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於水村,他卻因兩個水手,一時擡他擡得匆促,放在蘆葦裏面。他雖是醉得昏天黑地,但是經過了這一種救命呼喊之後,加上渡船的震盪,自己也慢慢有些清醒了。不時睜開眼睛看時,覺得臉上涼氣襲人,頭上似乎異常的空虛,感到已不是睡在船上了。不過酒喝得過了量,人雖慢慢地醒過來,已是四肢無力,展動不能自如,不知不覺,又睡了一會兒。及至再醒過來,天已大亮,睜眼一看,身子四周,都包裹着蘆葦,原來躺在蘆葦裏面的沙灘上。頭上一片青天,發散着充分的陽光,這簡直掉了一個地方了。突然向上一坐,第二件事又發現了,自己身上,卻穿的是一件女衣,將手一扯確是衣服,同時感覺到腳上是空虛的,原來是沒有穿鞋子,套着一雙絲襪呢。呀!昨晚上做了一晚的夢,莫非是這又做夢,這要讓人看到,豈不是一件大大的笑話!趕快將女衣脫了,將絲襪脫了,站起身來,分開蘆葦,向外一看,正是一片長江,不是上海,不是順風輪船上了。自己如何到了此地,坐着慢慢一想。記得太湖送上輪船,記得他二次又來報告,桃枝曾出旅館找我,以後我就醉糊塗了。不過似夢非夢的當兒,似乎桃枝來了,似乎她曾大叫着失火,似乎自己由高處向低處一落,有人拋擲着。如此看來,坐的輪船失了火,自己是遇救了。但是何以身上穿了女衣?何以躺在蘆葦上?完全記不清楚了。雖是呆坐着極力地思索了一陣,依然得不着一點頭緒。一摸自己襯衣袋裏,一部分錢鈔東西還在,因爲想起了桃枝,將皮套子裏的相片,就倒了出來看了看。這時,不由他不更加一層詫異了,相片上面,已親自加了幾行字,而且寫得是那樣的懇切,唉!這不必疑惑了,自然是她和我同艙,打算和我回南京,結果是她遇了難了。不過我一個醉死了的人,何以還逃了生,一個好人,何以不見呢?何以桃枝身上的衣服,會穿到自己身上來呢?想來想去,找不到這件事情的究竟。心想,這件事,決不是坐在這裏可胡亂猜得出來的,必定到這附近去打聽打聽,纔可以水落石出。
這樣想着,於是起身出了蘆叢,向岸上走來。走不多久,已發現了一條通江村的大路,順着大路走過去,便是一所村莊。村莊口,五棵前後參差的綠柳樹下面,一帶竹籬笆,籬笆過去,有一家敞着大門的鄉茶店。店外搭了一座蘆蓆棚,橫七豎八地擺着許多茶座。茶座上,一大半婦女,議論紛紛地談着話。水村信步走人,一聽說話人的口音,五方八處都有,而且那些人穿的衣服,非常時髦,顯然不是鄉下人,這不是輪船下來的難民是誰呢?如此想着,就在單獨靠邊的一個茶座上坐下了。那茶座上的人,看他身上穿着襯衣,下面穿了西服褲子,又赤着一雙腳,這分明也是船上一個逃難的了,因是大家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一齊向水村身上看着。那意思是說,這人何以後到呢?水村卻誤會了,以爲大家注意,也許是爲了他曾男扮女裝,這件事讓人識破了,未免難堪,因之故意斜側着身子坐了,將臉避了開去。這茶棚裏夥計和他送上茶煙來,他避了人的視線,自斟自飲。
