墊款爲借款之一部分,撥付墊款三百萬,又爲墊款中之一部分,既非正式借款,即不應有此條件。無如該團以撥付墊款,既已逼迫,倫敦會議,又未解決,深恐我得款後,或有翻悔,故於我急於撥款之際,要求載入七條於信函之後,當因南北籌餉,勢等燃眉,本總理總長迫於時勢,不得不循照舊例,兩方先用信函簽字撥款,所撥之三百萬兩,不過墊款之一部分,爲暫時之騰挪,且信函草章,並無鎊價折扣利息抵押之規定,不能即謂爲合同,故於簽字以前,未及提出交議,還希原諒!此復。
參議員接此覆文,仍有違言,大致以此項條件,雖系草章,就是將來商訂正式合同的根據,若非預先研究,終成後患;乃復提出請願書,要求總統提出草合同,正式交議。袁總統允准,遂將草合同齎交參議院,諮請議決。議員會議三日,各懷黨見,沒甚結果。唐總理熊總長再出席宣言,略謂:“墊款條件,參議院未曾通過,倫敦會議,亦無覆信,雖尚有磋商的機會,惟外人能否讓步,實無把握。貴院能先對大綱,表示同意,再行指出應改條文,本總理等必當盡力磋商,務期有濟。“各議員一律拍掌,表示贊成。於是共同討論,絮議了好多時,方由議長宣佈意見,謂:“墊款一節,既屬目前要需,不能不表示同意。但所開草合同七條,如所訂覈計員查對,及稅務司監視,有損國權,應由政府與銀行團,再行磋商,挽回一分是一分,不必拘定某條某句,使政府有伸縮餘地,當不致萬分爲難了。”唐、熊兩人,巴不得參議院中,有此一語,遂將彼此爲國的套語,敷衍數句,即行去訖。
過了數天,由江南一方面,來了兩角文書,一角是達總統府,一角是交參議院,內稱:“墊款章程,不但監督財政,直是監督軍隊,萬不可行,應即責令熊總長取消草約,一面發行不兌換券,權救眉急,並實行國民捐,組織國民銀行,作爲後盾”等語。書末署名,乃是南京留守黃興。接連是江西、四川等省,均通電反對。袁總統置諸度外,參議院也作旁觀,只有這位熊鳳凰,剛剛湊着這個時候,不是被人咒罵,就是惹人譏評。做財政總長的趣味,應該嘗些。他憤無可泄,也擬了一個電稿,拍致各省道:
希齡受職,正值借款談判激烈,外人要求請派外國武官監督撤兵,會同華官點名發餉,並於財政部內選派覈算員,監督財政,改良收支,兩次爭論,幾致決裂,經屢次駁議,武官一節,乃作罷論,然支發款項,各銀行尚須信證,議由中政府委派稅司經理。至覈算員,則議於部外設一經理墊款覈算處,財政部與該團各派一人,並聲明只能及於墊款所指之用途,至十月墊款支盡後,即將覈算處裁撤,此等勉強辦法,實出於萬不得已,今雖撥款三百萬兩,稍救燃眉,然所約七款大綱,並非正式合同,公等如能於數月內設法籌足,或以省款接濟,或以國民捐擔任,以爲後盾,使每月七百萬之軍餉,有恃無恐,即可將銀行團墊款借款,一概謝絕,是正希齡之所日夕期之也。希即答覆!
