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錚名雖去職,實仍在段氏幕中,段仍信任不疑。看官道是何因?小子前敘孫、徐衝突時,徐曾責孫泄露機密,這也非憑空誣陷,最關重要的是中美實業借款一案。自中國、交通兩銀行,停止兌現後,商民怨聲載道,籲請籌款維持。孫乃立主兌現,請黎總統速籌良法。黎與段熟商,段因國庫如洗,只好從緩,偏黎已先入孫說,定要段設法籌款。看官!你想天下有幾個點石成金的呂祖師,毀家紓難的楚令尹?國家沒有的款,只好向外人商量,當由段總理委任財政總長陳錦濤,問各國乞貸。幸有美國資本團,願貸美金五百萬元,期限三年,利息六釐,每百元實收九一,以菸酒公賣稅爲抵押品,當由駐美華使,遵承中國財政總長委託全權的電報,代表政府,籤立合同,一面由陳錦濤至兩議院中,開祕密會議,要求通過。不料北京某報館,偏已探悉底細,將中美借款合同,登載出來。
看官!你道彼此借貸何故要守祕密呢?原來民國二年曾有英、法、德、俄、日五國銀行團與中國政府訂定草約,此後政治借款,應歸本團承借。應第二十四回。前時已惹起許多糾葛,此次向美國借款,恐五國嘖有煩言,所以慎守祕密。向外借款,還有許多顧忌,真正可憐。偏被報章揭出,無從隱飾,段、陳諸人,已疑由孫洪伊泄露機關,恐滋外議。果然不到兩天,英、法、俄、日四國銀行團提出抗議書質問財政部。經陳錦濤商諸段總理,據理答覆,略言:“此項借款,專供中國銀行準備兌現的用途,本無政治性質。且民國二年的契約乃中國政府與五國銀行團所締結,今只四國銀行團,系與德國分離的別一團體,敝政府不能承受抗議”云云。還虧德國久戰未和,尚有藉口之資。四國銀行團,尚未肯幹休,段總理已將所借美款,劃存中國銀行,作爲準備金,交通銀行,尚是向隅。惟與外人交涉,還須筆舌,越覺遷怨孫洪伊,自從孫免職離閣,纔出了胸中惡氣。徐樹錚是多年心腹,怎肯教他離開?這且慢表。
且說參衆兩院中,因草訂民國憲法,連日會議,彼是此非,免不得又生黨見。這是中國人特性。就中分作兩大派,一派叫作憲法研究會,一派叫作益友社。有幾個喜新厭故的人物擬加入主權、教育、國防神聖、省制、陸海軍各問題,已審議了好幾次,終因黨見不同未曾議決。至十二月八日又復開議,爲了省制大綱互起齟齬。直隸議員籍忠寅,主張守舊,湖北議員劉成禺,主張維新,彼此相持不下,竟互動手腳,就會議場中,打起架來。劉成禺一方面,人衆勢強,籍忠寅一方面,人少勢弱,強的原是逞威,弱的也不甘退步。起初還是拋墨盒,擲筆桿,文縐縐的舉動;後來罵得起勁,鬧得益兇,竟扭成一團,拳打足踢,好像不共戴天的樣兒。何苦乃爾?徒惹人笑。結果是籍忠寅、劉崇佑、陳光燾、張金鑑等,被毆受傷,害得皮破血流,痛不可耐,憤憤的出了會議場,做了一篇大文章,竟向總檢察廳提起公訴,一面請政府諮行議會,查明曲直,依法懲辦。
一事未了,一事又生,京城裏面有自稱公民孫熙澤等,發起憲法促成會,宣佈意見書,並通電各省,無非說:“兩院議員,會議多日,並無成效,徒聞滋鬧”等語。參議員聞這消息,因他毀損名譽,擾亂國憲,要求政府速即禁止。司法總長答稱,已令總檢察廳徹查,議員等猶有違言。只因陽曆歲闌十二月二十五日,又是雲南起義紀念日,曾經兩院議定,總統公佈,照例放假休息,懸旗宴賀。敘筆不漏。大家既要祝慶,又要賀年,閒暇中間,帶着幾分忙碌,自然把公事暫擱。轉眼間已是民國六年了,各省督軍省長及各特別區域都統等,於五年殘臘,聯名電告政府,由副總統兼江蘇督軍領銜,其文雲:
