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賁萬歲第六十五章 沒有垮字

  這道浮橋佔領之後,大家全高興得很,覺得進取毛灣,已有了一條很接近的道路,紛紛地說笑着。餘程萬由堤下走上橋來,先巡視一遍,然後又在橋那邊堤上來回走了兩次。這就對部下道:“你們不要過於興奮。敵人若是不把這條路看得重要也不會在這裏架設浮橋。這橋被我們佔領了,他絕不甘心,在一小時內,必定要來反攻,好在我們的目的,只是要渡過這條河。這道橋的得失根本也不用管,假如在毛灣的敵人分兵向這裏增援,我們倒正好乘虛去把毛灣拿下來。現在趁敵人還沒有增援,我們可向上游繞了過去。”說畢,就命令隊伍向西北走。

  這時半輪新月早已升到天中,上旬之夜料着已是天亮不遠。在堤上望對面的南路,地面和樹木敷着淺淺的一道白漆,正是濃霜之後,月亮反映出霜的微光。這個微有光芒的宇宙裏,一般地是可以看到東西在裏面移動的。大家在堤上走着,這就不免常常向大堤南面注意,果然不出師長所料,約莫在一華里路上下,白光裏面,有一羣黑影,向浮橋這邊蜂擁而來,看那一大片黑點,總有一千人上下。

  餘程萬看到自己所在地,正是個側面射擊所在。這就命令弟兄們在堤上展開陣勢,斜對了敵人側擊。四挺機槍,趕快佈置在隊伍兩頭,準備敵人萬一正面攻擊時,機槍再交叉着把敵人捏住。這裏只匆匆忙忙地一佈置,敵人早已相距到不過六七百公尺。大家忍住胸頭這口氣,全是眼睜睜地望了他們過來。敵人倒比我們更着急,在那個地方轟轟轟七八門迫擊炮向河邊投着火球。更近點,七八挺機槍在田埂上支起,早是一片火蛇吐舌,嗒嗒,嗒嗒地向浮橋正面做猛烈的射擊,炮彈子彈射在堤道上下,煙火併發。看這樣子,敵人還是認爲我們守在橋頭呢。大家心裏好笑,也就不去睬他。

  敵人見我們並沒有回擊,步兵就在月亮地裏衝了上來,這樣敵人已完全暴露在我們機槍射程以內,我們的射擊手,在等着不耐煩情緒下,誰也不能再放過這個獵物送上槍口的機會。四根火流星,造成兩個斜十字,在月光下向敵人飛撲了去。等到敵人臥倒還擊,他已有了很大的損失了。在敵人步兵後面的敵機槍陣地這才明白,我們並沒有守住橋的正面,迫擊炮和輕機槍一般地改變了方向,也向這邊還擊。那伏倒在地面的敵人,志在奪回那浮橋,還是步步向前移動。

  在常德城裏,早是在炮火下穩渡過了的餘師長,在堤外河灘上指揮着弟兄們戰鬥,並沒有理會面前炮彈打起的塵灰撲人,不斷地四周打量地形。在掩蔽的地方,低身打着手電筒,掏出掛錶來看一看,已是六點鐘。擡頭再看天色,月光已落,東邊天腳,顯着更白一點。他想着自己的兵力和敵人又是個一比十的局面,萬不能在敵人下面暴露。立刻下令脫離陣地,向西北迂迴。我們在敵人回擊以後,本來發射一陣,停止一陣,敵人還沒摸着虛實,我們悄悄地走遠了,那機槍還在陣地上射擊呢。

  天色大亮以後,隊伍到了這小河南側一片空曠地方,這裏背對了河堤,面前卻是由西向東,半環抱着的一片小山。湘中氣候溫暖,山上的小樹像一把蓬亂的頭髮,密密層層地生長着。小樹有赭色的,有黃色的,也有老綠色的,還有落光了葉子,簇擁了一大堆小樹枝的,在這山水之間,有三四間七歪八倒的草屋,帶了幾堵黃土短牆,四周也有七八棵大小樹木。估計着這裏到毛家渡已相去四五里路。便下令隊伍掩蔽在這草屋子裏,只許找些冷東西吃,不許生火。果然他這一猜,又對了。