在這凝神回憶的時候,便閒聽着男男女女討論船上失火及沉沒的情形。後來忽聽到身後有個婦人重聲道:“我們在大輪船上逃難下來的時候,遇到一件怪事。”她這樣說着,就有人問什麼怪事?她道:“我們的小船快要離開大船,不是有人拖個害了病的女人出來嗎?”又有人道:“對了。我看那個男子力氣太小,簡直拖不動這個病人,不是船上的水手把那病人擡下小船來,那病人也是沒命,但是拖人的男人,也暈過去了。”先那婦人道:“不對!你以爲拖病人的是男人嗎?我聽他的聲音,是女人說話呢。最奇怪的,就是擡下船來的這個病人,並不是女的,是個男的。他落下小船來,就在我的身邊,在火光裏面,我看得很清楚的。”又一人道:“那爲什麼呢?”那婦人道:“我們船上不是隻許女的上來,不許男的上來嗎?這個女的,一定看到病人不會泅水逃命,所以給他男扮女裝拖了出來。只是她自己爲什麼倒又改了男裝呢?”又有人道:“那個時候,大家心慌意亂,穿錯了衣服,也未可知。”
水村將這些話一句一句聽得清清楚楚,將自己所知道的,再一互相參證,這件事就十分明白,分明是桃枝救了自己的命,她倒犧牲了。這樣看來,她的愛情,可生可死,真是一個知己了。這時,他已忘了有人注意,也不知道人家笑話不笑,只是靜靜地坐着閒聽那些人說話。知道這裏到上海,不過七八十里路,大家紛紛地議論逃難回上海。水村在茶館裏買了些粗點心吃,慢慢踱到江邊,向長江裏一看,一片白浪滔天,哪有什麼人物?對面的天,由上向下蓋着,直蓋到水面上。天水之間,似乎有一些黑影,配上些高低黑點,那大概是江的對岸,這裏的江面,大概是很闊的地方了。在這種地方把船燒了,又沉了,哪有什麼法子逃命。呆呆地望了長江,先站着,後又坐着,由上午坐到太陽正中,心裏只管想着,桃枝是沒命的了。不過像她這樣好心事的人,又不至於死,最好是她藏蘆葦裏,現在忽然跑出來,那多麼可喜呢!他如此想着,當真跑到蘆葦裏面去找了一陣,哪裏有什麼蹤影呢?
他如此徘徊着,卻有一隻小輪,由下游直駛到江邊來。輪船正停在身邊,有人大叫道:“水村!水村!好了!好了!”水村看時乃是李太湖來了。太湖上了岸,一人握着手亂搖撼了一陣彼此,再一回顧,幾乎要哭出來。太湖道:“桃枝呢?”水村道:“她……她……果然來了嗎?爲我犧牲了。”只說了這一句,他雖不屑於作兒女子態,可是那兩腔眼淚,不明什麼緣故,究竟是像瀑布一樣,傾注了出來。彼此仔細討論了,敘說別後的情形,才知道上海接了這裏的報告,公司特開了一隻小輪前來搭救難民。至於桃枝上船來,及大雨中奔走火車站的一些情形,太湖也都說了。水村聽了這話,格外的難過。當時,小輪船開回上海,他卻不肯走,又在這裏住了兩天,專門託人打撈屍首。然而打撈兩天,並不見有什麼,大江是這樣滔滔地向前奔流,一個渺小的人身,葬在這深不可測的江水裏,經過兩晝兩夜,如何還能保存呢?到了第三天,水村覺得並沒有什麼希望了,這才灰了心到上海去。
到了上海之後,依然住到春風旅社來,太湖手上是很便當的,就拿出錢來,和水村重新制了衣帽行李。不過水村心上,這一道創痕,比什麼斧鑽刻劃得還深,終日都是愁眉深鎖,沒有一點笑容。太湖也覺得上海這地方,決不是和水村解悶消愁的所在,夫婦兩人趕緊陪着水村就一直回南京去。到了南京,太湖以爲朋友之樂總可以解除水村的煩悶,就送了水村到夕照寺樑家去住。這個時候,樑秋山得了太湖金錢的補助,早把屋子裏陳設一新。水村住在這裏,物質上固然很享受,又比較的與自然接近,自然心裏寬爽許多。