失嗎?”
  
  “不知道。據高金山說,只是由於你們屠監督的脾氣越來越大,一句話答應得不對頭,莫說小工……”
  
  不等他說完,王文炳已經氣哼哼地挺起腰板;並在鎳邊眼鏡後面,把一雙眼睛鼓得圓彪彪地大聲叫喊道:“屠致平還敢這樣專制霸道?呃!豈有此理……呃!可惜不多幾天,我又要出省。不然的話,我硬要約集同學,紮實收拾他一下。”
  
  他一面從衣袋裏摸出一盒強盜牌紙菸。抽出一支,拈在指頭上。
  
  黃瀾生一邊把自己手上的紙捻吹燃,遞過去,一面問道:“怎麼說,你不跟子才他們畢業嗎?”
  
  王文炳滿不在乎地淡淡一笑道:“畢業!畢業不過掙個資格而已!眼見革命已快成功,革命成功,另是一個世界,這樣一個區區腐敗資格,要來做啥?何況我目下正在奔走革命,革命事大,也無暇計及這個資格。”
  
  楚用雖比王文炳大一歲多,但在黃瀾生眼中、心中,始終把他看作一個大孩子,頂多是初初成人的一個沒有世故的青年。唯獨對王文炳,從第一面起,黃斕生不知是何緣故,一下就重視了他。認爲這不是一個尋常中學生。這個人有學問、有世故,前途變化莫測。因此,每每與楚用談到他的同學,總叫楚用要多親近王文炳,要以王文炳爲模範,學他少年老成的樣子。及至聽楚用說起王文炳在學堂裏,不特是他們這一班的頭兒,甚至全學堂的同學都拱服他;不特學生們這樣,甚至教習先生對他也要客氣三分。也就因爲這些,他才成爲屠致平的眼中釘、肉裏刺,只管不舒服,卻又拔不掉他。黃瀾生於是更爲敬重王文炳,把他拉平,把他擡高,認爲確是一個值得納交的朋友。
  
  當下,肅然起敬道:“哦!足下原來奔走的是革命!我還以爲足下光是在奔走同志會哩!”
  
  “瀾生先生說得對。我是從七月十五那天,打鐵路公司翻牆逃走後,遂變更宗旨。覺得光憑口舌筆墨,是奈何不得盛宣懷、端方、李稷勳、趙爾豐等人,強權世界,安有公理可言?除了採取激烈手段,實在別無他法。恰巧,路上碰見幾個要到榮、威、自、貢一帶去作革命運動的同盟會朋友,一談之下,彼此契合,因此,我才投身於革命潮流……”
  
  “嘿,嘿,潮流,硬是潮流!所以像楚子才那樣淳謹的人,也居然能爲革命而流血!”
  
  王文炳非常驚異地問道:“楚用爲革命而流血?”
  
  “是啊!你還不曉得嗎?”
  
  黃瀾生於是將楚用參加學生軍,在犀浦打仗受傷一事,盡其所知,敘說一遍。
  
  王文炳不由慨然說道:“不料楚用這傢伙居然着了先鞭,我才說上省來加以說辭,拉他去革命的……但是,爲什麼又在這緊要時候,卻跑回去討老婆?豈不自行消磨了英雄志趣?唉!楚用就是這樣一個沒宗旨的人!”
  
  黃瀾生不想再在楚用身上發議論(因爲他的內心並不贊成楚用搞革命,還批評過楚用爲革命而流血;楚用回新津娶親,他又慫恿過),遂有意把話頭引開道:“我莫問你,你們在省外鬧革命,可也知道方今天下已經大亂起來?”
  
  王文炳呵呵笑道:“豈有不知之理!只怕有些新聞,你們在省城的,還未必知道。瀾生先生,這倒並非說是你們耳目不周,實因你們的耳目已被趙爾豐完全矇蔽了。”
  
  “也不盡然,”黃瀾生搖着頭極力否定道,“我們這裏還是有許多消息的。比如說,革黨在武昌舉事啦,好幾個省份都已起而響應啦,端午帥已到重慶啦,雖然不見有公文發佈,然而口口相傳,老少皆知。不過謠言也重得很,一天一個樣,只要你肯聽,包你兩隻耳朵不得空。上個月的謠言是,同志軍要按城,說得多兇,幾乎連日子、時候都安下了。現在哩。又變嘍,說的是……”
  
  羅升在門外咳嗽了一聲。不等主人問詢,便掀開門簾進來。彈着兩隻長袖,微帶喘息說:“老爺喚我嗎?”
  
  黃瀾生登時就沉下臉色,擺出威權莫上的樣子,吆喝道:“一定要叫人來請,你纔回來!哼……”
  
  但是羅升卻侃侃說道:“老爺說過,要等奎先生的回信嘛!”
  
  “回信呢?”
  
  “就是等到高金山來叫我的時候,還沒有回信。”
  
  “你就這樣沒轉變,難道不能自己去打聽一下?”
  
  “打聽過了……”
  
  “怎麼樣?是不是旗兵都出了隊?是不是奎都統親自坐鎮在小東門的城樓上?是不是幾處城門樓上都架了大炮?是不是滿城裏的漢人都着攆走了……”
  
  黃瀾生的口硬似剛剛斫斷榪槎的都江堰,滔滔滾滾的語流,連標點符號都來不及加一個,直向面色猶然蒼白,身體猶然孱弱的羅升衝擊下來。雖然沒把他衝倒,卻也把他衝得昏頭眩腦,奓開一張大口,不曉得回答哪一句話的好。
  
  “……咹!怎麼樣?一件事情都沒打聽到嗎?……呃!呃……真是你媽個飯桶!”
  
  他很生氣地吹着手上的紙捻(紙捻也同他調起皮來,老吹不燃),幾乎忘記了身邊還坐有一個遠客。
  
  王文炳眯着眼睛笑道:“瀾生先生,何以會問到這些話?還這樣迫不及待?”
  
  “啊!足下還不知道嗎?這幾天,全城都傳遍了,連制臺衙門的人都在這樣說,攝政王把東三省的八旗滿兵幾十萬名全調進了山海關,趙次帥掛了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印;第一着,先把北京的漢人殺完……”
  
  王文炳大笑道:“真是無稽之談!”
  
  “我最初也認爲是無稽之談。繼而仔細一尋思,卻也在情理之中。何也?因爲說到革命,就連帶着排滿,聽說武昌反正的當晚,便拿旗人開的刀。荊州的駐防旗人幾乎是斬盡殺絕。漢人排滿,滿人當然要排漢。北京城的消息或許不可靠,然而荊州與武昌的事情,難道盡屬子虛?……”
  
  “因此,成都駐防旗人才先下手爲強,不等革命,遂動手排起漢來。可是這樣的,瀾生先生?”
  
  黃瀾生吃吃疑疑地搖了搖頭道:“說這話的人不少,甚至連我們朋友,向有諸葛公之稱的葛寰中,也以爲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勸我把在滿城租佃的房子,趕快退了的爲便。”
  
  “原來瀾生先生打算遷居滿城?”
  
  羅升忽然攙起嘴來道:“正要回老爺。肅大嫂找到我,眼淚婆娑地求我哀懇老爺太太施恩到底,別退她的房子。肅大嫂說,若是老爺太太不再租她的房子,她和她的兒子只有窮死、餓死。因爲從七月起,將軍就再沒發過他們額外戶的濟貧口糧。得虧老爺太太租了她的房子,她們孃兒母子纔算得了生路。她有錢吃藥,病也漸漸脫體。肅大嫂說,啥子旗人排漢人,啥子不準漢人再進滿城,都是流氓痞子造的謠言,安心整他們旗下人的冤枉的。肅大嫂說,他們旗人離開了漢人,咋能生活喲,拿她自己打比,她那幾間破房子,要不是老爺太太的恩典,他們旗下人能夠租嗎?肅大嫂說……”
  
  黃瀾生截住他的話頭道:“我並沒說過要退她的房子。莫非高金山漏了什麼話?”
  
  “不是的。肅大嫂求我在前。她打了轉身,高金山纔去。”
  
  “那麼,此話從何說起的呢?”
  
  “我也問過她。肅大嫂說,因爲聽見好幾處搬住進去的老太太、姑太太、姨太太、大人、老爺們,都信了謠言,在退房子。有些人連招呼都不打,連大門都不鎖,就各自走了。所以她才特爲跑來找到我,說那些話全是謠言,求老爺太太莫信。”
  
  “當真全是謠言嗎?我剛纔問的那些……”
  
  “是的,正要回老爺。各條衚衕裏,還是那樣清靜,並未見有旗兵逡巡。別的城門樓上,沒去看過,不曉得有炮沒炮。我們這條西御街小東門城樓上,還是跟前些日子一樣,只駐紮了不多幾個旗兵,不說沒有炮,連槍都沒拿,全是空手。看樣子,都統大人好像也沒在城樓上……啊!還有一件事要回老爺。我送信到奎家時,奎先生不在,他家老太太特爲把我叫到堂屋裏頭,向我說,他們聽見好些人說,有一大夥革命黨已經趕在欽差端大人前頭進了城,聯絡好鳳凰山的新軍,正估逼趙制臺響應湖北省的革命黨,扯起反旗來反對皇上。還說,若是趙制臺不答應,他們便要殺進滿城去,殺個雞犬不留,叫趙制臺來擔這血海乾系。奎老太太說,她曉得這多半是謠言。不過她想來,無風不起浪,說不定大城裏頭,真有革命黨在圖謀起事。她說,奎先生在學界裏頭,聽不到啥子真消息。想來,老爺在制臺衙門當差,耳目要長些,若有啥子風吹草動,千祈老爺給他們一個信,她同她的兒子好早打主意。”
  
  “妙!妙……這才叫謠言滿天飛!”黃瀾生用拿着紙捻的手向羅升一揮道,“進去,把這些話給太太說一遍……等着我,不忙走,歇會兒,我還有話吩咐你。”
  
  等到羅升退出小客廳,他才轉面對王文炳嘆了一聲道:“我看大清朝的國運已經走到盡頭處,就不革命,這江山也會易主的!最近省城尚發生一件極關緊要的事情,絕不是適才所說的那些什麼無稽之談可以比擬,你們在外府州縣鬧革命,恐怕未必知道底細吧?”
  
