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演義第六十二回 侍宴乞封兩姨爭寵 輕裝觀劇萬目評花

  卻說滇、黔兩軍,聯絡北伐,黔軍司令官戴戡,由遵義直趨重慶,駐師鬆坎,並遣第一團長王文華,第三團長吳噦鸞,分攻湘境,牽制袁軍。滇軍總司令蔡鍔,自威寧通道畢節,直達永寧。永寧爲川南要塞,系四川第二師長劉存厚駐守地,劉原駐瀘州,四川將軍陳宦,聞劉有暗通滇軍消息,特調駐永寧,至滇軍一到,劉果棄了永寧,退至納溪;途次接蔡鍔來書,勸他即日起義,一同討袁,他遂自稱護國軍四川總司令,通電各省,聲明獨立情狀,略雲:

袁氏不遵約章,悖戾民彝,昔當鼎革之時,即欲擁兵肆逞,同人本天下爲公,乃概付以治權,冀其出精白不貳之忱,宏茲國脈。何圖掌國以來,言夫內政,則征斂如此,言夫外交,則敗辱如彼。任官吏輒引其所暱,選總統竟臨之以兵;甚至立法權攬爲己有,暗殺案實主其謀,妨功害能,殄民敗國,綜其暴戾,罄竹難書。同人懼搖國本,猶復沉吟不發,冀補救於將來,乃彼獨夫天奪其魄,恣亂日厲,竟敢假民意以推翻共和,揮黨徒而謀興帝制。蠅營狗苟,上下若狂,勸進之電,出於宮闈,選舉之場,設於軍府,勢威利誘,無醜不陳,中外騰譏,羣情憤激,卒召強鄰之干涉,將陷民命於淪胥。凡有血氣之倫,莫不仰天興嘆,滇黔首義,一檄遙傳,薄海同欽,景從恐後。存厚不敏,外審大勢,內問良知,痛此危亡,中心欲裂。爰整其旅,環甲出征,聯合滇黔,揮旗北伐,誓擬盟成白馬,重整五色之旗,行看痛飲黃龍,一掃羣兇之焰。公等或爲望重當時之俊彥,或系首造民憲之元勳,同領師幹,身關治亂。豈於此日,遂負初心,寧以爵賞之羈,盡入奸雄之彀?嗚呼!揮戈討逆,事不同於鬩牆,撥亂扶危,義實系乎救國。倘袁氏能及時徒竄,還我共和,則本府當卷此旌旗,不爲已甚,皇天后土,實式憑之。


  是時防滬司令馮玉祥,正進援敘州,滬城空虛,劉存厚遂乘隙攻瀘,會玉祥自敘州敗還,竟率師截擊,玉祥遁去,部兵多半投降。適值蔡鍔部下,第二梯團支隊長董鴻勳,亦率隊到來,兩軍會合,併力攻滬,一夕即下,於是川南一帶,也入護國軍範圍了。這是陳宦速變之力。

