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以少敵多的勝利之下,無論什麼人,對於直接指揮作戰的下級幹部,也是要表示滿意的。程堅忍這時除了怕兵力過少,不能支持這偉大的局面而外已覺十分放心。可是就整個常德兵力而言,根本就是個以一敵八的事實,這裏縱然兵力過少,也不能在表面絲毫露出,免得懈怠了軍心。當時,安慰了劉連長之下,叫他趕快把傷處包紮好。這裏有兩名重傷弟兄,一名輕傷弟兄,可電話袁營長派擔架來擡下去。還有這個俘虜,也當送到後方。這一切和劉連長商量好了,便轉了視線來看那俘虜。
這個日本人,雖是傷勢不輕,但他的神志還是清楚的。他被拖進了散兵壕,倒坐在壕底,低了頭,微閉着眼睛。弟兄們幾次問他的話,他只翻着眼皮看了一看,依舊是把頭低下去,把眼閉了。他一個字也不答覆,而且一點表示沒有。
程堅忍倒急於知道他的底細,便向前和他點了個頭,說了句哈羅,他試用英語探問一下。這個日兵,竟是懂得這哈羅的招呼意義,也擡頭看了一看。程堅忍用英語問道:“你懂得英語,你能說英語嗎?”他搖了搖頭。又問道:“你懂得中國話嗎?”他依然是搖了兩搖頭。程堅忍倒不以爲他態度驕傲,將身上日記本掏出,在空頁上先寫了自己的姓名軍階,然後寫着道:“朋友,你放下了武器,我們就不以敵人相待了。中國人是寬大的,敝師是有訓練的部隊。絕對以禮相待,請你不必害怕,我負責不欺騙你,你能告訴我你的姓名軍階嗎?”寫畢將這張紙遞過去。
那俘虜看到程堅忍是個中校參謀,而又是這樣客氣,這就不覺得心裏溫暖了一陣,灰色的臉上,露出自燦燦的牙齒,對他微微一笑。程堅忍遞了一張自紙和一支鉛筆過去讓他寫。同時,又遞了一支紙菸給他。他見着人家一再客氣,便起身做個九十度鞠躬。然後在紙上寫着:“餘爲鬆村本次軍曹,屬第三師團二八聯隊,盛意謝謝!”他蹲着寫完了,身體似乎感到不支,又坐下去了。程堅忍接過那紙一看。見他是個軍曹,覺得這個俘虜相當有價值,又寫了一張字條給他,上寫中國軍隊絕對寬容,請放心,他看着又點了點頭。
程堅忍回頭看劉連長他已坐在壕裏,撕開了褲角,在用紗布捆縛傷痕,便和他道:“這個攻勢過去了,敵人大概有一個休息的時候,從事部署。你好好地保守這個陣地,我到後面去和營長商量。”劉貴榮立刻站起來道:“參謀,請你對營長說,我的傷一點不要緊,我決計死守在這陣地上。不過這幾名掛彩的弟兄,最好早點派擔架來擡下去。”程堅忍又勉勵了他幾句,叫着王彪和王營副一路向耆山寺去。
這時,敵人那邊,只有稀鬆的炮彈打過來,敵機也走了。炮不響時,陣地相當靜寂。走到平路上,程堅忍道:“王彪,你看到劉連長這一幕精彩表演,你佩服不佩服?”王彪道:“當然佩服!可是我在這個時候,周身出汗,恨不得也跳出壕去助陣,可是我又沒有武器,我怎麼能去?”正說着,見六個老百姓擡着飯籮,夾着門板迎面走來。他們沒有一點陣地經驗,直挺了腰,徑直地向羅家沖走去。
程堅忍站住腳問道:“各位是到陣地上去的嗎?”當前一個老百姓尖削的臉上,長滿了蒼白的胡茬子,他笑着答道:“袁營長告訴我們,羅家衝的弟兄們打了一個勝仗,有幾名弟兄受了傷,我們特意來擡他們。”程堅忍道:“那真難得,真是雪中送炭。你們是耆山寺附近的百姓嗎?”他道:“我們是河洑街上的百姓,也是送飯到耆山寺營長那裏去才知道的。”