  “還有爲我所不知道的要緊事?”王文炳頗爲注意地說道,“倒要請教。”
  
  “當然要奉告。那便是趙季帥與端大臣之間的齟齬,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王文炳一躍而起道:“對!對!我這次上省的目的,正爲打聽他們兩個人是如何的鉤心鬥角。瀾生先生既知其詳,請你趕快談一談。”
  
  高金山一頭走了進來,不及與王文炳打招呼,徑直向他主人報告:“郝大少爺來了。”
  
  接着,郝又三掀開門簾,大聲喚道:“瀾生先生,瀾生先生,我特來奉訪,事情大有轉機……”舉眼看見王文炳站在當地,遂伸過手去笑說:“原來是你這位王先生……我就說囉,能到這個地方來起居的,斷非什麼生客。”
  
  黃瀾生等到他們彼此問好落座之後,才忙問:“所謂大有轉機,莫非趙季帥鬆了口了?”
  
  “嘿,嘿,倒還不只鬆口哩……”
  
  二
  這幾天,趙爾豐反而沉靜了許多,已不像前幾天動輒發脾氣,動輒罵人。
  
  一班保護他的人,從草上飛張麻子起,都放了心,認爲“不管世道再怎麼變,咱們大帥福氣大,是摔不下去的”。
  
  但是在他身邊和貼身服侍他的人,卻提心在口。
  
  李夫人悄悄問大丫頭來龍:“大人昨夜睡得好嗎?”
  
  來龍緊皺起一雙濃眉,搖頭嘆道:“又跟前夜一樣,隨時都聽見他在翻騰。”
  
  “今天的早點呢?”
  
  “一湯碗燕窩都沒吃完。”
  
  李夫人非常焦心道:“像這樣吃不成吃,睡不成睡,如何好呢?”
  
  不錯,如何好呢?何況老頭子已經是滿六十歲的人了,何況交卸四川總督之後,還要返回打箭爐外冰天雪地,去吃酥油糌耙,去與蠻家周旋!
  
  八月二十三日實授岑春煊爲四川總督的上諭,是打在趙爾豐頭上的第一棒——梆!多麼沉重的一棒啊!得虧下文是“在岑春煊未到任前,仍以趙爾豐署理,俟岑春煊到後,再行交代”。所以他發了一陣脾氣之後,希望猶存。革黨在武昌起義,無異給他保了險。他料定岑三爺既已逃回上海,那就只好在上海養痾,要來四川接事,起碼得等到長江通行。“然而長江通行,豈是易事!”趙爾豐是大清朝的邊疆大臣,當然不希望革黨成功。不過就私人利害計,革黨暫時猖獗,倒也是“心焉竊喜”的。克實說來,這一棒固然不輕,還不算致命打擊。
  
  九月初三日北京資政院復會。頭一樁議案,就是奏劾盛宣懷違法侵權,激生變亂。而奇怪的是,這次朝廷也太聽話了,並不經過什麼各部會議、內閣會議、御前會議等等照例的拖延手續,而竟在資政院糾參的同一天,便下了上諭說:“鐵路國有,本系朝廷體恤商民政策。乃盛宣懷不能仰承德意,辦理諸多不善。盛宣懷受國厚恩,竟敢違法行私,貽誤大局,實屬辜恩溺職。郵傳部大臣盛宣懷着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不特輕易地罷免了盛宣懷,而且同一上諭還說:“內閣總理大臣慶親王奕劻、協理大臣大學士那桐、徐世昌,於盛宣懷矇混具奏時,率行署名,亦有不合。着交該衙門議處。”這對趙爾豐說來,雖非直接的一棒,也算間接的一棒,敲在頭上,不是——梆!而是——啵!因爲第一,四川亂事始於爭路風潮,即發源於盛宣懷一意孤行的國有政策,這不用講了。他趙爾豐之能在今日巍然不動,儘管反對他的人滔滔皆是。固然他二哥、東三省總督趙爾巽爲力不小,而在內裏,卻全靠盛宣懷的支持維護。現在冰山忽倒,他再投靠誰呢?第二,那就是朝廷俯順輿情俯順得太快,翻遍大清各朝實錄,從未發現這種例子。推想起來,必因時局日非,情勢益緊,朝廷爲了收拾已去人心,所以纔不能再拘文法,纔來了個“有求必應”。那麼,外間流言說的革黨北上大軍,已沿京漢鐵路攻至京郊,北洋勁旅不敗即變,是真的了。設若朝廷真個傾覆,或者天命猶存,僅只像咸豐帝之北狩熱河,慈禧太后、光緒帝之西狩西安(在趙爾豐的信念中,當然只能有後者,而不能有前者的),總之,對他都是不利的。尤其使他不安的一件事,就是證明華北地方既然不靖,則他在奉天同直隸所暗地招募的三千子弟兵,怎能迅速開來?
  
  然而更沉重的一棒,打得趙爾豐兩隻眼裏火星進發的,是端方揭參他的那通電奏。雖然朝廷旨意尚未處分到他,但是田徵葵、王棪、饒鳳藻,這兩個股肱、一個心腹,撤職的撤職,降職的降職,這不僅是打了梅香,醜了姑娘;而且準定是殺狗在前,傷人在後。以前希冀端方查辦其名,或許由於利害相同(他更多地相信端方是川事禍首,四川人之恨端方,必百倍於恨自己),必能與他通力合作,來應付四川這些民匪。他也聽說有幾個成都和重慶的紳士迎到萬縣,當然對他有些不滿控訴。他並不放在心上,認爲這位查辦大臣,必定要按照成例,有什麼舉動,總得先與他商量,而後拿主意。誰知道端方比他狡猾,一方面敷衍他,不要緊的事每天都有電報同他商量,甚至派隨員來省當面稟商。而另一方面,卻本着他在宜昌啓程時和端錦等幾個心腹商定的既定計劃,一入川境,便拉攏紳士,到重慶後,竟自來了這麼一手。不消說,端方用意表明:他不是來查辦川事,而是來奪取他趙爾豐的高位的!所以當他頂住這一棒時,他是暴跳如雷,脾氣大得不得了,逢人必罵端老四不是東西;甚至當着尹良也這樣罵。看得出,他是借那個老四在罵這個老四;同時,要這個老四將他的意思傳與那個老四。
  
  恰好,那個受了冤枉而確實不能算作趙黨的周善培,服不下這口氣,先寫了一個稟帖給趙爾豐,力說自從路事發生,他周善培一貫主張和平解決,七月十五日的事情,他並未預聞。但聽說端方在重慶採集謠言,竟以他爲主謀,要奏參他,他說:“時勢至此,一官無足惜。唯是非所關,去留有道。”要求趙爾豐“將七月十五日之事,究由憲臺獨斷?抑由何人告密、主謀?電知端大臣,俾免誤聽”。接着他的那一篇幾千字長的“上端大臣書”,就做好了。先將底稿拿去請示。趙爾豐一讀一嘆,雖然假意勸了勸:“老兄何苦來哩,是非自有公論!”結果,還是默許他拿到官報書局,用四號鉛字印了十萬份,派出四十個人,專送到一百四十二州縣去張貼。並且隔不了幾天,趙爾豐自己也想到確有與端方辯一下的必要。同時,也向朝廷表示“他得力的人,沒有得到他的同意,還不容許任意宰割”。其次,無異間接告訴端方:“你的權力還不配支配我!”再其次,是要他的手下人切不可灰心喪氣,“凡事有我,只要與我貼緊,即今天垮下來,也有我這個高漢子撐住。你們在我帡幪之下,不會吃什麼虧的!”他趁着意料中的處分未下,趕先發出了這樣一封“致內閣”的電報:
  
