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九四四年的一二月間,在南溫泉桃子溝我的草屋裏來了兩位不速之客。他們全穿着灰布棉軍衣,黑黑的面孔,完全是戰士的風采。我愕然於兩個大兵光顧,便忙着招待。通過姓名之後,讓我肅然起敬,他們乃是不久以前,死守常德的兩位壯士。他們不肯讓我寫出姓名,就算是甲乙兩先生吧。他們說:來此無別事,因爲敬惜他們的同胞在常德死得十分壯烈,八千多人,戰死百分之九十幾。他們這後死者,要把這些壯烈事蹟表揚出來。他們是武人,拿慣了槍桿,拿不慣筆桿,要我給他們寫一部小說。我聽了,感到十分榮寵,但我婉謝了。我的答覆是:“是的,七年來(那時是民國七年)還沒有整個描寫戰事的小說,這是我們文人的恥辱,對不起國家。我們實在也應該寫一點,像常德這種戰役,尤其該寫。本來我也有這個意思,我們戰役可以寫的,有上海一戰,寶山之役;津浦一戰,臺兒莊之役;晉北一戰,平型關之役;桂南一戰,崑崙關之役;湘中三次會戰,長沙之役;最近湘西一戰,就是常德之役了。這都是我們認爲光榮的。尤其是崑崙關、長沙和常德,我們終於把敵人趕跑了。可我是個百分之百的書生,我又沒到過戰場,我無法下筆,大而在戰時的陣地進退,小而每個士兵的生活,我全不知道,我怎麼能像寫《八十一夢》,憑空幻想呢?”但甲乙兩先生,堅定地要我寫,並答應充量供給材料。我只好答應從長商議,將來再說,這是第一次接洽。
甲先生住在土橋,到南溫泉只六公里路。他公餘,常到南溫泉來洗澡,偶爾也到我家裏來談談,我們就成了朋友。到了是年五月,甲先生又舊事重提,那時,我擔任《新民報》渝社經理。城居日多,鄉居日少,我說沒有時間寫小說。但甲先生說:“我爲五十七師陣亡將士請命,張先生不能拒絕。”說後他就捆了兩個布包袱材料送到我家。裏面有地圖,有油印品,有貼報冊子,有日記本,有相片本,不下三四十種。他笑說:“這足夠你採用的吧?此外,還有我一張口。”我們的友誼已很深了。我於公於私,都不能拒絕,只好答應先看材料,有工夫再寫。這是第二次接洽。
到了十一月,我已把經理職辭去,重新鄉居,把小說材料真的抽着看了一部分。這時甲先生和乙先生,就輪流到我家來閒談。問我把材料看得怎麼樣?我說看是看了,有好多地方不懂。他二位就問我哪裏不懂,我一說出來,他們就給我做詳細的解釋。往往一個問題,可以解釋兩個小時。尤其是甲先生口講指畫,在我茅廬裏,親自表演作戰的姿勢。此外,是哪天颳風,哪天下雨,炮是怎樣響,子彈在夜裏發什麼光,全給說出來。我爲他的熱忱所感動,就決定不再推諉,答應一定寫。這離我們認識之時,已有一年了。這是第三次接洽。
一九四五年春季,我本來預備寫這部書的。恰好有幾部舊作,出版家催我整理,就又耽誤下來。到了五月間,整理纔算完畢。四川的天氣,是熱得很早的。當大太陽在天空中曬着的時候,甲先生手上打着一把紙傘,身上穿的那件白布襯衫,被汗漬透得像水洗了似的,脅下夾着一包常德戰事的材料,又光顧到茅廬裏來了。我見他這樣熱心,實在不好意思說不寫兩個字,就在那個日子開始動起筆來。我根據油印品、地圖、筆記、照片,逐次翻,逐次寫。有不大明白的地方,寫個問題記下來,等到甲乙兩先生到來,就問清楚了再寫。甲乙兩先生也就隨時看我的原稿,不對的地方,隨時予以指正,雖極小的描寫也不放過。例如我寫天亮的時候,哨兵還問口令,甲先生說:“錯了,天亮了,只問哪一個。”又如,我寫太陽山一帶的風景,寫成冬天的蕭條景象。乙先生說:“不對,那裏松樹成林,冬天還是青鬱郁的。”因爲如此,所以這一部書三十多萬字,雖是有時寫一鉤月亮,那都是實在的情形。這是第四次接洽。
我們是這樣接洽了一年多,所以這部書的取材,儘可能地保留了故事的真實性。作小說不是寫歷史,爲什麼這樣保留真實性?這是由於甲乙兩先生的要求,要把他們五十七師的血漬,多流傳一些到民間。我當時曾考慮到這問題,小說就是小說,若是像寫戰史一樣寫,不但自亂其體例,恐怕也很難引起讀者的興趣。我要求甲乙二位找點軟性的羅曼史穿插在裏面。他們始而有難色。後來允許我了,給了我書中程堅忍、魯婉華、王彪、黃九妹這幾個人的故事。而他們也有一個要求,這羅曼史以不損害真事爲原則。據說,這羅曼史也是真的,但其人健在,不肯露真姓名,因之,這書內的真實姓名,有點例外,就是涉及羅曼史的幾個角兒的姓名,是隨便寫的。其餘卻是自師長到火夫,人是真人,事是真事,時間是真時間,地點是真地點。
