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談話後的一小時,戴九峯帶了全部警察和縣政府屬員,由西門出去了。他們整隊走了出去,當然對守在城裏的人,又給了一個新的印象。王彪得了程堅忍的話,在街市上和他蒐羅紙菸,看到了這情形,引起了他一樁心事。他並沒有考慮,就直奔到上南門附近一條小巷子來。這裏有所四面磚牆的人家,緊閉着一字黑漆雙門,門框上掛着一塊紅木漆金招牌,並未因了炮火失落。招牌有四個大字,乃是振康堆棧。
王彪看到不由得自言自語地道:“怪不得她們住下了,窮一輩子,哪裏住過這樣好的房子呢?”於是走上臺階,重重地敲了一陣門。可是儘管敲着,並沒有人答應。這就大聲叫道:“黃家媽,你開門吧,不是外人,王侉子有話來和你說。”這樣才聽到有人在門裏問了一聲誰?他隔着門先鞠了個躬,笑嘻嘻地道:“乾媽,是我。”
黃大娘開了大門,將他放進去,依然將門關上。因瞪了眼道:“王彪,你是有心和我爲難嗎?你這樣大聲音叫着,不會讓警察聽見?你不知道我們是藏在這裏面的嗎?”
王彪笑道:“警察?全城一個警察也沒有了。再說,你們藏在城裏的這班老百姓,誰又不知道。你孃兒倆出來救火,是許多人看到的,根本你也就不用藏着了。我們軍隊在打仗,來不及管老百姓的事,縣長和警察都走了,也沒有管你們的人。”
黃大娘兩手叉了腰,睜着眼望他道:“你瞎說的。”
王彪道:“我爲什麼瞎說呢?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有那閒工夫,騙着乾媽逗趣嗎?我正是爲此事而來。我想,縣長和警察都走了,這座城池的情形,怕不是更嚴重一點。我抽着一點空兒,特意來和乾媽送一個信,我看你老人家和九妹,還是走吧。一千塊錢一天,你就守十天,也不過得一萬元。敵機這樣天天在城裏亂燒亂炸,十天有多麼難捱?就算命大,把十天捱過去,天天在這鬼門關上跑來跑去,你也犯不上。”說着話,跟了黃大娘一路向裏走。
這裏三進的屋子,每進的房屋,都是窗戶扇,一律閉得鐵緊。就是木器傢俱,也都移走。穿過每重堂屋和天井,空洞洞的,地面上倒有不少的碎瓦片和焦糊的木屑。王彪將腳踢着階沿一塊焦木塊,問道:“這是哪來的?”
黃大娘道:“一個炸彈下來,連石頭都飛起來,亂跑,什麼東西不飛?反正是炸彈震來的吧?”
王彪道:“可不是?常德城裏哪裏有一寸土是安全地方。別說敵機天天來炸,就是不來炸,四面八方敵人的槍口炮口,都朝着常德,這是什麼好地方?乾媽,你往日沒有錯待我,我侉子也有那一點癡心,爲着你孃兒倆,我勸你別充那好漢,還是走的好。”
他正這樣說着,卻聽到堂屋花格子門後面,有人應聲道:“媽,我叫你不要告訴王侉子,我們住在什麼地方,你還是告訴他了。你看,他一知道就來了,真是討厭。”說着話,是黃九妹走了出來,她已不是救火時那般裝束了,穿着一件藍布袍子,在肩上還罩了一件紫色毛繩背心,雖是一路說着見怪的話,走了出來,但是臉上沒有一點怒色。斜靠了堂屋門站定,向人呆望着。
王彪笑着先叫了一聲九妹,彎着腰下去。
黃九妹道:“我們哪門子親?你兄我弟的稱呼?”
王彪笑道:“九姑娘,我的來意不壞呀,現在城裏的警察撤退了,縣長也走了,你們做老百姓的,還住在城裏做什麼呢?就算城裏有金子撿,也得要那大命來享受呀!你們願意今天走的話,趁早,還走得了。若是捱到明天,也許發生了巷戰了。那個時候,別說走出城門,就算你想走出這屋子大門,也不能夠。”
黃九妹道:“你說的是真話?”