  爾豐待罪川疆,不幸因路事發現逆謀,亂端既開,遂致滋蔓。兩月以來,拊循激厲,幸將士效忠,兵卒用命,勉爲朝廷守此巖疆,尚無隕越。旬日之間,迭聞湘、贛不靖,昨接黔撫電,又知滇告獨立,噩耗頻傳,方深悲憤!不意督辦鐵路大臣端方,詭譎反覆,希圖見好於川人,謬信訛言,罔究事實,不恤將士竭忠救亂之誠,妄徇川民偏私要挾之見,羅織參辦將領司道多人,釋放倡亂首要各犯。未幸朝旨,已一面將奏稿傳示紳民,一面大張曉諭。風聲所播,已定之人心,又復騷動;各將領尤人人自危,兵卒亦皆解體;僉謂是非倒置,功罪不明,我輩雖願效忠,亦將無由上達。密謀偶語,情形叵測。本月十六日,竟有派駐龍泉驛陸軍一隊,忽爾叛變。爾豐已飛飭該軍將領,迅往招撫。唯事變至此,以後情形如何?實非爾豐智慮所能逆料,亦非爾豐才力所能戡定。傳聞宜昌革黨己上竄夔府,端方即日將帶所部鄂軍,退駐省垣。外聞傳言,欲糾衆歡迎端方爲名,即行要求,立將蒲、羅諸人釋放。是何變局?尚不可知。唯有仰懇天恩,迅催岑春煊刻日啓程,並派大兵隨後繼進;將爾豐歷次電請交大理院辦法宣示。如再遲誤,有不堪設想之勢!至於端方奉命督辦川路,始則徜徉鄂省,唯日電迫爾豐嚴壓川民,又電勸駢誅首要。及至督兵入蜀,是時省城附近各州縣匪徒蜂起,亟盼援兵,迭奉諭旨,飭其迅速來省,與爾豐和衷商辦,爾豐亦復一再電催;乃端方不肯由小川北路進省籌商,迂道改赴重慶,逗留月餘;及聞武漢、宜昌失陷,已無退路,倉皇失措,遂不顧國家利害,唯計一己安危,倒行逆施,莫此爲甚!川事爲之一誤再誤,不可收拾。端方到省之日,即將爲川人獨立之時,爾豐臨難,唯知盡忠,不得不迫切預陳,以求聖明鑑察!再川省軍事,自端方遙居重慶,不肯來省會同協商,爾豐每有諮商調遣,輒被掣抑,一軍兩帥,已覺無所適從。營務處總辦田徵葵,現爲統兵大員,兩月以來,勤勞王事,其部下亦無妄殺要功情事。況各省事變紛呈,皆由軍隊內變。今川省軍隊既未賞功,而練兵之官先行查辦,實足以寒軍心而長匪膽。應懇天恩,迅賜昭雪;溫諭勉慰陸防備軍;並將川省軍事,准予岑春煊未到任以前,責成爾豐一人專辦,庶可任事一日,勉盡一日之忱。是否有當,伏候聖裁!謹請代奏。
  
  趙爾豐會同老四、老九,以及幾個心腹,擬具好這封強硬的、跡近要挾的電報。滿以爲朝廷正當風雨飄搖之際,爲了安定西陲,必會將就他幾分;至少,不再聽任端方干涉他的事權了。
  
  他絕對沒有料到,最後而致命的一棒,到底當頭打下。這一棒把趙爾豐打悶了,卻也把他打醒了。
  
  九月十六日上諭:“命督辦川漢、粵漢鐵路大臣、候補侍郎端方,於岑春煊未到任前,暫行署理四川總督,趙爾豐毋庸署理。欽此,欽遵!”
  
  這封電諭,趙爾豐始終沒有錄交收發室發表。不過也無須乎他發表,端方畢竟循着東大路向成都而來了!
  
  三
  端方於九月十五日離開重慶向成都出發。九月十五日——即夏之時他們在龍泉驛拉起革命旗、敲響自由鐘的同一天。不過端方是上午離開重慶,夏之時等是傍晚起義;端方由東向西,夏之時由西向東;前者走的是東大路,而且是按着官站徐徐而進;後者走的是小川北路,不但無官站可按,而且還故意紆迴在崗陵溪谷之間。端方走過永川縣,方從成都方向接到緊急情報說,衛戍在龍泉驛的一個支隊叛變。查其形跡,似有竄擾東大路,“以阻行旌”之勢。希迅飭前隊開到資州截堵,以備不虞。
  
  端方鑑於武昌反正主要由於陸軍叛變。並且是不多幾營陸軍,而竟引起了長江幾省的獨立。所以對於龍泉驛起事,他比趙爾豐更爲重視。除了飛令走在前頭的一營,兼程趕到資州截堵外,並沿途張貼告示,通札有關府廳州縣,懸掛賞格:活捉夏之時叛弁來轅者,賞紋銀三千兩;斬其首級來轅,驗明屬實者,賞紋銀一千兩。
  
  端方絕對沒有料到夏之時這支革命軍,只幾天工夫,竟從三百多人膨脹到八百多人(若連非戰鬥人員計算,足有一千四百多人);而且待端方統着大軍,浩浩蕩蕩,於九月二十二日行抵資州之時,夏之時等正得了安嶽王孟蘭的幫助,最後決定,要殺向他重要的後衛重慶去當導火線。
  
  端方認爲他在重慶的佈置是穩妥的。後隊的鄂軍已逐漸由夔府、萬縣、忠州、涪州集中到重慶,雖然隊伍不大,但比起這個地方任何實力都強。地方上的兵力哩,添募的巡防一營,以及川東警察總隊、水上巡警等,都掌握在重慶知府紐傳善手上。這人,不似川東道道員朱有基那樣懦弱,而是非常幹練、精明,有了這個人,地方上是不會出事的。何況新成立的城防營,又是他特別從廣東調來的、最爲相信的李湛陽在訓練統率。重慶商會所組織的商隊和重慶紳士所組織的民團,用來維持地方秩序,防範土匪奸宄,都還可靠。算來算去,這地方縱無泰山之安,確有磐石之固,要說革命黨會在這裏生事,那簡直難於想象!
  
  固然,重慶也有保路同志會,在端方來到之前,也鬧得起勁。但自武昌革命發生,保路性質已然轉變;接着盛宣懷丟官,國有政策,無形消滅。從九月初旬以後,同志會名義雖尚存在,已沒人注意;舉凡開會演說,拍桌打掌這些慷慨激昂舉動,當然都成爲陳跡。因此,端方初初聽見資政院參倒了盛宣懷,心裏很是吃緊,生怕影響他的前程;繼而看見這把刀並未朝他頭上斫下,他不特放寬了心,並且由於鐵路事件不再有人提起,使他少費許多脣舌,少用許多心機,他反而感到一種無可形容的輕鬆愉快。何況,同志會裏一班正派而有力的紳士,他都曾招呼來面談過。比如,聽說在成都臨時股東會上鬧得最爲激烈的股東代表朱之洪這個人,自從在萬縣見面,傾談之下,他覺得朱之洪的態度,就從激烈而轉爲溫和。到重慶再一次見面,更變了,對之不但恭敬有加,而且表示,只要他能俯順輿情,採及芻蕘,今後的同志會,還將改變宗旨。如何改變?朱代表雖未明言,但據川紳施紀雲揣測,大有轉而擁戴他,爲他羽翼的可能。唉,唉!這更是“塞翁失馬”,爲始料所不及的事啦!
  
  紳士方面,聯絡得很好。商界這面,更不消說,因爲李湛陽本人,就是重慶商界裏最有力量的天順祥銀號的老闆。
  
  最愛鬧事的學界哩,端方也放心。因爲由重慶知府紐傳善稟稱,這裏只有府中學堂裏幾個喜事少年可疑。府中學堂監督楊庶勘號滄白這個人,是一個不大過問地方公事的秀才。雖說是個新派,又深通洋務,又懂英文,曾經在敘永廳中學堂當過監督,又在成都什麼中學堂教過英文,好像都有過一點嫌疑。不過自從去年擔任本府中學堂監督以來,尚屬馴謹,並未看出什麼劣跡。只是最近兩月,風聞該學堂時常有人聚會,深夜不散,出入品類,也甚複雜。他曾派人偵查過幾次,僅只查出該學堂監學張培爵和幾個教員有聚衆密談行跡。但是有一次,楊庶勘似乎覺察有人在調查他們,他竟自跑到知府衙門來質問紐傳善。紐傳善描繪他們那次的問答如次:
  
  楊庶勘:“昨夜三更時分,鄙人由學堂公畢返舍,親見有三個人跟蹤不捨。鄙人今天調查清楚,據說,是太尊派的偵查人員,在敝學堂門外已經盤旋多夜。此事是否屬實?敢請明告。”
  
  紐傳善:“有這一回事。”
  
  楊庶勘:“那麼,請問太尊,卻是爲何呢?”
  
  紐傳善:“風聞學堂裏藏有複雜分子,經常密聚;當此時局不穩之際,理應查一查。”
  
  楊庶勘:“太尊意思,是否以爲敝學堂裏藏有革命黨人?所謂複雜分子,蓋革命黨之代名詞耳。”
  
  紐傳善:“誠如貴監督所云。”
  
  楊庶勘:“若然,太尊將鄙人收監究辦好囉!”
  
  紐傳善:“貴監督何出此言?”
  
  楊庶勘:“因爲敝學堂並無革命黨溷跡其中。太尊疑有,只有鄙人足以當之……曾記宣統元年,成都舉辦全省學界運動會,學警衝突,以致學生流血。鄙人偕同已故的劉士志先生晉謁趙次帥,爲學生申理。彼時,趙次帥便疑鄙人是革命黨人。既然註名在案,鄙人何必推辭……”
  
  因此,紐傳善才敢於向端方斷言:“學界當中,大體上沒有什麼可注意的。”
  
  並且他的幕僚劉師培也告訴端方:“楊庶勘是一個純粹文人。聽說會做文章,會做詩,會寫字,也會辦學。卻不知道是否加入過同盟會?因爲在東京時,並不知有此人。至於平日言論激烈,不過時代趨向,無足爲慮的。”
  
  就是新納入幕中的同志會代表朱山也說:“成都方面,但凡學界中知名之士,幾無一人不參加保路同志會,幾無一人不在風潮洶涌時候,投身潮流,或是慷慨陳詞,或是痛哭流涕,或是撰寫詩文;至不濟,也要在呈文或通告末尾,搭上一個名字,表示是愛國愛川的一分子。唯獨重慶這面的同志會,紳商各界參加的很踊躍,學界參加的,學生多而先生少。至於辦學的人,如領袖羣倫的楊滄白這個人,就自始至終連名字都不肯出。如此看來,楊滄白——還不止楊滄白一人爲然——對於國家大事,非常冷淡,似乎還置身事外,如秦越人之視肥瘠。這樣無大志的人,徒負虛名,產生不到作用,應當不予重視!”
  