我這書裏,沒有“想當然耳”之詞,一切人的動作、物的描寫,全由甲乙兩先生口述。我還怕不夠,又託甲乙兩先生,找了兩位在重慶的常德老百姓,曾經歷過這次戰役的人,來做過幾次長時間的談話。因之我這部書的材料充足,只恨筆拙運用不完,卻沒有一點捏造的英雄事蹟。關於每位成仁英雄的故事,我是根據《五十七師將士特殊忠勇事蹟》寫的。因爲有些士兵的動作,頗爲相同,寫的時候,避免寫法雷同,還漏了百分之五六,這是我對於在天之靈報歉的。因爲後來要補人,我把參考書還了甲乙二先生了。關於戰事經過,我是根據《五十七師作戰概要》的油印品,再加上報紙記載、私人筆記寫的,可以說沒有遺漏。不過馳救常德的援軍行動,我沒有多寫。一來書的體例,不許可跑野馬,二來我又沒有充分的材料,三來沒有得那些部隊許可,我也不敢寫。但那戰事的主要將領,除了書中曾述及的周慶祥師長外,還有王耀武、李鈺堂、歐震、楊森、王陵基、王纘緒幾位將軍,這是報紙曾披露過的。附告於此。
當我寫這本書之初,是不無顧慮的。因爲常德一戰,雖是過去的事,可是我們還在和敵人打。我又是一個書生,不知道哪些事可以直言無隱,哪些事還當保留?到了我寫到十幾章左右時,我軍反攻,已收復桂柳。甲乙兩先生,也離開重慶,到湘西去了(那一戰是第四方面軍的勝利,五十七師又獲一次大捷。第四方面軍司令長官,就是原七十四軍軍長王耀武。七十四軍五十七師屬於第四方面軍)。我也失了兩位顧問,下筆頗覺困難。所幸不久,日本人就已投降。對日本的戰事完全過去,我才放開手來寫。我的大意,寫一二十萬字就夠了。不料一放手之後,就收不住。而且參考材料裏面的英勇故事,又美不勝收,我也不能丟開哪一部分。寫到四十章左右,我待船東下,已搬到重慶城裏來住,我是想寫完的。但寫到六十一章的時候,是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底,我獲得一個機會,可以帶家眷坐公路車,經貴陽到湖南衡陽去。於是我把所有的參考材料,託人轉送還甲乙兩先生。只有他們兩人的私人日記,輕便易帶,我還留着。十二月四日離開重慶,十六日到衡陽,二十四日到漢口。一九四六年一月五日,纔到南京。在南京,我是過路,我是要到北平辦《新民報》的,不能寫稿。其間又回了一次安慶探母,一次到上海接洽舊著出版,最後還在南京候飛機半個月,二月十五日我纔到北平。到了北平,我身任經理之職,要籌劃出《新民報》北平版,事務繁重,提筆時間很少。但我不願這部書耽誤日子太久,每於夜深無事臨睡之前,抽空寫千百個字。直到四月十八日晚上,我才寫完了最後的一頁。在北平也就補寫了十九章。這書或因事忙,或因天熱,或因小病,或因旅行,停筆的日子,多於提筆的日子,因之三十多萬字,我整整寫了一年。
寫這部書,我由南溫泉的草屋裏,寫到北平東交民巷瑞金大樓上(《新民報》社址)。由菜油燈下,寫到雪亮的電燈下,我自己的變遷,儘管很大,但是把握現實這一點,我絕沒有動搖。而且我也依然料到,書裏一定有不少外行話,還沒有被甲乙兩先生指出。我誠懇地歡迎武裝朋友給我一種指正。
我寫小說,向來暴露多於頌揚,這部書卻有個例外,暴露之處很少。常德之戰,守軍不能說毫無弱點,但我們知道,這八千人實在也盡了他們可能的力量。一師人守城,戰後只剩八十三人,這是中日戰爭史上難找的一件事,我願意這書藉着五十七師烈士的英靈,流傳下去,不再讓下一代及後代人稍有不良的印象,所以完全改變了我的作風。
最後我對甲乙兩先生及那幾位常德朋友,表示感謝。感謝他們給了我許多寶貴的材料。
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日張恨水序於北平南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