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前陸軍次長徐樹錚,爲段氏暗中設法,奔走南北,僕僕道途。看官道爲何因?原來他先至蚌埠,與安徽督軍倪嗣沖,晤商機密。嗣衝方竭力助段,對着小徐的謀劃,很表贊成,小徐既邀得一個幫手,還嫌未足,再向東北出山海關,竟去聯絡奉天張作霖。張作霖字雨亭,系遼陽人,向系綠林豪客,投入清故督張錫鑾麾下,歷年捕盜,積功至師長,袁氏欲引爲羽翼,特擢爲奉天督軍。他本獨立塞外,自張一幟,與馮、段不生關係,無甚好惡。小徐以爲東南健將,莫如老倪,東北健將,莫如老張,能將兩健將融成一片,爲段幫忙,還怕什麼馮河間?計策誠佳。於是間關跋涉,趨往奉天,憑着那三寸舌,說動那張雨帥。張本豪健絕俗,勇敢有爲,不論誰曲誰直,但教片辭合意,臭味相投,便即慨然許諾,願爲護符;且留小徐在幕府中,參決軍務,貫徹軍謀。
會安徽督軍倪嗣沖,邀同山東督軍張懷芝等,共至天津,與直隸督軍曹錕,會議時局,恢復段氏政策,對着西南,仍用武力解決。懷芝前爲北洋武備學生,原是北洋系中一分子,與段祺瑞素來莫逆,且平時最嫉國民黨,當然欲蕩平西南,爲段後盾。且曹錕鎮守直隸,曾與長江三督軍,即李純、陳光遠、王佔元。聯名通電,主張停戰。見前回。此次倪、張兩督至津,距前時電請停戰的日期,不過旬月,爲什麼反覆無常,忽然主和,忽然主戰呢?就中也有一段情由,當時清室元老徐世昌,久駐天津,各軍閥素相契重,遇有大策大疑,必向徐氏諮詢。曹錕駐節天津,更與徐氏常相往來,情誼款洽。徐聞馮、段齟齬,政局未定,免不得從旁扼腕。一夕,與曹錕會敘,密語錕道:“芝泉祺瑞字。原太覺自信,華甫國璋字。亦不應陰嗾範、王,倒戈失湘,兩人並皆失策,不知將鬧到如何地步,方能結束呢?”曹錕無詞可答,只應了一個“是”字。徐世昌復掀髯笑道:“君等若迎若拒,不爲馮、段兩人調和政見,恐從此以後,北洋團體,越致分裂,眼見是民黨得勢,將乘隙篡入了。”錕不禁失色道:“這也可慮,公意以爲何如?”世昌復進逼一句道:“君爲北洋弁冕,若聽令北洋團體,四分五裂,君亦不能辭責呢!”徐也是爲段幫忙。錕隨口應聲道:“得公指教,錕似夢初醒了。”兩人一笑而別。
嗣是錕變易初心,背了長江三督軍的盟約,又欲聯段,可巧倪、張兩督,前來相邀,樂得敲着順風鑼,翕然同聲。倪、張兩督,復致書張作霖,請求同意。作霖正與小徐靜待機緣,一經得書,立即答覆,無不如命。吉林督軍孟恩遠,黑龍江督軍鮑貴卿,本奉張作霖爲領袖,作霖願加入天津會議,孟、鮑自無異言,亦皆參入。再加山西督軍閻錫山,陝西督軍陳樹藩,河南督軍趙倜,福建督軍李厚基,浙江督軍楊善德,上海護軍使盧永祥,及蘇、皖、魯、豫四省剿匪督辦張敬堯等,均系段氏支派,各遣代表至天津,共同會議。就是熱河、察哈爾、綏遠三區,也各派代表來,到津列席。