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賁萬歲第二十二章 火藥塗染的情書

  黃九妹看到王彪這樣子,倒傻得可憐,和他點了個頭,立刻轉身走了。王彪見她走遠了,想叫聲九姑娘,又不敢大聲叫出來,只是嘴脣皮動動,她自然沒有聽見,竟自回堆棧去了。王彪自言自語地笑道:“日久見人心,她待我還是很不錯的。”

  站着呆望了空巷子一會兒,纔想出程參謀叫出來找香菸的,現在還空着兩手呢。城裏根本沒有商店,談什麼找香菸,根本只有找到原來買紙菸的店裏去發掘,人家店主不在這裏,隨便地拿人家東西,嚴格地說,那是一種不光明的態度。長官知道了,還要軍法從事,那犯不上。可是除了這個辦法,也沒有第二個法子,可以找到香菸,也許有像黃大娘這樣守店的人,不妨試一試。

  他根據了這個想法,走上大街,遇着那原來的紙菸店,就用手去推推門。推了兩家,居然有一家門是虛掩的,推了門進去,大聲問了兩句“有人嗎”?也沒有誰答應。這是家小不過方丈的鋪,進來是一覽無餘。這家主人,大概走得並不匆忙,貨架子已經清理一空,地上撒了碎紙,無非紙菸盒與火柴盒。鋪子裏幾樣笨重東西,也是顛三倒四礙着人行路。面前一張破舊小條桌,有白字幾行,大概是用牆壁上的石灰片子寫的,開了店門,放進亮光來,可以看得清楚那字是“老闆,對不住,我的煙癮熬不住了,推門進來,想找點紙菸,結果,你這裏除了破木器,什麼也沒有,我也就不再倒鎖門了。在破紙菸盒裏,七拼八湊,找到幾支斷腰紙菸,我拿去了。假如我不死的話,將來再補送你的錢,無名氏上。”

  王彪看着搖了幾搖頭,自言自語地笑道:“我這個辦法人家早試過了,不能遇到一家紙菸鋪都推了門去問。程參謀委託的這件差事,只好交白卷了。不過在這幾天,看程參謀的煙癮卻比平常日子的勁頭子更足。若不和他多少找一點回去,他會大大失望。常德這樣大一座城池,不會找不到幾支香菸。關了店門的鋪子,不能進去;炸塌了的屋子,其中定有每條街都開設着的紙菸店,還是到這瓦礫堆裏去找找看。”他走路設想之間.得了個新主意。便又奔到火場。在那炸燬拆倒的房屋旁邊,踏着碎磚亂瓦,轉了兩個圈子。遇到像香菸盒子的東西,都撿起來看看。但出來將近一小時了,又不敢多耽誤,匆匆地跑了幾家毀屋,居然找到兩盒煙。其中一盒,煙支發着皺紋,原形還在卻是壓得扁平,又沾了潮溼,煙支卻連成一餅,與煙盒子合而爲一了。但他也捨不得丟了,揣在身上;立刻跑回師部。

  程堅忍正靠在小牀鋪上休息,預備再接受一次任務。看到王彪回來,便道:“沒有紙菸就算了,我看你差不多整個常德城都跑光了。”

  王彪道:“我沒有跑多遠的地方,就是到上南門去了一趟。”

  程堅忍道:“那麼,你一定是到你乾媽那裏去了。你不知道現在我們是和敵人生死拼命的時候嗎?你有這閒工夫。”

  王彪道:“報告參謀,我並不是有什麼私事,我還是勸他們這些留在城裏的老百姓,趕快疏散。”

  程堅忍罵了他一句糊塗,板着臉沒有作聲。王彪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把那兩盒殘破的紙菸,掏出來放在窗戶臺上。

  程堅忍道:“你是多少錢買的?”

  他道:“城裏哪有紙菸賣呢?這是在那炸過的房屋灰堆裏,扒出來的。”

  程堅忍道:“以後可以不必去扒了,這很有嫌疑的。”

  王彪答應着是,退出去。

  程堅忍把煙盒子拿起來看看,雖然覺得這東西太不成樣子,然而已經有二十小時以上沒有吸過紙菸了,在一種小別情形之下,這東西還是寶貴的。於是先清理出來一支菸,放在窗戶臺上,將右手掌放平了,按在這根紙菸上,慢慢地搓平。然後舉了起來看看,居然是一支完好的煙,情不自禁地搖着頭道:“偉大的戰爭。若不是戰爭,誰會想到要一支菸紙都是不容易的事呢。”他擦火吸着那支菸,聽了城外連天的炮火聲,不覺想起了一番心事。立刻搬出那本橫格厚紙簿,放在窗戶臺上,找了一條板凳,面對了窗戶坐着,抽出衣袋裏的那支自來水筆,就在簿子上寫起來:

親愛的婉華:


自十八日晚,聽到炮聲之後,開始給你寫了一封信,於今將近一個禮拜,沒有再寫信了。這自然是我太忙,沒有工夫寫信,但也由於我在火線上督戰,找不着一個地方寫信。這時我得着一小時的休息,我正不知道我怎麼樣來安排它,而我的勤務兵王彪,當他到炸後的廢墟上和我去尋找紙菸時,他竟忙裏偷閒,去看了他的乾媽與乾妹。這是常德城中沒有走開的婦女中之二位。我還沒有工夫,問她們不走的理由,而王彪和她們保持着接觸,卻讓我很受感動。覺得他們知識低淺的人,那情感的發動,倒是天真的,我能不如他嗎?我最好的消遣,還是寫信給你了。讓我隨了這鋼筆尖,魂靈兒飛在你左右吧。


首先我當告訴你的,是這常德外圍戰事發展的情形,先談西線河洑那邊,已是打了三天三夜,敵人除了大炮飛機,進攻的兵力,是三千多人。我們呢,只有一營人啦,那簡直是十比一,我曾在這一條線上督戰,我親眼看到,我們的連、排長跳出戰壕去肉搏,用刺刀把逼近防線的敵人殺死在地上。敵人是波狀戰,也是車輪戰,來一波,又一波,去一輪,再換一輪。單是羅家衝,就這樣打退敵人七次的衝鋒。你要知道,我們的戰士,是沒有人換班的,打退敵人第一次衝鋒的是他,打退敵人第七次衝鋒的還是他。敵人呢,走馬換將,可就是七次了。戰事演變到今天(二十三日)上午,守河洑的袁營長自強和全營弟兄,實在已盡其所有的能力了。而敵人呢,後續部隊,還是繼續地來到,爲了我們對付敵人的波狀密集部隊,會調兩尊迫擊炮到河洑,用炮彈來轟擊這個波狀部隊。我並曾受着師長的指示,在大樹上架起鳥巢工事,用步槍射擊俯瞰的密集部隊。這自然是有效的,可是我們只有兩尊迫擊炮,而炮彈還是受着限制的。鳥巢工事呢,最好是用輕機槍,而我們的機槍根本不夠支持地面工事的,只有兩名弟兄,兩支步槍,幾枚手榴彈而已。這已經是慘淡經營了。敵人一見我們防守得好堅固,立刻變了方法。自今天拂曉起,調集了南路陬市和北路戴家大屋的大小炮共十七八門,用遠距離射擊,對了河洑核心猛轟,足轟了兩小時,河洑街市固然是完全燒着,就是附近的樹林,也都在屢次中彈之下,在冒着煙焰。所有工事,全轟着翻了個身。我在這裏必須補說一句的,就是今天在河洑出動的飛機,也增加到二十四架,它低飛轟炸過了,敵炮又根據轟炸的爆發點做目標。三炮總有一炮中的。袁營長雖然帶着弟兄,扛過這兩小時,可是弟兄和陣地共存亡者,已到十分之八。後來敵人再用波狀密集部隊進攻,袁營長帶了殘存弟兄五六十人,還撤出防線,由側面山坡上,來一個逆襲。他們大聲喊殺,衝進敵人的陣地。這是袁營長親自告訴過我的。到了穩不住陣地的時候,他絕對不退,要帶所有的生存弟兄來個自殺性的攻勢。他真是這樣辦了。當他們衝進敵陣地的時候,人像瘋狂了一般,向前面衝過去,已來不及用槍,他們除了把身上所有的手榴彈,一齊向敵人拋了去,就是拿了刺刀劈刺。敵人倚恃着他優勢的火力,所以對我寸寸逼迫。到了優勢火力用不上,而我們又肯拼命的場合,他們也只有後退。因之袁營長這一回自殺性的逆襲,打死敵人二三百名,敵人後退兩華里。然而我們自身,也陣亡了二十多人。不是沒有受傷的,輕傷的根本不理會。重傷的弟兄,料着回不到陣地,也不願負累別人來擔架,各人把槍口對着自己,喊一聲虎賁萬歲,中華民族萬歲,他們盡忠了。寫到這裏,我不由得放下筆來,起立致敬。婉華!你看到這裏,也當起立致敬啦!這一場惡戰,把袁營的傷亡程度,增加到十分之九,只剩三十多人了。壯烈呀壯烈!雖然如此,我們還有人在一處督戰,他作了主,將袁營長和那三十多位弟兄,轉進到黑家壋,南湖鋪,那裏我一七一團第三營張照普營長早已嚴陣以待。直到現在爲止,還在那裏廝殺,這裏算是把敵人的攻勢遏止住了。