  情形是這樣地好,端方當然放心啓程。
  
  但是後來事實表明,楊庶勘豈但是革命黨人,而且是同盟會四川支部的一個負責人。爭路事起,他確實表現得很冷淡,外間許多人議論他,說他壯志消沉了。他的盟友們也很懷疑他,問他爲什麼會這樣?起初,他只笑笑。其後,同志會鬧得風起雲涌,參加的人越來越多,一班同盟會的同志都認爲民氣開張,是一個很好利用的時機。他才拈着紙菸——他的紙菸癮很大,幾乎隨時都有一支燃着的紙菸拈在手上,以致右手的食指與中指都被煙子薰黃,一排門齒也被薰焦了,說道:“時機倒是時機,但是若仍跟着立憲派屁股轉,光是鬧一陣廢約保路,到底不是根本之圖。”
  
  “怎麼辦呢?”幾個地位高、資格老的盟友問。其中就有重慶教育會會長、川東師範學堂監學,在桂香閣辦了一個兩等小學堂和一個女子學堂,自任兩個學堂監督的朱之洪;就有巴縣中學堂監督、朱之洪的兄弟朱蘊章;就有光緒三十三年在成都圖謀革命不成,逃到陝西開辦實業社,今年潛回重慶,即隱身在桂香閣女子學堂教國文,廢去謝愚守這個被通緝的名字,改名謝持號慧生的這個人;就有川東師範學堂監督楊霖;就有在府中學堂當監學的張培爵;就有在府中學堂當教員的黃聖祥、向楚這些人。
  
  “最好是利用奮發的民氣,將革命思想注入大家腦海,把風潮老實搞大一些,即使達到了爭路目的,大家還是要鬧,不休止地鬧。一方面,我們必須悄聲匿跡,暗地裏聯絡同志,極力準備,等到事機成熟,而後揭櫫革命,推倒滿清,建立民國,實現中山先生的偉大抱負。”
  
  大家一齊說:“對!尊論甚屬有理!”
  
  因此,等到朱之洪在成都股東會播下革命種子,跑回重慶,他們在重慶的機關部裏,便着手組織起來。他們除了飛函各府廳州縣,邀約各地方負責任、有力量的盟友,齊集重慶,商量大計外,他們還分了一下工作:楊庶勘擔任決疑定計,籌劃財政,延攬同志,並和地方官吏周旋;張培爵擔任的是交通、聯絡,徵集武器,運輸武器,規劃發難時候綱要,並且指導各地同志的行動;朱之洪是鐵路股東代表,便擔任聯絡官紳,交通主客軍隊,往來各地,以通廣聲息;文字上的工作,交與向楚等幾個教國文的先生;謝持不便露面,只好幫助楊庶勘統籌全局。
  
  上下川東的革命黨人(紳、商、學各界以及哥老會的大爺都有),都前前後後來到重慶。安嶽縣的王孟蘭也來了。只有隆昌縣的曾省齋不來。但是他卻提出一個建議,非常重要。他寫的回信上說:“諸公雄才大略,發難定然有成,重慶地當衝要,影響亦必甚大。唯是發難必須倚賴民兵,而民兵多系倉猝召募之衆,縱有利器,恐難敵清廷訓練之師。區區之意,以爲重慶暫勿發難,而令諸同志分赴外縣,同時揭竿起義,既足以張大聲威,又足以牽制清兵,分其勢而殺其力。俟重慶空虛無備,而後振臂一呼,庶幾費力小而成功大……”
  
  曾省齋不只在書面上說說而已,他本身首先實行起來。他糾集了百十人一個隊伍,憑藉幾支明火槍和一些刀叉梭鏢,就趁墊江縣不備,奪取了縣城,獲得了不少洋槍現款。一月之間,縱橫川北兩府數縣,不但牽制住上十營的巡防軍、鹽防軍和小部分陸軍,而且在十月初一日,還在廣安州召開了民衆大會,組成蜀北軍政府,被舉爲當時四川境內第一個都督。
  
  楊庶勘等採納了曾省齋的建議,分遣盟友各回原籍舉事(果然,在重慶獨立之前,下川東,尤其沿長江的州縣,大都起了義,並且都組織起了民兵,都組織起了政府,都接受了重慶同盟會機關部的命令和指示)。一方面,朱之洪、張培爵他們還趁李湛陽招募城防營,商會招募商隊,城內外招募團練,把盟友、學生和比較接近的人,儘量介紹進去,高的當到中隊長,至不濟,也要抓個上士。學生隊伍也非常隱祕地組織起來。學生隊伍名叫敢死軍,武器是自己用鐵殼和化學藥品製造的、據說威力大得驚人的炸彈,因此又叫作炸彈隊。
  
  他們的機關部設在炮臺街重慶府中學堂監學室。但是他們祕密集會的地方卻不在這裏,而在距中學堂不遠的一條更僻靜的街道上和在通遠門旁邊、打槍壩後面的桂香閣。所以老奸巨猾的紐傳善只管疑心府中學堂裏有不軌之徒,聚而密謀,只管派遣偵探在學堂四周窺伺,到底查不出什麼行跡,遭楊庶勘一番硬頂,也只好罷了。
  
  但是在端方未離開重慶之前,他們雖然派遣幾個加入過同盟會的學生,用各種方法,和鄂軍中間少數幾個革命黨人聯絡上了。一則由於革命的系統不同,二則由於彼此境地不同,都不敢深說,並且不敢把關係扯得過寬。因此,重慶機關部的人多所顧慮,不敢大肆活動。一直等到端方走後,聽見雲南、貴州兩省都已獨立,人心非常不安,於是楊庶勘才向張培爵說道:“列五,看來時機已到,你的部署如何?是不是可以發動了?”
  
  比他年紀輕,比他精力旺,比他興趣好,甚至比他身材高大(其實也只是一箇中等身材)的張培爵,搓着兩手,嘻着笑臉說道:“正待告訴滄白先生。安嶽縣的王休——就是那個大鬍子表字孟蘭的,打發他一個學生兼程趕來報稱,有一個我們的盟友,統率了一支革命大軍,正由安嶽取道向重慶來,大約不多幾天便到達。我的意思,等到這支人馬到達,聯絡好了,再謀發動不遲。”
  
  “這個盟友叫什麼?”
  
  “據說叫夏之時,進過日本東斌學堂。”
  
  “嗯!”
  
  四
  長江各省紛紛獨立,謠傳北方几省也不穩。鄰近四川的雲南、貴州,據聞也前後反正。重慶人心不安,紳商界尤其惶恐,趁着端方沒離開,一遞一遞地跑去見端方,要他拿主意。
  
  端方老是態度悠然,拈着頰髯微笑道:“不要緊啊!無論亂黨如何猖獗,縱然半個中國都獨立了,我敢斷言,亂黨還是會被撲滅的……”
  
  他的理由,倒不像有些腐敗頭腦所說的“天命未漓,國運永庥”,而是當時一班洋務派的通見,認爲列強是不允許中國革命的。洋務派引的例證是,打倒太平天國軍隊的,是英、美、法各國幫助清朝訓練的常勝軍的力量,而撲滅不可一世的義和團、紅燈教邪匪,更是八國聯軍的功勞。但是列強爲什麼要幫助清朝,消滅革命?洋務派只能說,因爲太平天國、義和團(當然也包括現在孫逸仙所倡導的革命黨,和國內一些祕密的革命團體在內)都是反對洋人的緣故。但是端方到東西洋去考察過憲政,不僅住過道道地地的洋房,吃過道道地地的大菜,還親眼看過、親耳聽過道道地地的外洋社會上的情僞,他自以爲所見較高。他的見解是,東西洋列強都是文明國家,文明國家的人民最贊成的是人道主義,最反對的是野蠻流血;而革命恰恰要流血,恰恰是野蠻行爲,所以文明國家的人民都反對革命。其次,現在的中國,已經不是閉關時代可比。閉關時代,不說別的,就是造反作亂,尚可自由自主。而今哩,中國大陸已爲列強劃爲各自的勢力圈,每一處地方的安危定亂,無一不與列強的利益有關。列強要在中國經營商務,辦理實業,乃至開礦築路,都是不能容許暴亂分子來破壞,甚至擾亂秩序。現在革黨暴動,即令朝廷能夠寬容,暫時得逞,但是到了損害列強利益時,他們豈能袖手旁觀,而不出頭干涉嗎?對於庚子年義和團的往事,應該從這上頭去研究,對於目前革黨騷擾,更應該從這上頭去着眼。何況革命排滿,亂殺無辜,爭城以戰,血流漂杵,還是一種最不人道的舉動。
  
  端方說這番話,並不是光爲了安定人心,的確也出於他的信念。他並且仗恃手下有四營精練的鄂軍,可以爲之效命。使他唯一關心的事情,就是把重慶這個後衛佈置妥帖之後,率兵到成都,把四川總督的關防抓到手上。那時,做駱文忠公也得,不做駱文忠公也得。
  
  但是,到他啓程西上以後,時世日非,謠言日盛,就是最爲信服他說話的紳商兩界人士,也因爲重慶四周和沿江各州縣紛紛起義反正,而朱有基、紐傳善這班擅作威福的官吏,不特毫無辦法,還一天幾次電報打到成都,向趙爾豐辭職,懇求“迅委能員,肩茲重任,以遏亂萌,而靖地方”!因此,都恐慌起來。
  
  這人對那人說:“事到而今,身家性命要緊!走又不能走,躲又無處躲,怎麼辦呢?”
  