  在半小時後,敵人的飛機,就是一架兩架地,不斷地在空中梭巡,敵人已知道我們有一支兵力在沅江南岸鑽隙前進,想尋找出來,把我們消滅。我們這一百單八名官兵,一日一夜地鑽隙,所幸沒有傷亡,大家也都要求保留這每一支槍,每一枚手榴彈的實力,全掩蔽在這破小不成樣子的小村落裏,沒有移動一步。

  到了下午五點鐘,敵機已不再飛了,我們立刻出動。這小村對面的一座小山,叫毛家山,毛家山左邊,有一座矮樹林長着,看不到山原形的小嶺,叫蛇螺嶺。在地圖上標明着,翻過這座小嶺就是毛灣,在這山嶺下面,有一條人行大路,半環繞着向東而去,大路的一邊,就和山腳的樹林子相接。越過這條路,就鑽進樹林子去,地形複雜,輕裝夜襲,是個最理想的地帶。這條路上,敵人只有兩名哨兵監視,兵力十分單薄。

  在白天的時候,我們已在暗地裏偵探得清楚。因此我們隊伍前面,先派了兩名弟兄搜索。因爲天氣既是昏黑了,山上有些薄霧,把月光遮住,眼前更覺得是漆黑一片,他們拿着槍,慢慢地向敵人哨兵進逼,卻一時看不出來他們在哪裏。也許是腳步走得重沒有讓他打着,已是無法把他活捉。就對那吐着槍火的所在還了一槍,只聽撲咚一聲,此人業已倒地。可是這個地方,是兩個哨兵。這一個被打死,那另一個卻驚走了,立刻遁入那山上的密樹林子,向毛灣敵人駐軍所在去報告。

  餘師長聽到兩下槍聲,料着敵人的警戒線已被驚動,便告訴部下停止正面進攻,向左翼迂迴。因爲面前是一片丘陵,人行道路,正也是繞着山麓走。我們還沒有走到半里路,對面山腳下,突突突地已響起了機關槍,好在我們所獲得的日本機槍,子彈配得很多,這也無須愛惜,立刻用兩挺機槍在人行路這邊,對着那機槍發射地,來個猛烈的還擊。一面把我們的隊伍,依然右翼延長,又只展長半里路,那邊的敵人第二次也把兩挺機槍來擋住。這時,我們還有兩挺機槍來答覆他,後面的隊伍,就陸續地向左翼延長,隨後那兩挺最後的機槍,也脫離了陣地。可是敵人先看透了這一點,我們只管向右翼迂迴,他也只管在右翼攔着,而且機槍之後,又增加了四五門迫擊炮。這種戰術叫着延翼戰爭。由黃昏戰鬥到夜深,月亮已高升到天中,照見那叢密的山林,在微弱光輝的月色下,像是一叢煙霧,在煙霧外面,敵人的火球、火花、火線,一段一段由右向左發射。在我們延翼的前面,這些大小火點,濺射着塵煙火光在地面涌起,把我們迂迴的路擋着。本來在這黑夜,這延翼的戰爭,是有利於進攻一方面的。但有一個條件:必須人多。我們統共只一百多人,前面延長深入,後面的人就單薄得只零星可數的兵力。

  餘師長覺得這樣和敵人糾纏下去,徒然是把虜獲來的彈藥,完全消耗了事。因之悄悄地下令留一位營長,帶五名弟兄做後衛,盯住敵人槍炮最熱烈的一點,其餘的人,立刻脫離陣地,再回到右邊。約莫是兩三里路,到達一個小村落,上十戶人家,被幾叢小樹和二三十棵大柳包圍着。在月色朦朧下,大家便順着一條人行路,走進了村子。在月光下,看看人家門戶,一一關閉或倒鎖着,倒投有破壞的形跡。

  村子口上有一幢古廟,半開着門,推開門來看,廟雖不大,前後有兩進,弟兄們亮着電筒,見正殿佛案上,還有殘剩的蠟燭和油燈。於是擦着火柴,將燈亮了,照見灰色神龕上垂着紅布的帽子,也成了深灰色。半掩着一尊泥塑的佛像,不知是何神,白麪孔,鬍子去了半邊。可想這廟也是失修的,殿旁有兩間僧房,也是敞着門的,裏面倒有木牀和桌椅。