濟濟羣英,會集一堂,曹錕爲東道主,與倪、張兩督表明意見,無非是“併力平南,反對和議”八字。各代表聯袂入會,早已稟承各主帥命令,與結同盟,曹錕等一聲倡起,各代表等齊聲附和,接連是劈劈拍拍的手掌聲,陸續相應。當下議決開戰,誓絕調停,且分派同盟各省出師數目,由曹錕、張懷芝、倪嗣沖首先認定,次由各代表一一承認,復繕就一篇呈文,要求中央明令徵南,然後散席。當時有人嘲諷曹錕,說他大人虎變,因他夙領虎威軍,又善變動,所以引援古典,贈他一個佳號。其實那時將帥,原與牆頭草相似,忽東忽西,沒有定向呢。言不必信,也是大人行徑。
惟馮總統本欲主和,竭力籠絡南方,偏偏事不從心,迭遭衝突。石星川等擅謀自主,還是下級軍官的瞎鬧,無甚關礙;最惱人的是南倪北張,無端牽動諸軍閥,會議天津,聯名請戰,明知箇中主動,仍由老段授意,欲將他來呈批駁,又恐倪、張等與己翻臉,又似前黎總統在任時,紛紛宣告獨立,與中央脫離關係,轉害得不可收拾。左思右想,無術自全,不得不邀入國務總理王士珍,商決國是。王士珍全是暮氣,不肯擔任一些肩仔,遇着艱險時候,但知犧牲官職,浩然思歸,所以敘議多時,並沒有什麼救急的良方,只有自稱老朽,不堪勝任,情願將國務總理及陸軍總長的兼銜,讓與賢能。自知幹不下去,尚能犧牲祿位,還算自好之士。馮總統付諸一嘆,俟士珍退出後,又與幾個心腹人商量,大家說是段派勢力,尚難驟削,壓制過急,反恐生變,不如再請老段出山,畀他一個閒散位置,稍平彼憤,免得種種作梗,牽制中央。馮總統又復爲難起來,暗思段非常人可比,除國務總理外,還有何職可授?如或授他別職,段亦斷不肯受,反致弄巧成拙,越覺不佳。乃再經數人討論,畢竟人多智衆,想出一個新名目,叫作參戰督辦。參戰是對外國立名,不是對着本國的南軍,從前與德、奧宣戰,全是段氏一人主張,此次叫他參入協約國,督辦戰務,也是一個無上的頭銜;且與段氏本意不悖,當不至有推讓情形。商議既定,因特派員至津門,先與段氏說明原委。段先辭後受,願當此任。獨言下表明微意,乃是:“做了參戰督辦,總須陸軍總長聯合,方可調度一切,若彼此不協,如何督率,如何辦理”云云。這番言論,明是不悅王士珍,要他離開陸軍總長的位置,然後受命登臺。特派員依言復報,再由馮總統着人詢段,段又謂請總統自酌。
可巧合肥嫡派段芝貴,自助段覆張後,但博了一個勳位,未列要職,在京閒居,他是有名的揣摩能手,雅善逢迎,不但與段祺瑞有關鄉誼,情好密切,就是馮國璋入任總統,府中亦常見有段芝貴名刺,往來周旋。馮、段交惡,芝貴又曾爲調停,只因雙方各尚意氣,不能從旁調洽,所以中止。此次馮意中忽想着了他,乃召入與商,並有委任陸軍總長的表示。芝貴喜出望外,就自願邀段入都,即日啓行,往謁老段,見面時談及馮意,段亦當然心慰,即與芝貴同車至京,復入見馮總統。