各省長官,接到熊總長這般電詰,都變作反舌無聲,就是大名鼎鼎的黃留守,也變不出這麼多銀子,前時所擬方法,統能說不能行,要他從實際上做來,簡直是毫無效果,因此也無可答覆,同做了仗馬寒蟬。近時人物,大都如此,所以無一足恃。熊總長覆上書辭職,經袁總統竭力慰留,始不果行。再與銀行團磋議,商請取消覈計員,及稅司監視權,銀行團代表,以墊款期限,只有數月,且俟倫敦會議後,如何解決,再行酌改云云。看官聽着!這倫敦會議的緣起,系是四國銀行團,借英京倫敦爲會議場,研究中國大借款辦法,及日、俄加入問題,小子於前回中,曾說日俄銀行,出來調解,他的本旨,並非是惠愛我國,但因地球上面,第一等強國,要算英、法、俄、美、日、德六大邦,英、法、美、德既集銀行團,日、俄不應落後,所以與四國團交涉,也要一併加入。強中更有強中手。四國團不便力阻,只得函問中政府,願否日、俄加入。中政府有何能力,敢阻日、俄,況是請他來的幫手,當然是答一“可”字。哪知俄人別有用意,以爲此項借款,不能在蒙古、滿洲使用,自己方可加入。明明視滿、蒙爲外府。日本亦欲除開滿洲,與俄人異意同詞。各存私意。四國團當然不允,且聲言:“此次借款,發行公債,應由本國銀行承當,英爲匯豐銀行,法爲匯理銀行,德爲德華銀行,美爲花旗銀行,此外的四國銀行,及四國以外的銀行,均不得干預。”這項提議,與日、俄大有妨礙,日、俄雖加入銀行團,發行債票,仍須借重四國指定的銀行,與未加入何異,因此拒絕不允,會議幾要決裂了。法國代表,從中調停,要想做和事佬,慫恿五國銀行團代表,由倫敦移至巴黎,巴黎爲法國京都,當由法代表主席。法代表亦自張勢力。磋商月餘,俄國公債票得在俄比銀行發行,日本公債票得在日法銀行發行。至日、俄提出的滿、蒙問題,雖未公認,卻另有一種條件訂就,系是六國銀行團中,有一國提出異議,即可止款不借,此條明明爲日、俄留一餘地,若對於中國,須受六銀行監督,須用鹽稅抵押。
彼此議定,正要照會中國,適中政府致書銀行團,再請墊款三百萬兩,否則勢不及待,另籌他款,幸勿見怪。銀行團見此公文,大家疑爲強硬,恐有他國運動,即忙復書承認,即日支給。也受了中國的賺,但得握債權,總佔便宜。中政府復得墊款。及捱過了好幾天,六國銀行團,遂相約至外交部,與外交總長陸徵祥晤談,報告銀行團成立。越日,又與陸、熊兩總長開議借款情形。陸總長已探悉巴黎會議,所定條件,厲害得很,遂與熊總長密商,只願小借款,不願大借款,熊總長很是贊成,當下見了銀行團代表,便慨然道:“承貴銀行團厚意,願借鉅款,助我建設,但敝國政府,因債款已多,不敢再借巨項,但願仿照現在墊款辦法,每月墊付六百萬兩,自六月起,至十月止,仍照前約辦理便了。”看官!你想六國銀行團,爲了中國大借款,費盡脣舌,無數週折,才得議妥,誰料中國竟這般拒絕,反白費了兩月心思,這班碧眼虯髯的大人物,哪肯從此罷休,便齊聲答道:“貴政府既不願再借鉅款,索性連墊款也不必了。索性連六百萬墊款,也還了我罷。”陸、熊兩總長也自以爲妙計,那外人的手段,卻來得更辣。陸總長忙答辯道:“並非敝國定不願借,但貴銀行團所定條件,敝國的人民,決不承認,國民不承認,我輩也無可如何,只好請求墊款,另作計劃罷了。”銀行團代表,見語不投機,各負氣而去。陸、熊兩總長以交涉無效,擬與唐總理商議一切。唐總理已因病請假,好幾日未得會敘,兩人遂各乘馬車,徑至唐總理寓所。名刺方入,那閽人竟出來擋駕,且道:“總理往天津養病去了。”去得突兀。兩人不禁詫異,便問道:“何日動身,爲何並不見公文?”閽人只答稱去了兩日,餘事一概未知,兩人方怏怏回來。