  那人向這人說:“有啥辦法!只好求菩薩保佑。我看,萬壽宮的羅天大醮,還是早點打的好。”
  
  “你這是迷信。革命黨人講維新,要打破迷信,神道奈何他們不得。”
  
  “那麼,只求革命黨快點起事,重慶反了正,就天下太平了。”
  
  “你希望革命嗎?聽說革命要流血,要鬧到殺人如麻!”
  
  “殺人當然有的。或者也只殺那些做官爲宦、不肯投降的人。你我收租吃飯,將本求利,平日安分守己,革命黨人來了,趕先掛順民旗,要銀子獻銀子,要東西獻東西,這樣百依百順,難道革命黨真是張獻忠不成?”
  
  “果然如你所說,能夠保全身家,顧得了性命,我也希望早點反正。不過,聽說革命黨都是紅頭髮、綠眼睛,翻了臉連孃老子都不認,恐怕比張獻忠還兇。所以纔有人說,革命黨像洪水!像猛獸!”
  
  “如此說來,那還是早打羅天大醮,求菩薩保佑的好囉……”
  
  到九月二十九日,消息傳來,有一支上萬人的革命大軍,從東安縣乘船,循着涪江順流而下,不日就要抵達重慶!簡直天降禍害!沒有人能夠吃得下飯,睡得穩覺,多數人是由於恐懼,少數人是由於喜歡。也有一部分人不恐懼,不喜歡,莫名其妙,例如一般耳目不夠長的小市民,和一般目不識丁、只看別人嘴巴扭的、專憑自己手藝與氣力吃飯的人。這類人就不少。
  
  第二天是九月三十日,重慶城的紳商兩界的恐慌,以那個時候的語彙言之,就是“達到極點”。同時,同盟會機關部和一班富有革命性的學生,又都歡天喜地,那情況,用那時的語彙來說,就叫作“達於沸點”。
  
  “達於沸點”的這部分人當然不捨晝夜地在做準備;並且也已商量定了反正之後,如何組織,某些人擔任某項工作,某項工作應如何進行。但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除了代替黃龍旗的十八個小圓圈圍繞一個大圓圈的國旗由一個盟友把樣式從上海祕密帶來,有所依據外,即如政府名稱,就衆議紛紜;後來雖確定爲“中華民國軍政府蜀軍都督府”,還是有些人咬文嚼字地訾議說:“不好吧?一個名稱裏頭,就有兩個軍字,兩個府字。”因而有的人攢眉蹙眼說:“那就把軍政府三字刪掉,只用中華民國蜀軍都督府也行。”但有人揮拳攘臂不同意說:“軍政府三個字萬不能刪!這是同盟會總部確定,而且《民報》上也使用過的。要刪,只能刪都督府三字。”可是“中華民國軍政府蜀軍”又不成詞。研究了幾天幾夜,結果,一字未刪,一字未改。到底妥當不妥當?誰也不敢肯定。即此一端,可以推想創業確是不容易啊!
  
  “達到極點”的那部分人卻糟糕透頂!他們連日麇集在陝西街重慶總商會內,你說過去,我講過來,話說了幾籮筐,不但沒有說出一個所以然,反而越說越亂。他們也有一個共同目的,就是使重慶絲毫不受革命潮流的衝擊;要找一個方法,能夠把這個山城弄來同外面無論什麼地方隔開,永遠維持像目前的情勢。大家嘆息道:“聽說漢口的英國租界就好。隔一條不到五丈寬的歆生路,管你革命黨不革命黨,都不許過界。儘管這邊在鬧革命,在殺人,在搶人,在姦淫婦女;可那邊,依然歌舞昇平,金吾不禁,做生意的仍舊打開鋪子做生意,搞工廠的仍舊放汽哨上工、放汽哨下工。我們重慶,怎麼能一下變成外國人的租界,那便好囉!”因此,有人深爲感慨上年所劃的日本租界,爲什麼不讓人家劃在重慶城內,卻偏偏主張劃在南岸下游王家沱?
  
  沒法把重慶一下變成租界,也沒法打一道上齊三十三天、下抵十八層地獄的大圍牆,把重慶包圍起來。那麼,逼到眼面前的這一關,總得要過。到十月初一日,終於被他們想出兩種辦法:一是硬着頭皮去與已經走到江北黃桷樹、正在舍舟登岸的革命大軍辦交涉,送他們一筆像樣的款子(有人主張送十萬元。有人說少了,不行,加十萬,湊成二十萬元。最後有人主張慷慨一點,只求兵不進城,大家不受損失,再加一倍,送四十萬元也不爲多),要求夏之時改道他去,不要進城來“騷擾”。一是知道潮流之來,只可順應,而不能逆阻。順應了,尚可於中取利;逆阻之,將會倒竈背時。他們因而研究出,與其聽外人鑽進來鬧獨立,不若就找自己人出頭鬧反正。自己人同心同德,無論如何總會聽自己人的話,顧盼自己人的。而且這樣一來,也可應付外來人了,既可以使夏之時沒有理由不改道他去,也可堵死別一些革命黨再來生事的漏洞。雖然這些想法沒人公開講出,但大家一聽到“開端”,不期然而然也便料到“結果”。因此,大家遂熱烈拍掌大呼:“好絕了!好絕了!用不着再研究,我們一致贊成,就這麼辦!”
  
  但找誰去與夏之時辦交涉?紳商兩界的人,平日同官府周旋,在什麼境地中,取什麼態度,在什麼時間裏,說什麼話,他們都熟習,而且掌握得住分寸;對於軍界,已經感到生疏,何況夏之時這支隊伍,更不同於一般軍界;這次交涉,也不同於平日的周旋。舉眼一看,只有專門講維新的學界中人,可以克當此任,而參加會議的朱之洪更其合適。
  
  有些人略一思索,就推舉了朱之洪當代表。有些人還逗了一下耳朵,才喊出贊成。學界中不論是否同盟會分子,當然早一致認爲再好也沒有了。
  
  朱之洪抓住機會,一面擺出義不容辭的樣子,一面卻也提出了退步。他正顏厲色問大家:“承蒙各位推舉兄弟當紳商學各界聯合會的代表,去與外來隊伍辦理交涉。兄弟不才,當然要竭盡綿薄,把交涉辦好,以副各位盛意。不過有話在先,設或外來隊伍不一定是革命軍,而果如有人說的是同志軍,那麼,阻止他們不要進城,送他們一些錢,請他們向別處去,兄弟倒有把握。萬一這支隊伍不是同志軍,而真是革命軍,他們不要錢,不要別的什麼,堅決要進城來,兄弟無法阻止,那又怎麼辦呢?”
  
  衆人好似沒有想到這一層,一下都呆住了。學界中的人紛紛接上說:“那就歡迎他們進城嘛!”
  
  “不行!不行!……萬萬不行!”很多人反對。
  
  朱之洪笑道:“既不歡迎,又不能阻止,這交涉就不好辦了。兄弟是不是可以不去?”
  
  “怎能不去?非先生你去不可!非先生你去不可啊!”
  
  “那麼……”
  
  於是幾個可以負責任的人挺起胸膛,非常認真地說:“朱先生,你只管代表去,到那時候,我們再商量好囉!”
  
  辦交涉的人決定後,接着來的就是找什麼人出頭來鬧反正。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要有資格,要有地位,特別重要的還要是自己人!有人提出楊滄白。但立刻被幾張嘴巴頂了回去說:“那咋個對啊!這個擔子,不是他們學界老酸們擔得起的!”
  
  不知是誰提出了李湛陽。
  
  譁一下,整個會場都喧鬧開了。聲音嘈雜得使糊在窗櫺上的粉對方紙,都戰戰作響。幾個主持會議的人呆住了,頗爲駭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亂子。再注意一聽,原來鬧嚷的,纔是:“這不就好了嘛!李道臺能出來,還有啥說的!一他是我們自己人,又有錢,又有勢,現又擔任着城防,不找他,還找哪個?”
  
  其中還有一個專做出入口生意的大老闆衛胖子,更是嘻開闊大的、上下脣都很肥厚的嘴巴,揮起兩手大叫道:“聽我說!聽我說……李大人還是端大臣的紅人,如其將來革黨打敗,端大臣或是什麼統兵大員帶起官兵殺回來的時候……嘿,嘿……那時節,那時節,我們顛過屁股,取消反正,也好說話呀……”
  
  雖然沒有人公開出頭來附和衛胖子,可是好多人都你瞅着我、我瞄着你,發出一種會心微笑。
  
  也有人提出異議,不主張找李湛陽,說他是油滑的巧宦,不配革命。但說這話的人,大概是學界中的斯文一派,聲勢不大,沒有被大紳糧、大老闆們瞅睬,只好默爾而息。
  
  一陣聲震四壁的巴掌,作爲全體通過。當時就推出三個代表,趕到李湛陽公館去勸駕。
  
  在一間光線不足,但是設備尚相當華麗,在中國式的木炕桌椅之間,居然擺了幾件由上海運來的彈簧軟椅和沙發之類的傢俱的大客廳中,李湛陽和三個代表見了面。
  
  不等送茶,不等代表陳述來意,甚至不等寒暄,李湛陽先就驚驚張張地向三個人說道:“各位先生可知道不?刻下革命黨人遍佈城內外,聽說都已安排就緒,只待外軍一到,即行宣佈獨立,情勢已經迫在眼面前了!”
  