  餘師長進來看過了,便向隨後官長道:“就在這裏宿營吧。前進是個過堂,弟兄就安頓在那裏,這裏老百姓大概沒有走遠,門是關着的,不要闖進人家家裏。”他說着,自取了佛案上半截蠟燭頭,在屋子裏牆壁上插着。就在那沒有被褥只鋪稻草的僧牀上坐下,聽聽遠處,敵人的機槍和步槍連續不斷地在響,大概那五名弟兄還在戲弄敵人,沒有脫離陣地呢。

  約莫是晚上兩點鐘,那槍彈聲已經從稀少變到寂寞了,參副處的人員,找了一堆乾柴,在前面破殿裏的牆壁上架起,燒着熊熊的火,大家找了些長矮鬆凳圍着烤火。有的索性斜靠着牆,閉着眼睛打瞌睡。雖然四周全是戰場,但戰場里人總是這樣抓着機會就吃,抓着機會就睡。

  忽然一陣腳步聲,由大門外響了起來,把頭挨着牆的李參謀猛烈驚醒。他正夢着在香港荔枝攤上呢。故鄉的風味,久別重逢,不禁饞涎欲滴,手裏拿了綠葉子托住的一把紫荔枝,賞鑑那顏色。睜開眼來,見自己弟兄,引着一個穿便衣青布棉袍子的人進來,便向前攔住了他,那弟兄道:“報告參謀,我們由前面脫離陣地過來,在村子口上,遇到幾名老百姓,都藏在竹林下稻草堆裏。這位他自己出來說,是洞庭湖警備司令部的陳聯絡員。”

  李參謀望那人時,他已在懷裏掏出一張名片,含笑遞了過來,李參謀接過,就着火光一看,果然是洞庭湖西岸警備司令的名片,上面蓋有私章。李參謀哦了一聲笑道:“我們終於聯絡上了。”便和來人握手。

  陳聯絡員道:“各位實在辛苦了,國內外的報紙,天天登着你們五十七師的戰績,你們已是轟動世界了,可是你們自己未必知道。傅司令派兄弟和師長聯絡,要轉告的話太多,我一時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我聽到這大半夜的槍聲,料着是我軍和敵人遭遇,不料就是你們。這太好了。我要見見師長,可以嗎?”

  李參謀道:“師長一定歡迎的,我先去報告一聲。”說着,到後殿去了四五分鐘,就出來把陳聯絡員引到僧房裏去。

  該員進去,見一張黑木板桌子縫裏,插着一支土蠟燭,燭下放一張地圖,一支左輪手槍,壓在地圖上。桌子面前放了一本橫格拍排簿,又是一支自來水筆壓着。夜寒,餘師長正穿着黃呢大衣,由桌子邊立起來。聯絡員敬過了禮,餘師長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有勞傅司令記掛着我們。”

  陳聯絡員道:“報告師長,我們是很抱歉的,關於貴師需要的山炮彈迫擊炮彈以及各種槍彈,十一月二十二日我們就接過來了,敵人把路堵住了,我們沒法送上去。另外還有一批軍米,都存在我們司令部裏,師長若要,我們馬上可以運過來。”

  餘師長笑道:“實不相瞞,我們現在是用敵人的子彈打敵人,我們自己雖有兩挺機槍,卻沒有子彈,最好把步機槍彈和軍米先給我們運來。”

  陳聯絡員道:“一定設法運來,還報告師長,第九戰區的軍隊已經源源開到,不久就可開進陣地。還有王軍長親自在火線上督戰,已經達到河洑附近了。師長一定可以大功告成。”

  餘師長道:“我也料着王軍長一定會來援救我們的,所以我始終在這裏苦撐。事不宜遲,就請趁這月夜冒險回去,將糧彈運來。請在外面休息一下。我寫兩封信,請你帶去。”

  陳聯絡員答應着,他心裏有了一種印象,就是五十七師打得只剩這樣幾個人,他們對於一切任務是照樣進行,態度也是照常,他們的記錄,只有傷亡,卻沒有那個垮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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