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既畢,一住數日,段乃偕豫督趙倜,由漢口啓行,乘着兵輪,沿江東下。到了九江,會晤江西督軍陳光遠,又談了許多兵機,光遠也沒有什麼對付,只敷衍了一兩天。段再由九江至江寧,與江蘇督軍李純,安徽督軍倪嗣沖,上海護軍使盧永祥,敘談半日。倪與段心心相印,何庸多囑。盧亦段派中的一分子,當然惟命是從。李純是馮氏心腹,到此亦虛與周旋,未嘗抗議。段即北旋,與趙倜乘車至豫,倜下車自去,段順道回京,不復他往。
看官可知段氏南下,無非欲固結軍閥,指揮大計,一心一力,與南軍決一最後的勝負,大有不平南軍,不肯罷休的意思。既已回京,即日夕籌劃軍餉,怎奈司農仰屋,無術點金,不得已只好告貸鄰邦,飲鴆止渴。東鄰日本,素懷大志,專用老氏欲取姑與的政策,慷慨解囊,貸助中國。徐樹錚等又爲段氏劃策,總教南北統一,區區借款,自可取償諸百姓身上,無足深憂。就中尚有交通部長曹汝霖,乃是親日派首領,與小徐爲刎頸交,他卻一口擔承,願爲乞貸東鄰的媒介。看官欲知他生平履歷,及所以親日的原因,待小子約略敘來。
曹繫上海人氏,前清時遊學東洋,肄業日本帝國大學,與日人日夕交遊,免不得習俗移人,腦筋裏面常含着東瀛色採,其時前司法總長章宗祥,段氏第一次組閣時,章曾爲司法總長。亦在日本留學,與曹最相契合。清貝子載振,奉命出洋,考察法政,道經日本,曹、章極誠歡迎,載振嘗面許道:“爾二人學成歸國,有我在內,不怕不騰達飛黃,願努力自愛!”二人聞言,非常感謝。已而曹先畢業歸來,赴京運動,得受清相奕劻、那桐等知遇,廁職部僚。或謂他曾暗囑閨中人,結歡那桐,因得通顯,這語出自謠傳,未可盡信。但不到數年,即由外務部額外司員,超任至右侍郎,可見他是個做官能手,幹祿專家。中日間島交涉,嘗由曹出爲調停,雖得將間島索還,終把安奉安東至奉天。巡警權,吉長吉林至長春。鐵路權,讓給日本,人言嘖嘖,已說他爲虎作倀,討好東鄰。革命以後,復迎合袁項城,得蒙信任,所有五月九日的密約,二十一條的酷律,曹亦預謀。五·九條約,俱見前文。不料段氏三番組閣,那曹汝霖又得兩長交通部,處段門下,簡直與段氏子弟相似,往來甚密,事必與商。他見段氏籌備軍餉,急需鉅款,遂出向日商中華匯業銀行,貸洋二千萬元,約款上不便說明充餉,但說是擴充西北電信,及修理舊有電臺,與添設無線電的應用,議定利息八釐,償還期計五個月,即將舊設電信收入金,作爲擔保,並預許將來關係電信事業,或需借款,該銀行得有優先權。兩下認定,彼此簽約,段總理又得了二千萬金,好酌量挪移,暫充軍費了。
只是電信收入,前已作爲丹、法兩國的借款擔保品,乃此番一物兩押,豈不是失信外人?於是駐京丹麥公使,及法蘭西公使,查悉情形,即提出抗議,並投照會,質問中國政府。政府不能不分別答覆,但言:“電信收入金,除抵償丹、法兩國外,饒有餘裕,況現在是短期借款,五閱月即當還清,更與兩國原約,不相牴觸”等語。總有抵完的日子。兩公使接到覆文,見所言尚屬有理,乃暫作罷議,且待他至五個月後,是否中日踐約,再作計較。惟段氏得了借款二千萬元,究不能全數移作軍費,只好隨時酌撥,接濟各軍。偏各路軍電,紛紛索餉,第一路軍總司令曹錕,催索尤迫,比討債還要厲害,今朝撥去若干,尚嫌不足,明朝撥去若干,仍雲未敷。有限金錢,填不滿無窮欲壑,段總理無可如何,只得再要曹總長費心,續向日本政府借款二千萬元。日政府問作何用?曹汝霖設詞答覆,謂:“將建築順濟鐵路,所以需款。”順濟鐵路,是由直隸前順德府,至山東前濟南府的路線,前已勘定,無資築造,故久成爲懸案。曹遂藉此立說,不管他踐言與否,且貸了二千萬元,救濟眉急,徐作後圖。惟日政府的貸與條約,格外苛嚴,不比那日商匯業銀行,尚是貿易性質,但顧普通利息,不致例外苛求。曹汝霖要想借款,不能不暗吃大虧。商議了好幾日,才得雙方訂約,年息七釐,實收只有八七扣,還要分四期交付,就以該路爲抵押品,折扣雖巨,經手人總有好處。段總理也明知契約過苛,受損不少,但除此沒有他法,一聽汝霖所爲。曹總長借債功勞,又好從優錄敘了。
