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湘鄂兩軍,又相拼了幾個小時,鄂軍援兵大至,湘軍死傷殆盡,且戰且退。直軍乘勢奪回汀泗橋,統計兩天戰事,直軍得了最後勝利,卻失去旅長一人,團長團副各一人,營長二人,連排長以下,更屬不可勝記。合到湘軍方面,共死傷兵士官佐達七八千人。最可痛的,是兩方主帥盡是開口愛國,閉口保民的英雄賢哲,弄得這批忠勇的部屬,直到死亡俄頃,還不曉得自己爲誰而死,爲甚而亡。因爲中外今古,從來沒有聽得同爲愛國保民,反以兵戎相見,性命相撲的,別說當局者莫名其妙,就是作書的人,旁觀之下,也還識不透他們的玄虛詭祕咧。言之慨然。
吳軍既得勝利,又值廿四師長張福來,同時報告前來,說已聯絡海陸軍,奪得城陵磯,從此直至嶽州,險要全無。吳氏派探察勘前方,回報已無湘軍蹤跡。吳氏尚恐有詐,逐步前進,直簿嶽城,早有城中紳商代表,帶着滿面慘容,前來歡迎吳氏入城。歡迎之上,系以慘容二字,是皮裏陽秋之筆。吳氏才知趙恆惕已經退保長沙去了。吳氏進住嶽州,見城內商民受災狀況,心中也覺有點難過。部下將士,請乘勝進窺長沙,戡定全湘,吳氏喟然道:“人心不知足,得隴又望蜀,做了皇帝想登仙,同是中國人,何苦逼得人沒處走。況我和趙炎午私交極深,此番之事,已出於萬不得已,還能窮兵黷武,把他弄得無處容身麼?依我之見,現在湘軍已退出嶽境,我們原來目的已算達到,趁此機會,還是和平解決爲是。”吳氏此語,宛然仁人之言,造福湘民不淺。此言一出,三湘七澤間,登時佈滿了和平空氣。湖北督軍蕭耀南,已經到了嶽州,並有南北代表張一麟、張紹曾、張舫、孫定遠、葉開鑫、王承斌等,均已到齊,便定本月三十一日,開了一個和平會議,公推吳氏主席,大家協定四事:
第一,嶽州、臨湘一帶,歸湖北軍管轄。
第二,平江、臨湘以南,歸湖南軍管轄。
第三,保留湖南總司令趙恆惕地位,援助湖南自治。
第四,兩湖聯防,照舊繼續。
協議既定,干戈斯戢。湘、鄂人民,當水深火熱之餘,得此福音,借息殘喘,倒也額手相慶,共樂昇平。那吳佩孚原主張聯省自治,今既得兩湖地方,作爲根據,便想乘此時機,勸導各省,一致進行。不料鄂西方面,又被川軍侵入宜昌,危在旦夕,聲勢十分浩大。吳氏只好把嶽州防守事宜,暫歸蕭督兼理,自己帶隊赴宜。施宜鎮守使開城迎接,裏應外合的,殺退圍城之兵。川軍將領但懋辛、藍文蔚等,聽說吳氏親到,不敢輕敵,一面電請劉湘派兵應援,一面召齊全隊人馬,共有萬餘,協力迎戰。川軍雖然驍勇,因久震於吳氏威名,見他自己督隊,心中先存了怕懼。大凡作戰,最貴是一股勇氣,如今吳軍是得勝之兵,氣勢正盛,川軍卻未戰先餒,這等戰事,不待交鋒,而勝負已決。果然一場交鋒,川軍大潰,但懋辛率領殘部,遁歸重慶,吳氏卻也不敢深迫,只吩咐趙榮華好生防守,自己仍乘楚豫兵艦,整隊而歸。
這時的吳子玉威名四震,有舉足重輕之勢,本人心中,亦覺得意非凡。而且吳氏人格頗高,私人道德亦頗注意,政治雖非所長,至如尋常軍閥的通病,如擁兵害民,貪婪無厭,以至吸大煙、狎女色、賭博縱飲之類,他卻一無所犯。至於治軍之嚴,疾惡如仇,尤爲近時軍人所罕見。治事之餘,惟與幕府白堅武、楊雲史等,飲酒賦詩,馳馬試劍,頗有古來儒將之風。可惜他屢戰屢勝,不免把武力看得太重,竟合了太史公論項王句,欲以力征經營天下,卒之一敗塗地而不可收拾,恰恰給梁任公說得一個準着,這也真個可惜極了。