看官!你道這唐總理如何赴津,當時京中人士,統說是總理失蹤,究竟他是因病赴津呢?還是另有他事?小子得諸傳聞,唐總理的病,乃是心病,並不是什麼寒熱,什麼虛癆。原來唐總理的本旨,以中國既行內閣制,所有國家重政,應歸國務員擔負責任,因此遇着大事,必邀同國務員議定,稱爲國務會議。偏偏各部總長意見不同,從唐總理就職後,開了好幾次國務會議,內務總長趙秉鈞,未見到會,就是陸海軍總長,雖然列席,也與唐總理未合,只有教育總長蔡元培、司法總長王寵惠、農林總長宋教仁,與唐總理俱列同盟會,意氣還算相投。又有工商次長王正廷,因陳其美未肯到京,署理總長,也與唐不相反對。交通總長施肇基,與唐有姻戚關係,自然是水乳交融。此外如外交總長陸徵祥,是一個超然派,無論如何,總是中立。財政總長熊希齡是別一黨派,異視同盟會,爲了借款問題,亦嘗與唐總理齟齬,恐非全爲黨見。唐總理已是不安,而且總統府中的祕書員、顧問員,每有議論,經總統承認後,又必須由總理承認,方得施行,否則無效,那時這班祕書老爺,顧問先生,都說總統無用,全然是唐總理的傀儡。看官!試想這野心勃勃的袁項城,豈肯長此忍耐,受制於人?況前此總理一職,有意屬唐,無非因唐爲老友,足資臂助,乃既爲總理,偏以背道分馳,與自己不相聯屬,遂疑他爲傾心革黨,陰懷猜忌。其實唐本袁系,不過爲責任內閣起見,未肯阿諛從事,有時與老袁敘談,輒抗爭座上,不爲少屈。老袁左右,每見唐至,往往私相告語道:“今日唐總理,又來欺侮我總統麼?”後來斷送老袁的生命,也是若輩釀成。
一夕,唐謁老袁,兩下里爭論起來,老袁不覺勃然道:“我已老了,少川,你來做總統,可好麼?”唐本粵人,字少川,老袁以小字呼唐,雖系老友習慣,然此時已皆以總統總理相呼,驟呼唐字,明明是滿腹怒意,藉此少泄,語意尤不堪入耳,氣得唐總理瞠目結舌,踉蹌趨出,乘車回寓。冤冤相湊,距總統府約數百步,忽遇衛隊數十人,擁護一高車駟馬的大員,吆喝而來。唐車趨避稍遲,那衛隊已怒目揚威,舉槍大呼道:“快走!快走!不要惱了老子。”唐不待說畢,忙呼車伕讓避。至大員已過,便問車伕道:“他是何人?”車伕道:“他是大總統的拱衛軍總司令段大人。”唐總理笑道:“是段芝貴麼?我還道是前清的攝政王。”牢騷之至。既而回至寓中,不由的自嘆道:“一個軍司令,有這麼威風,我等身爲文吏,尚想與統率海陸軍的大總統,計較長短,正是不知分量了。我明日即行辭職,還是歸老田間罷。”樂得見幾。繼又暗忖道:“我友王芝祥,將要到京,來做直隸都督,他一到任,我的心事已了,便決計走罷。”
原來北通州人王芝祥,曾爲廣西藩司,廣西獨立,芝祥爲桂軍總司令,率兵北伐。及到南京,南北已經統一,唐紹儀南下組閣,舊友重逢,歡然道故,自不消說。直隸代表谷鍾秀等,時在南京,願舉芝祥爲本省都督,浼唐入白袁總統。唐返京,即與老袁談及,袁已面許,乃電促芝祥入京。唐總理正待他到來,所以有此轉念。過了數日,芝祥已在江南,遣還桂軍,入京候命。唐總理與王見面,自然入詢老袁,請即任王督直,發表命令。哪知袁總統遞示電文,乃是直隸五路軍界,反對王芝祥,不令督直。又是老袁作怪。唐總理微哂道:“總統意下如何?”袁總統皺眉道:“軍界反對,如何是好;我擬另行委任便了。”唐總理道:“軍人干涉政治,非民國幸福。”老袁默然不答。唐總理立即辭出,到了次日,即由總統府發出委任狀,要唐總理副署蓋印。唐總理取過一瞧,繫命王芝祥仍返南京,遣散各路軍隊,不由的憤憤道:“老袁欺人太甚,既召他進京,又令他南返,不但失信芝祥,並且失信直人,這等亂命,我尚可副署麼?”言已,即將委任狀卻還,不肯副署。嗣聞老袁竟直交王芝祥,芝祥即往示唐總理。唐總理益憤懣道:“君主立憲國,所發命令,尚須內閣副署,我國號稱共和,仍可由總統自主麼?我既不配副署,我在此做什麼?”芝祥去後,即匆匆收拾行囊,待至黎明,竟出乘京津火車,徑赴津門去了。小子有詩詠唐總理道:
辭官容易做官難,失職何如謝職安。
雙足脫開名利鎖,津門且任我盤桓。
唐總理赴津後,如何結果,且看下回說明。
本回敘述墊款,爲下文善後大借款張本。外款非不可借,但今日借債,明日借債,徒爲一班武夫所壟斷,滿貯囊橐,逍遙自在,鐵血之光,化作金錢之氣,徒令全國人民,迭增擔負。讀史至此,轉嘆革命偉人,日言造福,不意其造禍至於如此也。袁總統心目中,且以依賴外債爲得計,意謂外債一成,衆難悉解,受謗者他人,而受益者一己,方將盡以英鎊、美元、馬克、佛郎爲資料,買收武夫歡心,擁護個人權力,亦知上下爭利,不奪不饜乎?唐總理就職,未及百日,即與老袁未協,飄然徑去,唐猶可爲自好士,然一番奔走,徒爲袁總統作一傀儡,唐其未免自悔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