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間,果然兩人同回,相偕至總統府,投刺進見。黎總統也即出迎,免不得與段總理周旋一番,段亦謙遜數語,當下發電各國,令各使探問明白。尋得各使覆電,略言:“駐在國政府,大致承認,如果我國實行絕德,將來各種條約,可望修改”云云。於易黎、段兩人,才表同情。馮國璋即日回寧。惟當時內外士紳,尚多異議,國會議員,如曹振懋、唐寶鍔、丁世嶧等,有對德抗議的質問書,馬君武等且通電各省,反對絕德,外如張勳、倪嗣沖、王佔元諸督軍,統電請政府維持中立。還有孫文、唐紹儀、康有爲、姚文棟、溫宗堯等,也迭電政府國會,不應與德絕交。他如順直省議會,奉天、上海、天津、山東、廣東等各商會,暨他種商學團體,均電請仍守中立。段總理絕不爲動,一意向前進行,特於三月九日,在迎賓館開宴,延請議員,疏通意見。議員等多半聰明,樂得見風使帆,隱表同意。這是三酉兒好處。
到了翌午,參衆兩院各開祕密會,段總理及財政總長陳錦濤,教育總長兼內務總長範源濂,司法總長谷鍾秀,外交部參事伍朝樞等,先至衆議院,報告外交經過情形,並述對德絕交的宗旨,請議員表示贊助。衆議員經討論後,投票表決,同意票得三百三十一張,不同意票只八十七張,得大多數贊成,表示通過。段總理復至參議院,登堂報告,仍如前說。適值夕陽西下,不及投票,乃約於次日表決。越宿參議院投票,有一百五十票是同意,只三十五票不同意,也算大多數通過。絕德案已經決定,正擬草定照會,提交德使,湊巧德使辛慈,着人齎送照會至外交部,但見上面寫着,本公使於本日即三月十日。午後七時,接奉帝國政府訓令,着以下列覆文,傳達中華民國政府。文曰:
中華民國抗議德國新近宣告之封鎖政策,而附以威嚇,帝國政府,曷勝駭異。蓋其他各國,僅僅提出抗議,中德邦交,素號親睦,且中國於封鎖區域以內,並無航業利益,則德之政策,於中國毫無影響,乃今於抗議之外,獨附威嚇之辭,以增抗議之力量,是尤不能不令人驚詫也。民國政府之抗議書中,謂:“華人因戰事而喪失生命者,已屬不少”云云,然須知民國政府,絕未嘗以關於此種損失之事實及申訴通知帝國政府,而就帝國政府所得報告,則知華人之喪失生命者,僅受人僱用,於前敵開掘戰壕,及充當其他軍役之輩,蓋若輩已不啻爲戰鬥員,因以冒此危險也。帝國政府嘗一再抗議運送華工赴歐,充當軍役,是德國即在此次戰事中,亦未嘗不示中國以友誼,而帝國政府,即因顧全此友誼故,以此種威嚇爲非出自正軌,因望民國政府,改正其見解。帝國政府,願於中國之航業利益,力加註意。以此之故,德國今雖不能於敵人宣告封鎖之後,取消其政策,而禁制實行無限制之潛艇戰爭,然已準備磋商民國政府關於保護華人生命財產之特別願望。帝國政府以如此對待友邦者,蓋謹依其平日見解,以如中國若與德斷絕友誼,則將失卻一真摯之友,而陷於糾結不解之局也。
末後,復附列一行道,本公使既將帝國政府的通牒,傳達貴國政府,倘貴國欲提出保護航業的問題,本公使已由帝國政府授權,得與磋商一切雲雲。當由外交部遞呈段總理。段以德國照會,雖有保護航業的示意,但封鎖戰略,仍然不肯取消,是我國提出抗議,終歸無效,只好與他絕交,不必遲疑。黎總統此時,已將全權授與段總理,當然不再阻撓。段乃令外交部繕定照會,請黎總統蓋過了印,並附發德使護照,送他出境。照會中的內容,大略說是:
關於德國施行潛水艇新計劃一事,本國政府,本注重世界和平,及尊重國際公法之宗旨,曾於二月九日,照達貴公使提出抗議,並經聲明,萬一出於中國願望之外,抗議無效,迫於必不得已,將與貴國斷絕現有之外交關係等語在案。乃自一月以來,貴國潛艇行動,置中國政府之抗議於不顧,且因而致多喪中國人民之生命。至三月十日,始準貴公使照復,雖據稱貴政府仍願議商保護中國人民生命財產辦法,惟既聲明礙難取消封鎖戰略,即與本國政府抗議之宗旨不符,本國政府視爲抗議無效,深爲可惜。茲不得已,與貴國政府斷絕現有之外交關係,因此備具貴公使並貴館館員暨各眷屬離去中國領土所需之護照一件,照送貴公使,請煩查收爲荷。至貴國駐中國各領事,已由本部令知各交涉員一律發給出境護照矣。須至照會者。
照會去後,再電令駐德公使顏惠慶,向德政府索取護照,剋日歸國,並由黎總統佈告全國道:
此次歐戰發生,我國嚴守中立,不意接本年二月二日德國政府照會,德國新定之封鎖計劃,使中立國商船,從是日起,在限定禁線內行駛,諸多危險等語。當以德國前此所行攻擊商船之方法,損害我國人民生命財產,已屬不少,今茲潛艇作戰之計劃,危害必更劇烈。我國因尊崇公法,保護人民生命財產起見,遂向德國提出嚴重抗議,並聲明如德國不撤銷其政策,我國迫不得已,將與德國斷絕現有之外交關係。在我國深望德國或不致堅持其政策,仍保持向來之睦誼,不幸抗議已逾一月,德國之潛艇攻擊政策,並未撤銷,各國商船,多被擊沉,我國人民因此致死者,已有數起,昨十一日據德國正式答覆,礙難取消其封鎖戰略,實出我國願望之外。茲爲尊崇公法保護人民財產計,自今日始,與德國斷絕現有之外交關係,特此佈告。
同日復下一通令道:
現在我國已與德國斷絕現有之外交關係,所有保護德國僑民及其他應辦事宜,着各該管官署查照現行國際公法慣例,迅籌辦法,頒佈施行。此令。
爲這一令,國務院中遂組織國際政務評議會,研究外交關係事項。正會長就是國務總理段祺瑞,副會長乃是外交總長伍廷芳,並函聘王士珍、陸徵祥、熊希齡、孫寶琦、汪兆銘、汪大燮、曹汝霖、周善培、魏宸組、陸宗輿、張嘉森、夏貽霆、劉崇傑、丁士源、伍朝樞、張國淦等,爲會中評議員。所應研究事件,共分七則:(一)處置國內德僑;(二)對於協約國應提條件;(三)華工招募;(四)物料供給;(五)關稅改正;(六)巴黎經濟同盟條文;(七)議和大會中各問題。各會員方共同討論,逐條採行。
德使辛慈,已卸旗回國,各埠領事,亦相繼出境,於是天津、漢口德租界,即令地方官收回。還有津浦北段鐵路管理權,及在上海、廈門、廣州等處德國商船,均先後歸華官收管;就是供職路礦的德國工程師,亦一體解職。惟普通僑民,暫許仍舊僑居。德華銀行,暫聽照常營業。獨上海法租界中,有一德人所辦的同濟醫工大學,教育部擬收回自辦。哪知法人先行逞強,由法租界工部局,勒令解散,把德人驅遣出境。看官可知租界的規例嗎?租借權雖歸外人,土地權仍屬我國,所有德校處置,應由我國辦理。經外交部援據法例,向法使抗議,法使不肯照允,只論強弱,不問公法。乃由教育部派員到滬,與該校董事協商善後辦法,當將該校遷入吳淞中國公學舊址,由部另任校長,仍留德人爲教員,照常開學。既已絕交,還要留住教員,也可不必。既而財政部復發出通告,停付欠德各款,將應解款項,暫存中國銀行,俟歐戰了結,再行定奪。偏英法各國,復出來反對,主張此款應存外國銀行,又惹起一番交涉。而且駐京的荷蘭公使,來一照會,自言受德使委託,所有在華利益,暫由本使代管。且中德雖已絕交,尚未宣戰,不能適用待遇敵人的法例,遽將德國所有利益沒收。那時段總理迭遭刺激,轉滋懊惱,索性提出宣戰問題,欲加入英法各國協約團,實行抗德,一來可滿足協約國的希望,二來可免荷蘭公使的牽掣,倒也是個貫徹始終的主張。惟黎總統以與德絕交,已屬太甚,再擬宣戰,更覺不情,因此決計緩進,不從段請。自是府院的意見,復致相左,免不得又生衝突,激成嫌隙。這是黎菩薩過柔之誤。
