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的敵人,在密集火網下射了一陣,他們後面的迫擊炮,已經趕到,就在堤那面,對南堤做了個近距離的射擊。李少軒因爲藏在死角里,依然不理他。這樣對峙了半小時,敵人不能忍耐了,照前次一樣,又涉水衝過來。李少軒也是一樣,等他們渡過來一半,先擲手榴彈,然後跳下堤去肉搏。不過他知道敵人衝到河裏是一個波隊,堤那邊還有個波隊,對河裏這個波隊不能追擊。因此將敵人打死一二十個,敵人退上了北堤,他也回到南堤。敵人吃了第二回虧,就改變了辦法,用擲彈筒擲彈,代替了迫擊炮。丟了一二百個枚榴彈之後,又衝鋒過來。李少軒也是第三次跳下堤去迎擊。不過弟兄們接連三次肉搏實在吃力,已傷亡了過半數。受傷的弟兄,料着也沒有擔架,都反過槍頭用刺刀自盡成仁了。
李少軒第三次回到南堤上看看全班弟兄,只剩六個人。看着其中一個年紀輕身體壯的弟兄,便向他道:“你回去報告營長,我在這裏成仁了。再有一二十分鐘,敵人必有個第四次攻擊,我一定衝下去和敵人同歸於盡,你還跑得動,快走!”李少軒是斜靠了堤身站着的,這樣的數九寒天,他額頭上像下雨一般的流着汗,說話還不斷喘氣。
那是個上等兵趙忠勇,他還立着正行了個軍禮道:“報告副營長,我願和副營長死在一處。”
李少軒道:“營長也要知道這前面的情形啦,你把這裏情形報告給營長,那比你和我一路成仁要好得多,快走!快走!”趙忠勇站着發呆,不覺流下淚來。
李少軒喝道:“幹什麼?當兵的許哭嗎?”
趙忠勇道:“副營長和我相處多年,像自己兄弟一樣,我捨不得副營長!”李少軒道:“捨不得什麼?我若把敵人捏住了,回頭我們再見,快走!”趙忠勇不能不服從命令,行了個軍禮就走了。
果然,李少軒所猜的不虛,不到二十分鐘,敵人又來了個第四次攻擊,這次他覺得衝下河去沒有多大效果,誶自己在內,只有六個人,決不能和四五十個人短兵相接,因之伏在堤上,等着敵人到了有效的殺傷程度以內,才把所剩的一個枚榴彈拋了出去。這一彈出去,自是炸倒幾個敵人,可惜其他弟兄,手榴彈都丟完了,他們只有開着步槍做短距離的射擊。
眼見敵人一陣風似的涌過來,已有大部分敵人衝到堤腳。李少軒已不能再指揮弟兄,看見敵人叢中有一個領隊的,料着是軍曹,端起步槍,忘了命地向那人衝去。雖有幾個敵人,連續地用刺刀攔截,身上腿上,前後共中了五刀,但他一切不顧,只是向那軍曹衝去。那軍曹早是看到他身受數創,血在衣服上流溼了好幾塊,料着他沒有多大力量,將身子一偏,端着打算向他胸口來個滑刺。但李少軒根本沒有顧及這一點,人和槍一齊斜衝了向前,刺刀戳到了那軍曹的肩膀,人也衝得壓在軍曹身上。於是兩人同倒在地上,李少軒還怕他不死,丟了槍,兩手捏住他脖子,咬緊牙齒使勁,那軍曹完了,他也就倒在堤下。
這時,堤上隱藏的五個弟兄,有三個人都照樣找着一個敵人,同歸於盡。其餘兩個人,精疲力盡,跳不起來,只好在蘆葦叢裏,各把刺刀取在手裏握着,準備讓敵人發現了,就抱住他一拼。可是敵人搶着向前推進,竟忘了在蘆葦裏面搜索。後來他們繞道歸隊,終於把李副營長這悲壯的行爲,傳述了出來。
這裏劉家橋前面幾個據點一失,敵人的前鋒就通到了長生橋。敵人知道五十七師是一種鋼的訓練,一班人守一個小據點,也不是輕武器可以克服的。所以逼近了長生橋,倒不急於使用波狀部隊進攻,只是上面用飛機轟炸,地面用遠近距離的炮轟。到了城郊附近,在每一道小河和一道堤身之下,雖都構築了散兵壕和小型碉堡,但這些碉堡並不是真正現代化的建築,都是用本地取材的石板,代替了鋼骨水泥。敵人利用了他多量的炮,不管中與不中,只是向了戰壕和碉堡地帶,集中地連續轟擊。由上午九點鐘起到下午兩點鐘爲止,就這樣轟擊了五小時,長生橋一帶,所有重重的堤道,都被轟擊得成了鋸齒狀的東西。有些堤道簡直沒有了痕跡了,只是一片碎土。所有在堤上堤下的散兵壕、交通壕,也就連帶地毀壞了。碉堡呢,炮彈若是落在附近,就把石板震裂或震垮,炮彈正打中的,那就是一堆碎石。雖然被炮彈打中只有很少數的幾處,可是大部分的碉堡,都已於受震之後不能保持原形。
張庭林自己據守的這個營指揮部,自然是最堅固的一座,它是一半落在土地裏面,上面用石條砌成個圓形的通壕,高出地面約一公尺半。在石條合縫的所在,用了水泥砌住。在碉堡的周圍做了幾個嘹望洞口。在它前面,鋪着草皮,栽上幾行青青的矮樹,僞裝得像墳墓無二。在碉堡的背面挖着一道溝,通了長堤下的交通壕,而且這裏是一片高地,由南向北,可以偏瞰到一大片敵人的來處。在指揮所前左前右兩面,在長堤的掩蔽部裏,各架了一挺機槍,正是交叉着射程攔住了劉家橋向長生橋的來路,這兩處是一連人的散兵壕連接着的。