作者久仰吳氏是近代一位英雄,愛之望之,不殊樑公,故演義中對於吳氏,不時露出感喟之意,蓋不但痛惜其宗旨之乖深,亦所以痛戒軍閥中才德不如吳氏者,大家知所斂跡,莫再蹈吳氏之覆轍,亦猶任公勸吳氏以段派爲殷鑑耳。再講吳氏功高望重,威名日盛,不但關外的張作霖,忌疾甚烈,就是吳氏的主帥恩公曹三爺,也覺有尾大不掉之勢,心中好生不快。不過曹本無能,但倚吳爲魂魄,吳雖強盛,卻也不敢忘曹,雙方因此尚得互相維繫,不見裂痕。至於兩人門下,卻免不了挑撥唆惑,對甲罵乙,對乙又說甲,如此不止一日,不僅一人。曹、吳心中,都免不得各存芥蒂,而雙方表面上,卻反覺格外客氣起來。本來客氣是真情的反面,所以古人說:“至親無文”。又道:“情越疏,禮越多。”從前曹、吳情好有逾父子,誰也用不着客氣,如今感情既虧,互相猜疑,猜疑之甚,自然要互相客氣起來。可巧這年陰曆辛酉十月廿一,是曹三爺六旬大慶,民國軍政長官,借做壽以斂財,屬吏借祝壽以階進,十年以來,已成風氣。現在曹錕已做了四省經略,名義上比巡閱又高一級,只差不曾爬上那張總統的交椅。又值川湘初定,北方寧謐,民國以來,像這等日子,就算太平時世。太平時世而冠以就算兩字,辭似慶幸而實沉痛非常。以此老曹格外興高采烈,預備熱熱鬧鬧的做他一個生平未有的榮慶。這等舉動,若在平時,吳佩孚定要反對,此際卻心存芥蒂,貌爲客氣,不但不敢講話,還先期電賀,並將親自到保祝嘏。曹三本也怕他講話,今見他如此恭順,不覺拈鬚長笑,對幕府中人說道:“子玉生性古怪,卻獨能推尊老夫,也算前生的緣法咧。”衆人聽了,便都奪着貢諛說:“吳帥無論怎樣威望,怎比得上老帥的勳高望重,震古鑠今?此中不但有緣,也是大帥德業所感召啊。”曹三聽了,十分開心,即命他們好好擬了電報,歡迎子玉來保,說咱們自己人,祝壽可不敢當,不過好久不見,我正懷念得很,望他早日前來,咱倆可以痛談幾天。話要說得越懇切越好,越合咱倆的身份交況。曹氏才德,雖無足錄,然亦頗爽直,與奸詐之流自異。
幕府遵命擬發,吳氏得電,知曹三對他仍極懇摯,倒也欣慰不置。到了壽期相近,他便真個趕到保定,和曹錕弟兄,及一班拜壽團員,盡情歡聚。吳氏並格外討好,竟以兩湖巡閱使、直魯豫巡閱副使的身份,擔任曹氏壽期內的總招待員,也可算得特別屈尊、十分巴結了。只是吳氏生平,爲人絕不肯敷衍面子,此番如此作爲,在老曹心中,果然百倍開心,嫌怨盡釋,而以別人眼光瞧來,卻不能不疑心吳氏變節辱身之故。神經過敏者,甚至認爲吳氏內部組織妥當,第二步計劃,即爲對奉開戰。曹、張系兒女親家,感情雖傷,關係難斷。吳氏爲使老曹毅然絕張助己,對奉開戰,不能不將自己對曹情感,比兒女姻親更堅更厚。古人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吳氏此舉,正合丈夫作用,其言雖似太早,卻亦未爲無見呢。這卻慢提。
先敘曹錕此次壽域宏開,壽筵盛設,其繁華熱鬧,富麗堂皇,不但爲千古以來所罕見,就論民國大軍閥的壽禮,也可首屈一指。一星期前,就由經略署傳諭北省著名男女優伶,來保堂會。此時叫天已死,伶界名人,自以梅蘭芳的青衣花旦,堪稱第一流人才,其次如餘叔巖之老生,楊小樓之武生,以及程硯秋、尚小云、白牡丹、小翠花等四大名旦,也都日夜登臺,演唱得意傑作。曹錕出身小販,困苦備嘗,而生性好淫,水陸並進;得意以後,京、津男女伶妓,受他狼藉者,不可數計。即如此次壽辰邀角,亦最注重名旦,賞賚之重,禮遇之隆,足使部下官兵,見而生妒,聞而咋舌。聽說演戲七天,犒賞達二十萬元。惟五旦所得,在半數以上,即此一端,可以想見曹之爲人。小販子總脫不了小販子氣。但聞曹錕心中,尚不十分滿意,原因近來北京伶人,又有男盛於女之勢,女伶中又鮮出色人才,曹錕撫今思昔,不禁回想起一箇舊人兒來。巫山夢杳,故劍情深,自古英雄,未有不憐兒女,洪承疇爲了一個滿妃,助成清代三百年基業;吳三桂失了一位愛姬,斷送有明三百年天下。像曹錕之所爲,也算得深情之英雄,庶幾媲美洪、吳,足爲千秋佳話呢。佳話雲者,惡之極而反言之也。