王彪道:“九姑娘,別人面前可以撒謊,在你孃兒倆面前,我敢撒謊嗎?你若不信,可以到巷口子去看看,那裏原是有個警察崗位的。”
黃大娘道:“既是這樣我們把隔壁的丁老闆,請過來商量商量吧。”說着,在地上撿了塊石頭,把右手磚牆敲了幾下,牆頭上伸出一個有黑鬍子的人頭來,那就是丁老闆了,他看到一位穿軍衣的大兵在這裏,睜了眼,呆住了。
黃九妹招着手道:“丁老闆,沒關係,你下來吧,這是一個熟人。”說着,把牆角上一把梯子,立刻移了過去,他跨過牆頭扶着梯子下來,看他是六十上下年紀的人,身上穿着補了許多補丁的青布棉袍。大襟上鈕釦不合,攔腰繫了根帶子,把舊棉袍捆束住了。臉色黃中帶灰,在不少的皺紋上畫出了他的窮苦生活。他站定了腳向王彪拱拱手道:“老哥是虎賁嗎?”
王彪笑道:“常德城裏穿制服的,以前還有警察和縣政府的人,於今除了虎賁同志,還有誰?”
黃大娘搶上前一步,抓着了丁老闆的袖子道:“聽說縣長和全城警察都走了,這位王大哥,特意來勸我離開城裏,你老人家看怎麼樣?”
丁老闆用手摸了摸鬍子,又摸摸臉腮上的皺紋,了兩搖頭道:“走是走不了的了,只怪我們窮髮了瘋,貪圖人家有錢老闆一千元一天的買命錢,答應下來給人看家。死我是不怕的,不死這麼大年紀,又還能活兒年,所怕的就是怕讓炸彈炸一個半死不活,那真不好辦。”說着,又擡起落了浮皮的粗手指,不件地摸着腧卜的皺紋。另一隻手。也不閒着,只管扣腰上的布帶子。他手臉上的表情,充分地表示了十分躊躇。
黃九妹道:“我們倒不一定是見錢眼開,光爲了那一天一千塊錢。也是我們看到上次常德疏散,大家白跑了一陣子,日本鬼子兵並沒有來。我們心想,這回還是那樣落得不走,哪裏曉得這回來了,還是來得很兇。既然圍在城裏,豁出去一死。我倒也不怕,日本鬼子來了,我這一條命,一定也要拼他一條命。”
丁老闆道:“若是真遇到鬼子兵的話,誰又不是這樣辦,可是像今天這個辦法,我們可拼不到敵人什麼。可惜我這大把鬍子的人,軍隊裏不收我,不然的話,怎麼我也跑到火線上去,做點事。找不到槍,弄枚手榴彈丟丟,也不至於白死。”
王彪兩手一拍道:“這不結了,我勸乾媽走,是不錯的。你們老弱婦女,衝鋒陷陣用不着,守着城裏幹什麼?”
丁老闆擡起右手伸了個食指,指着天井周圍,指着畫了一個圈圈,皺了眉道:“四城周圍都像大年夜放爆竹似的,哪裏是我們的出路?”
王彪道:“那也不一定,只要你們肯走的話,出西門還可以走。敵人在河洑,到城還有二三十里,難道就找不到一個空當或南或北地走開?”
他這樣地說着時,那丁老闆面南站着,偏了頭向東,將耳朵擡起來,朝看西面,他兩手環抱在胸前,眼睛微閉着約莫有四五分鐘之久,他搖了頭道:“不用提,西路走不了。我知道,河洑那裏是打了好幾天的,以前聽到的槍炮聲,都沒有這樣響,你聽轟也轟的,這大炮只管跟着打,沒有停過,一定打得很激烈。恐怕鑽不過去吧?”