弟兄們沉着地隱伏在裏面,受過了敵人五小時的炮轟和飛機轟炸,除了左角的機槍掩體已被炮彈炸垮了,把機槍安放在另一個機槍座上之外,散兵壕已先後正中了十幾枚山炮彈,工事壞了,弟兄們也傷了十幾人,這麼一來,反是讓兄弟們憤恨着敵人步兵不來衝鋒,因爲敵之不來衝鋒,我們的輕武器沒有法子可以打擊他,只有守在戰壕裏被打,這是十分苦悶的事。
張庭林營長比弟兄們還要苦悶,每在指揮所裏守候二三十分鐘,他就走出碉堡,由交通壕裏巡視面前全部防線,他見兄弟們這種精神,心裏倒十分暗喜,便分別地告知他們敵人來了,自己一定親自帶着弟兄衝出戰壕去,和敵人肉搏。
到了下午兩點鐘,敵人炮火的射程,已向防線的後面射去,這是表示着敵人的步兵密集部隊,又要隨了炮彈後面過來,大家也就密切地注意。到了兩點鐘,敵人的波狀隊伍,就果然在面前平原水稻田裏出現。張庭林和後面的炮兵陣地取得了聯絡,對着密集部隊發炮,但敵人接連在東西路吃了兩天的虧,在我們炮火有效射程以內,他就不肯再那樣傻幹了,除了他的炮火用着好幾倍的火力還擊而外,步兵就疏散開了進攻。不過他依然運用着優勢的兵力,後續部隊流水般地跟着上來。另調着幾個小隊,在兩側向長生橋側面迂迴着來襲。
張庭林在營指揮所,手裏拿着電話機,眼睛就不斷地由嘹望洞裏向外張望。這長生橋左右的據點,哪裏有了漏洞,他就親自跑到那裏去督戰。營指揮所裏的事,就交給了營副。這樣戰到三點鐘,敵人迂迴的一支兵力,卻竄到了後面一段長堤上,相隔不到一千米。他把電話機一放,向李參謀道:“這地方讓敵人佔領不得,看我給他一個回馬槍。參謀,請你和我一路去,把路打通了,你好回城裏。”
李參謀道:“你走了,我不能走,對面的敵人正逼得厲害呢,而且我也沒有槍。”
張庭林也沒有說話的機會,跑出指揮所,見預備隊一班人,正在戰壕裏休息待命,他把手一舉,說聲“跟我來”,就開着跑步,奔向後路一道長堤。
這長堤和長生橋的距離上,共有三道短堤。張庭林立下了必死的決心,他抱了一支步槍,人伏在地上,將兩隻手拐當了腳,在水稻田裏拼命地向前爬行。弟兄們跟在後面爬,只怕落了伍,遇泥過泥,遇水過水。好在重重的短堤擋住了敵人大部分的視線,爬出了暴露點,大家就跳起來向前一衝。跑過第二道堤的時候,那邊長堤上的兩架機關槍,就封了第三道短堤猛烈的射擊。同時敵人並以手榴彈向這裏死角上拋來,打算把我們驅逐出死角。
張庭林爬到堤角一棵柳樹根下藏着,招招手,把弟兄都叫到這裏。叫兩個弟兄向外面警戒着,其餘的圍了他聽話,他道:“到了前面第三道堤邊和敵人只相隔三四十公尺,那就可以衝上去了。現在敵人把機關槍捏住這兩道堤中間一截路,我們是衝不上去的。時間寶貴得很,又不能久等,現在把三名弟兄守在這裏,可以爬上堤去,輪流拋他幾枚手榴彈,讓他注意着這裏,我自有辦法,把敵人那兩挺機關槍拿了過來。”
說畢,他指定了兩個上等兵和一個副班長在這裏拋手榴彈,他就引着其餘弟兄,順了堤腳彎着腰向東面走,走了幾十步,堤腳下有個涵洞,勉強可以鑽人過去,大家就魚貫地穿了過去,看原來敵人發射機槍的所存,他們還在嗒嗒嗒地繼續發射,心中自是暗喜,再也不容躊躇,立刻奔到第三道堤下,順了堤腳更向西走回去。敵人的手榴彈和機槍彈,都在頭上穿越過去。他拿了一枚手榴彈在手,向兄弟做了個手勢,然後自己爬上堤。平空一跳,看準了敵人機槍所在地丟了過去。敵人是剛到堤上不久,機槍座並沒有做好,槍就這樣浮面地架在堤上。只聽這裏手榴彈哄吒一聲響,機關槍聲立刻停止了,弟兄們隨了這個機會,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槍,一口氣就衝上了長堤,那長堤上的敵人,只監視着前面兩道短堤,卻沒有料到我軍就在本道長堤下衝上來,大家手忙腳亂地迎了上來。
張庭林如何肯讓他們接近,把手榴彈正對了敵人拋了去。一彈之後,跟着二三十叢火花進發,根本就沒有大隊敵人接近。手榴彈轟擊之後,只剩了七八個敵人,他們已處於弱勢了。大家看得清楚,端着刺刀一陣風衝上去,因爲張庭林首先一個舉了槍尖,伸着刺刀向前飛奔着,弟兄們忍耐了一天的炮火,無法子還手,這時等到一個碰頭機會,誰肯放鬆,都是人和槍一齊向敵人撲了去。這一種不要命的作風,也就讓敵人看到,先壓下去一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