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種笑聲,把同屋子裏的一位張副官驚醒了,他在牀鋪上昂起頭來笑道:“老李,你說得真是有聲有色,我睡着了的人,都讓你這位副導演,把這精彩的鏡頭,照耀得如臨大敵。”
李參謀向他深點了個頭笑道:“對不起,我實在是太興奮了。起來坐一會兒,來一支菸,好不好?”說時,在身上掏出一盒紙菸來,向他照了照。
張副官道:“我還是睡得好,天一亮,敵機就該來轟炸,我還有任務,要對付空襲呢!”
程堅忍道:“在軍營裏生活了這多年,對付空襲雖然是司空見慣的,可是據我的經驗來說,五十七師,實在最能忍受飛機的威脅。一個部隊,有些欠訓練的軍隊,只要人家來兩次轟炸,就垮下來了。今天早上,敵機來襲的時候,聽說我們的高射炮差一點兒打下了一架,是有這話嗎?”
張副官道:“我們的高射炮連,實在是賣力的,只是我們的炮太少了,少的是‘恩勒溫’,對付一批一批的機羣,實在是不易呀。”他不忍直率地說下來,夾了這麼一句英語。
李參謀道:“五年的苦仗,我們就吃虧在太劣勢的裝備上。不過只要我們能咬緊牙齒,把時間拖下來,這個缺憾,總會慢慢補救起來的,我始終是樂觀。因爲有了好的裝備,我們可以打更好的仗。說到這裏,我得補充今天下午這一場鏖戰幾句話,炮兵團金定洲團長,十分賣力。他自己跑到觀測所去觀測指揮,也不知道敵人是發現了這事,還是無意的,他們的炮加長了射程,就在炮兵觀測所附近,落下了四五枚炮彈。金團長動也不動,觀測得仔仔細細,在電話裏指揮發炮。有了他這樣的努力,才讓我們每一個炮彈發射出去,都落在敵人的波狀隊伍裏面。”
張副官道:“雖然如此,我們究竟還是少。假如炮三營,真正名副其實的是一營而不是一連的話,敵人根本就不敢用波狀部隊進攻。”這句話,似乎提起了各人胸中的一點感慨,大家都默然了一會兒。
程堅忍掏出表來,看了看,說道:“夜深了,睡吧,留點精神,明日再苦幹。”說完,大家也就寂然,讓那城外的槍炮聲,環着城圈繼續地去熱鬧。大家自然都是辛苦,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單薄被褥的牀鋪上。
程堅忍耳朵下聽到有人叫道:“老程,起來吧,敵機正在頭頂上投彈呢。”他一個翻身坐起來了,見屋中人都已走,李參謀站在門口向自己招手。他立刻聽到嗡嗡軋軋的飛機馬達的喧鬧聲,就在頭頂上,唰唰唰!轟隆!唰唰唰!轟隆!那炸彈的破空落下聲和炸彈落地的爆炸聲,連成了一片。他向窗子外看看,還只有點魚肚色,便道:“天還是剛亮,敵機就來了,有多少架?”
李參謀道:“這次來得不善,共是十六架,你當心!”說着,他已走了出去。
程堅忍剛剛醒過來,又沒有接着什麼任務,這也就不急,坐在牀鋪上出了一會兒神。突然之間,那朝外的兩扇窗子,向裏一閃,咣噹地響着。他感到事情不妙,趕快向地下一伏。可是人還不曾趴下,像牆倒下來的一陣熱風由窗子裏涌了進來。他正要趴下去,這陣熱風,卻幫了他的忙,推得他向地下一撲。而撲在他身上的,還不只是風,還有小石子和大小的沙粒。憑了這點情形,他知道附近中了彈。約莫沉靜了一兩分鐘,並無第二陣熱風吹來,他立刻一跳站起,向屋門口走來,看看情形如何?
