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上黑色的煙霧,漸漸地變成紫色的火山影子,天也就開始昏黑了。天黑了,敵人的飛機也就走了。黃大娘等三人,在碉堡裏守候了一會兒,也就陸續地走了出來,大家回到堆棧門外,向四周天空看時,紫色的煙霧,布起了三面火網,繞着東西北三面市區。只有南面露出一截昏黑的空當。
黃大娘嘆了口氣道:“不用說炮打飛機炸,就是每天這樣燒兩回,把常德也會燒個精光。”
九妹道:“我真恨不得也拿着槍去打一仗,也好出出這口氣。日本鬼子這樣子對付中國人,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正說着,卻見王彪放開了步子,由巷口奔了進來,跑到面前,舉手一行禮,說了報字,他突然停止,他想起來了,這並不是見任何長官,怎麼說出報告來?他笑了一笑,張嘴結舌地叫了聲乾孃。
黃大娘道:“你怎麼又出來了?”
王彪道:“我乾的是跑腿工作,哪一天不出來七八上十次,我知道這附近落了彈,特意繞着來看看,還好,沒事。”
他說着又向黃九妹看了看,她問道:“有什麼好消息嗎?”
他道:“有好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我們進去說,好嗎?”
黃九妹道:“你就進來吧,反正這也不是我的家。”
王彪道:“你那意思,是說若是府上的話,就不讓我進去了。”
黃九妹回頭微微瞪了他一眼,可是臉上又帶了一些笑容,王彪就很快地跟了她們後面走,一面報告着道:“據說,我們的援軍,不是明天就是後天,一定可以打進常德城。一天兩天,我們城裏守軍,絕可以守得住,這豈不是一樁好消息嗎?”
黃大娘道:“阿彌陀佛,那也好吧。”
大家道着,到了後進屋子,王彪見桌上還擺着筷碗,說道:“你們吃飯吧,天一黑,仗又會打得更酣的。”
黃九妹將爐子上冷灰撥開,重新升火熱飯。王彪自端了一條凳子,靠住爐子坐着,彎了腰伸手只管向火。
黃九妹瞟了他一眼道:“你報告的是好消息,還有不好的消息呢?說呀!”
王彪對大家看了一看,說道:“今天我們爲了南牆水星樓這一場惡戰,大家都注意到這裏,可是今天東西北三門打得還是更厲害。先說東北角,由巖橋到七裏橋,我們是一六九團守着,你別聽說是個團的番號,一六九團的第三營和第一營都不到三百人。這七八天的惡戰,弟兄們傷亡得實在太多。第三營長叫郭嘉章,他是由敵人在洞庭西岸登陸以後一直就打着的,今天是陣亡了。這人很和氣的,我認識他,怪可惜的。”
劉靜嬡小姐坐在椅子邊長凳上望了他問道:“是怎麼陣亡的呢?你知道一點情形嗎?”
王彪道:“第三營有幾個同鄉弟兄,和我很熟。他們說,郭營長死得是非常壯烈的。在今天拂曉起,敵人策應水星樓的戰事,在巖橋一帶用密集隊衝鋒。郭營長帶了弟兄在戰壕裏死守着,等敵人逼近了,就用手榴彈拋出去,然後跳出戰壕去肉搏,這樣惡戰打了七八次。”
黃九妹道:“聽說那一帶我們的工事不壞,還有小碉堡呢,怎麼會讓敵人的密集部隊衝上來?”
王彪道:“你是相當內行的,我可以告訴你,機關槍可以壓住敵人衝鋒,但敵人的追擊炮,可以打我們的機關槍掩體。”
劉靜嬡問道:“有什麼法子破迫擊炮呢?”
王彪道:“有的是,山炮可以對付它。”
她又問道:“又用什麼法子破壞山炮呢?”
王彪道:“重炮!我索性說了吧,重武器可以對付輕武器,更重的武器可以對付重武器。”
黃九妹道:“不要說遠了,還是說郭營長怎麼作戰陣亡了吧。給你喝杯水。”說着,將錫壺裏的茶,斟了一杯,雙手送到王彪手上。他站起來接着,點頭道了一聲謝。
黃九妹道:“你也是真多禮,快些說消息吧。”
他坐下喝了兩口茶,微笑道:“這也不是廢話,你要知道什麼傢伙管什麼傢伙,就知道這戰場情形怎樣了。我們東門外一帶,工事雖也不壞,架不住敵人三四十門大炮,晝夜不停地對着戰壕轟射。他們這樣地轟擊,戰壕讓大炮打平了,路岔燒掉了,鐵絲網打斷了,我們有些小碉堡,安着機關槍,本來還可以攔着敵人前進。敵人上面用飛機炸,地面上用平射炮打,無論什麼好碉堡,只要平射炮對準了轟上三四炮,就會完全垮掉。對付平射炮,當然還是要各種炮。可是,唉!我們的山炮彈迫擊炮彈,總共只有二千多發,打了一個多禮拜,還會有多少?大概從昨天起,東門一帶我們就很少發炮,只是用步槍機槍和人家打。打到今天上午,我們的碉堡戰壕都完全不能用了,我們就在工事外或者散兵坑裏和人家對抗。那郭營長真是好漢,就是這樣也沒有退後一步,敵人的密集部隊,前後衝了十幾次,弟兄都是跳出散兵坑,用刺刀手榴彈抵抗的。到了最後一次,郭營長已掛了兩處彩,他的勤務兵要揹他下來。他說:‘由副營長以下,都在陣地犧牲,我好意思回去嗎?’後來敵人衝上來了,他就帶傷躺在地下,用手榴彈把跑到前面的敵人炸死,自己也就完了。”
靜媛聽說時,緊張得面孔通紅,點頭道:“這實在勇敢!那時我們沒有派兵上去挽救嗎?”
