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進資隨師長到了指揮室裏,因道:“報告師長,全體官兵八千多人,現在只有二百五六十個人了。據卑職的意見,趁了現在西南城有一段街巷,還在我們手裏,我們可以渡過沅江去策應友軍會合進城。一來我們熟於地形,可以引友軍前進,二來還可以保存這二百多人的力量反攻。不然的話,我們的子彈完了,人死光了,依然不能達成保守常德的任務,這事可不可以考慮?”
餘程萬站在小桌面前,聽完了他的話,搖着頭道:“沒有考慮的餘地。你現在可以帶弟兄守師部的大門。我預料幾小時之內,友軍可以進城。天色已經黑了,我們可以發揮我們巷戰的特長。”孫團長見師長態度堅決,就也不敢多說,只好回到大門口去駐守。
到了八點鐘,五十一師,就有一名敢死隊員和五十七師聯絡兵一名,由沅江南岸,渡河鑽進了師部。他們報告,五十一師,還在長嶺崗與強大敵人猛烈作戰,三兩日內不能前進,我們在沅江南岸時,聽到德山有些稀疏的槍聲越響越遠,恐怕南岸友軍今晚上不能進城,除非常德派兵協助,還有些希望。餘師長得了這個報告,心裏很不痛快,但表面還鎮定,先吩咐聯絡兵退出去,他坐着沉靜地想了一想,就命令李參謀到城牆上去觀察友軍形勢。
九點多鐘,李參謀回來報告,初登城牆的時候,還看到幾叢些微的火光,也有些零碎的槍聲,後來槍聲沒有了,火光也遠了。餘師長點了點頭,沒作聲,把地圖展開了,看了看南岸友軍的路線。這就接着杜團長在電話裏報告:“一股敵人由余家牌坊衝出,截斷了中山西路。在西門城牆上作戰的弟兄,傷亡殆盡。全軍需官用手榴彈衝鋒陣亡,李醫官受重傷,一七一團殘部現還保守上老鴉池到雙忠街一段陣地和城牆,傷兵太多,能戰鬥的只有七十個武器不全缺乏彈藥的雜兵。”餘師長告訴他儘量支持,等候命令。
在興街口碉堡裏的一六九團柴團長又來了電話了。他道:“南岸的友軍不得過來,分明是被敵堵擊,摸不着路,應該派隊伍去打開口子引路,趁着我們還能支持幾小時,把友軍引進來。若到明日天亮,就無法辦了。”
餘師長答應了一聲,那也可以,就叫孫進賢進防空洞指揮部來,因道:“友軍大概是被敵人攔着摸不着道路,你現在可以把防守南牆的弟兄帶過河去,打開口子迎接他們。在筆架城下面,江岸邊有敵人駕來的船被我俘虜,你可以儘量地用。先把傷兵渡過去,然後你帶了弟兄在魯家河集中,向德山一帶去策應接友軍,隨時隨地打電話給我,保持密切聯絡。”
孫團長站在師長面前,挺立着接受命令,師長說完,他沉靜着一兩分鐘,然後問道:“師長自己在城裏既無彈藥,又沒糧食,並且沒有幾個人,怎麼辦呢?”