  袁世凱本擬於陰曆元旦,即陽曆二月三日。或陰曆正月初四日,實行登極,陰曆正月初三日立春,當時有大地回春,萬象更新之義,故諏吉於初四日。偏是西南警報,絡繹傳來,又害得躊躇莫決,暗地愁煩,每日除閱視公文外,就與幾位候補妃嬪,圍坐宮中,小飲解悶。各位美人兒,還道他從容尋樂,定由諸事順手,可以指日登極,所有候補妃嬪的資格,當然好正式冊封,不過同輩中共有十數人,將來沐封時,總不免有一二三等階級,階級一定,反致高下懸殊,令人不平,因此大家一喜一憂,各自盼望榮封,免落人後,洪、週二姨,愈加着急。無非恃寵。某夕,洪姨見老袁微醉,含着三分喜色,便乘間進言道:“陛下封賞羣僚,凡各省將軍巡按使,沐有五等勳爵,首列公侯,次爲子男,如妾等入侍巾櫛,亦已有年,獨未得仰邀封典,徒令向隅。古人說的帝澤如春,還求陛下矜察!”老袁笑道:“各省將軍巡按使,統是外人,不得不先行加封,免他怨望,你等是一家人,何必這般性急,待我登極後,冊封未遲。”周姨向袁一笑道:“陛下此言,總不免厚外薄內呢。”一唱一和,總是二人起頭。老袁也笑道:“你等要我加封,何妨自擬封號。”周姨道:“冊封妃嬪,系何等大事,我等婦人女子,怎能自擬封號?就使擬議起來,得蒙陛下恩准,也不啻自封一般。試問各省將軍巡按使,所有公侯伯子男榮典,還是陛下所定,還是他自行擬就,奏請陛下照封呢?若是他擬就請封,便似漢朝的韓信,請封假齊王的故事了,恐陛下未必照準,他亦未敢如此。所以妾等想沐榮封,總須陛下頒賜名位,方爲正當辦法。”老袁又笑道:“女蘇秦又引經據典,前來辯論了。”女蘇秦三字,迴應前回。周姨答道:“妾據理辯論,並非爲個人爭此虛榮,實爲全體姊妹行正名定分哩。陛下果憐妾等相隨多年,俯如所請,姊妹們都盡沐隆恩,怎止妾一人被澤呢?”假公濟私,娓娓動聽。老袁道:“要我加封,卻也不難,但須有兩種分別。”周姨問兩種分別的理由,老袁捻着微髭道:“有生子與不生子的分別,如已生子,應照母以子貴的古例,加封爲妃,若未曾生子,只好封作貴人罷了。”周姨聽到此語,忽然變色,蛾眉漸蹙,蝤領低垂,一雙俏眼中,幾乎要流出淚珠兒來。洪姨瞧着,已料她未曾生子,所以變喜爲愁,現出許多委屈的樣子,當即代作調人道:“方今時代,與往古不同,陛下亦須變通辦理。妾意封妃問題,應以隨侍陛下的年數爲定,年份較淺,名位或稍示等差,生子不生子,似不必拘泥呢。”語至此,忽有兩人起座道:“妾等入府,不過兩三年,但牀上的呱呱小兒何莫非陛下一塊肉?若使如洪姨太的議論,似於理上說不過去,還請陛下三思!”皇帝尚未曾做得,牀頭人已爭論不休。洪姨視之,乃是十四、十五兩姨,十五姨本是洪姨侄女,見第六十回。她竟也來爭寵,不禁惱動洪姨,竟呼她小名道:“翠媛,你好休了!你得隨侍陛下,還虧我一人作成,今日幸蒙上寵,便想將我抹煞,與我爭論起來,就是你的血塊兒,哼哼,我也不必明說了。”翠媛此時也變羞成怒,反脣相譏道:“誰不知你是紅姨太,不過你侍陛下,我也侍陛下,沒有什麼紅白的分別。你得封妃,難道我不得封妃嗎?並且我的兒子,不是陛下生的,是哪個生的?”前時原是姑侄,此時已是平等,應該大家同封。香姨即十四姨。亦從旁插嘴道:“俗語說得好,有福同享,洪姨也樂得大度,何必損人利己哩。”洪姨聞言,竟將嘴脣皮一抿,向她冷笑道:“你今日尚得在此侍宴,總算是我的大度,否則連宮門外面,也輪你不着站立了。”又是一段隱語。老袁聽雙方爭執,越說越不成話兒,急忙出言攔阻道:“你等休得相爭,我自有處置,一經登極,便當正式冊封,不致無端分級,你等且放心罷!”大家方纔無言,仍舊團坐陪宴。

  看官!你道十四、十五兩姨,究竟有何祕史,令洪姨作爲話柄呢?相傳香姨自婢女當選,平日侍奉老袁,曲盡殷勤,但老夫少婦,感及枯揚,總不免惹人議論。香姨又起居未謹,嘗與某衛士攀談,事經洪姨察悉,密稟老袁,老袁疑信參半,託詞戒備深宮,飭侍衛夤夜巡查。不到數日,果見某衛士蟄伏宮外,立刻鳴槍,將他擊僕,捆縛起來,一面稟報老袁。老袁說是匪黨唆使,即命槍斃,並擬斥逐香姨,洪姨又代她緩頰,阿香才得保全,未幾即生一子,得寵如故。至若翠媛入侍,也由洪姨介紹,洪姨本欲增一心腹,厚己勢力,不防翠媛暗懷妒意,竟與乃姑奪寵,那洪姨懊恨不及,竟想得一策,囑使婢僕捏造蜚言,只說翠媛誘通皇嗣,將有聚麀的嫌疑。這話傳入袁耳,遂誡諸子不許擅入,並且密詰翠媛,翠媛自誓無他。後來翠媛生子,狀類老袁,老袁才得放心。洪姨媒孽侄女,猶且如此,安知香姨之事,不由洪姨撮弄。然老袁納妾甚多,恐亦難免作元緒公。這是洪憲宮闈中的軼聞,小子有聞必錄,所以敘入略跡,證明洪姨的話柄。究竟是實是虛,小子不敢臆斷,且俟他日有暇,往問白頭老宮人便了,話體敘煩。

