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賁萬歲第四十九章 禿牆夾巷中之一戰

  程參謀這麼一跳起來,自然是一種興奮的表示,李參謀便問道:“老程,你有了什麼新的好決策嗎?”

  他笑道:“有的,死是可以死,我不能白死。我現在只分配到兩枚手榴彈,這不能有什麼很大的作爲。我想着,我還得去找一樣武器。有手槍步槍,固然是好。若是沒有,就算大刀、矛子、叉子,甚至於切菜刀都也是好的。有了這類武器,我除了拋出手榴彈去以外,我還可以憑了這武器和敵人肉搏一陣。”

  李參謀道:“這個準備是應當有的。天下最靠得住的事,莫過於自己的血,和自己的精神。”

  兩人正討論着,傳令兵傳話,副師長傳見。他二人到師長室裏,見副師長陳噓雲端坐在小桌子下,代師長暫時指揮一切。他沉默地望了桌子上那張地圖,並沒有一點聲息。周指揮官義重,卻手握了電話機在傳達命令。他道:“現在又接到了軍長的電報,決親自帶了部隊,挺進河湫,救援各位弟兄,望我們堅守成功。”

  看他說話時,他那黑皮膚的臉上,更有一層沉毅的神氣,兩人也就同時得了一個印象,大概我們的援軍,真是要到了。兩人向副師長敬禮後,他向兩人看了一眼,那意思是看他們是否過分地疲勞。見他兩人還軍服整齊地挺立着,便道:“李參謀可以到水星樓去,協助彭營長,穩定未來的敵人拂曉攻擊。程參謀到圖書館去,協助一六九團二營,監護中山東路側翼,不讓敵人鑽隙竄擾。”

  兩人接受命令,敬禮而出。出了師司令部,要各走一條路,彼此相望着握了一握手。在這一握手之間,也只是彼此對看了一眼。程堅忍這兩日,就是這樣,每到和朋友分別的時候,就和人家握上一握手。他也不解這是什麼緣故,也沒有故意去這樣做,只是情不自禁地要這樣做出來而已。

  他別了李參謀,挑着小巷子向城東北角走,這雖然是深夜,四處火頭依然照耀着紅光滿空,眼前每一件事件,都看得清清楚楚。所經過的街巷,偶然也可以碰到兩三間還有七八成模樣的民房,其餘全是火燒不了的磚牆,高一截,低一截,禿立在平地上。從前是人家夾峙的街巷,這時卻是禿牆夾峙的街巷。牆沒有門,也沒有窗戶,露出大小窟窿。在窟窿外面向裏面看出去,那也正是空洞洞地看到紅光照耀、火星紛飛的天空。和這牆平行的,不論遠近,還是這一樣禿立而毫沒有遮蓋的東西。有時不是禿牆夾峙的所在,便是禿牆凹進去一個缺口,依然還是三面禿牆包圍着。有時,磚牆屋瓦,一齊倒塌,是一片瓦礫場。街道更不成其爲街道,石頭磚堆,木料堆,彈坑,牽連不斷的,沒有一丈好路。在這些崎嶇的路上,有時站着一兩名哨兵。他靜悄悄地就在這不成巷子的巷子裏穿繞着。到了去火線不遠的所在,有一所倒坍了半邊屋頂的房子,卻見裏面有一班弟兄,坐在地下休息着。還沒有走近,那邊一個人由破屋瓦檐下迎了出來,立着正敬禮。

  程堅忍在火光下看得清楚乃是領導一班雜兵的工兵營劉班長。自己的勤務兵王彪,就編並在他這一班裏面,便問道:“你們守在這裏和敵人接觸過嗎?”

  劉班長道:“我們原是奉命增援第三營,因爲第三營調到小西門那邊去了,我們現在堅守這裏,爲第二營指揮所預備隊。直到現在,我們還沒和敵人接觸,我們極願意立刻有一個任務。”

  程堅忍聽他們說話,看他們的臉色沉着了,胸脯挺起來了,說話的聲音,也極其利落,立刻覺得他是一個好男兒,便連連點了幾下頭,看那其餘拿着刀矛或步槍的弟兄,都挺立在屋檐下,王彪也在其內。心裏正想着,殺了十幾天,士氣總是旺盛的,這實在是可慶幸的一件事。