說話時,他們原是一串地走着站住的,後有個十來歲的小孩子,看樣子還沒有成丁,他穿了一身青布短棉襖褲,卷着衣袖;露出勁鼓鼓的手臂,倒挽了一隻乾糧袋扛在肩上。他口裏在那裏輕輕地哼着軍民合作歌:“你在前面打,我在後面幫,挖戰壕,送子彈,擡傷兵,送茶飯,我們有的是血和汗,我們同心協力幹……”他只管哼着,偶然一擡頭,看到程堅忍把眼光注視他,他突然把左手代挽了糧袋,騰出右手來,舉平了額角,正着臉色地立個正。程堅忍倒不能置之不理,也只好回了個禮,問道:“小兄弟,你多大年紀?你也有那膽量敢到戰場上來?”他道:“哼!怕什麼?湖南人當兵,家常便飯,我祖宗三代都當兵。我十五歲,明年一過,我就到五十七師去當兵。現在先練習練習。”
王彪在後面笑道:“這小子有種!”程堅忍回頭瞪了他道:“你這是怎麼個說法?你今天要表演一手的,可沒有表演,現在你引着這幾位老百姓走一趟吧。時間是寶貴的,你趕快就去,他們沒有陣地經驗,你一路小心了。”王彪行了個禮,就向老百姓招招手,在頭裏引了他們走。那前面的炮聲,正迎着他們,又在加緊發射,看那幾位老百姓坦然地跟了王彪走,一點也不躊躇。
程堅忍向王營副道:“師長屢次說,常德的老百姓好,河洑的老百姓更表現得好,這話一點不假。不過我可以申明一句,中國的老百姓都好,只怕軍隊不會利用罷了。我是北方人,我就知道北方人能配合軍隊作戰。這幾年來,我們山東陷在敵後,老百姓那番和敵人鬥爭,打游擊的事,說出來真像封神榜的故事一樣。”王營副笑道:“游擊隊的故事,向來傳說得像神仙下凡,這倒不好,反是讓人家不相信。”程堅忍道:“不!那些老百姓做的事,真的像是神仙做的。譬如他們各村莊互相聯絡,對付日本人的包圍,他們在地下挖地道,由甲村挖到乙村,由乙村再挖到丙村,就像平常人在地面上築公路似的。而且兩三個村莊相聯絡着的路,還不止一條,這是一個多麼偉大的表現?!”說時,已到了耆山寺,走進碉堡,袁自強營長又在那裏握着電話機,連續着指揮作戰。
他放下了聽筒,向程堅忍道:“敵人又在進攻,天空裏有十二架敵機助戰,不過劉貴榮連長表現得非常堅定,等敵人接近了再和他拼,”程堅忍在“金絲被”上坐下,沉着了顏色道:“前方弟兄勇敢的戰鬥,那是我親眼看見的。劉連長的話,我很相信。我們再鎮定了,等他第九次的捷報。你告訴他,我已回來了,叫他隨時電話報告。”說着,靜心一聽,但覺得前方的大炮聲,飛機炸彈聲,機關槍聲,攪成了一片。同時,沿着沅江這邊的大炮聲也就轟轟而起。這邊是第五連一連人在前面駐守着螺螄嶺。到河洑核心地帶,也有三四里路。我軍因敵人已竄到陬市,料着他必然分開一支兵力,沿江來攻河洑核心地帶,自始就是警戒着的。只是犯着兵力單薄的毛病,就僅是這第五連單獨的做大敵當前的砥柱。