  且說憶秦樓周氏,自傷無嗣,始終鬱鬱不樂。老袁見她玉容慘淡,淚眼模糊,轉不禁憐惜起來,撤宴以後,即攜住她的玉手,同赴寢室。袁氏平日,向有幾口煙癖。每吃煙時,必至洪、周兩姨房中,領略那福壽膏滋味。周姨既隨老袁入房,當然取出煙具,給他過癮,老袁一面吃煙,一面向周姨道:“你也太多心了,我未曾正式冊封,不過預先擬議,姑作此論,他日實行,自當妥行定奪,斷不使你受屈的。”周姨悽然道:“妾已想定主意,情願滕妾終身,無論什麼妃嬪,什麼貴人,妾一概不敢領賜了。”妒意如繪。說着時,眼波兒又紅了一圈。老袁忙勸慰道:“你的福命很佳,憶自我得你後不久即出山任事,被選總統,可見你命實旺夫,安知日後不生貴子?常言道:‘後來居上’,似你的福命,恐不止一妃嬪呢。”向愛妾拍馬,總算善處宮闈。周姨瞅了老袁一眼。佯作笑容道:“這是妾平日夢中,也未敢妄想哩。今日陛下登基,乞封爲妃,尚不可得,他日上有皇后,下有儲君,恐不免去作人彘,還有什麼僥倖?”說到此句,喉中又哽噎起來,幾乎說不成詞。老袁道:“你休擔憂,我總不許人欺你,就是我冊封諸姨,也不使你居人下;想你到此間,執掌內部書札,勤勞得很,即就此勞績論來,也理應晉封,倘得天賜麟兒,那更是可慶可賀了。”周姨聞此,仍默不一言。老袁已吸畢福壽膏,自覺精神驟增,腦力充足,拈着須想了一會,便語周姨道:“你且去磨墨展毫,待我手定幾條內規,傳與後人,你等便好安心了。”周姨奉命照行,當請老袁入座,遞過紙筆。老袁即信手疾書,但見上面寫着,“內訓大綱”四大字,繼即另行分條,逐項寫下雲:

第一條 母后不得佐治嗣帝,垂簾聽政。


第二條 生前嚴禁冊立儲貳,且廢除立嫡立長成例,但擇諸皇子中有才德者,使承大統。如欲傳某子,先書某名,藏諸金匱石室中,封固嚴密,俟其升遐後,由顧命大臣於太廟中,當衆啓視。


第三條 諸皇子不得封王,更不許參預政治,第厚給財貲,俾享畢生安閒之福。


第四條 椒房之親,不得位列要津。


  老袁寫罷,便擲筆向周姨道:“你瞧!有這規條,皇后皇太子,都無從欺負你們,你能產下麟兒,果使福慧雙全,那時憑我手中,寫就名字,豈不是就好傳位,你不是好做皇太后麼?”你既癡心,還要代周姨妄想,真是一片邯鄲夢境。周姨才轉悲爲喜,吐出嬌媚的聲音道:“這還須效華封三祝,頌禱陛下,多福多壽多男子,賤妾方得叨恩哩。”不脫經史。老袁聽了,也不覺興會神來,隨即擁着一枝解語花,同入羅幃,演一套龍鳳呈祥的好戲;等到興闌意倦,俱栩栩入睡鄉中,去做皇帝夢皇后夢去了。翌日,老袁起牀,取了手訂的內訓大綱,出示大公子克定。克定看到第二條,大爲拂意,即欲出言反對。老袁先已窺着,便囑道:“這種條規,爲後世子孫計,並非專指汝等言,我胸中自有成竹,你不必多疑。”對妾對子,總不脫一欺字。克定方纔無語,怏怏自去。老袁也往政事堂,與國務卿等商議朝事,且不必說。

