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堅忍沒想到事情有這樣嚴重,自己一聲吆喝,竟把這兩個樵夫嚇得滾下山了,萬一這兩人摔死了,倒是自己老大的罪過,追到山邊上看了一看,卻也沒有什麼蹤影。搖了兩搖頭,便穿山而過。由山西面下山,去山腳不到兩里路,就是一所村莊。看看房屋田園,倒也沒有什麼創痕。老百姓們個個都住在家裏。看到稻場上一個坐在草堆上曬太陽的老人,便向前客氣了兩句話問:“這裏有沒有鬼子來?”
老人扶着草堆邊一棵枯樹,戰戰兢兢地站起來,把那簇擁了皺紋的眼睛睜開來,向程堅忍打量了一番,然後望着他道:“老總,你還不知道,那幾天的大炮把天都要轟得翻過來了。”
程堅忍道:“這個我知道,我是問鬼子有沒有竄到這村莊上來?”
老人道:“來過的,我們這裏關老爺顯聖,在一里崗下面,放下一把神火,迷了鬼子的眼,鬼子看到半天雲裏,有無數的天兵天將,鬼子嚇得跑了。”
程堅忍聽了,好氣又好笑,估量着敵人還沒有到這裏,只好放下不問。又向前,再找着別一個村子裏人問問,但所問的結果,各有不同。有的說鬼子沒來,有的說鬼子晚上來個轉身,白天就走了,有的說是關公顯聖。至於二里崗難民下山到這裏來的,卻沒有。在前面是不是遇到了敵人不知道,可是遇到了鬼子,那就休想活命。
問了一下午,毫無實在消息,看看這一帶很少破壞情形,想到由這裏逃走的人,大概也沒有什麼危險。這就打聽着回常德的路,轉身向北走,因爲打聽消息,耽誤的時間太多。而且冬日天短,沒有走到幾里路,天色已經昏黑了。越靠近常德的鄉村,破壞也就越多,沿着大路,經過了一個小村子,在臨路的一所茅屋下,由門縫裏露出燈光來,便站在門外叫道:“老闆,我是虎賁,讓我進來歇下腳嗎?”
隨着這聲音,有人舉了一個油紙楠子,照了出來。他道:“老總,辛苦辛苦,請進來吧。”
程堅忍走了進去,見是兩明一暗木板泥壁屋子。正中堂屋裏,只有一張三腿桌子,斷掉的腿用竹竿子代着。此外只兩條破板凳,什麼都沒有。牆角下一方土竈,有個小夥子坐在竈口石墩燒火。桌上正放了一盞菜油燈,由燈光看出這個開門的人,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好像見過。正注視着他呢,他舉起破藍布襖的袖子,連連拱了幾下手道:“原來是程參謀,好呵。”
說着,他對客人這身破爛骯髒的軍服,注視了一番,程堅忍道:“老闆,你怎麼會認得我的?”
他笑道:“參謀,你忘記了。是上個月十七八號,你還和一位姓李的官長,同路走我們門口,那個時候,鬼子還在漆家河呢。”
程堅忍偏頭想了一想,笑道:“對的,你是韓國龍老闆,我們還擾了你一頓。你怎麼到這裏來的?”
他將手把破板凳抹了一下,請客人坐下,嘆氣道:“一言難盡。鬼子打來了,我逃上二里崗。這孩子和幾十名鄉警,打了幾天遊擊,我昨天回家去,家算燒光了,倒遇到了他。”說着,指了那個燒火的小夥子,那小夥子站起來,立正向程堅忍行了個軍禮。
程堅忍道:“你們還有家裏人呢?”
韓老闆道:“誰知道他們逃到哪裏去了。也許沒了命,這是我們親戚家,全家七零八落,也是沒有歸家。家主去找家裏人去了,我父子暫給他看房子。參謀沒有吃飯吧?我們正在煮粥,同吃,好嗎?”
