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天腳,漸漸地露出魚肚色的曙光。餘程萬帶的這些弟兄,揹着西北風,在濃霧鋪滿了草屑的大路上,繼續南下。遠遠地看到四五株枯柳,在寒空裏拂動着稀落的長條,下面有七八戶人家,也像怕冷似的,矮矮地擁擠在一處。這些人家,一半是瓦屋,一半是草屋,在懶洋洋的矮堤下,配上些帶水的荒田,現出一種淒涼的狀態。部隊有人認得,這就是集中指定地點魯家河。一晚上的辛苦摸索,快要告一段落,大家也是加緊地走。
一會兒工夫,前面兩個斥候兵,引了杜團一位排長前來,報告該團已於一小時以前,趕到了魯家河。村子上的老百姓,已經逃走一空,隊伍現時在口上集合,等候師長。弟兄們聽說杜團安全到達,總算人力又加強了許多,各人心理上輕鬆了一點。走到村口上,果見杜團還有一百名上下的官兵,在村子裏人家屋檐下排隊站着,大家手上拿着上了刺刀的槍,保持着警戒性。團長杜鼎,迎着壓隊來的師長餘程萬,作了一個簡單報告,該團官兵還共有一百零四名,報告完了,立正在當面。
餘程萬看他那件灰布棉大衣,已一半沾着黃泥痕跡,軍帽也成了灰黑色。十幾天的苦戰加上這一晚霜風裏的奔走,面色是凍得發紫。拂曉的西北風,像刀子割人一樣,還是迎面吹去。團長如此,看看那些持槍站在屋檐下的隊伍,也就現着全身上下,都是苦戰的痕跡,變成灰色的繃布,裹了頭上或手上的傷痕,綁腿上塗遍了的泥漿,像雙黃皮靴子,軍服上沾遍了灰塵,幾乎是煤礦工人的打扮。他覺得士兵們出生入死,到了現在,實在已盡了他們最大的職責,心裏發生了一番悽楚的滋味。那股悽楚滋味,由心腔裏只管向上衝,直衝到眼睛裏去。但他立刻遏止住了自己的情感,正着面孔,對大家看了看,對杜團長道:“很好,你們已經趕到了這裏。但我們出來迎接友軍,這任務更是重大,必須用最敏捷的辦法,把友軍帶進城裏。這魯家河四周,全是敵人,我們要用更旺盛的戰鬥意志,鑽隙進入德山和友軍會合。現在可讓弟兄們稍微休息一下,回頭我會指示你們新任務。”杜鼎敬着禮退下去了。
餘程萬就站在路頭上,分別發下命令,將孫團和雜兵進駐村子裏面,一面指定一班弟兄,在村子外佈下警戒哨,又命令參副處人員,到村子的空屋子裏去尋找糧食。他和特務排排長朱煜堂帶着幾名衛士,走到村裏一所草棚下休息。在常德城裏作戰將近二十日,天天都是陰暗的。尤其是最後那幾天,西北風成日成夜地吹刮,炮火連天中間,真可說是風雲變色。
這時,天氣忽然轉變了。村子外的宿霧,漸漸地消失,那呼呼的風聲,也已經停止,東西長短堤上,現出一帶金黃色的雲彩,一團紅日,在黃雲上升起。日光由堤埂的長短枯樹上照過來,有幾隻鳥悄然地飛過。炮火無聲,大地上黃黃的,頗給人一種輕鬆的情調,也就似乎給了這二百多人一線光明的希望。但餘師長知道這魯家河周圍全是敵人,友軍在哪裏,依然是個未知數。他在草棚下一座石磨架上坐着,一手按了腰間掛的左輪手槍,一手按住膝蓋,眼睛望了草棚外的日光,穿進草棚腳下,和屋檐下的陰影,分了一道陰陽線。他在這陰陽界線的注視下,有幾分鐘的靜默。陽光是一分一分地移動,時間是一秒一秒地消失,也就想到每一秒鐘的消失,也就挽救常德城的期限延長,他猛然地立起來,向四周看看。見幾名隨身衛士,手裏扶着作戰半月的槍支,挺立在棚外陽光下,還有幾名徒手的,他們也是肅靜地站着。朱排長只有一支手槍在手,站在屋檐下,板得臉上沒有一點笑意,似乎在聚合了全副精神,做師長一個共生死的衛星。