民國建元,於今五載,中經變故,起伏無端。國勢日危,民生日蹙,政務日以叢脞,已往之事,今不復道。自此次之國體再奠,天下望治更切,以爲元首恭己,總揆得人,議會重開,懲前毖後,必能立定國是,計日成功。乃半歲以來,事仍未理而爭益甚,近日浮言胥動,尤有不可終日之勢。國璋等守土待罪,憂惶無措,往返商榷,發爲危言,幸垂察之!我大總統謙德仁聞,中外所欽,固無人不愛戴,自繼任後,尤無日不廑如傷之懷,思出民於水火。然而功效不彰,實惠未至,雖有德意,無救倒懸。推原其故,在乎政務久不振。政務久不振,在乎信任之不專。前因道路傳聞,府院之間,頗生意見,旋經國璋電詢,奉大總統復示,謂:“虛己以聽,負責有人”,是我大總統亦既推心置人腹中矣。皇天后土,實聞此言,國璋等鹹爲國家慶。以我總理之清心沉毅,得此倚畀,當可一心一德,竟厥所施。今後政客更有飛短流長,爲府院間者,願我大總統我總理立予摒斥。國璋等聞見所及,亦當隨時參揭,以肅綱紀而佐明良。任賢勿貳,去邪勿疑,然後我大總統可責總理以實效,總理乃無可辭其責。有虛己之量,務見以誠,有負責之名,務徵其實,獻可替否,此國璋不敢不推誠爲我大總統告者也。自內閣更迭之說起,國璋等屢有函電,竭力擁護,一則慮繼任乏人,益生紛擾,陷於無政府;一則深信我總理之德量威望,若竟其用,必能爲國宣勞,收拾殘局,非徒空言擁護也。現在大總統既表虛己之誠,正總理勵精圖治之會,目下所急待施設者,軍政財政外交諸大端,皆宜早定計劃,循序實行。國璋等擁護中央,但求有令可奉,有教可承,事勢苟有可通,無不竭力奉宣,以舉統一之實。此大方針,非我總統不能定,閣員與總理共負責任,得此領袖,理宜協恭。近如中行兌現,實輕率急切,致陷窮境。前事之師,可爲鑑戒。閣員必有一貫之主張,取鈞衡於總理,勿以一部所主筦,或遷就乎閣員。閣員苟有苦衷,不妨開示,公是公非,當可主持。孰輕孰重,尤當量衡。國璋等赤心爲國,不恤乎他,此維持內閣之真意,不能不掬誠爲我總理告者也。國會爲國家立法機關,關係何等重大,舉凡一切動作,必惟法律是循,始足以饜衆望。此次兩院恢復之初,原出一時權宜之計,其時政潮鼎沸,國事動搖,但期復我法規,故未過存顧慮,國璋極冀憲法早定,議政得平,不鶩近功,不逞客氣,予政府以可行之策,爲國家立不敝之規,則此逾期再集絕而復續之國會,雖有未洽,天下之人,猶或共諒。不意開會以來,紛呶爭競,較勝於前,既無成績可言,更絕進行之望。近則侵越司法,干涉行政,複議之案,不依法定人數,擅行表決,於是國民信仰之心,爲之盡墜。謂前途殆已無所希冀,詬仇視之,不獨國會自失尊嚴,即國璋等前此之主張恢復者,亦將因是而獲戾。況《臨時約法》,於自由集會開會閉會一切,無所牽掣,要須善用之耳。苟或矜持意氣,專事凌越,則蓄意積憤,必有潰決之一日,甚且累及國家,國璋心實危之。我大總統我總理,至誠感人,望將此意爲兩院議員等切實警告,蓋必自立於守法之地,而後乃能立法,設循此不改,越法侵權,陷國家於危亡之地,竊恐天下之人,忍無可忍,決不能再爲曲諒矣。此國璋等對於國會之意見,不敢不掬誠入告者也。總之我總統能信任總理,然後總理方有負責之地。總理能秉持大政,然後國家方有轉危之機。國會能持大經,鞏固國基,則國存,國會乃有所附麗,否則非國璋等之所敢知,伏祈我大總統我總理兼察之。