  就在這時,對面巷子裏,有很快的腳步,跑來一位士兵。程堅忍立刻喝問着口令,他答應了,是營指揮所的傳令兵。他見着劉班長將一張鉛筆寫的命令,交了過去,他擦着火柴看了一遍,立刻又轉交給程堅忍,他又擦了火柴看。上面寫着:“據報,大高山巷破屋中,發現敵人一股,約二十餘人,向圖書館東面鑽進,着該班長立即率部前往予以消滅,並佔領大高山巷,據守之。”

  程堅忍道:“劉班長,我和你一路去。”說着,又向傳令兵道:“回去報告營長,我和劉班長一路去了。”

  劉班長走向前一步,問道:“參謀在這裏,我們有主了,我們怎樣截擊敵人?”

  程堅忍道:“恰好這條路我今天走了兩回。你們都隨我來。”他一面說,一就在前走。他走時,不住地在禿牆夾弄中兩面張望。看到倒塌人家的屋檐下,有什麼棍棒之類,都拾起來看看。走了二三十戶人家,拾到一根棗木的扁杖,兩頭各釘上兩個釘子。這樣,衝鋒的時候,就有了助手了。他將扁杖像扛槍一般,扛在肩膀上,一人順了燒光屋子的禿牆走,每到牆屋完全鏟光了的廢墟上,就站着定一定神。看那小廢墟,依然周圍是被禿牆環繞着,他就大膽地過去。由原來前進地進行,約莫有了一百公尺。

  他忽然省悟,前面就是接二連三的廢墟,連串到大高山巷。他站住了腳,輕輕地對劉班長道:“敵人要北犯圖書館,非經過這裏不可若是向南,是中山東路的防線,他去不了的。你們有幾支步槍?”

  劉班長道:“有四支步槍。”

  程堅忍道:“好,這左邊有個藥鋪的磚石櫃臺,把兩支槍守着。右邊這個八字門樓,也是很好的掩蔽。劉班長你帶一名有槍的弟兄在這裏守着。這四支槍,無論如何,要把敵人擋住。其餘沒有槍的弟兄,都跟着我來吧。你們只要擋住了他,我會繞到敵人後面夾擊他的。”

  那劉班長雖不知道程參謀何以料定敵人會向此道而來,但是他很信任地就立刻依了他的指示,將四支槍分佈在夾巷左右。程堅忍卻帶了沒有槍的六名弟兄,由左邊鑽進破牆裏面,穿過三堵斷牆。前面有兩面青磚牆,面臨着廢墟,突出一隻牆角。這牆西面臨着禿牆夾峙的尾上,南臨兩畝地面的一片瓦礫場。

  程堅忍指着西牆三個窗戶眼下,命令各埋伏着一名弟兄。因輕輕地道:“等敵人集中了,跑過了窗戶,你們在他身後用手榴彈擲地。”說畢,指點了王彪和一名通信兵跟着自己,由窗戶眼裏跳出去。走到夾岸東邊一堵短牆下埋伏着。

  他部署完畢,還不到五分鐘,那瓦礫場上,就發現了晃晃蕩蕩的人影,雖是那槍炮聲喧鬧得把所有的細微聲音都低壓下去,可是皮鞋踩踏瓦片的響聲,到了近處,依然可以聽到。程堅忍由短牆頭上張望了出去,見一羣人舉了步槍,在廢墟的外面幾堵短牆下轉了出來,微俯了身子,彼此有個二尺開外的間隔,聯繫着迎面而來。雖是不多的一羣,也分成了三股作一個波狀攻勢。在這羣人前面,有兩尖兵,奔到那磚牆腳下,然後伸頭一看,才走進禿牆夾峙的巷子。在天空紅焰倒罩下,也可看到他們頭上戴着鋼盔,身上穿了黃呢軍服,一望而知這是敵人。首先兩個人雖進了巷子,但我們的守軍,並不介意,依然沉默着。第一個波,約莫八個人,轉進了巷子的時候,最前面兩個人,已接近了藥店櫃檯。

  劉班長喝了一聲口令,這兩個人慌忙着向地下一伏。在藥櫃上的兩支槍,是老早端正好了。雙槍並響,先把他們結果了。後面這第一個波,也就各找掩蔽,臥倒射擊。可是這巷子的一段,禿牆夾得緊緊的,不容他們展開。地面上除了些亂磚碎瓦沒有一尺高的東西可以憑藉,我們四支槍卻都掩蔽得很好。尤其是那磚石藥櫃,是個單面堡壘。只有五分鐘的接觸,把第一個波打死了三分之二。那後面兩股敵人已集結在磚牆轉角之下了。