餘程萬回頭看到李參謀站在草棚木柱下,就叫他傳孫、杜兩團長前來,只五分鐘,孫進賢、杜鼎兩團長都來到草棚下,餘程萬將兩團的人數查問明白了,現在全部隊是二百四十名整數,而且是官長多於士兵。官兵之間,沒有武器的還佔三分之一。他站着註定目光,揚着眉毛,凝神了一下,就對兩團長口頭髮着命令,將孫杜兩人所帶的各編成一連,團長就執行連長的任務,營長執行排長的任務。營長以下的官長,就執行班長的任務,其餘全是戰鬥列兵。他口裏發着命令,一面在身上取出日記本和自來水筆,站着寫下書面傳達的命令。寫完了,直接就交給兩個團長,因道:“時間是很寶貴的,限你們在十五分鐘內,編整就緒。十分鐘後,在村口上集合,我要和弟兄們講幾句話。”兩位團長接着命令去了,餘師長已不再坐下,他就在草棚外空地上太陽光裏徘徊。
很快地十五分鐘過了,二百多名官兵,已在村口稻場上集合,排隊站定。餘師長走到隊伍面前,向大家注視了一下。因道:“我現在要告訴大家當前的敵情,北面蔡碼頭,南面鬥姆鎮,都有敵人。西邊毛家渡,那邊也有敵人。我們的友軍,系由西南角前來,應該是讓毛家渡一帶的敵人所隔斷。再說,我們的任務是接應友軍,應當穿過這西邊的傅家堤,穿着空隙,先佔領毛家渡。因爲我們的友軍若要北上常德,一定要佔領毛家渡南邊的毛灣,那裏是個重要據點。同樣地,敵人要攔阻我們的友軍前進,也要佔領毛灣。所以我們要佔領毛灣,爲友軍打開大門,就必須先佔領毛家渡,我看弟兄們的戰鬥情緒,還是很旺盛,我很高興。不過四周全是敵人,我們要提高警覺性。最後我要告訴大家,我們七十四軍五十七師,已是全世界所知道的番號。這是我們的光榮,也是中國的光榮,這光榮是人民賜給我們的,我們要報答國家,要報答人民,不要讓這光榮有一點污漬。我們現在雖然離開了城區來迎接友軍,但我們立刻要和友軍打回去,最後一滴血,我們要光榮地灑在常德城區。因之我們第一個任務是和友軍打開大門,接上第二個任務,我們就是引導友軍進城。大家要明白這一點,無論有什麼困難,我們要完成這個任務。完畢。”
師長說完了,就將孫、杜兩團長叫到面前,立刻帶着隊伍,向着往東的人行小路,向李家湖前進。這時,已經由參副處的人員,在村莊上空屋子裏尋覓着一些冷飯幹米粉之類,分派給二百多名官兵吃過了。雖然並沒有飽,可是肚子已不十分空虛了。大家接着前進命令,就沿着水田中間堤道,向東進行。因爲師長說了四周都是敵人,大家要提高警覺性,所以有槍支的弟兄,全是兩手拿了槍,槍口向前,隨時做了戰鬥準備。沒有火器的弟兄,有手榴彈把手榴彈捏在手上,有刀棒的,兩手握住刀棒。太陽在迎面高高懸起,大地上一片光輝,那水田的淺水上,田埂草皮上,微微地還生了一陣陣稀微的白氣。這象徵了大氣比較暖和,是便於戰鬥的氣候。到了李家湖,依然是柳樹和雜樹圍繞的一個小村落。並看不見一名老百姓,甚至一條狗一隻雞也看不到。
偵探兵已先回來報告,並沒有敵人。餘師長掏出身上帶的地圖看了看,正面約莫五里路是王家灣,東南角約莫五里路是毛家渡,就命令部隊出村向東南前進,這裏的地形,還是長短堤縱橫在水田面上。隊伍順了一道斜向東南的矮堤走着,遙遠地看到一帶枯柳林子,在前面拉成了一條線,擋住了天腳,估量着那就是毛家渡小河的護堤柳樹,大家想着,已是離目的地不遠。
