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兩個紅球射落敵陣之後,對面的敵人,確是沉寂了幾分鐘。但敵人已知道了這裏迫擊炮的陣地在什麼地方。一個半弧形的敵炮兵陣地,有十幾門炮向這裏射了來,由東到西,那地平線上,約莫有兩三里路長,一陣陣紅光閃動,敵人正在無限制地發射着山炮,轟隆轟隆的聲音,像連續不斷的猛雷。彈道在黑暗的長空裏,帶出了一道火光,向這裏成着拋物線射來。有些是散榴彈,在長空裏爆裂出無數條光線,象徵了戰爭的死神,伸出了幾丈長的魔爪,向我們陣地按抓下來。炮彈落到陣地前後左右;一簇簇焰火上涌,濃厚的硫磺氣味,不但襲進了鼻孔,而且籠罩了全身。
就在這時,一陣呼呼噓噓的怪叫,破空而來。程堅忍和酆鴻鈞立刻看清楚了一道猛烈的彈光,迎頭飛來,於是很機警地向地下一伏,那炮彈的動作,是和他們的動作一樣迅速,轟隆一下大響,感到所伏的堤面都有很大的震動。這炮彈所落之處,相隔不到三十公尺:火焰和泥漿由乾涸的水稻田裏,猛地上升,激起了幾丈高。程、酆二人知道難關已經過去,依然站立起來。可是隨了這一彈,在這段堤面前後,又紛紛地落彈,火光火焰反射暗空,已可時時照出這裏的堤身和樹影。
兩人覺得不能在這裏暴露目標,同時走入堤下營指揮部,副營長已代接着電話機,在和前面第五連連長說話。酆鴻鈞搶步向前,拿過電話機道:“工事毀了,沒關係,把機槍移到工事後面,穩住,沉着地穩住。”他這樣說着,已在電話機裏,聽到嗒嗒嗒機槍一陣響。他心裏暫放下一塊石頭,覺得第五連那個據點前方,又把敵人壓下去了。但是電話鈴響着,隨了一個報告又來。酆鴻鈞接着電話機,便聽到連長王振芳道:“報告營長,敵人用七八門炮向我陣地轟擊,工事全毀了。我帶的,預備班一班弟兄,也傷亡了一大半。班長祝克修剛纔一次衝鋒陣亡了。我報答國家決死在這裏,報告營長,我已經中了……中了……兩枚子彈了……我和幾名弟兄死在這裏,決不下來。”酆營長叫道:“好弟兄,不要緊,我就來,你穩住了陣地。你說現在怎麼樣?”電話那邊答道:“現在……”就只有這兩個字,電話不響了。
酆營長蹲在地上,拿着聽筒,連餵了幾聲,那裏還是沒有答覆,他把電話筒啪嗒一聲,放在電話叉架上,回頭望着站在旁邊的傳令兵道:“告訴第四連第一班班長,集合,和我一路上去。”這個掩蔽的地下指揮部裏,在土地上,插了兩支紅色的帶杆土蠟燭。那紅黃色的燭光,晃盪不定,照得酆鴻鈞臉色紅紅的。雖是冬天,還見他那國字面孔上,興奮得汗氣淋淋的,和燭光相輝映。他突然地站起來,向程堅忍道:“參謀,請你和副營長在這裏,我親自上去,把蔡家崗這個據點拿回來。”程堅忍本坐在地上,也站起來,面對了他道:“你還是派連長去吧。”他道:“不,我親自去!”說着,他將掛在胸前的手榴彈撫摸了一下,撈起放在身邊的步槍,搶步就走。
