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賁萬歲第二十章 文官不怕死

  王彪的這一笑,實在是出乎人情的,在這種恐怖緊張的局面下,還可以笑得出來。但他這類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加上長官許多忠勇愛國的說教,他已把出生入死,作爲每日日常生活當然的舉動。他既不怕,遇到了他生平最快樂的事,他自然要笑了。

  這麼一來,黃九妹也站着瞪了他一眼,問道:“侉子,你什麼心事,還是見着人就笑?”

  王彪道:“怎麼不笑啦?這世界上最關心我的,還只有你和乾媽。交朋友,要到共患難的時候,纔看得出交情來。你說是不是?”他說時,依然臉上笑嘻嘻的。

  他這番笑意,又另驚訝到了一個人,便是這裏的常德縣縣長戴九峯。空襲以後,這城區裏,立刻有七區起火,有兩區火勢合流,倒變成了五處。他已帶着警察撲滅了兩處火頭。看到上南門這裏火勢兇猛,他又帶了十幾名警察向這裏奔來。這裏經過一小時的拆屋、潑水,火勢已挫下去,他就單獨地巡視。正好遇到了程堅忍,搶上前握着手道:“城外督戰,城裏救火,你太辛苦了。”

  程堅忍道:“戴縣長,你爲什麼不走?師長再三告訴你,說你留在城裏無用,你怎麼還在這裏?”

  戴九峯將手摸了他中山服的領子,還把胸脯挺了一挺,正着臉色道:“我雖然是個芝麻大的官,可是國家讓我在這裏做縣長,我就守土有責。你們當軍人的,難道就不是一條性命?你們就可以守,我就不能守?你看那個小夥子,真勇敢,笑嘻嘻地撲滅了一枚燒夷彈。他大概是個普通士兵吧,受的教育應該比我少得多,你看那裏還有一位姑娘呢。”

  程堅忍笑道:“那個是我的勤務兵王彪,倒是有點傻勁。至於那個姑娘,這倒是奇怪,城裏還有女人?叫他們來問問。”說着,向前面巷口招了兩招手。

  這時,火勢小得多,大家心裏安定了些,王彪看到招手,就輕輕笑道:“九妹,我們參謀叫你呢,過去呀,那個是戴縣長,他也望着你呢。”說着,伸手就要來推。

  那黃九妹倒是不怯官,她又不顧王彪推,就走過來,鞠了兩躬。

  程堅忍道:“你姓什麼?爲什麼不遵令疏散出去呢?你以爲這有軍事的城裏,是鬧着玩的嗎?”

  黃九妹道:“我姓黃,我只有孃兒兩個。我娘不走,我也就不能走了。”

  程堅忍聽到她說的是河南口音,又說姓黃,就不覺哦了一聲,這就由王彪身上,再看到她臉上,見她半黃半白的皮膚,雖沒有施什麼脂粉,腮頰上倒有兩塊紅暈,以人才比起來,比王彪好多了。她見人家打量她,也就低了頭,微咬着下嘴脣皮。

  戴縣長道:“你娘又爲什麼不走呢?”

  她道:“我娘接了人家的錢,給人家看房子,所以我們不走。”

  戴九峯道:“我知道,你們這些窮人看房子,是一千塊錢一天,要錢不要命,真是胡鬧!”

  程堅忍笑道:“人家也是守土有責呢!縣長!”

  戴九峯也不由得笑了。他便迴轉臉向王彪道:“你很勇敢,難得!剛纔那枚燒夷彈,大家事先全沒有發覺,幸而經你撲滅,算是一件功勞。我知道你叫王彪,我將來會獎賞你。”

  王彪立着正,行了一個軍禮。程堅忍道:“不要發呆,火還沒有救熄,去救火吧。”他和黃九妹悄悄地走了。

  戴九峯道:“他兩人好像認識的。”

  程堅忍道:“不但認識,將來把敵人打去了,還要請你給他們證婚呢。”兩人說着閒話,監視着火場,頭頂上飛機聲是去遠了,可是城外四處的槍炮聲,卻又猛烈地響起,有些地方的響聲,就像在城根下。

  程堅忍道:“戴先生,你聽聽,說不定,今晚上,就有巷戰可能了。你和你的屬員,還有一些警察,全不是戰鬥員,你們留在這裏,不但是幫不了我們的忙,也許要增加我們一番顧慮。”

  戴九峯道:“我們還會增加你們的顧慮嗎?”

