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演義第六十九回 僞獨立屈映光弄巧 賣舊友蔡乃煌受刑

  卻說徐勤僕倒地上,那彈子向身上擦過,險些兒擊入腰膂,他卻裝着死屍,僵臥不動,但聞外面槍聲四起,鬧成一片,頓時呼喝聲,哀號聲,亂做一團糟。徐勤開眼偷覷,從煙塵繚亂中,仔細認明,覺身旁已無一人,他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當下爬將起來,擬從外闖出;偏外面屍體枕藉,桌椅顛倒,滿地都是礙足物,料知一時難走,索性轉身入內,向樓上暫避。樓上是警察寢處,留有衣服等件,他是情急智生,即將身上長衣,脫卸下來,把袋中的文件,盡行毀去,一面換得警察制服,穿在身上。改裝畢,聽外面已無喧聲,他便輕輕的走向樓下,適遇一僕登樓,還道他是警吏,也不去細問,即讓他下樓,三腳兩步的趨至門口,見湯睿、譚學夔等屍身,血肉模糊,尚是擺着,他也顧不得傷心灑淚,竟一溜煙的跑出;行至海邊,長堤上統插顏字旗幟,虧得身着警服,沒人盤詰。到了長堤盡處,巧遇一隻快船,也不暇問明底細,竟躍入舟中,慨畀舟子數十金,飛渡過江,恍如子胥離楚,遇着漁父模樣。竟奔向香港去了。命不該絕,總有救星。翌日,得海軍司令譚學衡電文,才識當場傷斃的人數,文雲:

梧州探投陸都督、梁任公臺鑒:今日海珠會議,湯君覺頓、湯睿字覺頓。舍弟學夔,當場受槍殞命,王君協吉、王廣齡字協吉。呂君清呂仲明名清。受重傷,隨後亦斃。當經力請龍、張兩公,終始維持,毋使廣東糜爛,均盼臺從星夜來粵,安籌善後辦法。全粵幸甚。學衡叩。


  陸、樑二人接到此電,當然憤怒交迫,下令討龍,正要發兵東下,突來了廣東巡按使張鳴岐,替龍剖辯,把海珠一場慘變,統推在蔡乃煌、顏啓漢身上。陸榮廷即問道:“龍濟光到哪裏去了?”大約到龍宮裏去。張鳴岐道:“龍督本在署中,候湯、徐兩君會議,不料蔡乃煌、顏啓漢等,暗地設謀,擬害湯、徐,待龍督聞知,即派兵彈壓,已不及了。”何人相信。梁啓超接入道:“龍濟光的用意,簡直要害我兩人,偏湯、徐兩君做了替身,徐君幸得脫逃,湯覺頓竟致斃命,還有王警長、譚顧問、呂會長等也同時遇難。堅白兄,張字堅白。你想王、譚兩君,是他的麾下,不過主張和平,便一古腦兒死在會場,這老龍還有天理麼?我等非誅逐龍濟光,如何對得住湯君?就是王、譚、呂諸人,也對他不住呢。”理直氣壯。張鳴岐忙答辯道:“龍督實未與聞,現在專待兩公到粵,和解粵局,斷無異心。”梁啓超冷笑道:“我等還想多活幾天,保障共和,休再用老法欺我。”張鳴岐又道:“兩公如不見信,鳴岐情願爲質,可好麼?”竭力爲龍幫忙。梁啓超亦道:“你休做第二個王協吉,着了龍王的道兒。”張鳴岐還要再辯,陸榮廷道:“龍濟光如無歹心,須要依我六款。”鳴岐即請陸宣示,榮廷道:“第一條,須交出蔡乃煌、顏啓漢;第二條,須分調警衛軍出省;第三條,須整頓龍軍軍律,解散偵探;第四條,是我若來粵,寓所由我自擇,龍鬚到我處會談,我不往龍處;第五條,龍軍將來,一半留龍自衛,一半須隨護國軍徵贛;第六條,我軍到粵,龍鬚讓出東園,俾我軍駐紮。這六條如果見從,我就不去驅逐老龍,若有一條不依,我也顧不得親戚關係了。且與他爭個高下,看他還能害我麼?”總還顧着戚誼。鳴岐道:“且先去電問,何如?”陸即允諾。