  三個代表也來不及就座,幾乎一齊在發話:“所以各界聯合會才及時召開……”
  
  “有結果嗎?”
  
  一個代表趕快說:“有。”
  
  另一個代表接上說:“因此推舉我們來……”
  
  第三個代表搶着說:“要求你李大人出來擔任什麼叫作都督的這個官位。”
  
  李湛陽蹙起眉頭,連連揮手道:“這怎麼使得!這怎麼使得!首先,我還有老母在堂,我又不是革命黨人……”
  
  “呶!對囉!正因爲你李大人不是革命黨,大家纔要求你李大人出來,大家也才放心。”第二個代表說時,不但笑容可掬,還作揖打拱。
  
  第一個代表是學界,跟着說道:“希望觀察垂念桑梓,挺身而出,抱犧牲小己精神,爲父老昆弟造福,觀察不出,如地方何!”幾乎每一句都加了一個感嘆符號。
  
  “你李大人手上有兵,難道還壓不住那些革命黨嗎?”這是第三個商界代表說的話,說得那麼理直氣壯。
  
  李湛陽攤着兩手,做了個莫可奈何的樣子,慨嘆道:“各位先生難道真不曉得我那城防營業已被革命黨人運動過去,變成他們的武力了?再告訴你們,連警察總隊,連永道巡警,連巡防軍,也完全變向革命黨那面。適才紐元白紐太尊跑來向我說,他簡直沒有料到重慶革命黨的手段會如此玄妙,不知什麼時候,竟把他手下的軍警勾通;他現在不特對軍警指揮不靈,反而感到行動都不大自由。他問我,下一步如何自處?我答覆他,只有等到革命黨宣佈反正時候,他同朱道臺、段知縣一班有守土之責的官員,趕快繳印投降。我說,好在學界人士不比那些只曉得丟炸彈、耍手槍的暴烈分子。何況乎平日你與他們都有往來,人熟了,他們絕對不會不顧一點香火之情的……”
  
  沒等他說完,那個商界代表很爲驚訝地打岔道:“莫忙,莫忙,你大人說學界人士不比那些暴烈分子,這話,是怎麼說起的?”
  
  “怎麼?你們連什麼人在重慶搞革命、鬧獨立,都不曉得嗎?”
  
  那個學界代表微笑道:“不然!他們曉得的。只是好多人都不相信楊滄白先生、張列五先生能夠承擔這個重任!”
  
  李湛陽立即轉向那兩個代表,正正經經說道:“這就不對囉!學界先生們既能號召革命,怎會擔不起反正重任?”
  
  兩個代表都沉默着不說什麼。
  
  “說到兄弟我,我大小算是清朝一個臣子,也吃過十幾年朝廷俸祿,即使朝廷糟到不可名狀,我是不能背叛它的……革命二字,我實在不忍出口!然而學界中人便不同啦。他們無官守、無言責,和朝廷沒有密切關係。他們爲了愛國主義,爲了救亡圖存,不能不提倡革命,以應潮流……而今時機成熟,各省獨立,我們重慶的學界先生們起而響應,更是事理當然。不管將來如何,總之,革命、獨立、反正,另外成立政府,維持地方秩序,這些重擔,都只能由學界先生們來負。漫道我李湛陽有老母在堂,不應當出來撿人家的落地桃子;我還以爲,除了學界先生而外,其他無論何界的人也都不宜去妄參末議……”
  
  那個學界代表插嘴說道:“那也不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革命事大,任何同胞都應參加的。”
  
  大家還勸駕了一回。
  
  李湛陽態度很是堅定。最後竟是這樣說道:“革命,我一根筍就不贊成。既不贊成,當然不便參加。然而事到而今,我也不反對。我已經給城防營的軍官下了命令,叫他們把士兵約束好,等到反正時候,全部服從新政府指揮。我現在對於革命別無要求,只希望學界先生們在擔起責任後,一本以前愛國主義,好好生生把國家整頓好,尤其把地方秩序維持好,真正做到撥亂反正,庶民樂業,使我們這般前朝遺民,能夠優遊林下,這便足之夠矣!”
  
  李湛陽說到這裏,不知爲了什麼,竟自悽惶滿臉,汪然淚下起來。
  
  五
  第二天,是辛亥年十月初二日。用公曆計之,是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重慶正式宣佈獨立,也即是當時流行的名詞叫反正了!
  
  天才亮,東方天際並無紅霞影子,反而一抹陰雲,好像萬山之外,又涌起了幾層峯巒。不瞭解重慶天候的人,認爲今天必又是個細雨迷濛的天氣。不然,就是一個濃得化不開的大霧天。然而停泊在上下碼頭的一些大小木船,卻都推篷解纜,持篙駕櫓,熱熱鬧鬧地開了頭。熟悉氣象的艄公們全說,今天天氣好,沒有霧,沒有雨,說不定到下午還有半天小太陽哩!
  
  這時節,重慶城的生活資料,不似成都那樣缺乏,上下流的交通,也不因各府廳州縣的起義而阻塞,就是載運貨物的大木船,也同樣可以順流而下,打廣到湖北的沙市,也同樣可以把應時的洋廣雜貨、匹頭洋紗,滿船滿載地逆流拉進來。重慶城一般市民,儘管處在時代潮流中,對於時局的關注,便不似成都市民那樣切。這幾天,重慶局面如此不安定,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他們也感到一些不安,不過在白晝還能坦坦蕩蕩地做着本等事情,到夜裏還能放心睡大覺。這天,清晨開門出來,卻也使他們大吃一驚。尤其是住在下半城最爲熱鬧的,如陝西街、道門口、黌廟街、一牌坊、二牌坊、三牌坊、段牌坊,一直到鼓樓一帶街道上的人。
  
  他們看見滿街的兵。全是服裝齊整,帶上各式各樣武器,一整隊走過去,還沒走完,一整隊又走過來。雖然樣子嚴肅,可都眉開眼笑,不同於想象中的凶神惡煞。最稀奇就是每個兵的右手臂上,都纏了一幅白布——啊!一幅嶄新白布纏在手臂上!是什麼意思?
  
  並且也看清了這些兵,並不是不認識的從外面來的兵,而就是一向駐紮在重慶的川東道直轄的炮兵營,重慶府知府添募的川東巡防軍,一向在河邊船上的水道巡警,一向在街道上巡邏的警察總隊。還有咔嘰布軍裝、黃牛皮腰帶、着五子快槍,和端方所帶的鄂軍相仿的城防營,還有服裝很不一致.甚至穿着普通短打,頭上不是軍帽,而是纏一條青紗帕或是青布,在肩頭上的除了生鏽的舊槍,並且有關刀、矛子、羊角叉的團練,還有服裝也還整齊,就只着武器的少、摔着空手的多的商會辦的商勇。總之,不管是哪一類隊伍,每一個人手臂上都纏有一幅新嶄嶄的白布,這到底是爲了啥?
  
  他們還看見一小隊、約莫二十多個穿學生裝的青年。年紀總不過二十上下,細條身材,清秀面容,雖然斯文一派,但看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似乎每一個都賽過拼命三郎石秀。他們身上沒帶槍刀之類的武器。可是每個人的右手都高高擎着一枚用手巾包裹、有拳頭大小、其形渾圓的傢伙。——後來才曉得那便是學生們自己製造的,據說威力大得嚇人,只須丟出一枚,便可毀掉半條街的炸彈!有的人竟自吐着舌頭說:“阿也!早曉得是那個東西,格老子還敢跟着去看熱鬧嗎?”——打頭還有一個帶隊的漢子,穿着短打,不習慣地死捏着一柄極爲沉重的舊式手槍。他們全隊保護着一個也穿了一身學生裝、年紀不到三十歲、中等身材、眉目英俊的人,直向朝天觀府城議會走去。
  
  許多人都逗着耳朵在說:“看囉!看囉!就是他!府中學堂監學張列五張先生……帶着炸彈隊到城會去,敢莫他就是革命黨的頭子……嗨!這纔是草帽子底下看不出人才哩!”
  
  城會的會場不很大,才二百來人,把內內外外的地方都填滿了。
  
  今天在會場中的,大約學界最多。大部分穿的學生裝,其次是洋服,也有穿軍裝的,幾乎與到會的軍界中人沒什分別。軍界中的人全沒帶肩章,連帽子上表示軍階的金線絛都摘去了。鄂軍代表田智亮在會場,就沒有人看得出他僅只是個上士階級。而且這班人的髮辮全剪了,有的在腦後留一撮白鶴尾巴,有的簡直剃成一個和尚頭。
  
  張培爵一到會場,仍像平日一樣,滿臉帶笑地見人打招呼。今天更特別些,點了頭之後,還一定要伸出細白而有力的右手,和人結結實實握個滿手,不管你是哪一界的人,只要他的手臂夠得到。同他握過手的人感覺得到,他這種表示,畢竟有些差別存諸其間。比如同學界、軍界人握手,他的手指親切而熱情;同一班紳界、商界人(這些人,還是和昨天一樣長袍短褂,只是絕大多數已把髮辮剪了;有幾個老頭子,爲了謹慎起見,不肯一下就變成反叛,把一條“王道不絕如縷”的小發辮盤在腦頂上,用一頂特大瓜皮帽一磕,也就遮過了別人的眼睛)握手,那就只能說是一種形式。但是這些人已經知道,頃刻之間,這位向不知名的中學堂監學先生,便將成爲新政府執掌大權的人物,據說新名稱叫都督。拿官階說來,在重慶,當然比川東道道臺還要大,在四川全省,似乎也不比總督部堂小。“吙!能同這樣大的新官握手,還了得!雖說革了命,大家都平等了,可是普通人能捱得上邊嗎?他親自把手伸過來,漫道是同它把握,就叭地打在臉巴上,也是榮耀的呀!”
  
