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日下午,餘程萬一面派人向道林寺,挑取糧秣子彈,一面組織掩埋隊,打掃城內的屍體。中央銀行那個地下室,是鋼骨水泥的,到底沒有破壞,他本人就帶了兩名衛士住在那裏。但一出地下室的門,就是瓦礫場,卻無法再容其他的官兵。參副處的人,只找了一堵牆聊擋西北風,就是露宿的,好在這一月來大傢什麼痛苦都經受過了,這也不必去怎樣地介意。大半輪月光之下,程、李二人縮在地面彈坑裏坐着,各談過去的事,聊以解悶。話越說越長,也就不覺夜深。直到李參謀接着師長命令,冒夜到毛灣去和友軍取聯絡,話才終止。
原來在十二月三日晚,柴意新團長在興街口碉堡作戰陣亡,高子日副團長看到自己勢力孤單,決不能憑了一個據點和敵人作戰,就命令所有的人疏散開來,脫離陣地,個個自找,預約地每到晚上出來活動,在斷牆上插着交叉的木棍子作爲標記,以便取得聯絡。程堅忍雖然腿上有傷,也不能不疏散。他取得敵屍上一支步槍,還各有十多粒子彈,這算是相依爲命的兩種活寶。他接受了高副團長的指示,含着一把眼淚,悄悄地離開了興街口。
在程堅忍自也不知應當向何處藏身,只有在瓦礫場裏繞着圈子爬走。這是陰曆十月的上弦,大半鉤梳子形的月亮,高掛在天空。城裏燒房子的餘火,時時衝上一陣濃煙,將月光遮掩了。他爬一陣,回頭四處張望一陣。眼前除了磚瓦堆就是斷牆和破屋架,分不出街巷,也分不出方向,正不知向哪裏去好。卻聽到半截短牆下,有人輕輕地喂了一聲道:“參謀,王彪在這裏。”他猛然間嚇了一跳。但立刻也就醒悟過來了,這確實是王彪的聲音。
正向那裏注意着,王彪也就爬出牆角來了。兩人就到一處,略說了各人自己一點情形。王彪是在井裏養好傷,爬到外面來探聽消息的,他在牆腳下,己發現程堅忍半點鐘之久了。忽然間,唰……一粒子彈由面前穿過去。兩人立刻伏在地上,沒有敢動,都以爲說話聲音大了,驚動了敵人。伏着有四五分鐘之久,不敢動,但在此以後,卻也沒有什麼動作。
王彪道:“事到於今,我們要有一個藏身之處再說,你隨我來吧。”說着兩人便又站了起來向前走,王彪爬着在前引路。兩個人所取的方向,就是到王彪和黃九妹幾個人避難的那枯井裏。
走到井口,他悄悄地道:“這口井,比中央銀行的防空壕還保險。”說時他取了兩塊小石子向裏面連丟兩下。
程堅忍扯着他的衣襟輕輕地喝道:“你這是幹什麼?不是故意嚇着他們嗎?”
王彪笑道:“沒關係,我和九姑娘約好着的,來了,就給她扔下兩塊小石子。多一塊不是我,少一塊也不是我。參謀,天快亮了。我們由地溝眼裏溜下去吧。”
他說着,着先鑽進倒坍房屋的木架子下把那掩着的溝眼石板,揭開兩塊兩腳伸了下去,然後拖了步槍,緩緩地向下溜着。他縮進去了幾尺之後,就不斷地叫着“參謀,你下來”。
程堅忍雖覺得向這地溝裏一藏絕不是辦法,可是到了此時,除了隨着王彪溜下去,一個單獨的人,必須離開這裏,否則被敵人發現,就要連累他們。正猶豫着,王彪又在地溝眼裏不住地叫“參謀,你下來”。他不再考慮了,便照着王彪的法子,向洞裏溜去。
將要離開洞口的時候,還兩手把溝眼口上的兩塊石板託着蓋將起來。然後也就緩緩地溜到了溝底,這裏在洞壁上插了一支蠟燭,照見張大嫂、丁老闆、黃九妹和劉靜嬡小姐,一共四個人,正在縮腳縮手,個個靠了洞壁坐着。這裏再加上自己和王彪,已是擠得大家肩背相疊,而且這裏還是伸不起頭,只有蜷縮着一團,劉小姐似乎最感到這洞裏擠不妥,她是最靠裏的一個,那已到那口枯井的當中去了。他一到達,大家就爭相問着,外面的情形怎麼樣?可是劉小姐只說了句程參謀來了,卻沒有問什麼話。
王彪將槍在洞壁上靠着,坐在地上,兩手抱了膝蓋,答道:“外面的情形,那不必問,反正全城都燒光了。我們站不住,鬼子也站不住的。師長親自過去迎接友軍去了,我們在這裏面活埋兩天吧!師長一定會帶了友軍進城的。”
黃九妹坐的地方,正緊挨着他,就扯了他一下衣服道:“誰來問你呀?我們是問程參謀呢。”
程堅忍坐在溝眼和地洞相接的所在,因道:“事情倒的確是這樣。今天晚上,敵人在城裏鬧得厲害,大家只好安靜一點。我想過了明天一個白天,晚上我們要出去活動了。”
丁老闆道:“出去不得吧?我們總得躲上個十天八天?”