出了指揮所,這堤上的天空,雖然是益發地昏黑了。但東南角德山市那邊,炮彈打中了市房,火光燒着烈焰,向長空裏不住地衝冒,已經有一片紅光,照着這裏面,田園樹木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這面對了的北方陣地,火焰一陣陣地隨了槍聲炮聲,在地平線上閃爍。而西方河洑陣線,也是這樣。只有正南的常德,倒是在紅光反映中沉寂着。人在這三面火光陣裏,遠遠近近的轟隆噼啪聲,讓人耳目在一種不可形容的情緒中,他有這樣一個刺激出來的思想,日本人欺人太甚,他們以爲中國軍隊沒有重武器,就可以愛打哪裏,就打哪裏。甚至不用打,只拿這些炮聲與火花,就可以把中國兵嚇倒。五十七師,不是這樣的人,讓你看看我們的厲害。他心裏這樣想着,似乎面前就站着一羣日本兵,他理直氣壯地說着,把胸脯挺起來。但他也只有兩三分鐘的沉想,立刻醒悟過來,一回頭看到王班長帶了一班弟兄站在長堤下的草地上等候命令。
酆鴻鈞走了過來,遠遠的火光,由天上的黑雲反照下來,照見弟兄們立正在那裏,個個精神煥發。便向前訓話道:“在出發前我有幾句話告訴大家,日本鬼子,不顧傷亡重大,用波狀隊伍前進。白天,我們炮兵第三營,發了神威,用山炮幫助我們,消滅他們不少,他們始終沒有衝過來。到了晚上,炮兵很難找着這密集的日本鬼子。師長已指示了我們一個很好的辦法,我們只管讓他們涌上來,涌到三四十米的地方,我們用手榴彈拋過去。這個辦法,第一,要我們自己掩蔽好,不讓敵人發現,好等他們衝過來。第二,手榴彈要拋得準,一定要拋在他們人堆裏,不許在五十米距離以外擲彈。第三,敵人第一個波被我們打垮了,第二個波還會跟着上來的。我們不管它,我們拿出大無畏的精神來,立刻衝上去。敵人的第一個波讓手榴彈炸昏了,我們一衝上去,他們就會垮的。他們第二個波,不必我們動手,就會讓垮下去的第一個波衝動。他們動了,我們立刻用機關槍追擊,不難一下子就把失去的蔡家崗拿回來。這種奇襲,是一個光榮任務,所以我親自來帶你們去完成,完了。”說畢他手一舉,端了步槍,就在前走。
班長牽着一班士兵,緊緊地在後跟着。這裏向蔡家崗是一條石板路,穿過幾道短堤。敵人也爲了層層短堤,我們有埋伏部隊的可能,他的山炮和迫擊炮,挨着這些堤道,卻只管繼續地射擊。酆鴻鈞前進的這條路上,就不斷地落下炮彈。那是很明白的,在這些炮彈後面就是日本波狀攻勢的密集部隊。因之酆鴻鈞他不能顧慮到這些炮彈,帶了部隊,只是在彈光的火網下,向前鑽進,估量着那炮彈是由頭上飛越過去的呢,那就並不理會。看那炮彈有落在附近的可能,便立刻向地下一伏。那炮彈落地爆炸了,灰塵和彈片已經拋開了,他又繼續地走。好在他總是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他伏倒,弟兄們也伏倒,他走,弟兄們也走。在敵人那樣將炮彈封鎖着道路的時候,他們不會想到後面還有中國軍隊迎了上去。他們跟着上來的步兵,還只想把面對着的最前方的中國軍隊陣地,加以佔領,所以還照着白天的波狀陣式,橫跨着堤道和幹稻田向前推進。
酆鴻鈞首先跑上了一道短堤,看蔡家崗那堆高地,已不到一千米遠,四處的火光,和天上紫色的雲霧,已隱約地照見面前幹稻田的人行路上,有一羣黑影蠕蠕地向前移動。他立刻伏下了身子,將手向後舉着招了兩招,全班弟兄趕到,立刻散開俯伏在堤道上,在那隊人影后面,不到二百米,又是一羣跟上。他們前面那隊,看看迎面是一道橫堤,便有點戒心,停頓下來總有兩三分鐘沒有動作,分明是在觀察這裏的虛實,也許是他們發現了這堤上有什麼影子,也許是故意放着兩槍看看這裏的反應,啪啪兩枚子彈向堤上射來。但這堤上是一點反應沒有,彷彿這裏根本就沒有一個人了。當他們發槍的地方,是在這第一羣黑影的偏左角,必是另外有幾個人在那裏,而這一羣黑影,也正是在一道高田的下面,這裏如何動作,他們立刻可隱藏到田坎的射擊死角下去,那是很保險的。