餘程萬道:“你不必管我的事,只要你達成任務,並要打電話保持聯絡。我須要坐鎮着在這裏,這裏的情形,你完全知道,你快快地擊破敵人接友軍入城就是了。”孫團長舉手敬着禮,臉上沉鬱着出去,他發愁的是師長不能同去,恐怕自己不能達成任務。
這是十一點鐘,餘師長沉靜地又想了兩三分鐘,就拿起電話機向大西門城牆下的杜團長說話,這時杜鼎團長帶的一七一團殘部只有三十多人,軍炮兵團金團長帶殘部二十餘人,師直屬部隊雜兵,歸杜團長指揮的二十餘人,一共也只有八九十人,據守着大西門南一段城牆萬壽街一段街道。到師部來的路已被敵人截斷,唯一可和師長聯絡的就是這根電話線。
杜團長也正自傍徨着是死守住這個被截斷的這段城呢,還是衝破敵人的封鎖來援救師部呢?這時接到師長電話,立刻應聲道:“報告師長,現在陣地穩定,不過這是暴風雨前的片刻沉悶。”
師長便在電話裏道:“剛纔有五十一師的聯絡兵來到師部了,他們還在長嶺崗。我看不用兵力去打開大門,他們是不能立刻過來的。你可以趁了這個有路可鑽的時候,把一七一團、炮兵團師直屬部隊,由南牆渡過沅江,再由那邊繞道到河邊附近過江北上,迎接友軍進城,立刻就走,我已命令孫團長分批向南站渡江,在魯家河集中,你們務必在南岸取得聯絡,互相策應,我在中央銀行。”
杜團長道:“敵人還有一兩萬,師長在城裏的力量,只有幾十人,太單薄了,可不可以師長也渡江過去指揮?”
餘師長笑了一笑,因道:“我有我的辦法,只要你們能達成任務,那就很好了。南岸那邊已經掛好了電話線,你可以隨時在那邊通電話過來。”
杜團長在電話裏把話答應了,聲音透着有點哽塞,但餘師長並未加以理會,把電話機擱下了。這時師部外的槍聲,劈一下,啪一下,比較地稀鬆,敵人似乎在覓取一個機會,正在沉寂中。孫團長的電話十幾分鍾一次,先報告傷兵過河,其次報告自己渡河,又其次報告達到了南岸,又其次報告在路上拾得彈藥五百餘發,手榴彈三十六枚,路上有警察屍體三十餘具,可以證明是上次警察突圍遺留下來的,在大家缺乏子彈的時候,得了這個消息,真是喜從天降。又約莫過了二十分鐘,李副官在南岸打來一個電話,過江的部隊在三裏外和敵人遭遇,孫團長已經受傷了,請另派一位官長過河指揮。餘師長聽了這個話,頭上彷彿猛中了一拳,臉色發青,總有四五分鐘,沉默着沒有作聲。
就在這時柴意新團長,手裏提了步槍,滿頭是汗,走進師長室,餘程萬道:“你來得正好,孫團長在南岸受了傷,弟兄沒有人指揮,你去吧。”
柴團長道:“報告師長,我不能去,我現在帶的弟兄,守在街南口移動不得。一個人過去,連划船的人也沒有。還是師長親自前去,纔有辦法。”
餘師長道:“我怎麼能去?誰守城?”
柴團長道:“職覺得我守城比過河有把握,能支持幾時就撐持到幾時,我知道過河的弟兄,各團和直屬部隊居多,不是我帶的隊伍,我也沒有把握。再說到友軍,若是遇着了,他們會聽一個團長的命令嗎?要我過河,是白白送死。我個人爲國犧牲,沒有問題,我去了,是不能達成任務,反要誤事。師長要我去,乾脆把我槍決。”
餘師長道:“你說的自也有理,可是過河的隊伍,沒人指揮,不但不能達成任務,反有全部犧牲之虞。”
柴意新道:“那沒有問題呀!師長去了就解決了。南岸不是我們的陣地嗎?師長又不是離開陣地,河這岸,河那岸有什麼分別?而且附城的友軍,根本是歸師長指揮,師長去了可以指揮他們,比我去好得多,好在過河的電話線架設好了,師長指揮這面,也沒有問題。”
餘程萬想了一想,突然站起來道:“好,你不去,我就去,我馬上過河,若是電話線割斷了,或者我南岸作戰有意外,你可以在城裏自行處理戰事。”說畢,他指定師部官兵八人,攜帶自己隨身武器,隨自己一路過河。命令柴團長守師部,高副團長和孟營長守街口的堡壘。
程堅忍也被指定了,一同渡河,他把沒有受傷的手扶了牆壁一步一顛,進屋來近着師長道:“我不能過去了。下午在圍牆上丟手榴彈,讓彈片炸傷了右腿,現在站不起來,更走不動,而且左手刨口還痛得很,根本不能戰鬥,我願意和柴團長在師部裏。”