當大家聽到這炮聲加強的時候,正掛念着,那第五連連長戴敬亮的電話來了。袁營長接着電話,戴敬亮道:“報告營長,敵人已在炮轟我們預設陣地,大概有炮十幾門,現時正轟擊我們沿江那些碉堡,此外並沒有什麼動作。”袁自強聽說,不覺臉上涌出一種不可遏止的笑容,便道:“好,我曉得了,你多加註意。”說着,放下聽筒,向程堅忍笑道:“螺螄嶺一帶,敵人在炮轟我們沿江的碉堡。這倒是我們十分歡迎的。那些碉堡都是用黃泥做的演習工事,那裏我們一個人影子也沒有。”程堅忍還不曾答話,電話鈴又響了。袁自強拿起電話道:“哦!劉連長,怎麼樣?敵人正進犯我們唐排陣地,準備肉搏,好!把機槍在側面捏住他。”他說話的時候,一手拿了聽筒,一手按住地面上攤着的那張陣地簡圖,身子半俯着,眼光注射在圖上,耳朵緊貼了聽筒,簡直五官都在出力。
電話放下了,他半側了臉,靜聽着羅家衝這方面的響聲。仔細地偵察出來了,山炮和迫擊炮聲全沒有了,不時地突!突!突!有一陣機槍聲。這證明着敵我又已十分接近,已不能用炮了。程堅忍和他有一樣的感觸,撐起兩腿,坐在地上,兩手抱住膝蓋,靜靜地聽着。約莫有五分鐘,他終於忍不住了,問道:“唐排在什麼地方?”袁自強道:“唐排在那邊陣地左側,排長唐安華,率有兵一班,輕機槍一挺,那裏叫高望坡,是俯瞰敵人最好的一個所在。”說着,他又拿起聽筒向劉連長通電話,他道:“好!衝上來的敵人,幹了他五十多。哦!敵人開始用密集隊衝上來,把機槍掐住,把機槍掐住,好!好!我聽到機槍響了,只剩二三十人上來了,用手榴彈……”他在電話裏,還沒有指揮完,就聽到猛然間一陣殺呀的聲涌起;這又是我們弟兄跳出壕去衝鋒了。
他的手緊緊地握了聽筒,握得汗珠塗遍了聽筒的握柱上,兩眼凝了神向碉堡牆壁上望着。那電話機裏也沉寂了,似乎劉貴榮也已跳出碉堡去肉搏。但他立等着這個答覆,依然緊握了那聽筒。轟!轟!轟!傳來一陣手榴彈爆炸聲,接着一陣呀呀的廝殺聲。電話機裏,忽然有話了:“報告營長,敵人壓下去了,手榴彈又打死一二十個,其餘的敵人退下去了。”袁自強道:“用機槍追擊!”果然,耳機裏很猛烈地傳來機槍的連珠聲音,於是耳機裏傳來一陣高爽的聲音道:“我們勝利了。”袁自強連說了幾個好字,像是一副幾百斤重擔子,由肩膀上卸下來,放下了電話,把情形轉告了程堅忍,他自然同樣地鬆下了一口氣。他給了袁營長一支菸,也自取了一支,擦着火,兩人把煙點了,身子向後一仰,各靠了碉堡的牆壁,很舒適地對望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在一處的副營長,彎腰提起地上的瓦壺,斟了半碗冷開水喝着。那王營副在坐的“金絲被”下拔起一根稻草,兩手扯着消遣,叮,叮,叮,電話又來了。
袁自強接着,電話裏面道:“我是劉貴榮,報告營長唐排長負傷了,而且不輕,一班弟兄也損失了一半。”袁自強道:“那麼,讓副排長在那裏,讓唐排長下來休息。”劉貴榮道:“我已這樣吩咐過了。他說,敵人還會衝來的,他雖受了傷,還可以指揮弟兄作戰,他說:請營長轉呈師長,他活着就絕不讓敵人得那陣地,他一定要把那挺機槍掐住敵人,受傷他是不下來的。”袁自強道:“好好!我立刻轉呈師長。”說着,放下聽筒,向程堅忍報告着,他不由得深深地點着頭道:“好勇敢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