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坐着喝茶,儘管出神,忽然有個人到自己桌邊,在對面位子上坐下。水村擡頭一看,那人先笑起來了。他道:“真不料會在南京見着了。”水村仔細看時,記起來了,原來是中學的同學韓求是,他從中學畢業以後,就到德國去學電氣工程,很有些科學根底。雖然文學差一點,卻是個有實學的人。這時見着,心裏很歡喜,馬上伸了手和他緊緊地握着,笑道:“哎呀,多年不見,你學成歸國,還是原來那樣子,很好很好!”於是叫堂倌加泡了一碗茶,二人坐談起來,少不得先問何以到南京。韓求是道:“我在南京有職業了。”水村道:“南京正是努力建設的時代,用得着你這個有實學的工程師呀。你在哪個公司裏呢?”韓求是微笑搖着頭道:“我在部裏,不在公司裏。”水村道:“部裏也用得着許多技正技士的,爲科學而做官,還可以說是不離本行。”韓求是笑道:“我這部就與科學沒有關係,也沒有什麼技正技士。”水村道:“那麼,你做的是什麼官?”韓求是笑道:“我做的是祕書,你看這不是用違所學嗎?但是我鑽了許久,並找不着一個要電器工程師的所在。及至肯做官,有了一個西洋留學生的金字招牌,倒是一謀就成功了。”水村笑道:“我並沒有說你,你爲什麼自己將自己批評了一頓?”韓求是道:“我對於自己的行爲,總覺有些矛盾的,人家就不批評我,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所以我見着朋友,我就自己先說了。我還有一件事,要檢舉出來,就是我每日都要到夫子廟來兩次,一次是上茶樓喝茶,一次是聽清唱。”水村道:“清唱就是所謂歌女唱的了,這有些意思嗎?”韓求是笑道:“有意思,無意思,這很難說。大凡做客的人,都是感覺缺乏異性的調劑。在南京這地方,從前是極容易解決性的問題,而今卻不容易了,惟一的辦法,便是上茶樓聽歌女清唱,當她在臺上唱戲的時候,用眼睛瞟我一下,我真能感着無限的安慰。你要不要去參觀一下?若是要去的話……”水村連忙搖着頭道:“這種用金錢去買愛情的行爲,我向來反對。明明走到這種場合去,我當然是不贊成的了。”求是笑道:“你沒有去過,所以不知道其中的興趣,設若你去過一回,你就想去第二回了。今天我們同去,你看好不好?”水村道:“我連第一次都不願去,那裏就談得到第二次?”求是因他堅決地說不願去,不能再說,也就算了。又坐談了一會,韓求是會了茶賬,告訴了住址,先走了。水村一個人在茶樓上喝着也無味,就出來慢慢走回夕照寺。到了家,秋山問他由哪裏來,他隨便說是去看兩個朋友,別人也就不會去疑心他有什麼作用。
到了次日,秋山和水村說,要帶他去看看城裏城外的名勝,給他引見些作畫的材料。原是要上午出門,秋山忽然接着上海催稿子的快信,趕着作了千餘字的稿子,把時間又移到了下午。吃過了午飯,他們同居的四友,正待結隊出遊,一走出大門口,只聽到面前的樹林子,樹葉子沙沙地發出一陣怪響,隨着菜圃裏的瓜藤桑葉,也呼啦呼啦地響着。所有的植物,一齊歪着向西。原來四周陰雲陡合,起了很大的東南風。秋華由屋子裏追了出來,叫道:“雨都到眉毛頭上來了,你們還打算走嗎?”秋山擡頭向天上看看,那黑色的陰雲,真像壓在樹頂上一般。笑着搖了一搖頭道:“真走不得了。這裏前後幾里路,都是荒野的田地,叫不到車子,也找不着避雨的地方,還是改日再去吧。”正說着,霹卜霹卜,便有很大的雨點,打在地下作響。大家一齊向屋子茅檐下退來,站着看雨景。
這時,只見瘦竹林子外的人行路上,有三個人影子,飛馳而來。並且聽到有女子的聲音道:“到廟裏去躲躲吧。”又一個人道:“那裏有人家,我們到那裏去躲着,廟裏不要去吧。”在那說話的聲中,便有兩個年少女子,一個老年婦人,由竹林子裏穿了進來。這裏站着看雨景的人,一齊都注意了,草屋子裏,有這樣的貴客光臨。那第一個女子,不過二十歲附近,穿了黑亮綢滾白邊的旗衫,頭髮溜光如漆,一抹向後,是個蘋果臉兒。第二個女子,約十七八歲,手臂上搭着一件米色的斗篷,身上穿的是葡萄紋的旗衫,不用說,這正是前天水村在輪渡上遇到的那個女子。最後面那個半老婦人,也就是輪渡上跟隨她的了。水村情不自禁的先呀了一聲。大家因爲他這一聲叫得突然,都回轉頭來望着他,他才覺得有些錯誤,臉都紅了。那三個避雨的婦女,一齊跑到屋邊時,那個穿葡萄點旗衫的女子,首先站住了,望着水村,先呆了一呆,然後向他點了一點頭。水村不知說什麼是好,也是點頭而已。