這裏是中央銀行原來營業處的側面,跨進了大廳,在那裏陳列的器具照常,坐在裏面幾張桌子上辦公的人也照常,遠看着防空洞口的電話總機所在地,接線兵正忙着在接線,當然絲毫沒有損害。他正站着凝神呢,一個傳令兵,由師長室出來直走到面前說,師長傳參謀去有話說。他走到師長辦公室裏,見餘師長拿了一張常德城區的地圖,放在小桌上,煤油燈下,正靜心地在看。陳副師長沉靜地坐在一邊,望了餘師長似乎在等候一個任務。指揮官周義重,在用電話指揮城外作戰部隊,頭頂的飛機馬達聲,和師司令部周圍的炸彈爆炸聲,儘管連成一片,十分緊張,他們就像沒有那麼回事。
師長餘程萬一擡頭看到了他便道:“上南門那邊火勢很大,不要讓它蔓延過來,那裏有三營一連人在撲救,你去看看。其他幾處的火,我都已派部隊分頭撲救了,你去告訴他們不必顧慮,只救上南門這一帶的火就是。敵機今天多數投的是燒夷彈,他若陸續投下來,在火焰還沒有發射出來的時候,立刻將沙土蓋上。告訴弟兄們要勇敢,更要沉着,也更要鎮定。鎮定是對付敵人擾亂城區秩序最好的一個對策。”他說着,將手邊的一支鉛筆,在地圖上輕輕地圈着,告訴程堅忍哪裏有水井可以取水,哪裏是寬街,可以攔住火頭,哪裏是窄巷必須拆屋。交代已畢,問道:“都明白了?”
程堅忍答應明白了。餘師長道:“我再告訴你一遍,勇敢,沉着,鎮定,快去!”
程堅忍行禮告別出來,見興街口這條街上,已經讓煙霧瀰漫成一團。在煙霧和灰塵堆裏,看到四處紅光帶些紫黃色的濃焰,衝上了半天。師指揮部的弟兄們挑着水桶,拿着斧頭鐃鉤,正自把附近一個火場很快地撲熄了。
正張望着,王彪拿了一把長柄斧頭,迎上來道:“報告,參謀,這巷口上一處火,已經撲熄了。只燒了一間屋子。”
程堅忍道:“你和我一路到上南門去吧。”他口裏說着,人已鑽進街上的火焰堆裏。
王彪自也沒有什麼躊躇,把斧頭柄扛在肩上,跟着就向煙焰裏面走了去。這裏到上南門很近的,穿過兩條街,就是火焰攔住了人行路。他停住了腳,端詳一下火勢,回頭卻不見了程參謀;但既來了,絕沒有回去之理。正待向旁邊一條巷子踅了進去,卻見面前一堵牆突然倒了下來,灰焰中立刻露出一個大缺口。見有四五名弟兄,領着上十個穿便衣的人搶了出來,頂頭一個他認得是劉副班長,便道:“你們怎麼由這裏出來?”
副班長道:“我們要攔住火頭,用隔壁巷子,撞倒一重屋,由這裏鑽出來。老王,幫忙吧。”正說了這句,頭上卻是嗚呼呼一陣怪叫,正有一架敵機,俯衝過來,嗒嗒嗒!就在頭上一陣機槍掃射。
王彪向旁邊牆基角上一蹲,偏了頭看時,一隻塗了紅膏藥徽章的飛機翅膀,踅了過去,嗒嗒,一粒機槍子彈,射在磚牆上,濺起一陣碎石片,一塊磚片正打在肩上。王彪情不自禁地罵了一聲狗種!可是看那劉副班長手裏支出一把長鐃鉤,正拉着人家倒牆裏面的一根黃梁,對於頭上的掃射,根本沒有理會。因爲他是這樣,跟來的幾位弟兄也一般不理,各撐起鉤子來鉤屋柱。他心裏一想,我姓王的會含糊嗎?突然一跳,直跳到屋底下,兩手橫了斧頭,對着一根半歪下來的直柱,用力一陣狂砍。
忽然有人在後面喊道:“王侉子,你還不閃開,屋倒下來會把你壓死的。”隨了這話,就有一隻手拖住自己的手向後直拉。在這聲王侉子話裏,他有個甜蜜的感覺。通常常德城裏,只有一個人是這樣喊我王侉子的,那人就是黃九妹,她會在這場合出現嗎?但這一下拖得很猛,不容他先看人,直把身子立起向後轉着兩步。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呀了一聲,這一聲代表兩種驚訝,第一種驚訝是那房屋果然嘩啦啦響着,向對面倒去,磚瓦木料亂跳,塵灰四起;第二種驚訝,面前站的正是黃九妹,她一隻手還扯着自己的衣袖呢。她在這炮火城住下來,那是自己知道的,可是不想到在這裏出現。她還是一副很健壯的圓面孔,大眼睛,只有一件,那是有異於平常的,她已脫去了長袍,穿着大襟的舊式藍布大短襖,下穿一條青布長褲。她的頭髮,不是從前那般長長的,剪成了童髮式,後腦半個月環式的長髮,露出了她的白頸脖子。耳前兩道長鬢髮,由額上的覆發分下來。把那張圓面孔,形成了個月亮。王彪覺得世界裏,只有兩件事可做:第一是每次打仗都親手殺死幾個日本鬼子兵,好早早地回山東去;第二就是每日都看一看黃九妹這副月亮一般圓的面孔,有好多時看不到這副面孔了,所以他一見之下,就忘了一切。
他笑嘻嘻地呆望着她道:“九妹,你還好?乾媽呢?”