  當自電陳六款,迫龍遵約,旋得覆電,說是:“悉如陸命,惟善後條件,請張面決。”張乃與陸、樑兩人,協議善後,共有四款:(一)是查辦海珠禍首,以明心跡;(二)是由陸、樑至粵,維持粵局;(三)是電請護國軍總司令徐勤,通飭各路護國軍,暫停進行,靜待解決;(四)是嚴辦土匪,保護地方;四款議定後,彼此依約辦理。

  張鳴岐方回粵去,不期粵東的獨立,尚未就緒,浙江的獨立,又鬧出一番笑話。原來廣東獨立的消息,傳到浙中,浙江將軍朱瑞,及巡按使屈映光,亟向中央請兵,鞏固浙防,一面將城內屯兵兩旅,調駐城外。旅長童保暄,本是辛亥革命的發起人,朱瑞恐他爲變,所以將他調出。還有葉煥華一旅,亦令移駐,無非是防童聯絡,所以一體遷移。是時駐滬第十師,本擬調粵,因浙事吃緊,由袁政府改令赴浙。且南苑第十二師,航海南來,亦有直接赴浙的消息。應上回。浙人大譁,紛紛電阻。那時有志共和的童旅長,復躍然奮起,入城見朱,請即獨立。朱瑞集衆會議,參謀長金華林,師長葉頌清,均反對童說,就是旅長葉煥華,也說是獨立非宜。童保暄道:“今日不獨立,恐他日無暇獨立了。”朱瑞道:“本將軍的意見,不必獨立,也不必不獨立,就是中立了罷。”此策卻好,其難如願何?大衆才退。隔了一天,童保暄探得軍署密謀,擬誘他入署,置諸死地,他乃想出先發制人的計策,號召二十三團二十四團,乘着四月十一日夜間,潛行入城,直攻軍署。軍署守衛,猝不及防,竟一鬨兒散去。童保暄搶步當先,趨入署中,左右四顧,不見一人,一直跑進內室,將樓上樓下,盡行找尋,不但毫無人影,連鬼都沒有了。看官!你道這將軍朱瑞,及全署人員,統從哪裏逃去?原來朱瑞乖巧得很,自聞桂、粵獨立,早已防有他變,先將家眷運往上海,只自己留住署中,此次轅門遇警,即忙換了便服,走至後院,覷定牆角空隙處,有一枯樹,便攀援上去,一腳跨到牆頭,復解下腰帶,掛在樹梢,用手握住帶端,把身子縋了下去,等到腳踏實地,便放開兩腿,向北逸去。還有署中人役,正要入報將軍,見朱瑞正在逾牆,大家也學了此法,次第出走。比軍令還要靈捷。童保暄四覓無着,知已遠颺,復轉身出來,移兵至師長署,葉頌清也早走了。再往尋參謀長金華林,旅長葉煥華,統已不知去向。大難來時各自飛。乃復赴巡按使署,巡按使屈映光,倒還從容不迫,出來相迎,見面扳談,卻很是贊成獨立,並極力褒獎童保暄,願推他爲都督。又是一種做品,比朱瑞高出一籌。保喧推讓道:“都督一席,當然推舉屈公,如保暄資輕望淺,怎能勝任?今日此舉,無非是輿情趨向,不得不然呢。”屈映光道:“且集衆公舉便了。”當下召集長官,共同推舉,結果是老屈當選。屈仍避去都督字樣,只自稱巡按使兼浙軍總司令,與童會銜,電知各處鎮守使呂公望、張載陽、周鳳岐等。於是寧、紹、嘉、湖、臺等處,也即日宣告與袁政府脫離關係。誰知老屈的私意,也是模仿龍郡王,當時曉諭人民,比龍王還要圓滑,他說是:

爲出示曉諭事。照得省城十一夜,軍民擁至軍署,要求獨立,將軍失蹤,本使爲軍政紳商學各界,以浙江地方秩序相迫,已於今日決定以浙江巡按使兼浙軍總司令,維持全省秩序,主任軍民要政。除總司令部人員另行組織外,所有在省文武機關部署,一律照常辦事,不準擅離職守。傳諭所屬,一體遵照!