無如籌餉人員,辦得十分吃力,前敵軍官,卻不肯十分起勁。自從長沙克復以後,曹錕、張敬堯等,俱按兵不動,變成一不和不戰的局面。段總理致書催促,曹錕動以餉絀爲辭,未幾即引兵北歸,坐索餉需。段總理方思詰責,不意馮總統反下一特命,加任曹錕爲四川、廣東、湖南、江西四省經略使,使鎮保定,相機進止,惹得段總理氣憤填胸,入問馮總統。馮卻振振有詞,謂:“川、粵、湘、贛四省,叛黨未靖,因特任曹錕爲經略,俾專責成。古人說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意正要他感激思奮、掃清南方呢!”段總理也無詞可駁,憤然退出。從此馮、段兩人的惡感,日積日深了。
看官閱此,應記得曹錕前言,原擬收復湘省,再申和議,見九十一回中。南下攻湘,外似爲段氏幫忙,內仍爲馮氏效命。既將長沙收復,是已得了湖南省會,後事但付張敬堯處置,自己樂得北返,安閒過日了。馮河間喜他踐約,因擢他爲四省經略,看似仍爲平南起見,實叫他坐鎮保定,擁衛京畿。獨段總理奔走指揮,還道是元首受制,三軍聽命,得能借款有着,餉源不絕,總可廓清南服,如願以償,誰知又墮入馮河間的計中,叫他如何不怒?如何不惱?但段氏素性堅忍,終不肯爲些須拂意,變易初心。暗想兩廣巡閱使龍濟光,現在瓊州,可扼粵背,福建督軍李厚基,與粵毗連,可掎粵右,南軍以粵省爲尾閭,能將粵東佔住,滇、桂等省,自無能爲力。所以前此登臺,已早致電龍、李,囑令出兵,此次重複電促,允撥巨餉,託令攻粵,不再遲延。再令署浙江督軍楊善德,發兵助閩,合力攻粵。
龍濟光本與南軍有嫌,袁氏失敗,龍被攆逐,寓居瓊州,段祺瑞執政,授龍爲礦務督辦,龍素乏礦學,如何辦礦,況僻處瓊崖,更難任事。至南北交訌,龍在南海特樹一幟,依附段氏,斷絕南軍交通,段因撤去兩廣巡閱使陸榮廷職銜,轉給濟光。但濟光部下,統皆疲兵羸卒,不能耐戰,濟光雖志在助段,終嫌力不從心,嗣因段氏一再催促,沒奈何帶領舊部,渡過瓊州海峽,往攻陽江。陽江駐守的粵軍,驀見龍軍攻入,未免慌張失措,倉促抵敵,各無固志,更兼寡不抵衆,情現勢絀,沒奈何棄去陽江,各自逃生。濟光得入陽江城,又命司令李嘉白,分略高、雷二州境內。粵軍方四處分防,一時不能召集,控御龍軍,所以龍軍得東衝西突,侵擾粵邊。旋由粵軍司令李烈鈞,引衆堵截,麾下都是銳卒,驍勇善戰,非龍軍所能與敵。龍軍司令李嘉白,連戰連敗,逃得不知去向。或謂已被李軍捕去,虛實未明。嗣經龍濟光自往抵敵,至雷州境內,與李烈鈞鏖戰兩次,畢竟李軍厲害,龍軍敗衄。濟光尚抵死不退,竟爲所圍。
龍軍勢成孤立,並沒有什麼外援,眼見是受困垓心,無從脫險。濟光也焦急萬狀,苦守數日,尚望閩、浙聯軍,攻入粵境,或可牽掣李烈鈞,使他分兵往堵。偏偏閩督李厚基,也是個庸碌無能的人物,部下皆淮、徐人,爲厚基故鄉子弟,但知剽掠,不守紀律。厚基雖然附段,滿口主戰,但平時無甚機謀,調度又未合法,徒借主戰二字爲口頭禪,反致南軍嫉視,預先動手。虛者輒犯此病。閩軍尚未入粵,粵軍先已入閩,閩右泉、汀、漳三州屬邑,多遭蹂躪,經厚基發兵出御,多敗少勝,不得已致書浙江,大聲呼救。幸虧浙江派兵赴援,纔將粵軍驅出,保全境土。厚基尚欲進攻,粵軍亦未肯甘休,兩下里各添將士,再行角逐,汀、潮交界,彼來此往,激戰多日。潮州本是粵屬,汀州乃雖閩屬,粵軍守潮攻汀,與閩、浙聯軍相持,閩、浙聯軍,攻潮甚烈,粵軍兀自守住,那汀州一方面,卻被粵軍侵入,又失去了好幾縣。累得閩、浙兩軍,奔走不遑,哪裏能越境西行,去救龍王。袁氏欲爲帝時,曾封龍濟光爲郡王。老龍陷入涸轍,展不出什麼伎倆,沒奈何硬着頭皮,激厲親卒數千人,冒險突圍,總算天不絕命,得鑽出一條生路,向南急奔。餘衆尚有數千,留駐雷州,叫他苦守待援,自己馳向廣州灣,檢點隨兵,或死或逃,只剩了千餘人。