王彪道:“昨天晚上是副團長親自帶了一連人把七裏橋陣地穩下來的,晚上因發生了水星樓的事,他又帶了一排人進城,連勤務兵都編隊上了陣呢。人家也只有兩隻手。兩隻腳呀!這副團長的名字最好記。他叫高子日。今晚派不出什麼人了,副師長帶了幾名弟兄,到七裏橋去督戰的。也就因爲副師長都拿了一支槍,在散兵坑裏作戰,弟兄們都十分賣力,把最後一枚子彈打完了,上着刺刀,靜等了敵人來肉搏。所以打到下午,陣地上只剩二三十個人了。”
靜媛道:“我們傷亡這樣多,敵人怎麼樣呢?”
王彪道:“打仗,總是進攻的人傷亡多的。我們死三百,敵人就得死一千。”
黃九妹道:“那我們今天算犧牲了一個營長。”
王彪把杯子裏剩的茶,對嘴裏倒着,咕嘟一響喝光,藉着助助勇氣,他將杯子放在椅上,重重地按了一按,嘆口氣道:“還有呢。聽說第一七零團的第二營營長酆鴻鈞,今天也在西邊長生橋那裏陣亡了。西路的情形,我不大明白,大概都離城牆不遠了。從今天起,恐我們要隔了城牆和敵人作戰。乾媽,你們不是說,敵人的炮彈怎麼會落到城裏來嗎?到了明天,我想槍彈都會在屋頂上亂飛了。可是,事到於今,你老人家也不必害怕,人生無非是這一條命,遲早也免不了一死。拼了這一腔熱血,也許死裏求生,做一番人家不敢做的事出來。”說着,他伸手拍了兩拍胸膛。他是站着說話,挺直了身子,兩道眼光迫直着射人。
靜媛聽了他先前說的那番軍事常識,再又看到他這一種姿態,覺得一名勤務兵也有這樣的程度,也就難怪五十七師實在能打仗。因問道:“王同志,你的胸襟很好,你是抽壯丁來的嗎?”
他道:“不,我是自己投軍的。我原是做小生意的,由南京到南昌,由南昌到上高,讓日本鬼子打到我什麼幹不成。後來遇到了我們參謀,我就給他當勤務兵了。因爲我們是同鄉,很說得來。”
靜媛道:“你山東家裏還有什麼人?”
王彪道:“不瞞你說,我還是個獨子呢。家裏有一個老孃,有一個妹子,我死了不要緊,妹妹出了閣,不照樣傳宗接代嗎?生下孩子,不管姓什麼,我王家反正有一半。我覺得男女是一樣,我這麼大歲數,不是打仗,也許我在家裏,家裏不止三個人了。”
黃大娘笑道:“少費話!炮火連天,誰和你談三代履歷,還有什麼好消息沒有?”
黃九妹已把飯菜都熱好了,故意將頭偏到一邊,向劉靜媛道:“我們還是趕快吃飯吧,吃飽了,我們也做個飽死鬼。”
王彪見她三人突然忙着吃飯,把探問軍情的心事放到一邊,頗覺有點不好意思,就走到堂屋檐下,擡頭向天上看看,自言自語地道:“這天也是有意和我們爲難,天天吹着這樣大的風,只要有火,總是越燒越大。咳!每天晚上,都是燒紅了半邊天。聽啦,這槍炮聲多密,我們過了十幾個年三十夜了。”他叨叨地自言自語着,堂屋裏還只是吃飯,並沒有誰理會他。他牽牽衣襟,又摸摸衣領,便迴轉身來道:“乾媽,你們吃了飯,早點休息吧,養點精神,好對付明日白天。我走了。”
黃大娘說了句多謝,也沒其他言語。王彪料着是自己失言了,只好悄悄地走着。到了大門口時,後面有腳步聲,看時,黃九妹來了。她先道:“這房子太深,我們在後面住着,總得關上大門。”
王彪答應是的,不敢多說。
黃九妹道:“王侉子,人家劉小姐是有知識的人,往後在人家當面別噦哩噦唆的。”
王彪道:“九姑娘,你知道我是個直筒子,說話少留神,其實,我心裏沒什麼。”
黃九妹撲哧一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