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十七日上午零時起,炮火之聲,漸漸地稀少,到了天亮,連步槍聲都停止了。由十一月十八日到這時起,炮聲是一日響過一日,也就是一時響過一時,這時忽然一切聲音都沒有了,人好像在一座宇宙裏,掉換到另一座宇宙裏,全有一種欣慰又驚奇的感覺。連師部里人也都笑着傳說,戰事快結束了。
由深夜快到天亮,各城門的觀察哨兵,還紛紛地向師部報告,敵人由深夜起開始向後面撤退。大部分的敵軍,都是退向西北角,餘程萬師長接到這些報告,料着士兵們都有一番高興,可是沒有任何象徵可以證明敵人是被迫撤退的。所有援軍的消息,還是和以前各種消息相同的。而最大的證明,就是並沒有聽到遠處的槍聲和炮聲。
於是餘師長就分別通知第一線部隊要嚴密戒備,這片時的沉寂,那是敵人重新調整部隊。敵人向西調動,是由沅江上游渡河,加緊包圍西南角,他這次企圖一定是更狠毒的,千萬大意不得。同時,也就分派參副處的人分向四城去觀察。
王彪在不聞槍炮聲的情形下,感到滿身的輕鬆與舒適。在吃飽了早飯之後,閒着無事,走出師司令部,站在街中心,叉了兩隻手,只管向天空上張望。今日的天氣,依然是陰沉沉的,可是風勢稍稍停止,也減了一種悽慘的景象。這一個星期以來,城裏的火被敵機轟炸,敵炮攻打,一直是燃燒着的。因爲舊的火沒有撲滅,新的火又發生了。自昨晚一時以後,城裏停止了炮打,每日拂曉應該有的轟炸,今天早上也沒有敵機飛來。因此裏城沒有新火發生,只是舊的火場上冒出幾縷青煙而已。他站着發了一會兒呆,心裏在想着,敵人是彈藥打完了嗎?怎麼會不打了?他正是如此向四周看了天空出神,見程堅忍走了出來,便自動地迎上前來跟着。
程堅忍道:“沒有什麼事,我到城牆上去看看,你不去也可以。”
王彪道:“這些日子,無論跟着參謀到哪裏去,都是緊張的。這回可以自自在在地走一截路,我還是去吧。”
程堅忍笑道:“我給你一小時的假,你可以自己做點事去。”
王彪道:“報告參謀,我和五十七師每一個人一樣,全副精神,都是要守住常德,打退敵人,沒有什麼自己的私事要做。”
程堅忍笑着打了個哈哈道:“那就跟着我走吧。”
王彪倒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發笑,就隨在他後面,先奔向大西門。在掩蔽所在,向面前觀望着,果然陣地上悄靜無聲,雖是敵人所佔的戰壕,或破毀碉堡裏,有白布紅膏藥的日本小軍旗揮出來,但看不到有人移動,只是在漁父中學洛路口那裏,涌出兩股大火焰,風由那裏來,帶着一種奇惡的臭味,據守城上的士兵說:“在天沒有發亮之前,敵人大批出動,把遺棄地面上的死屍,都向後面搬了去。這兩堆火是焦屍的。”
程堅忍受不住這奇惡的臭味,吐了兩口唾沫,就對弟兄們說:“最前線的大小據點,敵人還有人蟄伏在工事裏守着的,不要以爲敵人是真在撤退。他不過是把傷亡過重的部隊,調到後方去整編,把生力軍換到前面來打,師長再三讓我轉告各位,一定要嚴密戒備,別中了敵人的詭計。”吩咐已畢,就向小西門走。
到了這裏城基上,有一位班長帶了幾名弟兄,坐在掩蔽部裏向城外敵人監視着,其餘的弟兄,在城基下面休息。就是在城基上的弟兄,手裏抓了槍,斜靠在工事石條堆壁上,態度也是很悠閒的。班長迎上前來回話,並沒有去驚動那些半休息着的弟兄。
程堅忍向城外看,見那被火燒炮轟過了的小西門外正街,一片磚瓦堆,攤在陰風慘慘的地上。高低不齊的殘牆,還是四方禿立着,兩邊護城河的水,成了一條淺溝在河牀中心,河牀一片混泥,上面伏着幾具屍體,還沒有搬走。西門來的和北門來的河,漂着那不動的一淺溝水,河邊上還有不曾鏟盡的兩三棵禿柳和幾叢短短的赭黃蘆葦,在炮火聲光俱寂之下,有一種前線死去了的象徵。兩河中間通小西門的一條通路,鐵絲網還存在着。鐵絲網上有四具敵屍,不曾移走,鐵絲網裏,也有幾具敵屍,是被我們手榴彈炸死的。
班長在身上掏出一包紙菸來,笑向程堅忍道:“參謀吸一根菸吧。這裏有一股臭氣。”
程堅忍接過煙來一看,夾着煙反覆地看了一看,笑道:“這是很好的煙,在哪裏弄來的?”
