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涼的月亮,伴着一百單八名戰士,在羅家崗宿營。弟兄們雖是不敢安然睡去,但二十天來,這還是得在“金絲被”上長期躺着的初夜,四點半鐘以後,又是參副處的人督率幾名弟兄做飯,吃過飯也就天色發亮,殘月早已沒了,星點因天亮而漸漸躲藏起來,在村外擔任警戒的哨兵拿着槍立在風霜裏,耳目並用地注意着敵情。
忽然遠處傳來喁喁的人語聲,自南而北。這就立刻引起了一位弟兄的注意力,走上短堤道,掩在一棵大柳樹下張望,相隔約莫有一華里,有一羣影子,在昏昏的曙色中移動,仔細看那影子有人,也有騾馬。他心裏不由得暗叫了一聲,哈,這是敵人的運輸隊,好一羣肥羊,可別讓他跑了,他掉轉身立刻向師長住的屋子裏跑了去。他只走到屋檐下,老遠看見餘師長坐在黑木桌子邊,便敬着禮道:“報告師長,敵人有一支運輸隊由南邊魯家河大路上走來,有騾馬馱着東西,到這裏還有半里路,似乎是由這裏經過,向常德去。”
餘師長聽了他的報告,沒有一分鐘的猶豫,便向站在門口的傳令兵道:“告訴孫團長帶一排人,由村子後繞出去,掩蔽在那道長堤下,放敵人在堤裏大路上經過,聽到這裏槍聲在後面夾擊,限十分鐘內到達。”說畢,又回頭向另一傳令兵道:“告訴杜團長,帶一班人立刻出村子南口,攔截敵人。”
兩個傳令兵,立刻分頭去傳令,所有的弟兄,吃過了早飯,本是提槍待發,命令傳到之後,大家也是立刻執行任務。到村子口上的這一排人,就在村子的屋角或稻草堆後掩蔽着,那支向這裏進行的運輸隊,絕對沒有料到這裏有中國軍隊。人夾着騾馬,順了一條大路,緩緩地走着,有那些牽着騾馬的敵人,還是唧唧咕咕地說着話。這裏掩蔽好了的弟兄們把步槍端起,瞄得準準的,讓敵人一尺一尺地移近。
帶領着弟兄的杜鼎,沉靜地伏在一個土堆後面,將眼光射注在正面的一隊敵人身上。當他們走到三百公尺的時候,這裏還是忍耐着,不做一點動靜。
再又過了三分鐘,他們已走進步槍射擊最有力的距離,啪啪啪,一陣緊密的步槍子彈,飛了出去。那一羣鬼子,早倒了十幾個,他們真沒有想到有這天上飛來的橫禍,沒有倒的撒腿就跑,雖有三五個人臥倒在地,舉槍還擊,無奈一時找不着掩蔽,目標暴露,也被我們弟兄擊斃。尤其是那些逃走的敵人,先被那些受驚脫繮的騾馬,撞得七顛八倒,隨後又被我們抄到後面的弟兄,一陣子彈夾擊,他們像是獵槍下的野兔,亂跑亂跳地倒斃下去。
只十分鐘的工夫,敵人完全解決,僅僅只有兩三匹馬和兩三個敵人落荒逃走。敵人是零星地跑了,也就不去追擊,弟兄們由掩蔽部衝了出來,把沒有跑掉的騾馬,先行牽住。遺棄在地上的槍支、彈藥、糧袋,分別地扛擡着送到村子裏師長指揮所面前空地上。檢點一番,共有騾馬六匹,輕機關槍五挺,步槍二十五支,子彈二十五箱,手榴彈一百五十六枚,糧食十五口袋。站在旁邊看的弟兄,無不咧着嘴微笑。大家全是這樣想着,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到了這個時候,糧彈兩缺,偏會收到這一批禮物。餘師長出來,把東西看過了,便將糧食和騾馬都收藏在老百姓家裏。因爲預備今天整日,都是鑽隙前進,要儘量減少累贅。槍彈按着徒手的人,先行領用。只在半小時內,就安排已畢。
師長就對大家說:“敵人無緣無故有了一個大損失,漏網的敵人跑回去,一定要找我們圖謀報復,我們有重大的任務,絕不能讓敵人纏住。我們立刻向毛家渡前進。”說畢,命令大家即刻出發。由這裏到毛家渡,全是一片平原,可以做輕裝掩護的,還是那些縱橫羅列在水田面上的長短堤。大家舍開大路,只是彎曲着由水田裏的小道迂迴裏走。
這日的天氣,比昨日還好些,紅日當空,大地上全是陽光。敵人的飛機,不斷地在沅江兩岸盤旋,我們爲了避免不讓敵人發現,只好掩蔽在一所小村裏,直到下午五點才繼續向東南角進發,路的左側是烏峯嶺的山麓。烏峯嶺是一座小山,上面密密地長了些松樹和雜樹,那地方援救常德的我軍,和敵人做了多次的拉鋸戰,敵人就佔了這個據點,北面控制德山,南面控制毛灣。在這山麓上,他們佈下了步哨,監視着山外這條人行路。餘師長在隊伍後面,看到山腳由東迤邐而來,高踞在路的側面,就傳令下去,叫弟兄們加倍警戒,果然到山腳約還有六七百公尺,突突突,山腳密樹林子裏面三四挺機關槍,向這裏射着。雖是那子彈落在地上,亂起着煙塵,可是他們發射來的時候顯然是毫無目的,那些煙塵,不落在隊伍前面,就落在隊伍後面,對我們弟兄們並沒有損害。