惟廣州灣在雷州南面,地瀕南海,前清光緒二十四年間,被法人據作租借地,地方政治,全歸法人主持。龍軍如欲過境,必須先向法領事假道,待他允准,方可通過。當下備了文書,諮商法領事。法領事還算有情,允他假道,惟應照國際公法通例,外人入境,不能攜帶武裝,須將軍械先行繳出,然後放行。龍濟光進退兩難,只得俯首依令,囑咐部下,悉數繳械,由法領事查明屬實,乃許通過。蛟龍失水遭蝦戲。龍軍雖得生路,奔還瓊州,但欲捲土重來,再出攻粵,實已乏此能力。濟光無法可施,因欲親自入京,向段總理面議軍情,請他撥兵給械;爲恢復計,乃將所有殘軍,交弟裕光管領,守着瓊崖,自乘海道輪船,徑往北京去了。
濟光一走,雷州所留的孤軍,鎮日待援,杳無影響。粵軍極力圍攻,叫他如何支持?終落得援盡力竭,出降粵軍。粵軍遂逾海進攻瓊州。龍裕光方安排守備,鼓衆效力,哪知瓊州警衛軍第三十七營營長楊錦堂,忽然反變,竟對龍裕光宣告獨立,且與粵軍聯絡,引敵入境,先據瓊東樂會縣城,繼佔万寧、陵水各縣,並分攻文昌、定安,直逼瓊山。龍裕光雖盡力抵拒,怎奈粵軍勢大,實難招架,瓊州只一孤島,守兵又屬寥寥,五日失一縣,十日失兩縣,能經得幾多失陷?乃兄濟光,北去無音,地角天涯,望援不至,老龍的巢穴,要從此覆沒了。蝦兵蟹將已皆離散,龍王如何得安?
究竟龍濟光赴京乞援,難道段總理坐視不救,竟聽他巢穴仳離,欲歸無路麼?說來亦有許多難處。段總理只有一身,既要做國務總理,又要做參戰督辦,對內對外,日無暇晷,濟光入京相見,非不當面許援,但瓊崖是在極南,距北京路逾萬里,鞭長莫及,一時如何達到?並且曹錕回京以後,前敵將士,統已觀望不前。湘省扼長江中堅,比瓊州加倍緊要,省會雖然收復,湘南一帶,尚多南軍蹤跡,無人肯出去掃除,何況區區瓊崖。所以濟光一再催逼,段總理只好逐日敷衍,等到延宕日久,難以爲情,乃檄令山東督軍張懷芝,爲援粵總司令,剋日出發。懷芝自長沙已下,曹錕返京,也引兵退還山東,仍守督軍本任,待至援粵總司令的任命,自京發表,免不得要部署將士,運集兵械,方好起程,臨行時已是陽曆六月下旬了。
當時參戰督辦事務處,又有一種軍事協定條件,爲中日兩國雙方密訂,內有密約十二條,中國政府並不宣示,就是日本政府,亦守祕密。約文上載有中日兩國,均不公佈,按照軍事上祕密事項辦理等語,偏日本新聞紙上,漏泄內容,公然將此項條件,揭載出來。於是北京大學校學生,與高等師範學校,工業專門學校,法政專門學校諸學生,全體至總統府中,請願廢約,並求宣佈條文,俾衆共知。馮總統無可推諉,乃令學生舉出代表,始準傳見,當面與他解釋,謂此係對外條約,並非對內事件。衆學生方纔無言,散歸各校。旋由天津、上海、福州各處學生,亦各聯結團體,謁見地方長官,請求代向政府,力爭廢約。正是:
屢向東鄰求臂助,應教內部起疑猜。
究竟密約中有何關係,俟至下回發表。
外債有可借者,有不可借者。所借之債,用於實業上之經營,則將來可收巨效,足以償人而有餘,此則固尚可借也。若無後來之收入,但顧目前之急需,是與飲鴆止渴,漏脯救飢,亦何以異?一利百害,如何可借?況段合肥之借外債,全爲平南起見,南方未必可平,而債臺百級,何物清償?徒受債權之壓迫,增國民之擔負,是豈真不可已乎?可已不已,而親日派之曹汝霖,適承其乏,謂爲虎倀,誰曰不宜?龍濟光本非段系,乃以仇視民黨之故,迫而赴段,高雷敗績,瓊崖孤危,數年巢穴,覆於一旦,龍王龍王,其亦事後知悔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