黃九妹回手一指道:“那不是?”
他看時黃大娘站在一副扁擔水桶旁邊,她肥胖的身體,高高的身材,捲起兩隻青布短襖的袖子,露出兩隻粗膊臂,緊緊地叉了腰。她母女是一個型的圓臉,不過她的臉圓得發扁,眼睛也小於九妹一半,眼角上輻射了許多魚尾紋。王彪老遠地叫了聲乾媽。
黃大娘道:“救火吧,少說廢話。巷子那頭就是一口井,井邊上現成的吊桶,你去給我挑兩擔水來,斧子交給九妹。”說着,擡起她的鮎魚頭青布鞋,踢了兩下空水桶。
王彪除了接受長官的命令,就是乾媽的話不容打絲毫折扣。他把斧頭柄交給了九妹,挑起那空水桶就走。這時,有七八個老百姓,都在挑水,他們挑着水桶閃閃而來,就立刻有士兵接過去,倒在一隻大桶裏,用水槍來吸取,向面前的火頭注射。挑了空桶的,跑着就挑水。王彪也是挑着水桶向井頭奔了去,一個不留心,和一個挑水的撞了一下。
那人罵道:“王彪,可是攪昏噦?你讓飛機嚇慌啦,也不看看人。”這個人說話的聲音,卻是尖銳的湖南婦人腔。
王彪定睛看了看,纔看出來,這是豆腐店裏的老闆娘張大嫂。她是個麻子,三十多歲,平常就是和男子一般的工作。今天她穿的是一套男子青布短襖褂,頭髮剪得高過了後腦勺。個兒既長,人又長得不美,簡直不像個女人。於是笑着蹲了一蹲腿道:“大嫂你也沒走?老闆呢?”
她道:“送子彈去了。”
王彪道:“好的,不含糊。”
張大嫂道:“恰(吃)也恰得,做也做得,冒得(沒有)那個湖南人會比不過你北方人。你北方人不走,常德是我們的,我們會走?”
王彪還想說什麼,後邊有人叫道:“這小子還是這麼多的廢話。”他一聽是乾媽的罵聲,笑着挑了水桶就走。他十分賣力,來回跑着挑了十幾擔水。救火的人轉着方向澆水,他也轉着方向送水。
無如敵人下了決心,今天要燒掉常德城,第一批飛機去了,第二批又來,燒夷彈丟得不少。正當王彪送到十二擔水的時候,他一眼看到左邊巷子角,冒出青焰的小火光。他放下水桶把街邊一個盛沙的小布袋,兩手抄起三個,向那直奔了去。老遠地丟過去一個把青光蓋着。再走上兩步,把兩個沙袋丟過去。
後邊有人叫了一聲好,回頭看時正是黃九妹。她笑道:“那牆角里有個燒夷彈,大家都沒有發現,我是剛剛看到,還沒有叫出來,你就把它壓熄了。”
王彪看着她手上,各拿了一隻沙袋,接過來,又向前拋去。
黃九妹道:“侉子,別走得太近了,那東西燙得厲害。”
王彪把沙袋拋完了,偏着頭一看,對那牆角上看了一看,實在把那枚橫在地下的燒夷彈撲熄了,這纔回轉身來,深深地向她一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