看這等電文,原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國會中的議員,方在意氣相凌,怎肯和衷協議?就是段總理自信太深,也不免偏徇阿私,黨同伐異。黎總統遇事優容,段意尚厭未足。民國六年一月一日,即免浙江督軍兼省長呂公望本職,特任楊善德爲浙江督軍,齊耀珊爲浙江省長,這道命令,雖由黎總統頒發,暗中卻仍由段氏主張。楊善德素屬段系,段長陸軍部,極力援引,因得任鬆滬鎮守使,嗣復擢松江護軍使,倚若長城。適值浙江新任警察廳長傅其永,赴廳受事,各警察多半反對,致起風潮,甚至延及軍隊。督軍呂公望無術鎮馭,情願辭職,段遂薦善德爲浙江督軍,破浙人治浙的舊習。鬆滬護軍使一缺,遂由護軍副使盧永祥升任。盧亦段氏麾下的健將,浙人尚思抗楊,楊帶着北軍第四師,昂然南來,如入無人之境,一番大風潮,霎時平定,這真所謂兵威所及,如風偃草了。浙人無故逐呂,乃致段派乘間而入,木朽蛀生,非自取而何?
且說中美借款,由四國銀行團抗議,就中的主動力,乃是日本國。日本自歐戰發生後,極想趁這機會,擴張勢力,做一個亞洲大霸王,原是個好機會,無怪東人。每遇中國交涉格外留意,所以中美借款合同甫經訂定,即邀集英、法、俄三國,同來抗問。中政府亦知他來意,特令交通銀行出面,也向日本興業、朝鮮、臺灣三銀行,訂借日金五百萬元,仍說是準備兌現。三銀行卻也照允,當即簽定合同,利息七釐五分,三年爲限。英、法、俄何不抗議?外如吉長鐵路案,興亞實業借款案,廈門設立警察案,鄭家屯交涉案,種種發生,鬧得舌敝脣焦,終歸他得我失。一、吉長鐵路案,是由吉林至長春的鐵路,前清末年,曾與日人訂立借款自築的約章,至是日人獨要求改訂,將該路歸他代辦。交通部沒法拒絕,只好與他訂約,即以本路財產及收入,擔保借款限期四十年償清,路權已一半讓去了。二、五年九月間,財政、農商兩部,向日商興亞公司借款五百萬元,以安徽太平山,湖南水口山兩礦爲擔保,約三個月內交款。嗣經國會反對,原約擔保一層,不生效力,當由財政部另提擔保品,與日商開議。日商不肯照允,經財政部承認賠償,另給興亞公司洋三十萬元,方得改約。無端耗去三十萬元,可謂慷慨。且仍訂明兩山開礦時,如需借外款,該公司得有優先權。但此約的喪失,也不算少了。三、廈門系福建商埠,日人居然設立警察派出所,奪我行政權,疊經福建交涉員,向他交涉,終未撤退。及外交部照會日使,他卻答稱廈門設警,無非行使領事裁判權,與行政無涉,不得目爲違約。外交部接到覆文,以商埠居民,原歸外國領事裁判,無從辯駁,沒奈何延宕了事。四、至鄭家屯一案,齟齬多日,事緣中日軍警,互生衝突,日商吉本,受傷殞命,日本即自由增兵,要挾多端。外交部費盡心力,才得商定五類:(一)申斥第二十八師師長;(二)軍官依法處罰;(三)出示告諭軍人,禮遇日本僑民;(四)由奉天督軍表示歉忱;(五)給與日商卹金五百元。五款全體實行,日本始允將鄭家屯派添各兵撤回。這案自民國五年八月爲始,直至六年一月終旬,彼此和平解決,方保無事。中日交涉各案,稍有頭緒。那駐京德使辛慈,忽齎交一個通牒,內言德政府準於二月一日以後,採用海上封鎖政策。所有中立國輪船,不得在劃定禁制區域內,自由航行,否則一切危險,概不負責等語。外交部得了此牒,忙呈報總統、總理,爲這一事,大費周折,又惹起府院衝突的暗潮。中國宣告中立,已歷三年,彼時袁氏熱心帝制,無暇對外,所以守着旁觀態度。至黎氏繼任,又爲了內政問題,擾攘半年,也不遑顧及外事。但華工寄居外洋,往往受外人僱用,充當軍役,或在外國商輪辦事,一入戰線,動被德國潛艇,用炮擊沉,華人卻也死得不少。此次德國復欲封鎖海上,遍佈潛艇,依萬國公法上論將起來,德國實不應出此。美國曾向德國抗議數次,段總理乃亦欲仿行。黎總統秉性優柔,尚不欲與德構釁,經段總理再三慫恿,乃令外交部酌定覆文,向德抗議。略雲:
查貴國從前依潛航艇戰策,敝國人民生命,損害甚非淺鮮。茲復更行濫用,欲實行採用新潛艇戰策,危及敝國人民之生命財產,實屬蹂躪國際公法之本義。若承認此項通牒,其結果將使中立諸國間,及中立諸國與交戰諸國間之正當通商,悉被侵犯,而導專橫無道之主義於國際公法上。故敝國政府,關於二月一日宣言之新策,特對貴國政府提及嚴重之抗議。且爲尊重中立國之權利,維持兩國之親善關係,期望貴國政府,勿實行此新戰策。若事出望外,此抗議竟歸無效,使敝國不得已而斷絕兩國現存之外交關係,實屬可悲。然敝國政府之執此態度,全爲增進世界之和平,保持國際公法之權威起見,幸貴國熟審之!
公文去後,德國竟置諸不理,於是欲罷不能,只好再進一步,與德絕交。先由國務院中,特設外交委員會,除國務院全體及各部所派中立辦事員均列席外,再邀陸徵祥、夏詒霆、汪大燮、曹汝霖諸人,一同會議。巧值梁啓超到京,主張絕德,著有意見書,段亦邀他入會,取決行止。樑善口才,詳陳絕德與不絕德的利害,洋洋灑灑,頗動人聽,各會員多半贊成。散會後,段總理入告黎總統,黎始終持重,不肯驟允。段總理道:“前次抗議書中,已有抗議無效,斷絕國交的預言,他至今不復,若非決定絕交,豈不令他藐視麼?”此說甚是。黎總統遲疑半晌道:“且商諸副總統,何如?”未免迂拘。段總理道:“既如此說,當即發電,邀他到京面決爲是。”黎總統點首無言,段即退出,拍電邀馮,速即北來。是時與德宣戰諸協約國,聞中國有絕德消息,都來勸誘。且雲:“中國曾加入協約國,將來改正關稅,收回領事裁判權,緩付賠款諸問題,均可磋商。”因此段總理意愈堅決。各政黨復組織外交商榷會,國際協會外交後盾會等,討論大體。兩院議員,亦設一外交後援會,研究絕德問題。會馮副總統亦自寧到京與黎、段協商,大略以絕德爲是。黎總統頗有動意,偏總統府中的祕書長饒漢祥,勸黎維持中立,不可絕德。饒本黎總統心腹,黎很信任,遂不願與德絕交。三月四日,段總理進見總統,請電令駐協約國公使,向駐在國政府磋商與德絕交後條件。黎總統支吾道:“這……這事須經國會通過,方好舉行。”段總理道:“現尚非正式絕交,不過向各國探明意旨,何必定要國會同意呢?”黎總統默然不答,惱動了段總理,不別而行,竟馳向天津去了。小子有詩詠段氏道:
直道何曾不足彰?過剛畢竟露鋒芒。
一麾竟向津門去,盛氣凌人乃爾狂。
段既出京赴津,一面令人齎呈辭職書,害得黎總統又着急起來。但看官且不要心焦,容小子暫時收憩,待至下回再詳。
意氣二字,是極端壞處,看本回所敘,皆意氣之爲厲,鬧得內外不安,府院之衝突未已,而國會之黨爭起,國會之黨爭未休,而府院之衝突又生。國家公器也,乃挾私求逞,鬧成一團糟,抑何可笑?無論孰是孰非,即此齟齬之迭出,已非治平氣象,況對外怯而對內勇,其狀態更屬可鄙。家不和必敗,國不和必傾,讀此回,不禁爲民國前途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