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辛亥革命之時,國中人民,激於情感,但除種族之障礙,未計政治之進行,倉促之中,創立共和國體,於國情之適否,不及三思。一議既倡,莫敢非難,深識之士,雖明知隱患方長,而不得委曲附從,以免一時危亡之禍,故清室遜位,民國創始,絕續之際,以至臨時政府正式政府遞嬗之交,國家所歷之危險,人民所感之困苦,舉國上下,皆能言之,長此不國,禍將無已。近者南美中美二洲共和各國,如巴西、阿根廷、祕魯、智利、猶魯衛、芬尼什拉等,莫不始於黨爭,終成戰禍。葡萄牙近改共和,亦釀大亂,其最擾者,莫如墨西哥,自爹亞士遜位之後,干戈迄無寧歲,各黨黨魁,擁兵互競,勝則據土,敗則焚城,劫掠屠戮,無所不至,卒至五總統並立,陷國家於無政府之慘象。我國亦東方新造之共和國,以彼例我,豈非前車之鑑乎?美國者,世界共和之先達也,美人之大政治學者古德諾博士,即言世界國體,君主實較民主爲優,而中國則尤不能不用君主國體,此義非獨古博士言之也,各國明達之士,論者已多,而古博士以共和國民,而論共和政治之得失,自爲深切明着,乃亦謂中美情殊,不可強爲移植。彼外人軫念吾國者,且不惜大聲疾呼,以爲吾民忠告,而吾國人士,乃反委心任運,不思爲根本解決之謀,甚或明知國勢之危,而以一身譭譽利害所關,瞻顧徘徊,憚於發議,將愛國之謂何?國民義務之謂何?我等身爲中國人,民國之存亡,即爲身家之生死,豈忍苟安默視,坐待其亡?用特糾集同志,組成此會,以籌一國之治安。將於國勢之前途,及共和之利害,各攄所見,以盡切磋之義,並以貢獻於國民。國中遠識之士,鑑其愚誠,惠然肯來,共相商榷,中國幸甚。發起人楊度、孫毓筠、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
附籌安會章程
第一條 本會以發揮學理,商榷政論,以供國民之研究爲宗旨。
第二條 願充本會會員者,須具入會願書,由本會會員四人以上之介紹,理事長之認可。
第三條 本會置理事六人,由發起人暫任,並互推理事長一人,副理事長一人。
第四條 本會置名譽理事若干人,參議若干人,由理事長推任。
第五條 本會置幹事若干人,由理事推任之,其事務之分配,隨時酌定。
事務所暫設北京石駙馬大街。
宣言書及章程,統已備齊,當即推楊度爲理事長,孫毓筠爲副,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四人爲理事,就在預定地點,設立事務所,新開場面,懸起一塊招牌,就是“籌安會”三大字。京內人民,還是莫名其妙,看那籌安會招牌,只道國中果然出了偉人,能把這風雨飄搖的民國,籌劃的安安穩穩,倒也是千載一時的盛遇。後來看到宣言書,才識會中宗旨,要想改革國體,把袁大總統舁上臺去,做一個革命大皇帝,於是一傳十,十傳百,統說這個籌安會,是產出皇帝的私窠子,將來是兇是吉,尚難分曉。正在疑義未定的時候,那京中已是警吏如林,不准他街談巷議,稍一漏言,便牽入警局,請他坐在拘留所中,多則幾十天,少亦三五天,小百姓營業要緊,自然不敢多言,免滋禍祟。想袁氏應曰,餘能弭謗矣,乃不敢言。有一班癡心妄想的人物,紛紛入會,都想做點投機事業,希圖後來富貴。還有京內的新聞紙,什麼《民視報》,什麼《亞細亞報》,統爲籌安會鼓吹,煌煌大字,逐日照登。隔了幾日,忽由《順天時報》中,載出一篇賀振雄上肅政廳呈文,略雲:
爲擾亂國政,亡滅中華,流毒蒼生,貽禍元首,懇請肅政廳長代呈大總統,嚴拿正法,以救滅亡而謝天下事。竊聞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奸奴誤國,人得而誅,我古神州四千餘載,君主相傳,干戈擾攘,萬民塗炭,四海瘡痍,稽披歷史,至爲寒心。自唐、虞揖讓,天下謳歌,暨湯、武徵誅,人民殺伐,國無寧歲,民無安時。七雄相併,五霸競爭,秦吞六國,漢約三章,王莽出,光武興,曹操稱雄,司馬逞智,南北六朝,樑、唐五代,陳後主,隋煬帝,武則天,安祿山,宋太祖,元世宗,明朱氏,清覺羅,各代君主,而今安在?惟留禍害,傳染中華。自古愚人,相爭相奪,稱帝稱王,因一時昏迷不悟,徒博眼前虛榮,而遺子孫實禍,誠可憐而可哀也。在昔閉關時代,相爭相奪,猶是一家,今則環海交通,羣雄眈視,一召滅亡,萬劫難復。叔寶餘無心肝,何至於此?吾民國共和創造,未及五載,而沙場血漬,腥臭猶聞,人民痛苦,呻吟未已,我大總統手創共和,力任艱鉅,四年以來,宵衣旰食,劍寢履皇,維持國政,整理軍務,削平內亂,親睦外交,不知耗多少心血,費幾許精神,始克臻此治理。現方籌備國會,規定法院,整飭吏治,澄肅官方,惟日孜孜,不遺餘力,民生國計,漸有秩序,四年之間,國是已經大定。