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在洞裏,渡着生活,日日刺激得麻木了,漸漸地也不害怕。白天各人談話,晚上程、王二人出來尋找食物。日子越久,遇見敵人的機會,卻也越少。到了九號晚上,大家聽得東門槍炮聲大作,料着是援軍到了,興奮得不得了。
程堅忍爬出洞來,將步槍挾在懷裏,輕輕地來回撫摸了若干遍,他向槍點了個頭道:“夥伴,你到了報仇的機會了。”
王彪跟着後面走來,將槍舉了一舉,笑道:“參謀,我們往哪裏去迎接我們的友軍呢?”
他道:“你不聽到槍聲在東面,我們當然朝東門去。不過要加倍小心,隨時要找着掩蔽的地方。我們軍隊一到,在郊外的敵人,必定一齊退進城來。我們兩條步槍,怎樣能敵對得了?不過我們聽到了槍聲,在城裏其他的弟兄,也會聽到槍聲的。他們出來了,我們就可以取得聯絡。若是合併起來有二十條槍以上,老實不客氣地說,我們就可以衝上東門了。”
王彪道:“吳炳南班長就在前面那道戰壕,我們先和他聯絡起來好不好?”程堅忍道:“我們應該是向東走,若和他們聯合起來,變成了向西北,恰好來個反面,把夾擊敵人的路線拉遠了。”兩人說着話,隨時找了短牆和彈坑,把身子掩蔽起來,然後向四周去打量着。
但見一輪銀月,高掛天空,眼前瓦礫成堆的廢墟,全隱約地沉浮在牛乳色的夜光裏。在東邊月光底下,涌起一陣陣的火花和紅煙。有時,還有轟隆的炮聲,一別七日的激烈場面,現在算又再開始。原來是我們被壓迫,現在是敵人受壓迫,這就叫人緊張之下,又加上興奮。
王彪看到一個紅球,帶着自光的尾子,由東向西射來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哈哈一聲道:“好!迫擊炮也來了,揍他……”
程堅忍和他同蹲在一堵短牆根下的,這就伸手輕輕將他肩膀一拍,低聲喝道:“你作死嗎?”他這才醒悟過來了,立刻身子向前一蹲。大家又悄悄地蹲着,以觀動靜。
不想他這一笑,竟發生了良好的反應。在對面一個炸彈坑裏,有人低聲問道:“對面是哪一個?”這分明是自己人說話。
但程堅忍持着慎重態度,不肯告訴他的話,反問道:“你是哪個呢?”
那邊答道:“沒有錯,我們全是自己人,我是一七零團第三營第九連上等兵李德威。”
王彪道:“參謀,沒有錯,他是我們老鄉,我認得他。”
程堅忍便問道:“你就是一個人嗎?我是參謀程堅忍,還有個勤務兵王彪。”
那人道:“參謀,快出來吧。我們副團長在這裏。”
程堅忍大喜,直起身來看時,高子日副團長,已帶了三名弟兄走過來。在這個場合裏重新相逢,彼此真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情緒,兩個人熱烈地握着手。那東門外的炮聲,正轟隆劈啪地響着,慶祝二人的重逢。
程堅忍道:“好了,現在我們有六個人了。若是再把吳炳南班長那裏六個人加入,我們就可以向東門來一個夾擊。”
高子日站着沉吟了一會兒,點着頭道:“現在倒是應當集中力量,襲擊敵人的一點,纔可發生作用。誰通知吳班長?”
王彪道:“我去!我知道他們的所在。”
高子日道:“好的,那就是你去吧。要小心,不要自己人先發生了誤會。你告訴吳班長,我們在上南門雙忠街那裏集中。那裏還有七八家沒有燒光的房子,可以掩蔽。”說畢,王彪去通知吳班長,這裏一行五人,就根據了兀立在瓦礫場上的電線杆子,作爲標準,踏着滿地的磚瓦,向上南門進發。
今晚的情形,已不同往昔,時時刻刻聽到敵人在城裏奔走的響聲。好在大家都是熟識地形的,只要聽到有一點動靜,立刻先掩蔽起來。到了天色將亮,上南門那幾幢七歪八倒的破屋,在廢墟上已透露出一叢黑影子,大家也就更抱了一番興奮的精神,預備到那裏去集中更大的力量。不料前進不到十幾步路,就遇到了敵人兩個哨兵。這是無可猶豫的,弟兄們發出兩粒子彈,就把這兩個鬼子解決。可是這兩下響把敵人驚動了。在興街口一帶的敵人,以爲國軍由西門已打了進來,趕快在打垮了的工事裏,埋伏着攔擊。