只是明明白白地犧牲了一個女子,心裏萬分的難受,拿了幾本書,每日只在屋子裏躺着。這樣靜靜的休養,約有兩個星期,並不曾走上街市一步,有時被新野拉着出去,也不過在清涼山上散散步。太湖爲了家室的緣故,改了他的根本計劃,在城裏開了一家照相館,夫妻兩個人,搬到照相館自行照料去了。上海有一個大學校,寫了一封信來,請新野去當音樂講師。新野寫信辭了,卻在這清涼山附近,就了一個鄉村小學校的校長。這個小學校,和丁二香家不遠,新野上課治事之外,休息的時候,總是在二香家裏。二香的父母,雖是莊稼人,卻不十分頑固。新野的意思,自然看得出,索性挽了秋山夫婦出來做媒,讓他兩人訂了婚。秋山有幾部小說在上海比較賣得好,也有出版界寫信和他訂約,預約他病完全好了,做他們的編輯。原來在一處窮愁度日的朋友,多少總算有了一點辦法。只有水村一個人,依然在秋山家裏休養。
天氣漸漸的涼了,那門口高大的柳樹,柳條直垂下來,拖到人身上。柳葉兒綠綠的,厚厚的,都有兩三寸長,那些柳葉的中間,偶然有一兩片黃葉,便見得這大自然中,已經帶有一些秋意了。加上接連兩天天陰,秋風吹着樹葉,瑟瑟有聲。看看窗外的清涼山,陰黯黯的,似乎都帶了一種憂鬱的樣子,水村更覺是心裏煩悶的很。遇到一個星期日,鶯花歌舞團二次到了南京,在春江大戲院公演。新野爲了和水村解悶起見,和他一路去看歌舞劇,並請了秋山夫婦、太湖夫婦以及二香作陪。水村也覺鄉居寂寞,就跟了他們去了。到了戲院子裏,又是滿座,三對夫婦,和水村一個孤獨者,共坐了一個包廂。臺上的歌舞,一幕一幕地過去,到了後來倒數第二幕,便是歌舞劇《滿江紅》。新野一想不妙,又不便主人翁先說走,只是着急。水村上次不曾看過這戲,現在看到臺上佈一個桃花湖景,倒覺得耳目一新。後來女郎唱歌洗衣,少年上場尋死,爲桃花和歌色所陶醉了。及至警察追上,男子反向女郎呼救,女郎把自己的衣服,脫給少年穿了,女郎倒穿了溼衣服,於是救了少年的命。水村一見,不覺受了重大的感觸,以後臺上演什麼,他竟是絲毫不知道了。太湖回頭一看,呀了一聲道:“水村!水村!你怎樣臉上變成這樣蒼白的樣子,你有所感動嗎?”新野道:“是我不好,不曾打聽今天表演的是些什麼節目,糊里糊塗就來了。走吧!”說畢,他先起身。大家見水村臉色轉變,一言不發,也不敢留戀,一齊走了出來。水村的臉色,依然是蒼白的,新野走向前,握住了他的手,搖撼了幾下,笑着低聲問道:“水村,你覺得怎樣,心裏很難過嗎?”水村搖了搖頭道:“不怎麼樣難過。只是一幕戲,太巧了。”大家聽說,好像今天來請他看戲,是有意刺激他似的,都很難爲情,不能說什麼,僱了街上一部公用的汽車,就同到清涼山來。
到家之後,莫新野首先和水村作了三個長揖,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真料不到今天他們歌舞的劇本,倒有《滿江紅》在內。”水村笑道:“這倒無所謂,我總是於心不安的,就是不看這出《滿江紅》,不見得我心裏泰然無事。大丈夫丟得開,放得下,說些什麼?哈哈!”說畢放聲大笑。大家見他如此,也就不以爲意。但是從次日起,每日吃過午飯,水村就不見了。一直到了夜深,他才能夠回來。問他到那裏去了?他只說是到城裏找娛樂去了。