  據這告示,連獨立兩字,都不敢說出,可知屈映光是全然作僞哩。果然一道密奏,電達九重,極陳不得已的苦衷,並乞鑑宥云云。他是兩面討好,總道是絕對妙法,可以安然無事,突來了寧臺鎮守使周鳳岐急電,略言:“省城、寧、紹,先後獨立,人心歡忭,秩序井然。今公復沿舊稱,羣情迷惑。寧、紹衆志成城,誓死討逆,萬無反覆餘地,務即明白賜復,鳳岐等當嚴陣以待。”老屈接閱後,已是驚惶不定,忽聞北京政事堂中,又頒發一道申令,其文雲:

據浙江巡按使屈映光電稱:“四月十一日夜四時,突有軍民,擁至軍署,將軍失蹤,當經密派警隊防護本署,次早軍官士紳,以地方秩序關係,強迫映光爲都督,誓死不從,往復數四,午後旋有各機關官長暨紳商領袖,合詞籲懇,最後即請以巡按使名義兼浙江總司令,藉以維持地方秩序,固辭不獲,於今日下午,始行承諾,以維軍民而保治安。現在人心已定,秩序如恆”等語。該使職略冠時,才堪應變,軍民翕服,全浙安然,功在國家,極堪嘉獎。着加將軍銜,兼署督理浙江軍務。當此時勢艱危,該使毅力熱心,顧全大局,既已聲望昭彰,務當始終維持,共策匡定,本大總統有厚望焉。此令。


  這道申令,竟將老屈的祕密奏聞,和盤托出,直令老屈無從自解。恐怕由老袁使乖。鳳岐等遂通電各省,攻訐老屈道:

屈以巡按使兼總司令,佈告中外,非驢非馬,驚駭萬狀。論屈在浙四載,惟知竭民脂膏,以固一己榮寵,旋復俯首稱臣,首先勸進。滇、黔事起,各省中立,獨屈籌餉括款,進供恐後。禍害民國,厥罪甚深。若復戴爲本省長官,實令我三千萬浙人,無面目以見天下。且通電輸誠,僞命嘉獎,既誓死於獨夫,奚忠誠於民國。反側堪虞,粵事可鑑。宜速斥逐,勿俾貽禍。


  屈映光連接這種文件,真是不如意事,雜沓而來。可巧商會中請他赴宴,他正煩惱得很,遞筆寫了一條,回覆出去。商會中看他復條,頓時鬨堂大笑。看官!道是什麼笑話?他的條上寫着道:“本使向不吃飯,今天更不吃飯。”莫非是學張子房一向辟穀?這兩句傳作新聞,其實他也不致這樣茅塞,無非是提筆匆匆,不加檢點罷了。忠厚待人。是時浙省官紳,正組織參議會,共得二十六人,正會長舉定王文卿,副會長舉定張翹、莫永貞,四月十四日,在都督府開成立大會。屈映光乘機與商,託他代爲斡旋,正副會長等,乃請他正式獨立。屈尚沉吟未決,會接粵中來電,龍都督與粵西聯盟,居然主張北伐,聲討老袁。那時屈映光才放大了膽,將巡按使的名目,革除了去,竟自稱爲都督了。

  小子於浙事略行敘過,又要述及粵事。粵督龍濟光,自承認陸榮廷條件,本應逐條照行,偏顏啓漢聞風先遁,匿跡滬上。蔡乃煌又是濟光舊友,一時不忍下手。第一條先難履約。他只有虛聲北伐,自明真正獨立的態度。陸、樑因六大條件,無一履行,遂統兵進至肇慶,迫龍遵約。龍又束手無策,只得仍央懇張鳴峻,偕譚學衡同行,往見陸、樑。陸榮廷道:“堅白屢來調停,總算顧全友誼,但據我想來,粵督一席,子誠濟光字。已做不安穩,不如另易他人,請岑西林即岑春煊。來上臺罷。”張鳴岐道:“他事總可商量,惟欲他交卸粵督,總難如命。”袁不肯舍總統,龍亦不肯舍粵督,兩人心理又同。陸榮廷道:“子誠號令,已不能出廣州一步,難道許多民軍,肯歸他節制麼?”張鳴岐道:“粵中民軍,儘可受廣西節制,惟廣東都督,仍令子誠掛名,這事可行得麼?”梁啓超從旁笑着道:“這叫作兒戲都督,堅白兄果愛子誠,也不應叫他做個傀儡呢。”陸榮廷又道:“堅白,他既承認我六大條件,應該即行,否則惟力是視,也無庸再說了。”斬釘截鐵。張鳴岐告辭道:“且與子誠熟商,再行報命。”陸復顧譚學衡道:“海珠慘變,令弟遭難,君何不立索仇人,爲弟報冤?古人有言:‘兄弟之仇,不反兵而鬥’,難道此言未聞麼?”應該詰責。譚學衡無詞可答,只好唯唯退去。