說起曹錕的情人,大概看官們都該曉得一點,其人非他,便是龍陽才子易實甫願意做她的草紙月布、冀得常嗅餘香的劉喜奎兒啊。北京某大學生,因一香面孔,拘罰五十元,喜謂價廉物美。喜奎大名久傳,南北全盛時代,幾乎壓倒梅、程,推翻荀、尚,餘子碌碌,更不足道。那時京、津坤伶勢力,駸駸乎駕男伶而上之,其實所賴者,也不過一個喜奎而已。此外雖有鮮靈芝、綠牡丹等數人,究竟無甚出色,所以喜奎一嫁,轉瞬坤伶聲勢,一落千丈,伶界牛耳,又讓男伶奪去。莫說小小妮子,舉足爲伶界重輕,以視今日曹氏軍界地位,也正未必多讓啦。
喜奎原得陸軍次長陸錦一力捧場,才得一鳴驚人,陸錦因此得爲喜奎入幕之賓。其實喜奎心中,對於這位陸大人,只有厭恨而無戀愛可言。然而陸錦卻哪能看出美人深心,尚且肉麻當有趣的誇耀大衆,引爲無上光榮。恰值上次曹錕壽辰,陸錦便親送喜奎,前往祝嘏,並唱堂會戲三天。誰知動了曹錕的食指,賞賜之優厚且不消講,還把她留進內院,唱了幾齣祕戲。這一來,才把個陸錦弄得求榮成辱,搔首徨。後來又聽說曹大帥極愛喜奎,有納充下陳之說,陸錦更弄得走投無路,如醉如瘋,逢人便說:“完了完了,糟透糟透。”人家見了,都暗暗匿笑,他也不覺得羞惡。等得壽期已過,人家都告辭回去,只有陸錦,捨不得喜奎,兀自託故逗留,探聽消息。還算他的運氣,此時忽然來了一個救星,卻是曹三的正室太太。曹三生性長厚,得志後,不忘糟糠,仍舊敬畏太太,因此太太有權支配內政,查得曹氏暱嬖喜奎情形,心中大不爲然。明知喜奎決不喜歡曹三,也不暇徵求曹三同意,趁他出外之時,把喜奎喊來,問了幾句。喜奎竟涕泣陳情,自言已有丈夫。曹太太問丈夫何人?喜奎一時回答不出,只得暫借陸錦牌頭一用,說是:“陸軍部陸大人。”曹太太聽了,回顧侍妾們冷笑道:“你們瞧瞧,老頭兒越發荒唐得不成話了。一則是大員的姬人,二則大家還是朋友咧,虧他做出這等禽獸行爲。”侍妾們也深願太太作主,速把喜奎遣去,免她寵擅專房。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再三慫恿,曹太太竟大開方便,連夜把喜奎放出府門,還派了一個當差,押送回京。陸錦聞訊之下,喜歡得渾身骨頭都輕飄飄的,好像站立不住一般,因爲他曾幾次三番向喜奎求婚,喜奎總是支吾搪塞,不肯允許,把個陸錦急得不曉要怎樣改頭換面,刮膚湔腸,才能博得美人歡心,相持至今,未得結果;如今聽說喜奎在曹宅承認是自己的妻小,不用說,此番回京,必能三星百輛,姻締美滿,倒還十分感激曹三爺玉成之德,綰合之功。預備成婚之後,供他一個長生祿位,早燒香、晚點燈的,祝他千年不老,才能報答鴻慈,稍伸敬意。心中這麼想着,一個身子卻早糊糊塗塗的趁車回京。一到車站,來不及回家,立刻坐上一部汽車,趕至喜奎家中。誰知一進大門,就有喜奎跟班上來,打了個千,回說,姑娘剛纔回來,辛苦得很,預備休養幾天,才能見客,求大人原諒。陸錦萬料不到會掃這一鼻子灰的,早不覺怔怔發起癡來。怔了多時,忽對喜奎家人說道:“你們姑娘難道不曉得是我來了。”家人笑回:“姑娘原吩咐過,什麼客人一概擋駕。”陸錦還不識趣,又說出一句肉麻說話來。正是:
英雄原是多情種,美色怎教急雨催。
未知陸錦更有何言,且看下回分解。
戰,氣也,故古人有再衰三竭之語,吳、趙汀泗橋之戰,吳氏之能勝,亦惟氣盛而已。氣愈盛則心愈虛,此成功之象也。從此屢勝而驕,遂欲以武力統一中國,而不知驕盈之極,即衰竭之徵,迷夢未醒,事功已隳,讀卿子冠軍之語,不禁感慨系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