程堅忍道:“好的,我也不必和你客氣了。”於是坐下來和他談話,打聽二里崗難民的情形。
他道:“有幾十名難民聽到大炮響得近,說是山上人多,怕鬼子注意,的確有些人從後山上走出去。據傳說,走出十幾裏,遇到桃源來的鬼子,都讓鬼子打死了。實在情形,我們也不曉得,我有個老朋友龍得斌,就在那條路上引我們軍隊渡河,駕了三趟來回的船,讓流彈打死了,人家可六十多歲了。還有一個郵差,也是給自己軍隊引路,被打死了。常德老百姓,提起打鬼子,倒是不怕死的。”於是他一面盛粥,炒小菜,一面敘述了民間許多英雄故事,和許多難民遭劫情形。據他所說就有兩件事,好像是魯老太太母女所遭遇的。
程堅忍聽了心裏很是不安,也不便和韓老闆說明,吃粥以後也不想渡江了,就在旁邊屋子裏睡。這屋子裏有一張竹架牀,堆滿了稻草,韓老闆還找出他逃難中的一條棉被,送給客人蓋。程堅忍一肚皮心事而且又跑了一整天,實在也疲倦了,放下頭就睡,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爬起來又走,心裏還想着,無論如何,要把魯小姐下落找着,死了也要找出她的屍首。正走之間,大路上三株柳樹伸出倒坍的黃土牆外面來。黃土牆根下,就有幾具屍體。有穿敵人軍服的,也有穿便服的,其中一具女屍,身穿着藍布大褂,披着頭髮。心想,不要是魯小姐吧?近前一看,果然是她。雖雙目緊閉,胖胖的圓臉兒,還是生前那個樣子。心裏一陣難受,不覺號啕大哭。
有人叫道:“程參謀,你怎麼了?天剛亮呢。”
他睜眼一看,紙糊窗子裏,放進來光亮,自己是睡在矮小的茅草屋裏,原來是場噩夢。自己跳下牀來,向韓老闆笑道:“對不起,把你驚動了,我睡在夢裏還在打仗。”說着把放在牀腳的棉大衣穿起,在牀頭拿了軍帽戴着,扭轉身軀向外走。
韓老闆道:“程參謀,你不喝口熱水?”
他道:“我有要緊事,不喝水了。”他匆匆地走出草屋,心裏還記着夢裏頭那個慘境。恰好這茅屋外面就是一堵短黃土牆,和夢中的牆,彷彿相像。常德的大柳樹,又是非常多的,這短牆裏外,就有幾棵柳樹。
程堅忍看着,不由得身上打一個冷戰,望了那短牆,有點發呆。但在這時,有人在身後叫道:“果然是程參謀,好極了。”
他回頭看時,劉靜媛小姐由一家人家奔出來。她已換了一件乾淨的青棉布袍子。頭髮剪短了,卻梳得溜光,比那地溝裏避難的時候,簡直換了個人,也年輕而又漂亮了許多。瓜子臉上,兩隻鳳眼,有一種俊秀而略帶英武的姿態。他怔了一怔問道:“劉小姐,你怎麼在這裏?你……”
一句沒問完,後面又跑出來三個人,一個是王彪,一個是黃九妹,最後面一個人,是女子,她穿了一件藍布罩袍,圓圓的臉兒,一雙大眼睛。他不由得哎呀了一聲,接着叫聲婉華。魯小姐滿臉是笑,直奔過來,口裏連叫了兩聲堅忍。程先生沒想到她會在這裏出現,而又這時出現,忘了一切,抓住她的手,因道:“你好!你瘦了許多了。”
魯小姐立刻止住了笑容,兩行眼淚,下雨似的掛在臉上,點了頭道:“我們還好,母親在東門外天主教堂裏,你放心。”她在身上掏出一方舊手絹擦着眼淚。
程堅忍道:“不要難過了,所幸大家都還健在。”
婉華對程堅忍臉上看看,問道:“你說我瘦了,你是更瘦了,我聽說你負了傷。”
程堅忍道:“兩處輕傷沒關係,現在全都好了。你是怎麼到這裏來的?”說着,索性把另一隻手也握着她另一隻手。
她道:“王大哥昨天到天主教堂去,恰好我們也在那裏。我們因爲沒有地方落腳,聽說天主教堂還可以容納難民停留一下,就去了。去了就見着劉小姐,知道了你許多事情。王彪說你過河尋我來了,我就特意來迎接你,等了一下午,沒看到你,就住在鄉下人家裏。他們全願意陪着我一路來了,一路住下。早上是劉小姐聽到你說話的聲音,出來看你的,果然是你。”
程堅忍這纔看到了劉小姐、黃九妹、王彪,都呆站在一邊,便放了未婚妻的手,迎着劉小姐點頭道:“還要劉小姐過江來,盛情可感。你太關心我們了。”這句話,是洞中避難的話,舊事重提,劉靜媛便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