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心裏本也想抽空去看看黃大娘母女,給她一點精神上的安慰,可是在這種時刻緊張的危城裏,當兵的人,絕沒有工夫去料理私事,顧全私交。現在程參謀叫他送劉小姐,找個安身地點,那是太好了。等程堅忍走遠了,王彪便笑道:“劉小姐你隨我來吧,那黃家母女,是河南人,挺爽直的,包你相處得來。”
劉靜嬡道:“她們是你什麼親戚?”王彪笑道:“雖是親戚,也不算什麼親戚。劉小姐見着她們可別提。”
劉小姐看他說話,很有點尷尬,就也沒有再問,不過程參謀這番好意,那是不能違拂的,就點點頭和他走去,只轉兩個彎,就到了振康堆棧了,王彪正要向前敲門,刷拉一聲怪叫,接着轟隆一聲,王彪早知這是炮彈下落,立刻向地下一伏,劉小姐看他那樣子,也立刻向地下一蹲,就在巷子前頭,有一股猛烈的煙焰,向上一涌。她也只看到巷口上有火光一閃,一陣熱風撲了過來,隨着有一股灰沙撲到身上。但這種狀態是很快地了過去的,她還蹲在地上。
王彪已站起來笑道:“沒事,這是敵人的山炮跑了野馬,給這裏送來了一枚彈。”
她站了起來,周圍地看看,因道:“敵人的炮彈都可以射到城裏來嗎?”
王彪笑道:“隔着沅江就是敵人的炮兵陣地,他要打哪裏都行,可是這樣亂放炮,那是沒有用處的,不要理它。”
就在這時,那堆棧門開了,黃家母女一同出來,王彪正正當當地敬了個禮,然後把程參謀派自己送劉小姐來的意思說了一遍。
黃大娘笑道:“小姐,你比我們膽子還大呀!好極了,到裏面去,我們長談吧。這是我女兒黃九妹,難得的,都是姑娘家,有一個伴了。”
黃九妹也笑道:“劉小姐,我們是粗人啦,言語不到之處,你別見怪。”
劉靜嬡上前,笑着和她拉拉手。因道:“炮火連天的,結個患難朋友,別客氣了,我也不是細人。”
黃大娘道:“劉小姐你今天吃過飯了嗎?我們這裏倒是現成,請進來吃點東西吧。”說着,三人一同進門。
黃九妹站在門框下,迴轉頭來見王彪站在巷子裏發呆,因道:“你進來不進來?”
他伸手撩了幾下頭髮,笑道:“我是奉了參謀命令來的,稍微耽誤一下,大概不要緊。我進來站五分鐘吧。”
黃九妹瞪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可是那大門並沒有掩上,可證明她是不拒絕的。於是就悄悄地跟在後面,到了後進堂屋,見屋門大開,桌椅板凳全陳設着,像個平常時候的樣子,這就笑道:“這裏什麼都還原了,不像個炮火下的屋子呢。”
黃大娘道:“王侉子,你看我也想破了,飛機這兩天這樣的炸法,我們知道哪一分鐘會死,過了一輩子窮人的日子,於今現成的好房子好傢俱,我們是落得舒服一天是一天,舒服一時是一時。劉小姐請坐吧,我們這裏有炭火煨着的熱茶,你先喝一口。”
黃九妹就在這時,把屋角邊炭爐子上一把錫茶壺提起,斟了一大玻璃杯熱茶,雙手送到劉小姐面前,笑道:“爲了避空襲,白天我們是不燒竈的,免得煙囪出煙,好在這裏有的是木炭,我們一天到晚燒着木炭爐子。”
黃大娘也笑道:“只要炸彈炮彈打不中這裏,我們總還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幾天。”
劉靜媛看她母女兩個,知識水準還低,和她們三言兩語就談着到軍隊裏去服務的話,那自然是嫌早。便道:“好的,再說吧。”
她們坐着說話。王彪只是站在堂屋門口,並沒有插嘴。黃九妹看到,便也斟了一杯熱茶送了過去,笑道:“你大概好久沒有喝過這熱茶了,這算是我勞軍吧。”
王彪不接茶杯,舉着手先行了個軍禮。黃九妹道:“不用客氣,喝完這杯熱茶,你該走了,已不止五分鐘了。”
王彪接過茶杯把茶喝了,藉着送茶杯到桌上的動作,就近了坐在桌邊方凳上,向黃大娘問道:“你老人家有什麼事要我辦的嗎?”