所幸他們也都是步槍,並沒有機槍。高副團長見眼前是一片敞地,並沒有遮攔。就帶着弟兄們在地面蛇行向前,鑽進了前面那一堆破屋子。不幸得很,一個弟兄已在地面陣亡了。於是兩位長官兩位士兵,就在破屋子裏和敵人對擊。敵人原不曉得我們有多少人,不敢衝進。
到了天亮,看這破屋裏不像有多人的樣子,就有三個敵人向側面一堆磚頭後面,繞着爬過來。那上等兵李德威,正守在這屋頂上的破屋脊後面。他看到敵人手上,各拿了一枚手榴彈,他立刻想到這三枚手榴彈丟過來,大家全完。他自己身上,也有一枚手榴彈,立刻拔開引線,向三個敵人丟了去。火光發去,三個敵人全炸燬了,他很是高興。不想他一起身,暴露了目標,正面飛來一粒子彈,中了胸部,滾下破屋去。
那時,另一位在屋下的弟兄,也中彈陣亡,於是只剩高子日副團長和程堅忍守在下面,而且兩人的子彈,也不足十粒,聽聽東門的槍聲,也是響得非常緊密。兩人在破屋的倒坍磚瓦下伏着,還隔了一堆倒下的樑柱。彼此看了看,又捏着拳頭舉了兩下,那表示着堅決的忍耐,一定等友軍進來。
所幸不到二十分鐘,敵人後面有了槍聲,敵人的子彈,立刻轉了方向,對背後發去,接着,一陣喊殺,殺!那是自己人的聲音呀!兩人情緒高漲,心房亂跳,恨不得立刻就衝出了去。
又不到十分鐘,槍聲喊殺聲,一齊停止下去了,接着也就聽到自己人說話,高副團長滿臉笑容,跳着起來道:“程參謀,沒有錯,是自己軍隊到了。”
於是兩人鑽着破窗子探頭向外張望,在那一羣穿破舊軍服的士兵身上,已看清了是久戰的本軍。兩人便同聲喊着,我們是自己人。在這喊聲中,人向外走,已看到了自己的師長也在這裏,不覺得暗下叫了一句天呀!這以上便是程堅忍在城裏埋伏七日的經過。他挑着可以報告的,向李參謀報告了一番。反正寒夜露營,誰也睡不着,弄了一些燒焦糊了的大小木料,在牆角下面,點着一把火,大家圍了烤火,閒話在廢墟里潛伏的經過。
據鄧文彬班長報告:“我最慘,我和二十多人,在西門失陷的時候,退入文廟,大家各找掩蔽地點,情形不一樣,我自己把人血塗在臉上,睡在死人堆裏,餓了就生啃敵人死屍的大腿。本軍進了城,廟裏還有十幾個人沒死,有的在屋脊下,有的在溝裏,紛紛鑽出來,集合了一支小兵力和撤退的敵人還遭遇過一次。我們多半是徒手,不便衝殺,敵人嚇破了膽,虛發了幾槍,便向西門逃跑了。”
又據指導班周善福班長報告道:“我在十二月三日晚上,北門內一所破屋的屋頂上掩蔽着。七天七夜,沒有吃,也沒有睡,始終警戒着敵人的搜索。十日中午,有一個夫子,在屋下經過,他說師長帶了隊伍進城了。我本來聽到槍聲喊殺聲的,可不知道是誰進了城?我聽了這個報告,喜歡得我怪叫了三聲,向屋下面一滾,倒把那個夫子嚇了一跳。”這位周班長是河南人,說話是百分之百的河南土腔。身體矮而粗,喜歡說笑話,人送綽號周大頭。他對於這個綽號,毫不認爲侮辱,人家叫他周大頭,他也笑嘻嘻地答應着人家。這時,大家圍了火坐着,由他一個人站在旁邊報告。
王彪便道:“大頭,你怪叫三聲,是怎樣怪叫?”
周善福笑道:“你要俺再叫,俺就再叫三聲你聽聽。哎呀哎呀!呵呵哎哎呀!”他用河南土腔叫出來,聽着是怪有趣的,大家忍不住哈哈一笑。
這笑聲未免大一點,卻把餘師長驚動着走過來了。他原是還在中央銀行那個防空地室裏睡着的,但他感覺到意外地興奮,老是睡不着,在興街口的瓦礫場散步。聽了這笑聲,立刻迎着火光走過來。有人看到,說聲師長來了,大家都肅靜着站了起來。他問:“這樣夜深,爲什麼還在吵鬧?”李參謀覺得這事大爲不妥,但也抵賴不了,只好據實報告。
餘程萬道:“若在往日,你們應當知道這是什麼罪過。不過原諒你們,大家都興奮過度了。周善福呢?”他在人後面答應了一聲有,餘程萬點着頭叫他過來,問道:“你餓了七天七夜,你還怪叫得出來嗎?”
他走近前,敬着禮道:“報告師長,俺溜進人家竈房裏,找到幾許生黍米,幹嚼下去的,纔對付着活下來。那幾天,連瓦片都吃得下去呢,聽到師長來了,俺就不餓了。後來俺想起來了,應該叫中華民族萬歲,不該叫哎呀呀。”餘師長看了他那副情形,也忍不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