只在這時,那大雨嘩啦啦一聲,擁將下來。秋山等趕忙向屋子裏一縮,那三個婦女也就跟着進來了。李太湖連連叫道:“嫂子!我們公推你做招待員,請你上前招待這三位女賓。人家同在門口站着呢,新衣裳都濺上雨點了。”秋華果然笑着向前,對那穿葡萄紋旗衫的道:“三位由哪裏來?遇着雨了。你看這雨勢來得正凶,不一定是什麼時候能停止呢。請進來喝杯茶吧。”她聽說,也不能客氣,便道:“沒有法子,我們顧不得冒昧,只好打擾了。”水村鎮靜了許久,這時知識回悟轉來了,便裝出很鄭重的樣子,笑道:“這是我朋友家裏,請不必客氣。”說着,在屋檐下先引着道,將她們引到上面書房裏去。李太湖在一邊看到,心想,算那個帶着米色斗篷的女子最美。卻不料水村所認得的,正是這個最美的女子。站在後面,望了望莫新野,䀹着眼睛,又努着嘴。新野伸着手,摸了一摸下腮,望了他微笑,現出那無可如何的神情來。他二人看到大家都向正面書房裏走,未便寂寞,也就跟了進去。一走進屋子,那穿葡萄衣的女子,首先笑着讚美道:“在這種地方,有這樣乾淨雅緻的書房,真是難得。”秋華道:“你多誇獎了,我們這也不過是鄉下人家的佈置,街上的小姐們,未必看得慣呢。”她聽了這話,且不回答,卻迴轉頭去,對那穿黑衣的女子笑道:“我們是街上的小姐!你聽聽。”秋華見她的樣子很灑脫,也料着是個學生,便問在那個學校,那女子頓了一頓,似乎在想答案的樣子,便道:“我叫李梅芬。”指着黑衣女子道:“她叫秦桂芳,我們是同學。”說着哈哈地笑了,又望了那老婦道:“這是我嬸孃。”復轉身向水村點點頭道:“這位先生,我們認識在先,倒沒有通過姓名,你也一定以爲奇怪的,現在可知道了。倒未請教各位貴姓?”水村倒不料這位小姐,卻有點直言,並不顧忌,怔怔的不知說什麼是好。還是秋華從中介紹了一遍,連自己的姓名都說了。因笑道:“於先生前天一來,就說新得了一個爽直的女朋友,多謝送還了東西,可惜不知道姓名,謝也沒法子謝,湊巧偏是今天又會到了。”梅芬道:“這真是猜不到的事。我們今天高興,要來清涼山玩玩,不料碰到這大的雨。”說着,向窗子外看去,只見那茅檐下滴下來的檐溜,牽連不斷,密密地列成一排,如垂着一副大珠簾一般。她回頭向桂芳道:“糟糕,這地方又找不到車子的,我們怎樣能回去?”秋華笑道:“不要緊,若是雨不止,就住在舍下,我可騰出一間屋子來。”桂芳皺了眉道:“我們倒不是急於要回去,就是怕誤了事。”梅芬道:“這樣子的大雨,也不會有什麼事,不必瞎着急。”說着,眼睛向她一溜。秋華道:“這話對了。這樣大的雨,大街上恐怕要水深三尺,什麼也辦不動的。請寬坐一會兒,我去先泡一壺茶來。”說着,她先走了。
莫新野和李太湖丟了個眼色,一路走出,到他屋子裏來。他笑道:“人要走運,大門抵不住。你看,水村一到下關,就會到一個女朋友。會到了女朋友不算,偏是這女朋友又趕上門來和他認識。”太湖笑道:“這有個名目,叫做天作之合,你看那位李小姐對他笑過好幾回,又對他點過好幾回頭。”新野笑道:“那位秦女士,對你也很不錯呀,我看到她對你笑過好幾回呢。”太湖伸手搔了一搔頭髮,笑道:“不能夠吧?我自己倒不覺得。我知道李女士是小於的對象,我就只注意秦小姐。若是秦小姐果然注意我,我怎麼會不知道?”新野笑道:“這就由於神魂顛倒,心不在焉了。”說着,他順手將壁上掛的琵琶撈在手上,口裏念着白道:
天若有情天不老,常將明月照花開。試看造化迎人處,一雨催塵送客來。
說畢,將琵琶抱在懷裏,便彈起來,唱道:
我自從見了你,便把相思解,我自從別了你,便把相思害,我不知是何緣由,和你結下了這段姻緣債?