  還沒有走到當中擺的一張鋪着白布的大餐桌前,楊庶勘、朱之洪、謝持幾個人,同着十多個穿軍裝的青年,從側面一間小房間急匆匆走來。
  
  楊庶勘仍然是那件古銅色花緞夾袍,上面什麼也沒套。頭上一頂青緞瓜皮帽,仰在腦後;腳下卻是一雙考究的下路黑皮鞋;白白淨淨的臉上,掛一副金絲近視眼鏡;右手指上拈着一支剛咂燃的三炮臺紙菸。
  
  “列五,預定的時間已到了。但紐元白一直沒來!”
  
  “朱有基呢?”
  
  朱之洪接口道:“躲了。不過川東道印已交來。”他接着張口笑了笑,“朱有基這人一向昏庸腐敗,誰也沒把他瞧上眼。其實他不躲,誰還耐煩去找他?倒是紐傳善這傢伙,真狡猾……”
  
  張培爵收起笑容道:“的確狡猾!昨天講好了的,今晨到這裏來交印投誠,這時節還沒人影!”
  
  謝持摸着蓄起不久的蝦米胡道:“巴縣知縣段榮嘉也沒來哩。”
  
  楊庶勘把紙菸從嘴上取開道:“豺狼當道,安問狐狸?……我看這光景,要等他們自己走來是不成的……”
  
  謝持把右手舉起一揮道:“滄白說得對,這些奴才,就是刀架在頸項上,還要耍手段……”
  
  死捏着一柄舊式手槍,表現得非常猛勇的周國琛,在旁邊吆喝道:“等我帶幾個人去把他們抓來好啦!”
  
  朱之洪連忙搖手道:“慢着!慢着!他們身邊還有幾十個親兵哩!不如打發人去曉以利害,叫他們好好地來,免致衝突流血的爲是。”
  
  楊庶勘點頭說道:“我贊成叔癡的話。但是叫誰去呢?”
  
  朱之洪道:“當然我去!”
  
  周國琛道:“我陪朱先生去。”
  
  朱之洪把手搖着道:“又不是去赴鴻門宴……”
  
  楊庶勘道:“你留下,有用你的地方。”
  
  “……對!等他來了,再顯你老周的威風好囉!”
  
  張培爵把眉頭一皺道:“朱先生,你總不能一個人去吧?”
  
  “當然!我順路找李覲楓同我一道去。有李覲楓在場,他們準可放心來的。”
  
  朱之洪一走,這裏就急急部署起來。川東道的銅印裝在印盒裏,放在大餐桌當中。有人主張把它先切了角。但多數人卻說,等重慶府和巴縣的兩顆銅印交來,再一併當衆切角。
  
  兩幅一丈見方的新旗也交叉掛在堂口上——那是兩幅黃色素緞,在正中由一個姓餘的女教習用黑絲線繡了一個鉢子大的大圓圈,繞着大圓圈的周遭,也用黑絲線繡了十八個茶碗大小圓圈。
  
  就是那個做出入口生意的衛胖子,悄悄問一個麻子老紳士道:“這就叫國旗嗎?”
  
  麻子老紳士叭着那支紫竹身、玉石嘴的葉子菸杆,“嗯”了聲,不說什麼。
  
  衛胖子偏着大腦殼(髮辮倒也剪掉。但留下的頭髮,還足夠彈到背心,要是搭上假髮,仍然可以打一條油光水滑的長髮辮哩),數着旗上的小圓圈道:“十八個!爲啥要畫十八個?呃!哦……十八省喲!中國十八行省。老太爺你說是嗎?”
  
  “嗯!”麻子老紳士依然叭着葉子菸。
  
  衛胖子又眯起眼睛,把旗子打量了一番,咕噥道:“太素淨了!說句天理良心話,革命國旗硬沒有黃龍旗打眼。”
  
  麻子老紳士眼皮都不擡一下,也不再“嗯”,便走開了。
  
  已經把髮辮剪掉、穿了一身便衣的李湛陽,陪着臉色蒼白、手足無措的紐傳善、段榮嘉跨進會場時候,奉命到通遠門外去迎接革命大軍的朱之洪,恰也打着馬,向高峙在山坡上的通遠門走來。同着他一道的,是一個四川高等學堂學生張頤。這個少年是楊庶勘的學生,在敘永廳讀中學時候,便同一些同學參加了同盟會。朱之洪到成都來開臨時股東會,就彼此商量過,要利用同志會爭路民氣來進行革命運動。到七月十五日以後,同志軍風起雲涌,一般在成都學界中的革命黨人,大都潛身出省到川南、川東奔走聯絡。張頤到了重慶,報告了榮縣、威遠縣、富順縣一帶革命運動情形。接着被派到夔府偵察鄂軍動態,及時與鄂軍後隊裏面幾個革命黨人接上了頭,帶回一封囑令前隊黨員,相機起事的密函。剛回重慶,又被派到川南去走了一趟。這時節,伴着朱之洪出通遠門迎接夏之時,他是說不出的滿身是勁。本來是個五短身材,但是爬坡上坎,走得比馬還快,雖然免不了要張開口喘大氣。
  
  通遠門的兩扇厚城門仍然關鎖得嚴嚴密密。一班守城的川東巡防兵,尚不曉得下半城的事情,手臂上既沒有纏白布,也不聽朱之洪的招呼。
  
  那個樣子粗魯的什長,兩手叉腰,橫身攔在城門當中,兇聲惡氣地說道:“少說些,我聽不懂!我是紐大人派來的,要開城門,除非有紐大人的手諭。沒有紐大人的手諭,管你啥子人,格老子就是不開!”
  
  張頤冒了火,項脖子一下又粗又紅起來。
  
  朱之洪氣喘吁吁地說道:“莫吵鬧……莫跟他吵鬧……也怪我想得……不周到,沒曾叫紐元白……寫張字條帶來……”
  
  “等我趕回去找他寫。”
  
  “來不及了。昨天我與夏之時約過,如其我不及時去迎接他們,就表示城內還有問題,說不定事情尚有反覆,他們便安排攻城。炮火一響,事情就不好辦了。現在是急於去迎接他們要緊,時間是一分鐘也耽擱不得的。”
  
  “那麼,怎麼出城去呢?”張頤把什長睖了眼:“你聽見了沒有?”
  
  那什長搓着兩手,做出很爲難的樣子說:“城門委實打不開。說真話,倒不一定要紐大人的手諭,要的是鑰匙。鑰匙在衙門裏,你們不拿鑰匙來,叫我怎麼開這把大鐵鎖?”
  
  事實如此。但是朱之洪非趕緊出城不可,怎麼辦呢?還是守城的巡防兵出了一個主意,那便是在城牆外面搭一架長梯,從城上翻爬出去。據說,許多人都是這樣出城的(當然,尋常人便非花錢不行,這話不便說,只好不說)。而且有現成梯子,幾個兵從城腳邊擡來,斜斜地架在城牆外面,不但長短合適,而且梯子的頭還高出城牆將近一尺。
  
  朱之洪連忙把長袍的下襬提起,卡在腰帶上,巴着梯頭往城外一看,不過丈把高。感到是容易下去的。而且城外山坡上的絲茅草有八九寸長,雖未轉黃,已着行人踩倒,很似鋪了一條厚地氈,即令有什麼不測摔跌下去,想來,也不會傷着什麼致命地方。
  
  他剛要跨上雉堞,張頤已伸手挽住他手臂道:“三先生別忙,讓我代表你去!”
  
  “不!等我去!”朱之洪搖搖頭道,“我親自與夏之時約過,不去不好。何況此去歡迎的,除了他私人外,還有一個副都督哩。”
  
  張頤睜起兩眼問道:“還有一個副都督?”
  
  “是啊!我們已經商量停當,軍政府裏,我們推舉列五出來擔任正都督,推舉他夏之時擔任副都督。我此刻去,重要是將列五的親筆信交給他,要他答應了,好一同進城去宣佈就職……”
  
  “就是如此,也得我代表三先生你去!”
  
  “爲啥呢?”
  
  張頤用手向城外高高低低的丘陵一揮道:“三先生你翻城出去了,可是馬呢?現在一眼望去,不見夏軍蹤影……或者他們還在浮圖關。這樣遠,三先生你能走嗎?”
  
  “顧不得了!”朱之洪翻出雉堞,理着梯級,一步一步直往下爬。
  
  恰在這時,城門跟前忽然人聲鼎沸。起初尚聽得清楚,是一個人呼叫開城門,一個人答應沒鑰匙;接着就是一個人叱罵,一個人回罵,幾十個人吆喝;最後便是一片嘈雜,人聲之外,尚有一種又清脆、又結實的打擊——叮咚!叮咚!
  
