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師部東北角四五十公尺,就是敵人。敵機的炸彈,只要稍微偏斜了一點,就可以炸到自己人。因之頭頂上的猛烈馬達聲,只盤旋了十幾分鍾,就向西移去。屋子裏硫磺味減輕了,彈煙也消了,慢慢地露出一塊白色的光明,漸漸地看到了中央銀行的大門,看到了窗戶。窗戶洞本有小沙包塞住的,因爲剛纔一陣猛烈的轟炸,已把一部分沙包震落下來,飛了滿地滿屋的沙土。但敵機的轟炸雖已過去,北頭文昌廟的平射炮、迫擊炮、擲彈筒,放射着大大小小的彈,向屋上屋外亂轟。東面藥王宮的迫擊炮,以及在東牆腳的山炮,在師部背後做遠近兩層轟擊。那種猛烈的爆炸,已分不清是多少次,只有轟隆隆嘩啦啦一片響聲。
程堅忍幾次站了起來想衝出大門去看看。但門外是一片火光,門裏又是煙焰充塞,只好又重複坐在地上。心裏暗喊着,好了,這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二日,是程堅忍盡忠報國的時候了。我早想到可能地死在戰場上,卻沒有想到是這樣地死。這樣死也痛快,也光榮,我靜等着吧。他想到了目前是死境,將頭上的軍帽扶正,將身上的軍服牽扯整齊,並摸了一摸。心裏喊着,敵人過來吧,我還有一枚手榴彈。他振作精神,等候那最後的一秒鐘。
忽然地這些爆炸聲停止了,機槍聲、步槍聲,卻在師部前後涌起,隨着槍聲也停止了,潮起潮落地,有兩陣大聲叫着,殺呀!程堅忍知道這是街口上發生了肉搏。他突然地站起來,手握着僅有的一枚手榴彈就要奔出門去。卻見李參謀滿頭是汗,由門外走了進來。他不等問話先道:“不要緊,街北頭的敵人,已垮下去了,孔營長打得真好。”
程堅忍道:“街口上那座碉堡,還在我們手裏嗎?”
李參謀道:“雙忠街到中山西路,還在我們手裏,一直到大西門城門都在我們手裏。剛纔是文昌廟敵人向南衝,已退回原地去了。你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留着精神,回頭再拼。”說着,他走進師長室。這時是皮參謀長和師長兩人在這裏。
李參謀道:“報告師長,敵機又撒下了荒謬傳單。”說着,在衣袋裏取出一張白報鉛印的方塊傳單,呈了上去。餘程萬接過來,放在煤油燈下看着。這和二十八日所撒的所比,較爲簡單,其文如下:
告五十七師將兵
一、第十軍在黃土店以北全部消滅,軍長方先覺及其師長陣亡。
二、援救汝等各路渝軍,完全絕望,五十七師將兵殲滅在即。
三、無論渝軍或五十七師將兵,活捉餘程萬賞五十萬元。
四、殺餘程萬將首級送來投降,賞三十萬元。
大日本軍司令官
餘程萬看了哈哈一笑,拍着頸脖子道:“他們給我估價了一下,只值三十萬元,不止!至少日本人這回攻餘程萬守的常德,已死了一萬五千人,一個人值一萬元,也耗費了一萬五千萬元,物資還不在內。”
皮宣猷在旁坐着,望了師長,餘程萬就把這張傳單遞給他看,他看完了手一拍着大腿,情不自禁地說了句豈有此理!
餘師長笑道:“生什麼氣?講句文言,這叫色厲內荏。這也就是他表示着了急了,出此下策。假如我和敵人的司令官易地以處,我絕不笨到這樣,抗戰六年,以一個師守一座城,彈盡糧絕,房屋燒光,還戰到十六個日子,並不多見。飛機大炮毒氣大火,全搖不動他的心,這麼一張豆腐乾大的白紙,就捉得到餘程萬,殺得掉餘程萬嗎?兵法上說,攻心爲上,攻城次之,那是要在未攻城之先就去攻心。城攻不下,那就是心攻不下。世上沒有一個脆弱的士心能可以堅守城池的。常德攻不下,那就是說五十七師的心,不是飛機大炮毒氣大火所能搖動的。五十萬元,三十萬元,難道比那些東西還厲害嗎?不要生氣,這正是敵人司令官告訴我們,他快要崩潰了。常德還沒有燒光,除了師司令部,還有上南門裏房子,炸呀!燒呀!炮轟呀!一共十六晝夜,還屹然存在,就象徵了我們這些健在的弟兄,也是屹然不動的。”
皮參謀長和李參謀見他這樣一番見解,倒覺得心裏安慰一陣。皮參謀長道:“師長這話果然是正確的。必定是我們外圍的友軍在敵後的反包圍,已經讓他感到了嚴重的威脅。不然的話,常德城裏的巷戰,已經打到了師司令部門口,繼續地打下去好了,何必還散這種明知無用的傳單。”
餘師長點頭道:“所以!我們越發地要爭取時間。皮參謀長,你看了這傳單都生氣,弟兄們還不是一樣?這倒感謝他給我們鼓勵士氣。留着吧,這倒可以給我守常德這一仗,留下一個紀念。”說着,又是哈哈一笑。
餘程萬這說,倒並不是聊以解嘲,這傳單確是發生了反宣傳作用,看到這傳單的士兵心裏都說:“敵人太看輕了威名赫赫的虎賁,五十萬元、三十萬元,就搖動了我們的忠勇嗎?”