  張、譚二人去後,陸榮廷即令莫榮新,率軍五千,進抵三水。三水離廣州不遠,警報連達省城,龍濟光知不能了,沒奈何與張鳴岐,同至肇慶,雙方再行協議,決定五款:(一)廣東暫留龍爲都督;(二)肇慶設立兩廣總司令部,舉岑春煊爲總司令;(三)處蔡乃煌死刑;(四)從速實行北伐;(五)各地民軍,自岑入粵,設法撫綏,並自三水劃清防界,以馬口爲鴻溝,西南以上,歸魏邦屏、李耀漢、陸蘭清防守,西南以下,歸龍分派巡船防守,彼此均不得逾越,免致衝突。陸、樑又齊聲道:“這五條協約,是即日就要履行的。我等爲親友關係,竭力爲君和解,你不要再事抵賴呢。”說得龍濟光滿面羞慚,沒奈何喏喏連聲,告別而去。一入省城,即與譚學衡密談數語,學衡會意,便調了軍士數百名,直至蔡乃煌寓所闖將進去。乃煌莫名其妙,尚與那新納的簉室,對飲談心,備極旖旎,猛見了譚學衡,知是不佳,急忙起身欲遁,哪經得譚學衡的武力,一把抓住,彷彿與老鷹攫雞相似。可憐這個蔡老頭兒,生平未嘗吃過這個王法,嚇得渾身亂顫,帶抖帶哭道:“這……這是爲着何事?”譚學衡也不與細說,一徑拖出門外,交與軍士,自己隨押出城,行至長堤,喝一聲道:“快將殺人造意犯,捆綁起來,送他到地獄中去。”蔡乃煌才知死在目前,當向譚學衡道:“我不犯什麼大罪,就是罪應處死,也要令我一見子誠,如何你得殺我?”問你何故設計殺人?譚學衡道:“你還說沒有大罪麼?往事不必論,就是現在海珠會議,你與顏啓漢等通謀,害死多人,我弟學夔,也死在你手,問你該死不該死呢?”乃煌不禁大哭道:“龍濟光賣友保身,譚學衡替弟復仇,總算我蔡乃煌晦氣,一古腦兒爲人受罪,我不想活了六七十歲,反在此地處死呢。”誰叫你做到這般?語尚未畢,已被軍士縛在柱上,一聲怪響,槍彈洞胸,蔡乃煌動了幾動,便一道魂靈,馳歸故鄉去了。堤上觀看的行人,統說是這個貪賊,應該槍斃,並沒有一個愛惜。驀地裏來了一位美人兒,行至乃煌身旁,總算哭了幾聲老頭兒,老殺坯,後經軍士說明,才曉得這個俏女郎,就是與乃煌對飲的美妾,還不過與乃煌做了半月夫妻。小子有詩詠乃煌道:

享盡榮華逞盡刁,長堤被縛淚瀟瀟。
貪夫一死人稱快,只有多情泣阿嬌。


  乃煌處死後,龍濟光即遵約北伐。欲知一切情形,容待下回分解。

本回以粵事爲主體,而浙事附之。蓋粵、浙先後獨立,屈之舉動,正以龍爲師,故時人有粵、浙二光之目。濟光、映光,似衣鉢之相傳,此作者之所以因粵及浙,連類並敘,非特爲時日之關係已也。且朱、屈爲故友,而屈負朱竊位,龍、蔡亦爲故友,而龍殺蔡求和。朱非不可逐,蔡非不可殺,但朱去而屈繼,蔡死而龍生,友道其尚堪問乎?要之假公濟私,見利忘義,系近代一般人心之污點。二光固有光矣,鑑於二光者,盍亦爲之反省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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