餘師長對他周身看看,因道:“你腳上又受了傷?那你可以不走。反正我死活都在常德戰區裏和敵人廝拼,總必竭盡全力,來援救城裏的弟兄。”
程堅忍走出師長室閃在一邊,敬着禮,看了師長走出師部,李副官連忙走在最後面,挨着他走過,悄悄地伸出手來,和他緊緊地握了一下,然後過去,餘師長前面兩名弟兄由衛士排排長餘偉安率領,各提了一支步槍在前引路,他自己也提了一支步槍。其餘五個人,有的拿着手槍,有的帶着兩枚手榴彈,成單行,魚貫走出師部,向南行走。這時滿城的房子,全已燒光,火焰不撲自熄。只有幾處倒下去的殘存屋料,還在地面冒着幾叢小火,有些淡泊的青煙,繚繞上升。四城已沒有了大據點爭奪,只是零碎的槍聲,在驚天動地七八晝夜的戰潮以後,這彷彿開始有些寂寞,是有些淒涼,天空的煙火焰落下去了,擡頭看見了暗空中一片星點,晚風吹來,雖還帶了焦糊味和火藥氣,但是涼的,而不是前幾晚火裏吹來的炙人空氣。
他們繞過興街口,走到上南門,見那對面巷子裏,隱隱約約地有一小股敵人在殘破的工事後面活動。大家疏散開來,各人拿着發聲與不發聲的武器,挨着燒燬了的房屋,擦着斷牆,穿過十字路口。全城火光,雖還是照耀着,但四處是亂槍響,敵人在晚上還不知道這裏的虛實,也分不清敵我,並沒有什麼動作。穿過十字街口,便是江邊碼乏淚黲頭,沅江在稀疏的星光下,閃動着流水的小波浪,像一羣蟲豸在地上爬動。碼頭上的水浪打在沙石上,有些撲撲之聲,這實在是二十天來,同行人第一次聽到的大自然的聲音。
城裏零落的槍聲,或遠或近地穿過長空,越是顯着這江岸的寂靜。大家悄悄地順了江岸走,先向西走了一段路,並看不到船隻。原來在我們控制下的船,大概都渡部隊過河去了,餘師長站在人中間慢慢走,便輕輕地道:“向東一定有船,我們把敵人控制下的船,奪一隻過來就是,大膽些向下游去,是有把握的。”
於是大家掉轉身又向東走,在江邊,曾遇到兩三個敵人的影子,由碼頭穿進向河街的小巷子裏去。大家閃在殘破工事下,讓敵人過去。這更證明了前面有船。鄺副官文清拿着一支手槍和一枚手榴彈,沿了水邊,首先向東走,果然不到二三十公尺,就有一隻單獨的大帆船,將繩子拴在斷木樁上,他悄悄地走到船邊,扶了船頭向裏一看,並沒有人,心中大喜,立刻爬上船去,在衣袋裏摸出一方白手絹,手裏提了,在空中連連招幌。在星光下,這白色的東西,還可以現出一點影子,於是一行八人,都悄悄地魚貫上了船,餘師長是最後上船的一個。他到了船艙,他的衛士李炳鬆,已是一篙子把大帆船點開了。
可是離岸約一丈多遠,河水很深,竹篙已撐不到底了,可是這船上沒有懂得駕船的人,大家爭拿着篙子向水裏試探,卻操縱不住這隻大船。大家正沒有法子的時候,好像有天意幫助這一羣保衛常德的虎賁,突然來了一陣很厲害的北風,呼呼作響,把這船向江中心由西北向南吹去。江水本是由西向東,風又由西北向東南,正是這船要取的航線,大家竟是篙櫓不動聽憑這船由北岸到南岸斜流,當時在船上的人都覺得這事太神祕,也增加了一番興奮。船已斜過了江的一半,北岸的敵人似乎已發現江心這隻船,突突突地來了一陣機槍掃射,大家立刻都伏在艙底下去。這大船吃水很深,他們所伏的艙板在水平線下,夜晚目標又不大正確,雖然船中了幾顆子彈,卻沒有傷到一個人,而且風勢很猛,時時把船向東南推進。
船離開了射擊,餘師長沉靜地由艙裏站起來,回頭望着常德城,那南牆的殘破城基,還隱約地有道黑線,燃燒不盡的餘火,變成了四五道紫色的輕煙,繚繞上升。炮聲喊殺聲房屋倒坍聲全沒有了,只是那刷的一聲啪的一聲的步槍流彈響,還點綴了戰場的氣氛。他想到八千多人守這座城,戰死到只剩三百人了,於今走開二百多人,城裏只有幾十名弟兄,這個悲壯的局面,實在不能回想。柴意新團長擔任了守城待救的重任,憑那七八十人的兩隻手,不知道還能苦撐多少時?他想着,船快到了南岸,大家全靜止得沒有了氣息聲,大西北風還是由常德吹來,好像八千兄弟的英靈,在空中相送。他一陣心酸,忽然落下幾點淚。他忽然叫道:“把船劃回去!”
