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會宗旨,原以討論君主民主,何者適於中國。近月以來,舉國上下,議論風起。本會熟籌國勢之安危,默察人心之向背,因於日昨投票議決,全體一致,主張君主立憲。蓋以立國之道,不外二端,首曰撥亂,次曰求治,今請逆其次序,先論求治,次論撥亂。專制政體,不能立國於世界,爲中外之公言;既不專制,則必立憲,然共和立憲,與君主立憲,其義大異。君主國之憲政程度,可隨人民程度以爲高下,故英、普、日本,各不相同。共和國則不然,主權全在人民,大權操於國會,乃爲一定不移之義,法、美皆如是也。若人民智識,不及法、美,而亦握此無上之權,則必囂亂糾紛,等於民國二年之國會,不能圖治,反以滋亂,若矯而正之,又必懸共和之名,行專制之實,如我國現行之總統制,權力集於元首一人,斯責任亦集於元首一人。即令國會當前,亦不能因責任問題,彈劾元首,使之去位。一國中負責任者,爲不可去位之人,欲其政治進步,烏可得也?故中國而行前日之真共和,不足以求治,中國而行今日之僞共和,更不足以求治。只此二語,頗中肯棨。惟窮乃變,惟變乃通,計惟有去僞共和,行真君憲,開議會,設內閣,準人民之程度,以定憲政,名實相符,表裏如一,庶幾人民有發育之望,國家有富強之機,此求治之說也。或曰:“民權學說,不必太拘,即共和,亦可準人民程度,以定憲政,何必因此改爲君主。”不知政黨不問形式如何,但使大權不在國會,總謂之僞共和。因戀共和之虛名,不得已而出於僞,天下豈有以僞立國,而能圖存之理?又況禍變之來,並此僞者亦必不能保存,何以故?君主國之元首,貴定於一,共和國之元首,貴不定於一,即不能禁人不爭。曩者二次革命,即以競爭元首而成大亂,他日之事,何獨不然?無強大之兵力者,不能一日安於元首之位,數年一選舉,則數年一競爭,斯數年一戰亂耳。彼時憲法之條文,議員之筆舌,槍炮一鳴,概歸無效。所爲民選,變爲兵選,武力不能相下,斯決之於相爭。墨西哥五總統並立之禍,必試演於東方。中原瓦解,外力紛乘,國運於茲,斬焉絕矣。未來之禍,言之痛心,即令今日定一適宜之憲政,綱舉目張,百度俱理,他日一經戰亂,勢必掃蕩無遺,國且不存,何雲憲政?救亡之法,惟有廢除共和,改立君主,屏選舉之制,定世襲之規,使元首地位,絕對不可競爭,將不定於一者,使定於一。是則無窮隱禍,概可消除,此撥亂之說也。本會以爲謀國之道,先撥亂而後求治,我國撥亂之法,莫如廢民主而立君主,求治之法,莫如廢民主專制,而行君主立憲,此本會討論之結果也。謹以所得佈告于軍政學商各界,及全體國民。籌安會。
老袁閱罷,擲置案旁,且沉着臉道:“這等書呆子,徒然咬文嚼字,有什麼功效?你以爲各省軍官,覆電贊成,還道是天大的喜事?哪知我的身旁,如統領陸軍的段祺瑞,尚且不肯助我,你想此事可能成功麼?”克定正恨着老段,便道:“陸海軍權,已歸屬大元帥,諒老段亦無能爲力,捽去了他,便易成事。”老袁道:“我正爲此躊躇,因恐把段撤去,繼任非人,豈不要釀成兵變?”克定道:“何不邀王聘卿出來,聘卿資格,較段爲優,得他任陸軍總長,何患軍人不服?”老袁道:“你說固是,倘他不肯出來,奈何?”克定道:“待兒子親往一邀,定當勸他受任。”老袁道:“很好,你且去走一遭罷。”
看官,你道王聘卿是何等人物?他名叫士珍,與段同爲北洋武備學生,惟段籍安徽,王籍直隸,籍貫不同,派系遂因之互異。前清時,士珍官階,高出段上,嗣與段先後任江北提督,有王龍段虎的名稱。惟當小站練兵時,王、段兩人同爲老袁幫辦,因此與袁氏亦有舊誼。至清帝退位後,士珍卻無意爲官,避居不出。既已高臥東山,不應再爲馮婦。此次克定奉命,徑乘了專車,至正定縣中,向王宅投刺,執子侄禮,謁見士珍。士珍不意克定猝至,本擬擋駕,轉思克定遠道馳至,定有要公,不能不坦懷相見。克定抱膝請安,士珍殷勤答禮,彼此坐定,先敘寒暄,繼及國事。尋由克定傳述父命,請他即日至京,就任陸軍總長。士珍忙謝道:“芝泉任職有年,閱歷已深,必能勝任。