內外官吏,誠能以國家爲前提,輔弼鴻猷,綏厥中土,國力日見其發展,國基日見其鞏固。而謂吾中國不適於共和,不能不用君主政體,真狗彘不食之語也。吾敢一言以告我同胞曰:有吾神聖文武之袁大總統,首任一期,規模即已大備,若得連任,國政即可完全,不十年間,我中華民國共和程度,必能駕先進之歐美,稱雄地球。況我大總統高瞻遠矚,碩劃偉謀,既剷除四千餘載專制之淫威,開創東亞共和之新國,不獨人民頌禱馨香,銅像巍峨,即世界各國,亦莫不欽仰其威信。何物妖魔,竟敢於青天白日之下,露尾現形,利祿薰心,熒惑衆聽,嘗試天下,貽笑友邦。窺若輩之倒行逆施,是直欲陷吾元首於不仁不義之中,非聖非賢之類,蹈拿破崙傾覆共和,追崇帝制之故轍,貽路易十六專制魔王流血國內之慘狀,其用心之巧,藏毒之深,喻之賣國野賊,白狼梟匪,其計尤奸,其罪尤大。嗚呼!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妖孽者誰?即發起籌安會之楊度、孫毓筠、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諸賊也。振雄生長中華,傷心大局,明知若輩毒勢瀰漫,言出禍至,竊恐覆巢之下,終無完卵,與其爲亡國之奴,曷若作共和之鬼,故敢以頭顱相誓,腦血相濺,懇請肅政廳長,代呈我大總統,立飭軍政執法處,嚴拿楊度一干禍國賊等,明正典刑,以正國是,以救滅亡,以謝天下人民,以釋友邦疑義。元首幸甚!國民幸甚!謹上。
越宿,又有一篇李誨上檢察廳呈文,亦登載《順天時報》,但見上面錄着:
爲叛逆昭彰,搖動國本,懇準按法懲治,以弭大患事。竊維武漢首義,全國鼎沸,我大總統不忍生靈塗炭,出肩艱鉅,不數月間,清室退位,以統治權授之我大總統,組織政府,定爲共和國體。人心之傾向,於以大定,南北統一,當時我大總統就職宣言,曾經鄭重聲明,不使帝制復活。迨正式政府成立,世界友邦,遂次第承認。
民國三年五月公佈中華民國約法,我大總統又謂謹當率我百職有司,恪守勿渝。三年十一月,宋育仁等倡爲復辟之謬說,我大總統又經根據約法,嚴切申誡。國體奠定,既已炳若日星,薄海人民,方幸有所託命,雖內憂外患,尚未消弭,而我大總統雄才大略,碩劃宏謀,期以十年,何患我國家不足比肩法、美?乃國賊孫毓筠、楊度、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等,組織籌安會,其發詞中,以共和國體,不適於吾國民情,歷引中美南美諸邦,以共和釀亂之故,指爲前鑑,主張變更國體,昌言無忌,似此謬種流傳,亂黨必將乘機煽動,勢必危及國家,萬一強鄰伺隙,利用亂黨之擾亂,坐收漁人之利,而禍何堪設想。當國體既定之後,忽倡此等狂瞽之說,是自求擾亂,與暴徒甘心破壞,結果無殊。雖自詡忠愛,實爲倡亂之媒,其罪豈容輕恕?贛、寧之亂,雖爲暴民專制之徵,而我大總統命將出師,期月之內,一律肅清。迄今暴徒斂跡,政治悉循軌道,此豈中南美諸邦之所可企及?安得以此顛破共和。夫國體原無絕對的美惡,恆視時勢爲轉移,吾國今後國體,果當何若,固不能謂其永無變更。但一日在共和國體之下,即應恪守約法,不能倡言君主,反對共和,以全國家之綱紀。且共和國家以多數之國民組織而成,即迫於時勢之需要,有改弦更張之日,則國體之選擇,當然由代表民意之機關,以大多數人民心理之所向決之。事勢之所至,自然而然,決非少數妄人,所能輕議。今大總統德望冠於當世,內受國會之推戴,外受列強之承認,削平內亂,鞏固國交,凡所以對內對外,不敢稍避險阻者,無非欲保全國家。今輕議變更國體,萬一清室之中,或有一二無知之徒,內連亂黨,外結強鄰,乘機主張復辟,陷我大總統於至困難之地位,而國家亦將隨之傾覆,該國賊等雖萬死不足以蔽其辜。伏查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申令有云,“民主共和,載在約法,邪詞惑衆,厥有常刑。嗣後如有造作讕言,著書立說,及開會集議以紊亂國憲者,即照內亂罪從嚴懲辦,以固國本而遏亂萌。”明令具在,凡行政司法各機關,允宜一體遵守。今楊度、孫毓筠等,倡導邪說,紊亂國憲,未經呈報內務部覈准,公然在石駙馬大街,設立籌安會事務所,傳佈種種印刷物,實屬弁髦法紀,罪不容誅。檢察廳代表國家,有擁護法權懲治奸邪之責,若竟置若罔聞,則法令等於虛設,法之不存,國何以立?誨凜匹夫有責之義,心所謂危,不敢安於緘默,用特據實告發,泣懇遵照民國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申令,立將楊度、孫毓筠等按照內亂罪,從嚴懲治,以弭大患。國民幸甚!民國幸甚!