  程堅忍看得十分準確,那枚心在衣服下面,只是怦怦亂跳。但是他咬着牙齒,把手榴彈捏在手裏,卻不讓拋出去。王彪和另一個通訊兵,自然也是把手榴彈拿在手裏的,但他們卻看程堅忍的行動作標準,他忍着,他們也忍着。敵人到了那巷尾磚牆下突然一聲狂喊,就向巷子裏衝去,衝的時候,他們也是向我們步槍所在地丟手榴彈。但在磚牆窗戶裏隱伏的弟兄,已不能忍了,哄咚,哄咚,哄咚,火光爆發了三次,手榴彈就落在敵人的密集隊中間。巷子窄,手榴彈丟得近,再也不能讓他們有躲閃的餘地,在焰煙叢中沒有炸到的敵人,只有抽了身子向後跑。

  程堅忍突然身子向上一伸,攔頭就是個手榴彈。接着其餘兩人,也把手榴彈拋出。二十多個敵人,只有五個人跑到磚牆轉角處,彼此相距至多十公尺,這已不能再丟手榴彈,各人拿了不發火的武器,就奔向敵人。而對面窗戶裏所隱伏的三個人也就跳了出來了。以六對五,根本就佔着優勢。

  王彪首先奔到敵人而前,對準了一個矮子,舉起長柄斧頭,朝着敵人劈頭砍去。敵人舉槍來招架,斧頭卻由肩膀上斜劈下去。他喝道:“小子,你躺下去吧。”他一陣高興,卻疏忽了身後,另有個帶傷的敵人,由巷子深處,孤零零地奔出,跑得慌張,正和王彪相碰。他先下手爲強,用刺刀向他後脊樑直刺了來。

  程堅忍離王彪只有兩三尺路,和那通信兵,一支棗木扁杖,一支花槍,已把一個敵人打倒,正好抽出身子來。他看到王彪身後,已離刺刀不到兩尺,大吼一聲,飛起那根扁杖,向下一砸。敵人的刺刀,已刺了王彪的衣服,這扁杖才砸到了槍桿。刺刀向下一滑,把王彪的衣服,撕破了一大塊,刺刀尖滑到他的腿部,就劃到肉了。但王彪業已知覺身後有人,憑着他平常學過一點武術,身子向前一跳,再回過身來。那敵人見刺王彪不着,把刺刀向上一個反挑,把程堅忍的扁杖挑開,舉起槍尖就向他頭部刺去。王彪手腳很快,卻已舉起斧頭,對準了敵人的頭猛砍着,敵人倒不肯硬幹下去,縮回槍桿,斜刺裏向南便跑。不知是誰拋起半塊磚頭,砸在他右肩上,砸得他身子衝了兩衝,停住了沒跑,另一個弟兄追上去,一長刀將他砍倒。所有敵兵,僅僅只有兩個人鑽進斷牆縫裏跑掉了。

  程堅忍也顧不得受傷弟兄,喊着殺呀殺,一直追到了大高山巷。這條巷子,也是兩邊房屋燒燬禿牆夾峙着的。地面挖的散兵壕,還有兩段存在。大家立刻就跳進了壕去。程堅忍笑道:“總算我們達成任務了。”說着和劉班長檢點人數,有一位使步槍的弟兄被手榴彈炸死。王彪和另一位弟兄,在肉搏的時候,受了輕傷。王彪的軍衣劃開了,右腿上有兩寸多長的一條口子,只管向外冒着血。程堅忍道:“你們受了傷的,可以到醫務所去,紮上繃帶。那邊巷子裏,敵人丟下來的步槍,一定還有可用的,那位弟兄和我去取幾支槍來。”

  王彪道:“報告參謀,我不能走開,再走了兩個,這裏防守的力量就太單薄了。這位弟兄,是傷了右肩,根本不能拿武器了。讓他走吧。”

  劉班長道:“你們應當走。在這裏你們也不能戰鬥,出多了血,那就不妥。王彪,你紮了繃帶我歡迎你再來。”

  王彪低着頭一看,血已把褲腳粘着裹住,背上的衣服破了,涼風灌着脊樑,他覺得實在沒法打下去,就陪同了一個傷兵走向醫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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