若鄙人自民國以來,四載家居,無心問世,且年力亦日就衰頹,不堪任事,還乞公子轉達令尊,善爲我辭。”克定道:“芝泉先生,現因多病,日求退職,家父挽留不住,只得請公出代,爲恐公不屑就,特命小侄來此勸駕,萬望勿辭。”段未有疾,克定偏會說謊,想是從乃父處學來。士珍只是不從,克定再三勸迫,一請一拒,談論多時。士珍復出酒餚相待,興酣耳熱,克定重申父命,定要士珍偕行。士珍道:“非我敢違尊翁意,但自問老朽,不堪受職,與其日後曠官,辜負尊翁,何如今日卻情,尚可藏拙。”克定喟然道:“公今不肯枉駕,想是小侄來意未誠,此次回京,再由家父手書敦請便了。”未幾席散,克定遂告別返都,歸白老袁,又由老袁親自作書,說得勤勤懇懇,務要他出來相助。克定休息一宵,次日早起,復齎了父書,再行就道,往至士珍家。士珍素尚和平,聞克定又復到來,不敢固拒,重複出見。克定施禮畢,即恭恭敬敬的呈上父書,由士珍展閱,閱畢後,仍語克定道:“尊翁雅意,很是感激,我當作書答覆,說明鄙意,免使公子爲難。”克定不待說畢,即突然離座,竟向士珍跪下,前跪洪姨,此跪士珍,袁公子雙膝,未免太忙。急得士珍慌忙攙扶,尚是扯他不起,便道:“老朽不堪當此重禮,請公子快快起來!”克定佯作泣容道:“家父有命,此番若不能勸駕,定要譴責小侄。況國事如麻,待治甚急,公即不爲小侄計,不爲家父計,亦當垂念民生,一爲援手呢。”責以大義,可謂善於說辭。說着時,幾乎要流下淚來。士珍見此情狀,不好再執己意,只得婉言道:“且請公子起來,再行商議。”克定道:“老伯若再不承認,小侄情願長跪階前。”於是士珍方說一“諾”字,喜得克定舞蹈起來,忙即拜謝,起身後,士珍乃與訂定行期,克定即回京覆命。越日,即由老袁下令,免段祺瑞陸軍總長職,以王士珍代任。士珍亦於此日到京,入見老袁,接篆履新了。千呼萬喚始出來。
老袁既得了王士珍,軍人一方面,自以爲可免變動,從此無憂,獨財政尚是困難,所有運動帝制,及組織帝制等事,在在需錢,非有大富翁擔負經費,不能任所欲爲。左思右想,尚在徘徊,湊巧有一位大財神登臺,演一出升官發財的拿手戲,於是金錢也有了,袁老頭兒也可以無恐了。惟這大財神何姓何名?看官可記得前文敘過的樑士詒麼?如梁山泊點將,又是一個登臺。樑本爲總統府內祕書長,足智多才,能探袁氏私隱,先意承歡,所以老袁非常器重。他遂結識了幾個要人,招集了若干黨羽,更仗那神通機變的手段,把中央政府的財政權,一古腦兒收入掌握。歷屆財政總長,無論何人,總不能脫離樑系,都中人士,遂贈他一個綽號,叫作樑財神。但樑系粵人,附樑的叫作粵派,另有一派與他對峙,乃是皖派首領楊士琦。楊爲政事堂左丞,勢力頗大,聯絡多數舊官僚,與粵派分豎一幟,互相排擠。老袁素性好猜,忽而信樑,忽而信楊,楊既得志,樑漸失勢,祕書長一職,竟至丟去。嗣又以蒐括財政,不能無樑,復召爲稅務督辦,樑仍靠着財力,到處張權。忽交通部中鬧出一件大案來,牽連樑財神,樑正無法解免,常想尋個機會,迎合袁意,省得受罪,適聞老袁爲財政問題,有所顧慮,他遂乘機而入,願將帝制經費,一力承當。看官!你道樑士詒綽號財神,果有若干私財,肯傾囊取出,替袁氏運動帝制麼?無非從百姓身上,想出間接蒐括的手段,取作袁氏用費,就算是理財能手。財神亦徒有虛名,究不能點石成金。但袁氏生平揮霍,視金錢若泥沙,什麼國民捐,什麼救國儲金,什麼儲蓄票價,還有種種苛稅,種種借款,多被取用,消耗殆盡。此次樑財神出籌鉅款,究從何處下手呢?原來京城裏面,本有中國、交通兩銀行,歸政府專辦,平時信用,倒還不失,樑爲羅括現款起見,竟令兩銀行濫發紙幣,舉所有準備金,多運入袁氏庫中,供袁使用。老袁倒也不顧什麼,但教有款可籌,便視爲財政大家,佐命功臣,因此待遇樑士詒,比從前做祕書長時,還要優渥,所有參案的關係,早已無形消滅了。