黃大娘道:“王侉子,難得你好心,在這種大炮下,而你三番兩次地來看我們,我們吃喝都還好,在這個圍城裏,有吃有喝還想什麼呢?不過我們雖知道十有八成是死,可是能夠不死,我們總也希望想法子逃出這條性命來,逃不出來也拼他兩個鬼子,方纔合算。軍隊作戰的時候,我是知道的,誰也不能亂跑,好在你是個勤務兵,常常有些瑣碎事情要你出來做,你有空的時候,可以順便到我這裏來看看,送我一點消息。將來把鬼子打跑了,我們都活着的話,我當然知道你的好處。”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坐在旁邊的黃九妹,只管向她母親瞪眼。黃大娘最後笑了一笑,就沒有說什麼了。黃九妹繃着個圓臉子不但不說話,笑意也沒有。劉靜媛看他們這情形,有什麼不明白的,因之她也是默然着。這堂屋裏悄悄的,耳朵一不聽近處,那就可以聽到四城猛烈的槍炮聲了。
王彪說:“好吧,有空兒我就把消息來告訴你們。”說着,又立了個正禮,向屋子裏三人都注目,然後放下手來,轉身出去了。
黃大娘看劉小姐靜默着,便道:“我們從前住在師部斜對門,都是北方人,和這個王彪就熟識了。他的同事,讓他叫我乾媽,就是這樣叫開了。這人倒是不壞。”
劉靜媛道:“他們虎賁可以說個個都不壞,一個軍隊訓練到這樣,真是不容易。日本鬼子才壞,他就找着這種部隊打,希望把我們好的軍隊都消耗乾淨。”
黃九妹道:“劉小姐,我看你是個有知識的女子呀,鬼子打來了,十五號以前疏散的時候,你爲什麼不走呢?”
她嘆了口氣道:“事不湊巧,我父親病了,我是個天主教徒,我去見過這裏的王主教,他說不要緊,可以住東門外天主教堂去。我父親相信上帝,也就相信主教,就這樣搬去住了。不是師部裏弟兄們幫着擡,就是天主教堂也去不了呢。”
黃大娘道:“哎呀,東門外天主教堂?那邊早就受着炮打了吧?”
靜媛道:“不但是炮,大概今天槍都可以打到了。前天晚上炮火轟了一夜,一個病重的老人家,哪裏經受得住這驚嚇,當晚就過去了。我一想,不是日本鬼子攻打常德,我父親不會死的,我就願意舍了這條命,要替父親報仇。可是我沒有學過放槍,別說是個女孩子,就是個男孩子,也沒用。後來我又一想,只要爲國家出力,幫着人家殺敵人也是一樣。可是隻做了一次擔架隊,人家就發現我是個女孩子,又勸我不要幹。那個程參謀說,野戰醫院用得着女人。黃家大姑娘,我們明天一路去好嗎?伺候傷兵,這沒什麼不會呀。”
黃九妹眉峯一聳,臉上帶着幾分興奮的樣子,正要答覆這話,黃大娘便道:“劉小姐,我們是負責給人看守房子的,走不開呀。我們也不是不替軍隊出力,救火呀,幫着送水送飯呀,都可以,就是一層,我孃兒倆要同去同來,總不能離開這個堆棧,一炸彈下來炸掉了,那沒有話說,不炸掉的話,我就得看着。”
黃九妹道:“劉小姐,不忙在今天,今晚商量商量,明天再說吧,我看你今天未必吃過飯,昨天晚上到今天正午,東門那邊打得多麼厲害,趁着這時候,飛機沒有來轟炸,你還是吃點東西吧。”
靜媛道:“天亮的時候,我倒是在天主教堂裏吃過一頓乾糧。”
黃九妹看她那樣子倒不辭謝,這就鍋盆碗筷,由廚房裏一陣端到桌上來,靜媛看她這人很是爽快,也就不拘束,在屋檐下拿了炭橛子,向爐子裏添炭,黃九妹道:“劉小姐你沒有做過粗事吧?這些事都交給我好了。”
靜媛嘆了口氣道:“唉!現在什麼環境,還談什麼粗事細事呢?我擔架夫都做過了,什麼事不能做。”
黃九妹一把撈住她的手,輕輕抖了兩抖笑道:“只看你這雙嫩手,就不像做粗事的人。”
靜嬡道:“難道讓你做了飯我吃嗎?都是九死一生的難民呵。”
黃大娘點點頭笑道:“這話也在理,炮火震天動地,閒着也是怪悶的,倒不如做點事混混時間。”於是這兩位姑娘笑了一笑,蹲在爐子邊熱菜熱飯。菜飯都熱了,黃大娘道:“現在也三四點鐘了,大家都來吃吧,吃飽了又省掉今天一件事。”
於是大家圍了桌子吃飯,只吃了一碗飯,黃九妹停着筷子,偏頭聽了一聽,放了筷子碗道:“飛機又來了。”
靜嬡道:“來了就來吧,還有什麼法子呢?”