這個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山去,到黃昏時候,獲的五挺日本機槍,架在一道長堤上,對準了山麓上的密樹林子,朝着那吐火舌的所在,回答了四五十發。在機槍這樣響着的時候,我們的弟兄,借了這一陣機槍的壓制,就冒着側暴露的危險,向前衝了過去。敵人自己機槍的響聲,敵人自己聽得出來的。他們被這機槍回擊了一陣,自然有些驚異,立刻停止射擊,打算探看一個究竟。我們在這情形之下,早是一口氣把這個山麓的警戒哨衝過。好在新月還不亮,我們的四挺機槍,也就渡過去,在烏峯嶺山麓經過,只前進兩三里路便是毛家渡。
毛家渡這個地方,有一道小河,自李家湖前來,由西北向東南,穿過毛家渡的南面,河南邊都是小堤,上面有許多柳樹和雜樹。在這黃昏時候,只看那眼面前黑巍巍的一片影子,就知道是到了毛家渡,餘程萬一行,約莫走到距毛家渡還有二里之遙,就在短堤道上一叢野樹林子裏休息,一面派出斥候,不住向前面去打聽。據他們回來報告,敵人在河面上邊搭架好了浮橋,好像敵人有向這裏增援的模樣。
餘程萬聽說,便立刻召集兩位團長站在堤上柳樹下計議着,因道:“我們要拿到毛灣,必須先拿到毛家渡。毛家渡到毛灣直徑上隔着一條河,正愁不能過去。敵人既已架上浮橋,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我們決不可放過。杜團長可帶一排人去佔毛家渡,孫團長帶一連佔領那浮橋,我帶弟兄們在毛家渡東邊那道堤上,接應這兩方面。我們要把握敵人還不曾防備的時機,一舉而達成任務。”
兩位團長接受了命令,看看天色,雖然天空上還高懸着半片月光,但是人物的移動,十步之外並看不見,孫團長在昏亮中,將一排弟兄集合,帶了一挺日本機槍,向着毛家渡前面那道河堤,猛烈前進。他們走到那河堤還有大半里路的時候,把那一帶堤樹變成的巍巍黑影,已經分別得出高一株低一株的樹,延長着的一道河堤,在平原的水田上堆起。在晚風不大、四野無聲的時候,這一行尋找野獸的獵夫,每走一步,都可以聽出自己腳步聲來。於是孫團長就暗下輕輕地告訴弟兄,伏在地上,蛇行前進。大家依照命令,在地平上悄悄地爬着走,也漸漸地接近那堤道。
偵探兵早已報告明白,浮橋就在上堤大路口上,大家只順着身子的大路向前移動,自然是找着那浮橋,倒不用得打量方向。悄悄地爬着,那是更走近了,漸漸地已聽到了鬼子們的說話聲音,想必是守浮橋的部隊。於是我們拿步槍的弟兄伏着不動。四名弟兄,帶着兩挺日本輕機槍斜向河堤的下游走去。這河堤原是由西北向東南的,河堤下游突出的地點,正好和浮橋平行。機槍射擊手走上了河堤,在月光下隱約地看到上游水面,有一道粗大的黑影,料着那就是浮橋。於是把機槍挨堤沿架好,各對着了橋影的一頭,各發射十幾發。這一個試探,並沒有錯誤,橋的兩頭同時發生了腳步紛亂的聲音,而且橋的南頭也有機槍回擊。在堤正向大路上的我軍,已經知道敵人注意在東面,又趕快的蛇行了四五十公尺。
孫團長就在影裏喊了一聲衝鋒,大家跳起來,就向堤道上猛衝了去。這邊橋頭上,只有七八名敵人警戒哨,又看到我們來勢很兇,不能抵抗,就由橋上跑過河去。那皮鞋踏在木板架在小船面上的浮橋,怎麼不咚咚作響?而且我軍也原來約好了,步兵只搶到堤後身爲止,等機槍把橋那頭敵人肅清了,才過橋去把橋完全佔領,那時,自會通知機槍兵。因之射擊手不用揣測,知道這是敵人狼狽退去,立刻跟着橋板響處,一個嚴密掃射追擊着。在橋頭這邊的我軍,帶了豐足的日本手榴彈。挑着幾位擲彈能手,跳了起來,對橋那頭埂堤上,連拋去四五枚手榴彈,月色中,手榴彈在地上噴射的火花和紅煙,照見了一小羣鬼子倒下,敵機槍立刻沒有了聲音。兵士們喊着,衝!我們衝過橋,我們的機槍自然停止側射。他們就毫不受抵抗,衝過橋那頭,把這道浮橋完全佔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