班長道:“天不亮的時候有兩個弟兄溜出城去,在敵人死屍上搜索得了些東西,有幾項文件,已經呈送到師部去了。”
王彪聽了這話,對着城外的敵屍,看了很是出神,便插嘴笑道:“我下去給參謀摸兩盒紙菸來吧。”
程堅忍道:“敵人在河那邊有監視哨,不要冒失吧。”
王彪笑道:“沒有關係,我保險可以找到香菸回來。”
那班長也從中湊趣地笑道:“我們叫兩名弟兄,用步槍掩護着他去。”
敵人雖有一兩個口,王彪伏着端詳了一會兒,臥在地上斜着身子一滾,就滾落到城基外面腳下。他伏着有兩分鐘,四周一看,並沒什麼動靜,他就蛇行着到鐵絲網邊去。他見地面上幾個敵屍,已仰了過來,衣服翻亂着,那已經是受過一回搜索的了,他就徑直地走到鐵絲網下。將鉤掛在上面的敵屍,一一地都伸手掏摸着。程堅忍在城上掩蔽裏張望着,見他在地面上已擡起了半截身子,心裏暗罵着:這傢伙膽子太大,這目標豈不是太暴露了?可是他倒不介意,總摸索了有十分鐘之久,然後將落在地面上的一頂鋼盔戴在頭上,蛇行着回到城基下,有位弟兄,伏在缺口上,伸着手下去,把他拉上城來。
王彪笑向程堅忍道:“參謀,你看我平安回來了。”
說着,他笑嘻嘻地掏出虜獲的東西,呈交程參謀,看時,共有一本日記,一把小刀子,一個行軍水瓶,兩盒紙菸,一盒火柴,另外還有兩枚手榴彈。
程堅忍笑道:“這鋼盔和水瓶算是你的勝利品吧,小刀子應該送給班長。那手榴彈你和拉你上來的弟兄分了,把鬼子的手榴彈再去打鬼子。紙菸火柴我就收下來吧。日記本子應當呈送到師部去。”
王彪真的這樣辦了,帶了幾分高興,再向北門走。這邊也是和西門一樣,城外是悽慘荒涼寂寞,不過鐵絲網附近,散攤在地面上的敵屍,卻有好幾十具,因爲到城基太近,敵人沒有法子把他們拖下去。而這裏出城去搜索敵屍的人還多,他們的目的,第一是要虜獲可用的武器,第二就是找紙菸。弟兄們還笑說着,把這行爲起了個名詞,叫“摸死狗”呢。
程堅忍的任務,只巡視到北門爲止,他帶着一分安定的心情在城基上張望了一番,但見城外一層層的短長堤,還是那樣懶洋洋地縱橫在平原上。陰沉的雲空,天腳下罩着些似有如無的樹林。西北角遙遠地有一抹微黑色的太浮山影子,把戰場的冬景,襯托出慘淡的意味來。在東北角上有兩叢黑色的煙向上伸冒,大概也是在燒敵屍。此外是沒有動靜,耳朵下聽着呼啦呼啦之聲,擡頭看時,城垣高處樹立着一支挺立的旗杆,一大幅莊嚴美麗的國旗,高懸在杆的最高處正隨風飄蕩。中華民族之魂,高臨着太空,也在俯瞰着面前的敵人。他覺着這沉靜的局面,還會延下去若干時候,便帶了王彪步着嚴肅空蕩的街市,緩緩地走回師司令部去。而他也存了百分之幾的私意,要回去享受那戰利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