  程堅忍道:“當然是有,現在可以說,已經兵臨城下。有你們在城裏,無論在公在私,我們有槍的,都應該保護你們。可是事實上我全副精神,應該去對付敵人,又沒有工夫。截至目前爲止,西口外敵人距離城門還遠,你們由西門出去,找船渡過南岸,還有出路。再遲一天半天,就難說了。”

  戴九峯道:“我正有事去見餘師長,那麼,我們一路到師部去向他請示吧。”

  程堅忍道:“那最好不過,我們交朋友一場,我不會隨便勸你走的。”

  戴九峯見他一臉的正氣,也就相信了他的話,隨着他向師部來。這時城裏幾處火頭,大致已經熄下去,可是火場上的黑煙,還是打着大小黑氣圈子向上衝。整個常德城,都讓這黑煙籠罩了。這日,還是個陰天,煙霧之下,黑沉沉的彷彿是像黑夜的天色,那焦糊的氣味,不住地衝人鼻孔。東北兩角的槍炮聲,非常地迫近,大小街巷,隨處都是巷戰工事。除了堡壘之外,每個巷口,都有機槍掩體,尤其是整條大街,工事做得特別。地面上的石板,全都挖起來砌成比人高的石頭巷,這石頭巷子是曲線個“之”字形工事,向興街口師部門口構築下去。

  戴九峯挨着石頭旁邊低聲道:“這個意思,你說巷戰會戰到你司令部門口來呀。”

  程堅忍也低聲道:“假使援兵三日之內不到,在衆寡懸殊的情形之下,有什麼不可能呢?”戴九峯看着來路默然。

  走到中央銀行。程堅忍先到師長室裏報告了救火情形。然後出來道:“師長正盼望着戴縣長來呢,請進去吧。”

  戴九峯走進去,好在常德在這屋子裏的幾位長官,都是熟人,並不生疏,各各點了個頭。餘程萬師長起身和他握着手,讓他在小牀鋪邊唯一的一張小方凳子上坐下,說道:“多承你帶着警察幫忙,救熄了火。不過我勸戴縣長離開縣城這一層,到現在還未蒙採納,卻是不能再遲延了。”

  戴九峯道:“我並不是怎樣一個了不起的人。只是我受到師長的感動,我覺得一樣是守土有責的人。師長穩如泰山地守住這城池,我做縣長的走開,似乎不應當。”

  餘程萬在小桌子抽屜裏取出一盒紙菸,敬客一支菸,親自擦了火柴,送將過去。戴九峯起身就着火吸了煙。餘程萬也取着一支菸從容地吸了,微笑道:“戴縣長,你知道的,我是吸廣東土產紙卷子煙的,這東西已經宣告來源斷絕,我改吃普通香菸了。在一點小事上,可以推知其他一切。我是個捍衛國家的軍人,我會反對你守土嗎?時代變了,武器變了,戰略戰術一齊也要變。政略又何嘗不要變?許多地方在修城,許多地方也在拆城,修城是預備自己固守,拆城就是不讓敵人來佔去利用。在這一點上你可以知道城池的利用,是有時有土還有人的關係的。你是個行政官,炮火連天的圍城裏,你能行什麼政?幫助軍事吧,你又不會戰鬥。你在這裏完全是多餘的。現在常德的存亡關鍵,不是在增加幾百普通人士至一千人來幫助駐守,而是在援兵早日開到,用大量的軍力來反攻。戴縣長,只要你不離開常德縣境,你也不能算是不守土。這樣,你出了城,倒還是可以給我通消息給友軍,把友軍引了進來,早解常德之圍。同時,你也可以帶領那些警察聯合民衆在郊外對敵軍做種種牽制,多少還可以幫我們一點兒忙。你在城裏,還不是像我們一樣,等候友軍來援救嗎?”

  戴縣長沉默了一會兒,看着餘程萬的臉色,見他還是一如往日,很和平親藹的,便道:“餘師長,老實說,我一部分是良心上的主持,叫我守在城內,一部分是受着師長態度的感動,覺得你這樣從容坐鎮,我們爲什麼就不能?人生百年,也免不了一死,守在城裏有什麼要緊,不過一死而已,況且這樣死是光榮的,所以我決定了不走。現在師長這樣說了,我可以考慮。”

  餘程萬笑道:“戴縣長這個志向是可嘉的,嶽武穆說:‘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那是好官。’只是不死,能爲國家爲大衆做出一點事來的話,不死也好。這樣,不死也是光榮的,至多是減少一點光榮,絕不會站到不光榮那面去。因爲我是勸你去迎接援軍,不是叫你逃走,你何妨犧牲一點光榮,幫助五十七師挽救這個城池。你走吧,沒有讓你考慮的時間了。”說到這裏,那個柴意新團長,正走進來,站在旁邊,等候命令。

  戴九峯立刻站了起來,點了個頭道:“好!我接受師長這個指示,我帶了全城警察,由西路衝出外圍。若是遇到援軍,我必定把城裏情形告訴他們。師長的時間是寶貴的,我不耽誤師長的時間了。”

  餘程萬也站起來問道:“你決定走了嗎?”

  他道:“我決定走了。”

  餘程萬便伸出手來,緊緊地和他握着,點了頭道:“那就很好,假如你把援軍迎接來了,最大的光榮,還是你的。你可由大西門出去,我打電話通知那方面的部隊掩護着你和全部警察。”他們口裏說着話,那兩隻手,卻是繼續地握着搖撼;直到話已說完,兩手才分開。

  戴縣長又深深地點了幾下頭,然後轉身出去。看他兩隻眼睛裏已含着淚水,若不是爲了師司令部的威嚴,他的眼淚卻要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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