你姓甚名誰?我不曾問你,你名門遠近?也不知何在。你是何種人?我一味地胡猜。你美麗的面龐兒,是荷花剛開,你軟弱的腰枝,是柳枝兒搖擺,我雖是個畫匠,也難畫你這般全材。
細條條的眉毛,掩映着一排劉海。深深的睫毛,簇擁在一汪秋水之外。兩個小酒窩兒一漩,白牙露着微笑起來。
我當時見了你,我怎的不愛?後來別了你,我多麼不快!這三天以來,我真是茶飯不想睡夢難捱。
見你時是一枝玫瑰,真個順手可採,忽然變了一陣香風,乾乾淨淨無掛無礙,茫茫的宇宙之中,知道這美人是誰來?
我訪是無處可訪,猜也沒法再猜,這樣的單戀,想死也只是無賴,況你也不能見人就愛,我又何必發呆。
我這裏自寬自解,只當是石沉大海,你那裏半推半就,有些像雲破月來,忽然大雨臨頭蓋……
秋華突然一推門跳了進來,一伸手就把琵琶奪了過去。笑道:“你這不是胡鬧?怎麼會編出這一套鼓兒詞來?幸而是雨聲大,人家聽不見。若是讓人家聽到了,人家真會說我們輕薄。”新野笑道:“我這套曲子,叫情天不老,先有了個大意,一見這事,我詞如泉涌,非把懷來轍裏的字用完,大概我也唱不了。可惜你這樣一打斷,把我一支新編的曲子糟蹋了,以後要再編,歇了一口氣,就不能這樣好了。”秋華笑道:“人家一個生客,你們固然不應該隨便開玩笑。就算是她和水村有點意思,你這樣把人家臨頭一個啞謎揭開,也許人家不好意思,今天要疏遠些。第一次你就把人家弄疏遠了,以後的事,就要受莫大的打擊了。”新野笑道:“嫂子的心眼真好,這裏還有一位害着單相思,你何不也和他撮合撮合。”說着,將嘴對太湖一努。太湖笑道:“你不要瞎說了,我有什麼單相思雙相思?我這種人,還有什麼女子愛我嗎?”秋華笑道:“那也不見得,那個秦小姐,她就很注意你的。”太湖笑道:“嫂子,你怎麼也和我開玩笑?”秋華笑道:“老實說,人家並不注意你,你倒很注意人家,設若你好好地敷衍我,我或者可以和你造成一些機會。你偏要在我面前假充正經,那是你自殺之道。”太湖皺了眉道:“這個字眼,太不吉利了。爲什麼要和我作撮合山,又故意把話來煞風景。”秋華笑道:“莫先生,請你在一邊作證,是哪個故意呢?我不管你。”說着,她一轉身就走了。新野指着太湖道:“你這人有點得罪人不擇日子,這樣緊要關頭,你把個過渡的人得罪了,你怎樣渡得過這條愛河?”太湖一擡手,正要向頭上伸,新野走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道:“這不是搔頭髮的事,你還是去和樑夫人道歉吧。”太湖偏着頭望了新野笑道:“剛纔你不是說了嗎?她也不能見了人就愛。我們見着一個異性,馬上就存着非分的思想,那也太難了。何況我是個窮鬼呢。”新野道:“哪個叫你馬上要起非分的念頭哩?你想接近接近人家,第一步自然就做女朋友,但是你沒有秋華嫂子介紹,我相信連朋友都交不上哩。”太湖終於是伸起手來,將頭搔了一搔,笑道:“我是作賊心虛,有些不好意思上那屋子裏去,你同着我去吧。”新野道:“兩個目的物,你和小於,一個人認定了一個,我去有什麼意思?”太湖道:“咳!你這人究竟是想不開。你想我們要都成了朋友,請她在女朋友裏面再介紹一個,那有什麼問題,你現在不種因,將來如何有效果?”新野笑道:“憑你這句話,倒多少有些理由。那麼,我就陪你到書房裏去一趟吧,這個年月,交朋友無非是互相利用,我今天讓你利用一下子,預備將來,我也有利用你的日子。”說着,笑嘻嘻地就在前面走,反轉手來,向太湖招了一招。