  張頤慌忙從城牆上奔下來一看,原來是一大羣體育學堂學生軍,由朱之洪的兄弟朱蘊章統率着,也爲了出城去迎接革命大軍。雖然學生軍手上沒有槍刀,可是都持有可以當武器用的棍棒啞鈴。而且體育學生們大都高一頭,窄一臂,氣象威猛,把十來個巡防兵逼在城門兩側,手上的九子快槍也被奪去;有幾個人正用鐵啞鈴在敲打門上的鐵鎖——叮咚!叮咚!
  
  張頤剛剛奔攏,鐵鎖也剛剛打落,城門也剛剛打開。
  
  他挽着馬繮,向衆人高叫道:“諸位同志,讓我先出去!”
  
  “爲啥要讓你?你有啥子權力?你特別些嗎?……”
  
  “是張君!好的,讓你先走一步!”朱蘊章認得他。
  
  張頤牽馬奔下高坡,看見朱之洪垂着頭,頹然坐在路旁一塊大石包上。
  
  不等張頤問詢,朱之洪先就搖頭嘆息道:“只好請你代勞了!”並伸手從懷裏把個大信封取出,遞了過去說,“這就是列五的親筆信。一定要當面交與夏之時!一定要他答應!一定要他整隊進城就職!事情非常重大。假使夏之時懷有別意,不答應,我們今天城內的部署便非從頭來過不可了。唉!我若是不熬幾個通夜,今天不多跑幾趟路,此刻不頭昏目眩、四肢乏力的話,我真該親自去的!”
  
  “三先生你儘管放心,這樁事誠然重大,我相信還能辦好。”
  
  六
  待到夏之時同張頤率領着軍容整齊的全隊,並轡進入重慶時候,全城人家都懸出了白旗。
  
  上半城坡高路陡,梯坎極多,是住宅區。一到小什字,屬於下半城範圍,那便熱鬧了。不但房屋修得密,修得擠,也修得高大結實。貨棧、旅館在這裏,會館、廟宇、機關、衙門也在這裏。大小商店更不必說,從朝天門起,沿着比較平坦的一條長達數裏的街道(當然分成很多小段落,取了很多的街名),二合二面,全是推光黑漆門面,懸着金字招牌,貨物堆得滿滿實實的什麼行,什麼號。
  
  街道窄得只能容三頂大轎並排而行。幸而兩面都是沒有樓的平房,淡淡的秋陽尚能普照到從各家檐口斜撐出來的白旗。
  
  旗子懸得多極了。每一戶人家,每一間鋪面,用長竹竿撐出來的,不是一面旗,幾乎都是兩面旗。忽而突之,居然把幾千年的專制政體推翻,又忽而突之,居然把二百六十七年的異族統治擺脫。爲了表示心情的喜悅,爲了表示贊成這種不流血的革命,同時也爲了慶賀蜀軍都督府的成立,大家爭着多懸一面旗,倒也在情理之中。
  
  在街上走的人也多。幾乎全山城的人,除了病人,除了行動不得的老年人,就是吃奶的小娃娃,也被當媽媽的抱着攬着,走出了平日頗難走出的庭院,或者內閾;即使不去遊街,也要坐在門前看別人遊街;並且嘻哈打笑地指點那些服色依舊,只是剪了髮辮的男子們,捂着嘴向女伴議論說:“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怪難看!”
  
  遊街從清晨就開始了。
  
  一種是有組織的,由重慶城防營游擊隊開始,到夏之時的隊伍進城,算是達到了高峯。
  
  夏之時的隊伍,除了專門擔任運輸的長夫和炊爨兵不計,他的戰鬥人員足在八百人以上,包括步、馬、炮、工、輜五個兵種。步兵數量最大,在安嶽縣改編時,足足編了四個大隊;其次多的是騎兵,編了一個大隊;其餘各編一箇中隊。今天整隊進城,從上半城走到下半城,又從下半城迴轉到上半城,弟兄們雖然奔波了上千里程途,僅只在安嶽縣休息三天,在從東安縣到江北廳的船上休息了三天。今天依然跋涉了不少路程,但在重慶街上踏着正步時候,卻一直精神飽滿,興致蓬勃,在悠揚的軍號間隙,還放開嗓子,唱了幾首不合時宜的軍歌。
  
  夏之時沒有去遊街,一走過上半城,他就離開了隊伍,偕同在龍泉驛一道起義的同事(包括了官還原職的林紹泉。這人的腿傷,差不多全好了,已能騎馬,僅只走起路來稍稍有點瘸),跟隨張頤,直向剛由巡警總署改爲的蜀軍都督府而來。
  
  蜀軍都督府剛剛成立,說不上有頭緒,進進出出的人不少,都是生面孔;也不知道各人應當做些什麼事。
  
  夏之時等跨進一間像是辦公事的大房間。一羣人正站在一張挺大的簽押桌側,七嘴八舌地不知說些什麼,看見這班穿軍裝的人,方好奇地住了嘴,向兩側一閃。
  
  張培爵笑容可掬地從一張太師椅上站起來,不等坐在旁邊的朱之洪和站在當地的張頤介紹,早邁開健步,對直走到夏之時跟前,伸出手去道:“亮功兄,你們來得正是時候,歡迎!歡迎!”
  
  接着,他便轉向閃在兩邊的十來個穿長袍、也有穿洋裝、穿短打的人介紹:“同志們,這位就是到我們蜀軍都督府來擔任副都督的夏亮功先生。他是軍界同志。在日本軍事學堂畢業,對於軍事深有研究。又是同盟會盟友,奔走革命有年。我說,從目前起,我們蜀軍都督府的軍務方面事情,便由夏副都督一力主持,同志們想來一定贊成……”
  
  連分坐在四下裏的人,都一齊站起來,一邊拍巴掌,一邊高呼贊成。
  
  夏之時紅漲了臉皮,環顧着衆人,顯得很爲踧踖不安的樣子。
  
  隋世傑湊着他耳根說道:“發表幾句演說!”
  
  “嗯!沒有什麼說的。”他低聲回答,“都是比我們高明得多的學界先生們……”
  
  恰好,楊庶勘、謝持、向楚、李湛陽一夥人走了進來。他們後面還跟進兩人,原來是在城會寫了誓約書,當衆把髮辮剪掉,表示投降的紐傳善、段榮嘉。這一夥人登即把整個房間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巴縣知縣段榮嘉,還是平常那種木訥樣子,嚲着兩隻馬蹄袖,恭恭敬敬站在房門邊,僅只臉上顏色有些灰黯。
  
  唯有平日狡猾得像狐狸、高傲得像駱駝的重慶府知府紐傳善,簡直好似換了一個人。剛一進門,就把頭上戴的一頂青緞瓜皮帽抓在手上(衆人簡直不明白他這種舉動,以爲他在表白髮辮確實剪了,並未像有些人把它挽個髻子,暗藏在帽裏的緣故。只有深通洋務的楊庶勘,曉得他在學洋人行脫帽禮),“鞠躬如也”地對着散站在房裏的人,不知道鞠了多少躬,口裏還不住地說:“恭喜!恭喜!”
  
  有幾個人似乎居心要同他過不去的一般,彼此咬了一下耳朵,一個姓周的,遂挺身向張培爵吼叫道:“都督!我們重慶獨立,真個就不流一點兒血嗎?我主張至少也得搞塊把頑固官吏來開刀祭旗,才顯得我們獨立,硬是從革命中來,並不同於兒戲啊!”
  
  這對紐傳善無異是個晴天霹靂,使他怕死的戰慄,再一度從心窩裏發出,傳遍全身。他連忙撲到楊庶勘身邊,緊縮着項脖,抓住楊庶勘的衣袖,嘶嗄着叫道:“楊先生……唉!楊先生!你不是擔保……擔保過……我生命……的安……安全嗎?”他平日的伶牙俐齒全不見了,而且比起在城會被人剪髮辮時候,更像一頭牽到殺房的驢子,甚至連眼神都變得呆滯起來。
  
  楊庶勘靜靜地噓了兩口紙菸,似笑非笑地說道:“是啊!我擔過保,不但在城會會場,就在遊街時候,從沒人損及你紐太尊一根毫毛。足見我姓楊的說話,硬是作數。但是……”他把近視眼睛越過金絲鏡片,向張培爵瞟了眼,“但是這裏是都督府。在這裏做主的,是都督。我和謝先生,只是都督的高等顧問,我們無權來決定一個人的生死。該怎麼辦,請都督裁奪。”楊庶勘知道張培爵不會殺降的,不過有意要他行使一下他的權力,好使紐傳善對於新政府既畏威,又懷德。
  
  怕死的紐傳善回頭望着張培爵哀告道:“張都督,你們是講和平主義的……總……總不至於……”
  
  張培爵似也懂得這意思,但卻舉眼瞅着夏之時,點點頭道:“在這個時候,該不該殺人流血?我想,到底是軍界的事。請夏副都督來決定一下,如何?”
  
  “阿也!我尚投有拜印接事,就派我來當宰把手嗎?他們存的啥心腸喲!”夏之時尋思着,看那個紐傳善,業已面色如土,全身打抖,兩隻手把楊庶勘的衣袖挽得死緊。
  
  他回頭去看他的同事。隋世傑、賈雄、宋振亞、孫和浦幾個人,全無表示,看不出他們是贊成殺人?還是反對殺人?
  
  這時,林紹泉開了腔。他非常輕聲地說:“革命已經成功了,就不該再有野蠻舉動……”
  
  夏之時因才面對張培爵,正正經經說道:“我看,還是不流血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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