再話北路,這裏也分東西兩路和正面,西路來的敵人已和正面來的敵人取得了聯絡,整個陣線是弧形的,大概由長安橋穿過竹根潭,到唐家鋪,合計敵人的總數,是一萬五千人。大小炮共有三十多門。這裏左地區,是一七零四第二營酆鴻鈞營,右地區是一六九團第三營郭嘉章營,對敵人兵力的比率,還是一比十。在今日下午,敵人的波狀密集部隊,分作五路,衝殺了七八次。師長決定了,用山炮對付他,第三營的射擊手,實在值得歌頌。他們在師長的指揮鼓勵下,在北門外炮兵陣裏的兩門山炮,瞄準了這波狀部隊發射。簡直沒有一枚炮彈是落空的,一個炮彈落地開花,就打得敵兵和塵土一齊飛濺。我們用成語來形容的話,可以說我們的炮,是百發百中,敵人的兵是血肉橫飛。在戰壕作戰的弟兄,他們忘了是彈火籠罩着的,每當一彈中的,會大聲地叫起好來。敵人也是血肉之軀,在這種慘重犧牲之下,也就把波狀攻擊停止了。不過經敵炮兩日的猛烈轟擊,我們的防禦工事,完全被毀壞。我軍現轉移到駐守望城巷米鋪市白馬廟長安橋附近。向左地區,一六九團郭嘉章營,爲了與東路呼應。本來防線離城北址不遠,我們在八人崗二十里鋪兩處的警戒部隊就各駐一班人。敵人對此,也用盡全力,每個小據點,都用一二百人包圍着打。由開始打到我執筆的時間,這郭營每個據點一班人,都衝殺在二十小時以上。他們根本沒有退下來,陣地讓大炮毀完了,他們的血肉也就完了。一羣靈魂都升在天空,俯瞰着祖國的山河,留下了永久的光榮。因此這一路被敵人鑽進來不少,我們現守七裏橋一帶。


其次是東路的戰事,爲了配備五十七師以外的一團人守德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危局。這位團長,不戰而退,帶了他的部隊,撤出了德山,退往南岸。於是這一線由石公廟新民橋一直地向後緊縮,縮到巖凸。今日下午幸得董副營長率部反攻死戰,穩住了陣地。現在是副團長高子日,親自在那裏指揮。


最後,我還要說到一件更不幸的事,沅江在常德城南,流成一個倒寫的英文字母V,我們的出路,在那V字包圍中的一塊河套裏。援軍要來救常德,也就由那裏來。在今天上午,西路的敵人,約七百多,附炮兩門,在V字一左直的上角甲街市渡過了沅江,進到東岸的蔡碼頭。東路德山那裏,原有敵一千多,渡過沅江,竄到V字左邊一直下端的鳥峯嶺。這時,卻要和西路來的敵人合流,同犯V字頂點的南站。南站東在南門對岸,就是說,我們的南路,也被敵人截斷,這座城在四面包圍中了。有一星期之久,南岸是始終沒有槍聲,我們是願意那裏有槍聲的,有了聲音,就是援軍到了。現在聲音是有了,援軍卻更不容易到達,於是敵人四面八方,把鋼鐵燒成的火流,向這個斗大的城區灌注。我們在槍林彈雨裏,在火海堆裏,在火海里,啊呀!一切的壓力,加在我們五十七師身上,可是我們會害怕嗎?不!我們唯一的答覆是血,是死,是光榮!


抗戰六年多了,我們一直是以空間換時間,這個戰略,觀察世界大勢,也許沒有錯。但時間難測,空間究竟是有限的,我們要自即日起,不輕易地放棄空間,而且爲了將來寫抗戰史好看起見,我們應該多寫下光輝的幾頁,我們也就該多造成幾個光輝的聖地,讓我們虎賁把武陵寫成爲不屈之城吧。虎賁在餘師長領導之下,有過這個事實,他曾在上高寫過一次呀!


婉華!我寫到這裏,很是興奮,我用不着再用什麼兒女之情來安慰你,將來你看到這封信,你會很驕傲的。我的光榮,也就是你的光榮呀!今天天氣不好,開始颳着西北風,風帶着西北方的槍炮聲,刮過了我的頭頂。轟轟隆隆噼噼啪啪,這一些雜亂猛烈而又慘厲的聲音,終日不斷,似乎戰神在我面前咆哮。我炎黃子孫,爲祖國而奮鬥,我接受他這咆哮。


敬祝


你保持着我永遠的光榮!


堅忍書於戰神咆哮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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