鄺文清副官在船頭上問道:“師長,劃回去?”
他道:“劃回去,我捨不得常德這座城。與其死在城外,不如死在城裏,與城共存亡。”
鄺副官道:“那麼,我們來迎接友軍的計劃,不完全推翻了嗎?過江的各團直屬部隊,誰來指揮?假使我們馬上碰到友軍,現在還只兩點鐘,在天不亮的時候,我們還可以趕回常德呀!”
餘師長道:“你聽聽南岸並沒有槍聲,立刻能接到友軍嗎?”
在後艄守舵的李連貴副官接嘴道:“報告師長,我們不能再猶豫了。爲了挽救弟兄,一秒鐘都是可以寶貴的。友軍走遠了,我們更應當去接他們,假使越走越遠,豈不糟糕?何況前來那團友軍,已到我們防地圈子裏,根本是歸師長指揮的。請師長想想,不去指揮他們,怎麼能和我們過江的部隊聯絡?”
鄺副官道:“師長不必考慮了。說句徹底的話,回城去無糧無彈又無人,根本守不了這城。若受傷被敵人俘虜,反爲不美,但憑師長親自出面,親自指揮,援軍進城,要快得多。”
他說着,又反過面看常德,衛士餘江偉道:“這樣大的北風吹大船,又無人會撐,要回也回不去,絕無考慮可能,報告師長不必考慮。”
餘程萬默然地站着,萬意交集,手只管撫摸了夾在肋下那支手槍,後來想還有達成任務的希望,就放開手,不到十分鐘船靠近了南岸。大家怕岸上有敵人攔截,都停止了一切可不發的聲音,就是走的腳步,也輕輕地落下。同時大家也預備敵人一開槍,就衝鋒上岸,但南岸的房屋樹木,在星光下露出黑巍巍的輪廓,並沒有什麼動靜,船悄悄地靠了岸,餘排長偉安,牽着繩子跳上岸,縛在一塊石頭上。在船上的人,依次上岸,餘師長站在沙灘上,向四周觀察了一遍,決定引了大家沿河向右走,避開南站這羣民房。他們還沒有離開原來登岸所在半分鐘,突突突,一陣機關槍聲在身後發出。看那子彈帶出來的火光,正奔向江邊那隻沒人的大帆船。敵人的目標,既在那邊江上,大家更是認爲迂迴了行,完全不錯,益發再走向上游。在常德對面的地勢,被沅江來回包圍着,是一個倒置酒杯形的河套,沿了上游,這半段江由南到北有一條公路,直通桃源。大家料着公路上,必是敵人滿布。因之迂迴到了江邊,就在公路沅江之間,鑽隙向南走。這時,星月無光,霜風遍地,昏黑的曠野寂無聲響,餘程萬帶了官兵八人,在小路上穿溝翻堤而進。回看常德只有幾縷紫煙,在長空依依相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