正在雙方齟齬的時候,忽來了四川警電,報稱川、滇兩軍,尋釁鏖斗的事情,當由黎總統下令,着四川督軍羅佩金,及川軍第二師師長劉存厚,一律來京。看官!你道川亂何故發生?原來羅佩金署督四川,威望不及蔡鍔,且所部滇軍,駐紮川境,嘗與川軍有嫌。政府因川事平靖,電飭羅佩金裁撤各軍。羅即擬將川、滇兵隊,酌量裁遣。師長劉存厚、周道剛、鐘體道、陳澤霈、熊克武等,暗地不服,意欲乘此逐羅,免不得反客爲主。劉更跋扈異常,居然率領所部,徑入成都,只說羅督軍意分厚薄,遣派不均,來與羅督評理。羅佩金亦不甘坐讓,飭阻劉軍入城。劉軍哪肯從命,一鬨進去,竟向督軍署撲來。說時遲,那時快,督軍署內,竟發出大炮,轟擊劉軍。劉軍開槍還擊,遂鬧成一片兵禍,把省城作爲戰場。可憐成都居民,茫無頭緒,驟聞各種槍炮聲,已嚇得魂飛天外,突然間一彈飛來,將牆壁間擊成窟窿,又突然間飛入數彈,碰着人體,頓時血肉模糊,昏暈倒地。既而東坍西倒,南毀北焚,爆裂聲、傾塌聲,與男女哀號聲,並作一片,何罪至此!那兩邊的丘八老爺,還是興高采烈,拼命相爭。百姓都死,丘八老爺恐也難獨生。嗣經商民舉出代表,籲請休戰,方纔停了一兩天。羅劉各電致中央,爭辯曲直。黎總統尚欲籠絡兩人,特任羅佩金爲超威將軍,劉存厚爲崇威將軍,叫他即日來京,另命省長戴戡暫行兼代四川督軍,劉雲峯爲暫編陸軍第二師長,更派王人文爲四川查辦使,張習爲查辦副使,赴川查辦。一面下令申告道:
四川自軍興以來,兵隊增多,餉需支絀。上年疊經電商暫署督軍羅佩金,酌定裁遣各軍辦法去後,本年三月,據川軍師長劉存厚、周道剛、鐘體道、陳澤霈、熊克武等電稱,羅署督編遣軍隊,支配餉械,主客各軍,顯分厚薄等情。續據羅署督電稱,劉存厚、陳澤霈收束軍隊,有意遲延。正擬派員查辦間,即據羅署督電稱劉存厚圍攻督署,劉存厚則謂羅署督開炮攻擊所部。並據各方電告,省城連日槍炮猛烈,人民生命財產,損傷甚巨,着派王人文、張習馳往徹查。川民疊經兵禍,瘡痍未復,又遭此次重變,本大總統實痛於心,該查辦使務須秉公據實查復,勿得稍存偏徇。在未經查復以前,責成戴兼督嚴飾在省川、滇各軍官長,約束所部,勿論如何,不準再滋事端。其省外各軍,各有維持地方之責,不準擅離防守,倘敢故違,軍律具在,政府無所偏倚,即決無所姑息。所有此次被難商民,並着該省長迅即查明,妥爲撫輯,勿任失所!此令。
王人文、張習兩人,奉命登途,尚未到川,羅佩金已遵令交卸,將印信交與戴戡。可見羅直劉曲。戴戡即日就職,函商劉存厚,請他退兵出城。劉存厚仍然不睬,還是擁兵圖逞,蟠踞城中,戴乃不得已電達政府,據實報告。小子有詩嘆道:
盡說軍人貴服從,如何同境不相容?
武夫跋扈從茲始,肇禍原來是濫封。
政府接得戴電,應該如何辦理,且至下回說明。
與德絕交一事,自日後觀之,似爲段祺瑞之先見。然我國亦未嘗得沾大利,徒令府院衝突,釀成他日之各種戰釁,是豈不可以已乎?段失之太剛,黎又失之太柔,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吾不能不爲黎氏咎焉。若夫川省之兵禍,曲在劉而不在羅,黎乃欲調停了事,至欲籠以虛名,無分彼此。試思劉之目的何在?乃欲以將軍二字,斂彼野心得乎?況無罪者加賞,有罪者亦賞,是徒褻名器,益啓武夫玩視之漸。尾大不掉,適滋國憂,雖曰觀過知仁,而總統失權之弊,蓋自此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