兩人雖未能盡去夙嫌,表面上似尚歡洽,再加段芝貴在旁湊趣,便各喜笑顏開,盡歡而散。越日,即有參戰督辦的特任,及陸軍總長的改任,一併頒發。惟國務總理一職,仍歸屬王士珍,不過免去陸軍總長兼銜罷了。王聘老可以去矣,何必爲此贅旒?段既入京,仍然堅持一平南政策,不肯少改。卻是個硬頭子。段芝貴原是皖派,不能不與表同情。兩下里朝夕敘談,無非商議平南事宜,擬派曹錕爲第一軍總司令,張懷芝爲第二軍總司令,統兵入湘。當由參陸辦公處,密電二督,趕先部署,剋期出發。於是主戰宣戰的聲浪,復傳達中外,時有所聞。獨馮總統尚未肯下令,不是說軍餉無着,就是說陽曆已將殘年,容俟開年辦理。段派亦無可如何,只好展緩兵期,俟至開正以後,再行催逼。光陰易過,轉眼間已是民國七年了,歲陽肇始,總有一番俗例,彼此拜賀,忙碌數天。各機關統休假一星期,停止辦公。至假期已過,又有許多隔年案件,須要辦清,一日過一日,又是二十多天,主戰派迫不及待,躍躍欲試,遂競向總統府質問,請馮總統即日發兵。偏府中發出二十五日的佈告,尚飭各省保境安民,共維大局。頓時主戰派大譁,才閱一宵,馮總統帶着衛隊百名,突出正陽門外,乘着專車,竟往天津去了。段祺瑞等俱未預聞,就是各部總長,亦有一半兒在睡夢中,不知他爲着何事,匆匆啓行?但由國務院頒發一諭,通電中外道:
奉大總統諭:近年以來,軍事屢興,災患疊告,士卒暴露於外,商民流離失業,本大總統衋焉心傷,不敢寧處,茲於本月二十六日,親往各處檢閱軍隊,以振士氣。車行所至,視民疾苦,數日以內,即可還京。所有京外各官署日行文電,仍呈由國務院照常辦理。其機要軍情,電呈行次核辦,並分報所管部長處接洽。凡百有位,其各靖共乃職,慎重將事,毋怠毋忽等因!特此轉達。
奇哉!怪哉!是何主因,乃有此舉?事前毫無表白,直至登程以後,方令國務院傳達略情,難道總統出巡,不宜明目張膽,只好作此鬼鬼祟祟的舉動麼?句中有刺。當時中外人士,紛紛推測,各執一詞,直到後來馮氏還京,方知他潛自出京,卻有一種特別政策,如國務院代達論調,不過粉飾耳目,自衒美名,其實他何曾勞民?何曾閱兵呢?原來段主戰,馮主和,主戰是謀武力統一,主和是謀和平統一,似乎段好黷武,馮尚懷仁,實際上乃馮、段兩派,互相抵抗,段要主戰,馮定要主和,馮要主和,段越要主戰,武夫得志,管什麼海內蒼生,但教折倒反對派,便算是揚眉吐氣,予智自雄。怎奈兩派勢力,相持不下,段派去而復來,氣焰膨脹,馮不得不虛與周旋,且又想出別法,欲去羈縻段派,合直、皖兩係爲一氣,使他共衛自身,鞏固權位,然後好不致受制,免得許多防備。就使段派不肯爲所羈勒,也不如借出巡爲名,親赴長江流域,與李、陳、王三督軍面商良法,抵制段派,可以維持勢力。爲此兩種計策,急欲一行,又恐風聲一泄,老段必來阻撓,所以除二三心腹外,俱未通知,竟出人不意,乘車南下。想法亦奇,但強中更有強中手,奈何?