這日下午四時,在大西門內的守軍炮兵團長金定洲,營長何曾佩帶領了四十多個人,除了手上所拿的步槍或刀矛之外,每人帶兩枚手榴彈,向中山西路北側楊家牌坊的敵人,做了一個猛烈的逆襲。他們這四十多人,原駐守沒有燒掉的觀音庵裏。出發之前,金團長把這四十多人召集在觀音庵的殿外院子裏,做一個簡單的訓話。弟兄們成雙行站立着。
金團長把染滿了灰塵的軍衣,牽扯得整齊,攔腰的皮帶,束得緊緊的,腰下掛了一支左輪手槍。儘管頭上炮彈飛着亂叫,他還是挺腰站在弟兄們面前,望了他們道:“我們七十四軍,五十七師,由上海戰事發生起從來沒有讓過敵人,浙江的掩護戰、江西上高會戰、上次長沙會戰,都叫敵人吃過大虧。五十七師博得虎賁的代字,那不是偶然的。虎賁的威風,敵人也知道。常德這十六日的惡戰,全世界都已傳名,可以說我們由師長起到火夫爲止,個個是英雄好漢。敵人今天散的傳單,竟把我們當漢奸看待,這太蔑視我們了。他們打到現在,以爲我們五十七師泄了氣,笑話,打得只剩一個人,也不會泄氣。你們和我上去,立刻給鬼子一點顏色看看。你們各人有兩枚手榴彈,這手榴彈要逼近敵人,才拉開引線丟去,一個人至少拼他十個八個的。”他訓話畢,命令副營長餘雲程帶十幾名弟兄,自己和營長何曾佩帶了十幾名,由觀音庵分着前後兩路出去。
這時,敵人由小西門分來的一股敵人,竄到觀音庵北面,打算穿過這裏,倒襲大西門。四五門迫擊炮,一連串在發着開路。金團長、何營長由廟的前門衝出,穿着正被炮彈轟擊的民房,抄襲敵軍的右翼。觀音庵到這裏約莫四五十公尺,這羣弟兄,個個要做英雄好漢,逢牆推牆,逢磚堆跳磚堆,一陣風似的擁到敵人的面前。敵人五六十名,原是聚合着在幾排民房的牆腳下,提槍彎腰快步西竄。後面有炮兵陣地,在頭上發過炮彈來掩護。我軍由側面跳了牆出來,大聲喊殺,直到一丈多路外,才把手榴彈丟去。那邊餘副營長帶的十幾人,也大聲喊殺,直奔到敵人的面前,幾乎到了面對的程度,才把手榴彈發出。敵人沒提防這種夾擊,被夾在一片倒坍房屋的廢墟上,一點沒有掩蔽。只有在手榴彈火花滿地的當中,向我們衝殺逃命。四五分鐘的工夫,火焰中滿地是血肉狼藉的敵屍。只有幾個落後的敵人,轉身逃走,可是那敵人的迫擊炮,在此二三十公尺的北面,他見情形不妙,怕陣地被我奪去,六七門迫擊炮,就一齊向這廢墟發射。我們弟兄來不及掩蔽,何曾佩營長、餘雲程副營長和二十名弟兄,都犧牲了。金定洲團長受着傷,只和幾名健存的弟兄退回華晶玻璃廠。
這一場逆襲,是對敵人攻心戰的一個答覆,四十多名官兵都是抱着視死如歸的精神前去的。敵人西犯的先鋒,落了個全軍覆沒的結果,也就把攻勢頓挫下去。大西門後路的威脅,暫時算是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