黃九妹道:“這巷子口上有座碉堡,現時並沒有兵守着,今天我們已經躲過一次了。”說着,她很快地將旁邊另一鉢子冷灰,蓋在火爐子上,牽了靜媛的手道:“你隨我來。”
靜媛沒有主意,也就跟了她走,隨後黃大娘也來了。三步兩步,奔向一座碉堡,這碉堡也是石頭砌的,半截埋在土裏,卻是相當地堅固。靜嬡到了這裏,也來不及仔細打量,被黃九妹牽着手,就鑽進了這碉堡。因爲在這個時候,前後左右已經落下了好幾枚炸彈,四周轟隆隆猛烈地響着,眼前已是烈焰和硫磺煙子瀰漫成一團。那煙焰的濃度,在一丈外已不見人。靜媛和九妹剛走進碉堡門的時候,一陣極大的熱風,像倒了磚牆似的,把兩人都推倒在地,昏迷着鑽進了碉堡。
九妹抖顫着道:“完了,完了,我媽完了。”靜媛也沒有說什麼話,急忙中,但覺兩人的手還是互相握住的。
約莫兩三分鐘,卻聽到黃大娘在外面叫道:“好險,好險,差點兒沒了命。”
黃九妹叫道:“快躲進來吧,我們在這碉堡裏面呢。”在霧氣騰騰中,進來一個人影子。
黃大娘道:“劉小姐在這裏嗎?沒受到傷?”
靜媛道:“多謝你惦記,我沒什麼,你老人家嚇着了吧?”
黃大娘道:“一天到晚都受嚇,我也不知道什麼叫做嚇了,不過我剛趴在地上,讓碎石頭砸了我一下大腿。”她說着摸索着向前,摸着她兩人還是互相地拉着手,站在一處。因道:“你們有個伴,究竟好得多了。劉小姐,別分開了,我孃兒倆知道什麼時候完結?我願意死也死在一處。”
劉小姐和黃姑娘都默然着,那爆炸聲雖還在繼續,卻是比較地遠了,眼前的煙霧,也慢慢地清淡。大家聽到腳步聲,由洞眼裏向外張望,見一位大兵,身上背了一卷電線,順着大街向前走。那電線散開了,卻在地面拖得很長。
靜媛問道:“這是幹什麼的?”
九妹道:“這是電訊兵,他們架設電話線,也修理電話線,由後方一直把電線接到戰壕裏去,都是他們,而且是隨斷隨修,隨要隨架,除了前方在肉搏衝鋒,他們是不問炮火怎樣厲害,都要工作的。”
靜媛道:“九姑娘,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黃九妹道:“我父親就是個排長,我怎麼不知道呢?”
靜嬡道:“令尊現時還在部隊裏面嗎?”
九妹道:“在武漢外圍作戰就陣亡了。”
靜嬡道:“怪不得你們勇敢,你們原來就是抗屬。”正說着,又有兩個電訊兵跟着走來,隨着在路邊電線杆上屋角上架着線向前走。自然,這時候的飛機馬達聲音,還是嗡嗡地在頭上亂叫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