酆營長心裏暗笑,這一點兒花槍難道我不知道嗎?不睬你,他依然靜伏着睜着兩眼,看那前後兩羣黑影。因爲後面的那羣黑影,已緩緩地移了向前,不容前面這一羣不動,他們已斷定了這堤上是沒人的,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八十米很快地涌到了前面,酆鴻鈞是咬着牙等候,不讓他們有一個人漏網,直等他們推進到三十米附近。連人的手腳,都可以看出來。這就猛然地站起,將久已捏在手裏的那枚手榴彈,拔開保險,對得準準的,向敵羣裏投過去。口裏罵道:“好小子,這回讓你中了我們的道兒。”隨了這話轟的一聲,眼前已是火花煙焰爆發。這枚手榴彈發了,跟着過去的五六枚手榴彈也爆發了,這一個猛來的突擊,敵人果然慌了腳步,沒有炸死的,掉前。這邊帶來的那挺輕機關槍,早已在堤上左角架起,立刻對準了前面這波狀隊伍,來一陣猛射。果然照着酆營長所料,他們過於混亂的潰退,把後面跟上來的那一羣人影也沖垮了,一路向後逃去。
酆營長看到蔡家崗就在眼前,自己原來守在那訪的一班人是連長親自帶的,消息渺然,非看個清楚不可。於是招呼在身邊隱伏的一位班長道:“命令弟兄們和我一路上去,我們立刻把蔡家崗拿回來。”傳令已畢,他又首先起身向前,全班弟兄們眼看着敵人垮了下去,自己毫無損失,各人也十分興奮,個個拿起武器,順着敵人的來路衝了上去。恰好這一批敵人只有三個波隊,第一隊毀滅了,第二隊被第一隊沖垮了,第三隊看到前面兩隊潰亂下來,當然也就穩不住腳。因之,也就向後倒退,一直向前來的大據點慄木橋退去。
酆鴻鈞見敵人儘管退,他也就儘管追,追到了蔡家崗,看原來那個防禦工事,已被炮火毀壞得乾乾淨淨,弟兄們除了成仁的,有六七個睡在地上,其餘的卻已失蹤,原來在這裏構築的工事,是在一片高地上,爲了減除射擊障礙,把面前的樹木,都已砍去了的。守軍在散兵壕和掩蔽部裏是俯瞰着目前那片平原,相當清楚的。
酆鴻鈞首先找到那個連指揮所,已是一堆土,也許連長和幾位弟兄還在這土裏面,自己站在這裏,不覺肅然起敬地行了個軍禮。但敵人退去還不十分遠,是沒有一點閒工夫,立刻發出了命令,命令班長帶着那挺輕機槍安放在毀壞的工事後面,權且作了機槍座,指點弟兄,分佈在還有些形態的散兵壕裏。自己來回地指揮着,腳下哨的一響,碰着了一樣硬塊東西。俯身下去,將手一摸,卻是電話機,將手扯一扯話機的線,還牽連着沒有斷。這不由得心裏暗暗地喊出來,奇蹟,奇蹟!放下手上的步槍,蹲在地上,將電話機連搖了幾下,拿着耳機喂了一聲,那邊有人問了一聲,哪裏?酆鴻鈞不由得歡喜地跳了兩跳,而且聽出那聲音,正是副營長,立刻把這裏情形告訴了。接着程堅忍接了話,他道:“你們把蔡家崗拿回來了,那很好,我們隨時聯絡着,不要斷了,我立刻轉呈師長。”酆鴻鈞放下了電話,正要對面前做個更詳細的觀察,可是敵人的炮兵陣地,已猛烈地向這裏射擊,只有三四分鐘的工夫,這陣地前後就落了十幾枚炮彈。帶來的全班弟兄,都在炮彈爆炸的火焰陣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