這時,有一個偵探兵,很快地跑了回來,報告已發現敵人,是順了鬥姆鎮到王家灣的大路上走來的。大家看時,果然在南面一道長堤上,已有一大股穿黃色衣服的敵人翻走了過來。敵人前面,一面白底子印着紅太陽的旗子,迎風招展,敵旗後面敵人的隊伍,成雙行走,拉了個長蛇式。他們不跑步,也不端槍做戰鬥準備,竟是從從容容地由南向北,把這裏前進的路線攔住。大家雖然很奇怪敵人會這樣地疏忽,但大家自己並不疏忽一點。這隊伍已是官長多於士兵,全有獨自作戰的能力,在指揮官長擡手做個手勢之下,大家立刻在堤上臥倒,各人找着各人的掩蔽,把槍支舉起在地平上,對着敵人瞄準。當發現敵人的時候,原來是七八十公尺,只一準備的時候,敵人又逼近了二三十公尺。
也不知道哪個這樣喊了一聲,衝!接着大家異口同聲地相和着衝!衝!衝過去!就在這一片沖沖的喊聲中,二百多名官兵一齊跳了起來,向敵人猛撲了過去,殺呀!殺呀!那沙啞而憤怒的嗓音,在空氣里布滿了一種得敵而甘心的氣焰。二百多人,像二百多隻跳出叢莽的猛虎,不問田地高低乾溼,各個向前飛奔。餘程萬雖是師長,但到了這極短距離的遭遇狀況下,也變成了個戰鬥列兵,隨在隊伍後面衝鋒。始終跟隨他前後的特務排排長朱煜堂和七八名衛士,也就衛護在他左右,或端着步槍,或舉着手槍,或拿着手榴彈,朝了敵人奔去。
敵人原是沿了由南向北的堤道,想把我軍包圍了起來。這時,看到我軍在面前五十平方公尺的面積上,蜂擁而上,頗覺銳不可擋。倒是成了我們的反面,整排地臥倒,在他們前列臥倒的時候,後續部隊,還是陸續翻過南邊的橫堤道,由他的行列估計起來,總有二千多人,正是一個十比一的壓倒優勢。而且在後面的人,已是很快地在堤面上一棵大柳樹下架設輕機關槍。
那位在師長面前的朱煜堂排長首先看見,他覺得輕機槍所在,正好向我們整個衝鋒部隊做側面射擊。我們是全面暴露在敵人機槍之下。這第一架輕機槍,必須克服它,我們纔可以沖斷敵人長蛇陣的蛇頭。於是他毫不考慮,單獨地掉轉身軀,向那機槍座猛撲了去。所有這些衝鋒的弟兄,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全憑了狂喊的殺呀殺呀的這股子勁,向前飛跑,並不打算在半路上找個地方做掩蔽,敵人見來勢這樣兇猛,有的還不曾臥倒,已是開槍射擊。臥倒了的人,更是舉槍亂髮,因之在我軍猛撲的前面,已是幾百條白煙帶了,子彈橫飛。朱排長對着的那挺輕機槍方面,自然也是劈劈啪啪響着,白煙牽出了無數道的線條。看看相距那機槍座約莫還有二三十公尺,兩條白線穿進了他的身上。他丟了手上的步槍,提起掛的手榴彈,拔開引線,再拼命地跑了兩步,向目的地拋了去。他眼見機槍座那裏,一陣火花,一堆灰塵涌起,又一道白線射來,中了他的頭部,他把他的生命,換了這挺機槍。
在此情況之下,我們向前猛衝的弟兄,一小部分人衝到敵人面前,個別地找着敵人肉搏,已把最前面的一股敵人衝得紛亂起來,有的站起來和我們肉搏,有的退後幾步,找着掩蔽射擊。可是敵人的陣式,是微彎着拉了一條很長的弧形。前面衝亂,後面還能穩住了不動。他們有的是機槍,有的是子彈,一挺跟着一挺在側面架起,向我們側翼掃射。後面的弟兄,看到前面的弟兄紛紛倒下,不能不持重一點,又各個找着掩蔽,臥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