但是他雖是在找娛樂,回得家來,卻滿臉都是愁容。跟着人也一天消瘦似一天。到了第四天,新野有些不放心。就私下跟着水村後面,看他到哪裏去?及至他到的所在一看,不是別處,正是上次同看《滿江紅》的春江大戲院。看看戲院外面所懸的歌舞節目,正有《滿江紅》一劇。新野和鶯花歌舞團本來是很熟的,和他們一打聽,據說這齣戲,非常之能叫座,若是像現在這種情形,至少能連期公演一個月。新野一聽,倒吃了一驚,果然如此,水村回回來聽,日一出,晚一出,非把他憂死不可!心裏想着,向戲院裏看看,只見水村斜坐着椅子上,似乎在想什麼心事。雖然在聲色場中,他眼光射在臺上,和平常的人,面着壁子一樣,並不受一點感觸。新野心想,這倒怪,既是對於歌舞並沒有什麼興趣,又何必花錢到這裏來呢?於是坐在遠遠的地方,看他情形如何?及至到了《滿江紅》上場的時候,他的精神立刻興奮起來,隨着那舞臺上人的動作,臉色隨時變換。到了那女子和男子換衣服的時候,他的臉色變成了蒼白,及至警察追了過去,男女發生了愛情,水村卻不住地點頭,又有些嘆息的神氣。新野遙遙的望着,心想這個人,有些着魔了,卻是我不好,不該引他來看這歌舞劇。正如此想着,只見他在人叢中站立起來,突然左右兩晃,他伸着手剛要去抓前面座位上的椅子背,恰是一把不曾抓住,身子向後一斜,便倒了下去。立刻人聲哇呀了一陣,在水村附近一轉座位的人,都紛紛起立。那裏人一動,全場的人也站了起來,秩序大亂。新野搶了上前,由人縫裏擠過去,只見水村斜躺在地板上,頭枕着一隻椅子腳,面色如紙,緊閉了雙目。新野蹲着身子,兩手將他抱起,連喊幾聲水村。水村也微微睜開了一絲眼睛,口裏說道:“滿……江……紅!”就不能說話了。在這種娛樂場所,有了這樣一件事,自然是驚動社會的一件新聞。到了次日,各報上登着這樣一段記載:
畫家於水村,戀一歌女李桃枝,已有婚約,雙方忽因誤會,感情破裂。桃枝乃嫁一上海銀行家爲妾。銀行家自鳴得意,於春風酒樓,置酒慶賀。其妻適至,欲毀桃枝。於亦蒞滬,挺身而出,自認爲李夫,風波乃息。於知李終不屬意於己,比席終扶醉登輪迴寧。李追至送之。舟出吳淞未久,忽失火,船上放舢板先救婦孺,李以於醉不能步行,彼此易衣,抱之登舢板。李竟不克逃命,葬身魚腹。於得生還,每念李,鬱鬱不樂,乃日往看歌舞劇爲消遣。適有《滿江紅》一劇者,亦述女子易衣救男子事,於每觀,必傷心至極,且愈傷心愈欲觀之。昨日,受刺激過甚,在戲場中一蹶不振。嚴部長封翁正心先生,惜其才,浦口以北有桃花林一座,爲嚴私產,特捐地一畝葬之。因地絕似《滿江紅》佈景中之一幕,欲爲之留一佳話也。
這段新聞傳出後,更惹起社會的注意,自是說得很熱鬧。然而在當事人本身,卻是很蕭條的。一個江上的黃昏,一輪盆大的月亮,行在天空,照着江中波浪,金光一閃一閃,和四月間某一個黃昏的景緻,正是一樣。津浦車的輪渡,旅客如潮涌一般,由輪船碼頭擠上浦口的江岸,喧譁極了。去碼頭不遠,有一隻小船系在一棵秋柳之下,船上放了一口棺木,在雪一般白的月光下斜照着。棺木裏所睡的一個人,他曾在這潮水般的旅客中間,由浦口擠着渡江到南京去的。將距離的時間算起來,不過是半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