二人出了房門,那檐上滴下來的水,仍自牽連不斷,連階檐上都沒一寸乾地。二人側着身子,捱過了這一截屋檐,已是身上灑了雨點不少。走到正屋子裏,已經有點像平常快夜晚的情形了。那兩位姑娘,雖是坐在那裏,可是都愁鎖了雙眉,不時地向窗子外面望着雨勢。秋華笑道:“二位不必着急了,安心在舍下,就住一晚吧。這個時候,你就是要走,也沒地方可去找車子了。我去預備晚飯,恕不奉陪了。”她說着,站起身來點了一點頭,笑道:“千萬不要客氣,這是荒野地方,天黑了也沒有一盞路燈,很是不好走的。”對秋山道:“你和你的朋友,好好地招待來賓。”說畢,果然笑着治晚餐去了。梅芬問秋山道:“剛纔彈琵琶的,就是這二位嗎?”太湖怕這事有點不好,手伸着向新野一指,見新野望着他,只伸一半手出來,又縮回去了。水村便笑道:“這兩位先生,是樂觀派,一天到晚,都是說笑話尋開心。”桂芳問道:“彈的是什麼調子?我們沒有聽過呢。”秋山道:“二位都很喜歡音樂嗎?不知道精於哪一門?”桂芳笑着,有待說的樣子,梅芬連忙對她使了一個眼色,她就不再說了。水村看這情形,逆料必知道一樣音樂,這又是一個同調,更合意了。
大家閒談着,雨勢已小,秋山家裏兩個工友,便送來兩盞玻璃煤油燈,擡着桌椅,陳設杯筷。梅芬已知秋山是這裏的主人了,笑道:“看這樣子,大概還預備了酒,這就不敢當。”秋華正走出來,笑道:“不相干,這是我們自己家裏浸的糯米酒,今天我很歡喜,請大家擾我一杯喜酒吧。”說着,眼珠向着水村和太湖一轉。梅芬見酒菜已經端上了中間桌子,不免站起來謙遜着,就沒有注意到水村是一種什麼態度。這時她見桌子上一大盤臘肉和一大盤鹹魚塊,一大海碗蒜花煮雞蛋,另四平碗,乃是豌豆、王瓜、豆腐、芥菜。秋華笑道:“南京城裏的摩登姑娘,魚翅海蔘吃得厭了,也嚐嚐我們這鄉下味兒。”梅芬道:“我們萍水相逢,受這樣子款待,真不敢當了。”秋華笑道:“萍水相逢,李小姐還會撿了一隻藤籃,追着送給人家呢。”梅芬抿嘴微笑了一笑,不做聲。秋山道:“索性不必客氣了,大家請坐吧。省得大家虛讓,我先坐了首席。”他這樣一來,大家不但不謙遜,都笑起來了。
入席之後,秋山執着酒壺,從梅芬面前斟起,斟遍了全席,各是一滿杯。梅芬和桂芳,都舉着杯子,道了一聲謝,但是說了一聲,依然把杯子放下。秋山道:“不喝酒的嗎?我們這是自己浸的糯米甜酒,甜水一樣。”秋華對他以目示意,微笑道:“萍水相逢,一個大姑娘,怎好有酒就喝?”她和秋山,原是相依而坐的,這聲音說得極低。梅芬雖沒有聽到,但是看那情形,已經明白了,就端起杯子微笑道:“既是甜酒,主人這番好意,是不能辜負的,我喝三大杯。”說着,一仰頭脖,咕嘟一聲,喝下一杯了。喝畢,還向秋山照了一照杯,點點頭道:“還擾樑先生兩杯。”秋山明知她的用意,倒不得不斟上,於是又斟兩杯她喝了。她喝完了,才隨着大家吃菜。笑對她嬸孃孫氏道:“這菜樣樣好吃,我們回家去,也照這樣子做做看。”水村坐在她對面,笑道:“其實也不見得就比一切的城市菜好吃,不過李女士吃着換了一個口味,所以覺得好罷了。”莫新野笑道:“對了,他是應該知道李女士的。”這樣一說,水村自是默然,梅芬就像不知道一般,依然向水村笑道:“是這樣嗎?那麼,吃鄉下菜的人,忽然上起館子來,他說館子裏菜好吃,也不見得是真好吃,不過掉了一掉口味罷了。”大家都覺這話駁得有理,都笑起來。秋山道:“這一答一復,都有道理。水村應該喝三大杯,慶賀慶賀。”水村心想,這件事,怎麼會用得上慶賀?但是既說出來了喝三大杯,不喝倒是不給面子,伸出杯子,讓秋山斟滿了,也是一仰脖子一口乾,連幹了三杯。他左邊桌子角正放了一盞燈,照見他臉上通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