一月二十六日啓行,當晚即至天津,會晤那虎變將軍曹錕,談了半夜的機密。曹錕雖已與段派聯絡,合謀宣戰,但究竟是個直系,對馮未免留情,他的主張,是欲要主和,必先主戰,能將湘省收復,使南軍稍憚聲威,方可再申和議,馮也點頭稱善。不愧爲虎變將軍。就在天津督署中借寓一宵。越宿起牀,食過早膳,復與曹錕申定密約,爲後文徵湘伏案。便即啓程再往濟南。他想山東督軍張懷芝,與倪嗣沖互爲黨援,不如直趨蚌埠,說服嗣衝,不怕懷芝不爲我用,所以濟南未曾下車,竟直抵徐州,轉赴蚌埠。
火車原甚快便,但尚不如電報的迅速,自從馮氏出都,段祺瑞詫爲怪事,料知馮必有隱情,便即電達張、倪兩督,叫他阻住馮蹤,不使他再行南下。這叫狼防虎,虎防狼。張懷芝得電後,忙派員至車站竚候,適馮已至濟南,不肯停車,竟爾過去,獨倪嗣沖接到段電,距馮至蚌埠尚有數小時,他好從容佈置,帶着衛兵,赴車站迎接老馮。待至火車到站,由馮下車相見,倪即指揮衛隊,擁馮入署。彼此寒暄未畢,倪嗣沖即掀髯笑語道:“總統爲何微行至此?”馮總統道:“我也並不是微行,無非因公等爲國宣勞,軍隊亦服役有年,所以特來慰問呢。”嗣衝道:“總統出巡,理應預先佈告,爲何內外各員,多未聞知。想總統必有高見,敢請明示。”馮答道:“我若預示出巡,沿途必多供張,反多煩擾,故不如潛行爲是。”嗣衝冷笑道:“總統軫念民瘼,原是仁至義盡,但突然出京,反駭聽聞,倘中途遇有不測,豈非大誤?”馮總統道:“這且不必說了。惟我在京都,聞見有限,究竟各省軍隊,是否可用?若再如傅良佐輩貽誤戎機,豈不是多添笑話麼?”嗣衝作色道:“總統也不要徒咎良佐,試想王、範兩人,何故倒戈?又復平白地讓去長沙,兩相比較,王、範罪惡,且過良佐,爲什麼不革職治罪呢?”馮總統被他一詰,好似寒天吃煨姜,熱辣辣的引上臉來,勉強按定了神,再與他論及和戰利害。嗣衝道:“南方猖獗至此,怎可再與言和?今日只有一戰罷。”馮總統還想虛詞籠絡,偏倪堅執己意,隨你口吐蓮花,始終不肯承受。
既而山東督軍張懷芝,四省剿匪督辦張敬堯,亦皆到來,想是由嗣衝邀來。兩人論調,與倪嗣沖一致從同,累得馮總統無詞可答,即欲辭行,再往江南。倘嗣衝阻住道:“總統何必親往,但教致一電信,叫李秀山來此會議,便好了。”秀山即李純字。馮至此也覺沒法,只好由倪拍電,去召李純,隔了一宿,來了一個李純的代表,蒞席會議。李秀山卻也乖巧,故不願親至。看官!你想一代表有何能力?只得隨衆同聲。倪嗣沖且拍案道:“欲要與南方謀和,除非將總統位置,讓與了他,若總統不欲去位,只有主戰一法,主戰必須仍用段合肥。如段合肥出爲總理,軍心一致,西南自可蕩平,何論湘省?否則嗣衝願犧牲身命,與南方一決雌雄。”說至此,聲色俱厲,張懷芝、張敬堯兩人,更鼓掌不已。馮總統乃隨口敷衍道:“諸君同心,戰必有功,我就回京下令罷。”倪嗣沖也不再挽留,便送馮上車。張懷芝偕馮同至濟南,中途告別。馮總統乘興而來,敗興而返,自回北京去了。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
欲知馮總統回京後,如何舉動,且看下回再表。
觀當時之軍閥家,好似博弈一般,列席之時,見甲順手,則與甲合股,而與乙爲仇,見乙順手,又與乙合股,而與甲爲仇,不論曲直,但爭利益,虎變將軍,即其明證也。馮河間欲併合甲乙兩派,盡爲己用,談何容易。甲自甲,乙自乙,彼此立於反對地位,就使暫時允洽,亦必決裂而後已。況如蚌埠之跋扈將軍乎?潛行出京,索然而返,馮亦自悔多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