樑士詒復進見老袁,獻上一條妙計,乃是“民意”二字。老袁愕然道:“你也來說民意麼?糊塗似費樹蔚,昨來見我,亦說是要顧全民意,究竟‘民意’二字,是怎麼解釋?我駁斥了數語,他竟悻悻出去,棄職回籍,若非是克定的連襟,我簡直是不肯恕他呢。”費樹蔚辭職事,就從此銷納進去。士詒不慌不忙,從容說道:“總統所說的費樹蔚,是否任肅政史?”官銜亦隨手敘明。老袁答了一個“是”字。士詒道:“樹蔚所說,是顧全民意,士詒所說,是利用民意,同是民意兩字,用法卻有不同呢。”老袁聽了,不由的點首道:“燕孫畢竟聰明,能言人所未言。”我說你也畢竟聰明,能識燕孫隱語。燕孫即士詒表字。士詒道:“就借這‘民意’二字,號召天下,不怕天下不從。”老袁道:“談何容易。”士詒道:“據鄙意看來,亦沒有什麼難處。”老袁道:“計將安出?”士詒道:“總統今日,只管反對帝制,照常行事。士詒願爲總統效力,一面聯絡參政院,令作民意代表的上級機關,一面另設公民團,令作民意代表的下級機關,上下聯合,民意便可造成。據士詒所料,不消數月,便可奏效。”老袁道:“我也並不欲爲帝,無非因時局艱難,稍有舉動,即遭牽制,你前日做過祕書長,所有外來文件,想亦多半過目,能有幾件事不被反對嗎?我現在所居的地位,差不多是騎虎難下,做也不好,不做也不好呢。”士詒道:“似總統英明聖武,何事不可爲,要做就做,何必多疑。”一吹一唱,煞是好看。老袁道:“這便仗你幫忙呢。”士詒忙起身離座,應了幾個“是”字,隨即辭出,返至寓中,密請沈雲霈、張鎮芳、那彥圖等到寓,會議了半日。沈雲霈等統是贊成。
士詒又想了妙法,語沈雲霈道:“足下系參政的翹楚,參政院中,目下已代行立法院,便是一個完全的民意機關,得足下提倡起來,怕不是全體一致麼?”聯合沈雲霈便是此意。沈雲霈道:“彼此都爲公事,自當盡力。”公字應撤去右邊。士詒又向張鎮芳道:“公系貴戚,應比鄙人格外熱心,我想現在的事情,最好是組織公民請願團,無論官學商工,及男女長幼,統好入會,京內作總機關,外省作分機關,越多越好,不怕帝制不成。”張鎮芳道:“聞籌安會中,現亦這般辦法,向各省去立分會了。”士詒道:“要做皇帝,就做皇帝,還要說什麼籌安,空談學理。俗語說得好,‘秀才造反,一世不成。’這就是籌安會的定評。我等設立公民團,竟從請願入手,豈不是直捷痛快麼?”要想蓋煞籌安會,所以極力批駁。沈雲霈等齊聲道:“樑公卓見,的是高人一着,我們就這麼辦去,只這會長鬚借重樑公。”士詒道:“會長一席,我卻不能承認,不瞞諸公說,我是要內外兼籌,未便專任一事,還請諸公原諒。”張鎮芳道:“照此說來,請何人做會長?”士詒道:“沈公責無旁貸,副會長就請張、那二公擔任,便好了。”沈雲霈道:“會長鬚由會員全體推舉,兄弟亦不便私相承認。”士詒捻着幾根鬍髭微微笑道:“不是士詒誇口,士詒要舉老沈,會員敢另舉他人麼?”勢焰可畏。雲霈道:“且待開會再議。”士詒道:“明後日就可開會了。”言訖,數人復閒談片時,一同散去。
過了兩日,士詒已邀集若干會員,尋個公共處所,開起成立大會來。開會結果,舉定沈雲霈爲會長,張鎮芳、那彥圖爲副會長,文牘主任,舉了謝桓武,梁鴻志、方表爲副,會計主任,舉了阮忠樞,蔣邦彥、夏仁虎爲副,庶務主任,舉了胡璧城,權量、烏澤聲爲副,交際主任,舉了鄭萬瞻,袁振黃、康士鐸爲副。大家各認定職任,協力進行。當由文牘員擬定宣言書,由會長等鑑定。正要刊佈,忽聞有一位御乾兒,從湖北迴京,也來協助帝制。正是:
到底義兒應盡義,且看功狗互爭功。
欲知來者爲誰,俟小子下回報名。
王聘卿退歸原籍,家居不出,是民國中一個自愛人物,偏袁公子一再固請,至於情不能卻,再出爲陸軍總長。似爲友誼起見,不應加咎,但泄柳閉門,幹木踰垣,隱士風徽,何等高尚。若徒徇私誼,轉違公理,毋乃所謂不揣其本而齊其末者?馮婦下車,難免士笑,王聘老殆有遺憾歟?樑財神之品格本出王氏下,而智謀則過之,以如此機變才,倘加以德行,何難立大業於生前,貽盛名於身後,乃熱心富貴,不惜爲袁氏作倀,身名兩裂,何苦乃爾?總之利祿二字,最足誤人。能打破此關,方不致與俗同污,王聘卿且如此,而樑財神無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