王彪在這位老人考慮的時間,也沒有說話,他偷偷地看黃九妹的臉色,見她靠了屋檐下一根直柱,將頭微微地昂着,望了天井上那陰沉沉的雲霧,其實不僅是雲霧,也許有百分之幾的火藥煙焰在內。她雖不曾表示出苦惱的樣子,可是那兩隻大眼睛上的長眉,都有點向鼻樑中間皺着眉頭子。她是個終年痛快過日子的人,很少看到她這樣,便道:“城外的槍聲,果然格外地緊密,要說出去十分保險,我自然不敢說這樣的話。不過戴縣長他們走得了,你們就可以走,危險是危險,比在城裏頭就好得多。”
黃九妹鼻子裏哼了一聲道:“翻來覆去的話,都歸一個人包說了。”
王彪笑道:“不是我翻來覆去,我是勸你們走的,不過你們一疑惑起來,弄得我也是計算不定。這樣吧,我去和你們打聽,看看戴縣長他們是不是安安穩穩地走過去了。若是他們走得很穩當,你們就趕快順了他們這條路走。”
黃九妹偏着頭,輕輕地道:“多管閒事。”
王彪向黃大娘道:“我沒有工夫在這裏多說話,你老人家多多考慮吧。”說着,他倒是立着正,向大家行了個舉手禮,然後走去。
黃大娘也不能沒有一點心事,因之悄悄地跟着出來,關上了大門。王彪自己低頭走着,心裏不住地想,看黃九妹那樣子,很有點不高興。難道說嫌我笑她們膽小嗎?走着想着,到了巷口,卻聽到後面嗵嗵嗵一陣腳步響,回頭看時,正是黃九妹追着來了。便停住了腳笑問道:“九姑娘,你還有什麼話要問我嗎?”
她站住了腳一擺頭道:“哪個要問你什麼話,我到街上看看。”王彪又碰了個釘子,只好把笑容收起。
九妹凝神了一下,笑道:“王侉子,你倒是個熱心的人,今天多謝你來給我們報信,我媽讓我來謝謝你。”
王彪聽了這話,忘記他穿着制服,抱着拳,連連地拱了幾下手笑道:“什麼話,只要乾媽不嫌棄,我當畜生馱着你們逃難,都是願意的。九姑娘,無論你怎樣瞧不起我,有話我總是要說的。走得了自然是好,走不了的話,誰還能活着,那真不敢說。我若陣亡了,那沒關係,師長團長常常訓話,我聽得多了,那是軍人理所當然,你們也不用惦記我。我死得是很光榮的。萬一你有什麼不好的話,九姑娘,我可不會說話,你別見怪。”
黃九妹見他沉着臉色,沒有一點笑容,倒深受着感動,覺得他非常地誠懇,便道:“到了現在,我們時時刻刻都有死的可能,還有什麼忌諱?我死了那也沒什麼關係,我娘是個舊式婦女,她很講個迷信,你現在答應一聲,找着我們的屍身,抓把土把我們埋了,立上個石碑,清明冬至,在墳上給我娘燒兩張紙,奠三杯冷酒……”
王彪一拍胸脯道:“這事全包在我身上,不過總望把鬼子兵打走了,我們都還活着纔好。”
黃九妹笑道:“也許我們都死了。”
王彪道:“若是都死了,下輩子我願做我乾孃的兒子,你女轉男身,做我的哥哥,我們活在一處,生在一家,多好!”
黃九妹凝神站着想了一想,兩手互相牽牽衣袖,扯扯衣襟,她似乎在沉吟着想說一句什麼話,忽然轟隆隆一聲炮響,比每一次的炮,都要響得厲害些,她一個正在出神的人,不免身子閃了一閃。
王彪道:“不要怕,這是我們自己的炮,就在東門發出去的。”
黃九妹道:“我們也算不知道死活,槍炮震天震地地響,還在說身後百年的閒事,你回師部去吧,別誤了公事。有工夫就來看看我們,大概我們走不了的。”
王彪道:“我怕九姑娘討厭我,我不敢來。”
黃九妹笑道:“別傻了,我二十來歲的人,難道一點好歹都不懂?在這樣生死關頭,你來照料照料我們,那正是難得的好意,我討厭你幹什麼?以往我是和你鬧着玩的,回師部去吧。”說時,她見王彪制服上一個口袋蓋子塞在裏面,於是抽出手來,兩手牽扯得平了,又按了一下,給他扣上釦子。
王彪沒想到她這樣親切,心花怒放之下,人幾乎要跳起來,急忙之中,想不出一句話來感謝她,倒站着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