  惟周姨暗地心歡,滿望登極屆期,皇妃的位置,總是拿穩,且享了幾年快樂,再圖後福。好容易盼到陰曆過年,仍未得登極消息,越宿爲陰曆元旦,不過照例筵宴,又到了初四日,依舊寂靜過去,她又禁不住煩惱起來。黃昏岑寂,坐對孤燈,正在百感交乘的時候,忽有一人牽動珠帷,翩然直入,仔細一瞧,乃是女官長安靜生,當下欠身邀坐,安恭謹從命,兩下里談述瑣事,甚覺投機。彼此胸中,俱含有幾個文字,自然格外投契。繼且各敘近懷,周姨未免嘆息。安女士忽問道:“妃子愛觀新劇否?”周姨道:“這是我生平第一嗜好,從前看過譚鑫培、梅蘭芳等戲劇,猶覺印入腦中,至今未忘,端的是好戲哩。”安女士道:“明日前門外同樂園中,敦請梅蘭芳登臺,演《黛玉葬花》新劇,妃子何不往觀,借遣愁悶?”周姨搖首道:“恐怕不便。”安女士道:“妃子深居簡出,外人本來罕見,若改裝往觀,誰識芳顏?宮內也無人敢說。明日下午,臣妾願隨妃子一行,可好麼?”未免逢惡。周姨笑道:“這也是暗渡陳倉的好計,我就與你同去。”安女士隨即告別。

  次日午餐畢,安女士即入會周姨,替她改裝,扮做女官模樣,潛導出宮。侍衛等見是女官,也不去查問,由她自去。兩人乘輿偕行,轉瞬間即至同樂園,園中已經開演,看客甚衆,幾乎無處容足,安女士入與園主商量,貰一包廂,園主與安女士,本有一點認識,且知她爲女官長,不得不殷勤款待,遂與他客熟商,並讓一特別包廂,導引入內,纔有坐地。看了好幾出,方見梅伶發場,一種神采,射將過來,幾與憶秦樓鬥豔。既而曼聲度曲,嫋嫋動人,沒一句不中調,沒一字不合拍,惹得周姨目注神馳,低聲喝彩。一時上下座客,也連聲叫好,鬨動全園。周姨密語安女士道:“梅伶色藝,與年俱增,較前日又有進步,我當出資重賞。”安女士不便旁阻,只好贊成,遂替周姨召過按目,由周姨取出紙幣,約有數百元,慨然給付,令賞梅伶。老袁籌款維艱,反令愛妾好行其德,真是百姓晦氣,梅伶交運。梅伶演戲既畢,亟趨前叩謝,座客皆爲矚目,互相私議道:“偌大女官,能有這般闊綽?莫非新華宮中,純是金銀麼?”忽有一人遙視良久,才掉頭語座客道:“這是袁皇帝的寵妃,怪不得有此揮霍。”座客聽到此語,益覺驚異,並問他如何相識?那人便道:“我曾於萬牲園中,一睹芳姿,友人告我是袁氏寵姬,所以認識。此次改裝女官,想是掩人耳目呢。”座客再問那人姓名?那人不肯吐實,只說是在部中當差。也恐多言賈禍。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就是園主與各伶人,也都聞知,共至周姨前長跽叩安。周姨知瞧破行蹤,忙即搖手麾去,一面挈安女士衣袖,搶步出園,仍坐原輿回宮。耗去了數百元,還要累得驚慌,真是何苦?爲此一事,都下傳作新聞,各報章相率登載,連御用報亦採入新聞欄。老袁瞧着報語,大致說是新華宮寵妃,與女官長偕行觀劇,竟不由的動起憤來,立召安女士入問。正是:

博得皇妃償意願,哪堪天子動猜凝。


  未知安女士如何答覆,下回再行說明。

  當滇、黔起義以後,四川護軍使劉存厚,亦起而響應,正戰鼓鞺鞈之時,忽插入宮中數段軼聞,欲急反緩,好似鑼鼓聲中,接入金樽檀板,令人不可捉摸,此爲用筆變換處,亦爲敘事拗折處。若以實事論,則全回以洪、週二姨爲主,而注重者尤爲周姨,洪最狡黠,而周姨又濟之以才,幾玩老袁於股掌之上。老袁亦幸而不得爲帝耳,若使爲帝,宮闈中不知惹出若干釁隙,袁氏且覆宗矣。先聖謂女子小人爲難養,誠哉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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