看官,你道這賀振雄、李誨兩人,是何等出身?原來兩人都籍隸湖南,賀振雄曾加入革命,頗有文名,至是留寓都門,不得一官,因此鬱憤得很,特借這籌安會,暢罵一番,借發牢騷。李誨是李燮和族弟,與燮和志趣,不甚相合,所以也上書彈劾,居然有大義滅親的意思。兩人先後進呈,眼巴巴的望着消息,且各抄錄數份,分送各報館。哪知《民視報》《亞細亞報》中,非但不登載原文,反各列一條時評,冷嘲熱諷,譏誚他不識時務,迂謬可笑。確是迂儒,確是謬論。只有《順天時報》,照文登錄,一字不遺。想是掛外國招牌。過了一日,籌安會的門首,竟站着許多警兵,荷槍鵠立,盤查出入,似替那會中朋友,竭力保護。賀振雄無權無力,只好悶坐寓中,長吁短嘆。獨李誨是曾任湖南省議員,且因他族兄列居顯要,平時與京中大老,頗相往來,於是覆上書內務部道:
孫毓筠等倡導邪說,紊亂國憲,公然在石駙馬大街,設立籌安會事務所,如其遵照集會結社律,已經呈報大部,似此顯違約法,背叛民國之國體,貴部萬無覈准之理,如其未經呈報貴部覈准,竟行設立,藐視法律,亦即藐視貴部,二者無論誰屬,貴部均應立予封禁,交法庭懲治。頃過籌安會門首,見有警兵鵠立,盤查出入,以私人之會所,而有國家之公役,爲之服務,亦屬異聞。若云爲稽察而設,則貴部既已明知,乃竟置若罔聞,實難辭無視法令之責。去歲宋育仁倡議復辟,經貴部遞解回籍,交地方官察看。以此例彼,情罪更重,若故爲寬縱,何以服人?何以爲國?爲此急不擇言,冒昧上呈。
這呈文送入內務部,好幾天不得音信,依然似石沉大海一般,惟聞總檢察廳長羅文幹,卻掛冠去職,挈領眷屬,出京回籍去了。潔身遠引,吾愛之重之。原來羅文幹身任廳長,平時頗守公奉法,備着廉勤,及聞籌安會設立,已罵楊度等爲誤國賊,有心訐發。可巧李誨的呈文,又復遞入,他讀一句,嘆一語,至讀完以後,竟憤激的了不得,到司法部中,去謁司法總長章宗祥,略敘數語,便將李誨原呈奉閱。章宗祥披覽後,忽爾皺眉,忽爾搖首,到了看畢,向羅文乾冷笑道:“這等文字,睬他什麼?”羅文幹聽了此語,不禁還問道:“總長以籌安會爲正當麼?”章宗祥道:“國家只恐不安,能籌安了,豈不是我輩幸福?”羅文幹越忍耐不住,又道:“他是鼓吹帝制的。”章宗祥道:“我與你同任司法,老實對你說,你我只自盡職務罷了。昨日內務總長朱桂莘,朱啓鈐字桂莘。也曾說李誨多事,把他呈文撕毀。羅兄,你想這事可辦麼?”李誨呈內務部文,就章宗祥口中敘明。說得羅文乾啞口無言,遲了半晌,方答出一個“是”字。隨即告辭歸寓,躊躇了一夜,竟於翌晨起牀,繕就一封因病告假書,着人送至辦公處,一面收拾行囊,整備啓行。等到乞假邀準,遂帶着眷屬數人,夤夜出京,飄然自去。小子有詩讚道:
舉世昏昏我獨醒,出都從此避羶腥。
試看一棹南歸日,猶見清風送客亭。
羅廳長去後,在京各官,有無變動情形,且至下回再敘。
讀賀振雄呈文,令人一快,讀李誨呈文,令人愉快。賀呈在指斥籌安會,罵得淋漓酣暢,令楊度等無以自容,足爲趨炎附勢者戒。李呈則引證袁氏申令,陽斥籌安會,隱攻袁總統,非特楊度等聞而知愧,即老袁聞之,亦當憶念前言,不敢自悖。然而楊度等之厚顏如故,袁總統之厚顏亦如故,即達官顯宦,俱置若罔聞,幾不識廉恥爲何事。於此得一羅廳長,能皭然不滓,引身自去,較諸彭澤辭官,尤爲高潔。斯世中有斯人,安得不極力表揚,爲吾國民作一榜樣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