程堅忍道:“我和你不同,老闆!你是逃難的百姓,我是打仗的軍官,我們留在城裏有我們的任務。只要友軍一到,我們就得在城裏裏應外合。躲在這裏,怎樣聽得到外面的槍聲?”
張大嫂道:“真的,我們的軍隊來了,那怎麼知道呢。”
劉小姐道:“那好辦,大嫂子你過來,站在這井中間吧。可以伸伸腰,也可以透透空氣。”
張大嫂真個在人縫中擠着爬過去了,洞底算有了一個空當。
程堅忍把腿伸着,嘆口氣道:“管他,先睡他一覺,反正是準備活埋。劉小姐你伸頭望望,天亮了沒有?”
劉靜媛聽說,忽然撲哧一笑。大家這倒有些愕然她怎麼會笑得出來呢?她道:“程先生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一句成語來了,這就叫坐井觀天吧?”
這倒把程堅忍提醒也不覺得笑了,因道:“還有呢,人家說什麼井底之蛙,現在我們一羣,都成了井底之蛙了。”
劉靜嬡道:“不說笑話了,天已大亮,程先生你休息一會吧,我看你們有好幾天沒睡吧?”
程堅忍還沒有答言,黃九妹道:“可不就是?你看,老王他已經睡着了。”
大家看時,見王彪在人中間坐着,頭枕了兩條曲起來的腿,已睡得呼呼作響。程堅忍那樣坐在洞口,本已是身子仰着暗溝底,兩眼閉起已是有些昏昏沉沉。這時聽到王彪的鼻息呼呼,也就勾引了自己滿腔的睡意,自己只這麼一停止思索,也就不覺得是井底之蛙了,等到自己有了知覺,緩緩地睜開眼睛來看,卻看到當前一團亮光,洞子原來避難的四個男女擠坐着。亮光看得清楚,王彪卻是直挺挺地睡着。於是緩緩地坐了起來向四人問道:“一糊塗我就睡着了,我睡了好久了嗎?”
劉靜媛輕輕地道:“程先生快別作聲,剛纔井外有響動,好像還有敵人說話呢!”程堅忍也就坐着揉揉眼睛,沒有作聲。
劉小姐在人叢中擠着爬過來,到了堅忍身邊,便細聲道:“這洞裏齷濁得很,你到那井口裏去透透空氣吧。”
程堅忍道:“多謝劉小姐關心着我。”他沒有思索,就突然地向人家感謝起來。及至說出了以後,這纔想起,事情大有語病。劉小姐也就沒說什麼。
所幸那黃九妹從中插言道:“人到了這個生死關頭,大家湊合着活下去吧,還有什麼可客氣的。”
程堅忍連說:“是是,還是黃姑娘痛快。”於是就站到井裏去。
他身上的一隻掛錶,這時還存在,掏出來,就着光線一看,乃是下午兩點鐘,聽聽外面,已沒有什麼槍聲。擡頭向井上看去,那真是蟹眼般的一個亮洞,那上面一塊天,也不會比臉盆大多少。在這種情形下,也探看不到什麼常德城裏的狀態。心裏不但焦急,而且自從昨日正午起,就沒有吃過一點東西。這個時候,肚子裏真餓得發慌,像火燒着腸胃似的。這不僅是餓,而也有二十小時沒有喝水,也渴得不得了。但這有什麼法子呢?只有靠了井牆站着。
約莫過了兩小時,王彪也醒了。黃九妹坐得挨着他,首先輕輕地警戒了他別作聲,慢慢地熬。王彪道:“參謀,這不是辦法,我們爬出去看看吧。”
程堅忍道:“我早有此意。不過洞裏黑了,外面還是亮的。等着我從井眼裏看到星點,我們一路出去。”
王彪道:“那麼我再睡,睡足了,我給鬼子鬧個整夜。”說着,他真的在溝底上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