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湖僱了一輛車,要自行回清涼山,原來他涉訟以後,美化照相館因他押在拘留所,已經另聘照相師了。在取保出庭以後,太湖終日悶坐在家裏,不曾向夫子廟來,和小香、桃枝都沒有談過話。這時他又要走,小香看了不過意,就對他招了一招手。太湖一腳本已踏上車去,於是望了小香,那一隻在車子下的腳,卻提不上去。桃枝站在小香邊下,用手輕輕推了她一下,笑着低聲道:“傻瓜,你還不上前去。”小香只得緩步走向前,對太湖道:“我娘不告你了。”她這聲音也是極低,除了太湖,不曾有第三個人聽到。水村站在他身後二三尺路,也沒有聽到呢。原來水村幾次遇到桃枝,都只一微笑,一點頭,不曾說什麼。桃枝心中冷笑,也就只一微笑,一點頭,並不說話。這時小香和太湖在一處說話,他倆倒少不得打了一個照面。太湖聽了小香的話,笑道:“那多謝令堂了。”小香道:“我這件案子沒了,還有幾句話,想和你說一說,你能到我家去一趟嗎?”太湖道:“還有什麼事未了呢?”小香道:“當然是有,你能不能去一趟?”太湖聽着心裏有幾分明白,禁不住要笑出來,然而回頭看水村時,已經不知所在了。小香以爲他不好意思到她家裏去,便道:“你不到我家裏去也可以,到李老闆家裏去坐坐總行吧?”桃枝先看到水村在這裏,鼓着臉,笑又不是,哭又不是。現在水村走了,她就跑了過來,向太湖笑道:“李先生,你這人太老實,有了這樣的好機會,你爲什麼還不追蹤直上。你若是不好意思到小香家裏去的話,來吧,就到我家裏來吧。”說着,就對車伕道:“你拉着跟我們一塊兒走。”於是她和小香坐着車子,直回垂楊旅社來。
到了旅社門口,桃枝回頭對劉氏笑道:“你先回去,回頭我給你的回信了。”太湖聽了這話,不覺望了小香笑,小香也就低了頭。大家走進桃枝的香閨,連桃枝的嬸孃孫氏,也出來招待一頓,連說李太湖爲人真好,是個有情有義的朋友。太湖心裏,十分快樂,覺得這一場犧牲,總不算白費事,由假夫妻換得真夫妻了。桃枝見他兩人對坐着,只是喝茶抽菸,都不開口,便道:“說不得了,又只有逼着我出面了。李先生,我今天有兩件事要和你商量。第一件就是這隻戒指,和那一百二十塊錢還存在我這裏,我們應當怎樣處分,還是送回人家呢?還是捐到慈善機關去?”太湖道:“這個,我不管,隨你們辦,與我有什麼相干呢?”桃枝點點頭,微笑道:“和你不相干,你就不管了。第二件是小香的母親,在法庭上所說的話,很對你不住,但是這也是一種做作,要這樣,法官才相信你所說祕密結婚的話了。特意和你道歉。”太湖搖頭道:“那都用不着。我又不是三歲兩歲小孩子,我有不懂的嗎?那天晚上,我們商量好了的口供,我就當一口咬定,死也不變,至於將來有麻煩,我本在意料之中。秦老闆令堂能原諒,那就好極了。”桃枝道:“不是原諒兩個字能解決的,現在法庭上一對口供,報紙上又登了出來,人家都說你們是夫妻了。你們兩方面有一方面不承認,這案子就要翻過來,而且連證人都要犯罪,最好是你二人弄假成真,也不枉我這個紅娘一番撮合之功。”太湖笑了起來道:“哎喲!”小香坐着,低了頭,兩手按了膝蓋,把一隻鞋尖,在地板上亂畫着。桃枝道:“話雖如此,不過這裏面有許多困難。你知道,小香是很窮的,她怎能脫離歌女的生活。我想李先生決不讓自己的夫人出來當歌女。她母女兩人……”太湖的臉色,立刻振作起來,便將胸脯一挺道:“李老闆你不用說,我完全明白了。我李某人挺身出來做這事,完全是一番好意。若藉此邀功,就要挾制秦老闆嫁我,我還成了什麼人?在堂上說的話,那不過是一臺戲,秦老闆又何必介意。”桃枝笑道:“李先生,你不要發急,我是極願你們弄假成真的。老實說一句,若是那樣辦,恐怕將來的痛苦,會勝過快活。我也是把人生的愛情看透了。凡事聽天由命,真有些強求不來。你愛小香,我們見面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小香以前對你是無所謂。有了這一事以後,她是很感激你的了。不過愛情是愛情,感激是感激,我的意思,你二人倒不妨稱爲兄妹,以後常來常往,等到小香不受經濟的壓迫,不必唱戲了……”太湖也不等她再說,連連搖着手道:“不敢當,不敢當!”桃枝道:“什麼不敢當,恐怕是當歌女的有點攀交不上吧?”孫氏招待過後,原避到她自己屋子裏去,這時搶了出來,笑道:“這件事真得了李先生啦,不然,是跳到黃河裏去洗不清。她們母女不報答你一點,心裏怎過得去?結拜兄妹,這就很好,將來也可以讓你這位妹妹恭敬哥哥一點。”她所說的,更是無精彩,無秩序,聽得更不耐煩。太湖便笑道:“若是這樣說,我更不敢當。從今以後,不要談這件事了。我告辭。”
桃枝站了起來,向房門口橫手一攔,笑道:“我們的話,沒有說完,我自己還有幾句話問你。”太湖道:“李老闆有什麼事?快問吧,我急於要回去趕午飯吃呢。”桃枝道:“於先生的畫生意怎麼樣?”太湖道:“倒黴的人總是倒了黴的,又賣不動了。”桃枝點了點頭微笑道:“原來如此,有一位莊稼人的姑娘,天天還上你們那裏去嗎?”太湖道:“去的,人家真是一位天真爛漫的姑娘。城裏人有城裏人好處,鄉下人有鄉下人好處。”桃枝道:“你贊成鄉下人嗎?”太湖笑着點了一點頭道:“大概是那樣吧,天鵝配天鵝,癩蝦蟆配癩蝦蟆,這是最公道不過的事了。”說着他擠着出房門去,秦小香要站起身來送他時,早已不看見他的人影子了。
桃枝嘆了一口氣道:“也難怪他不高興,但是他哪裏想得透呢?”小香始終不曾做聲,現在說話了,卻道:“事到如今,總不能再怪我們了。”桃枝道:“哎!怪你又怎麼樣,那還不是白怪嗎?事完了,你可以回去了。放在我這裏的東西,我自有法子和你送回去,你就不必管了。”小香這時出了一身汗,對於桃枝所說,完全送回的話,又有點猶豫,便道:“我想還是把那隻戒指捐到紅十字會去吧。至於那些鈔票……”桃枝笑道:“怎麼樣?分了吧?爲了銀錢,弄得這樣一塌糊塗,你還看不開呢。”說着,臉色一正道:“既是如此,這些東西,是你把名譽身體換來的,你就拿去吧。以後我們姊妹見面,不必說話了。”小香低了頭道:“不是我貪那些東西,實在爲……我不說了,你不要見怪,我回去了。”說着,她匆匆地就走了。桃枝和她嬸孃,又着實議論了一番,孫氏雖覺得桃枝過於執拗一點,然而在理上說,她是有理的,也只好算了。
到了次日上午,桃枝卻接到太湖寄來的一封信。那信道:
桃枝女士芳鑑:此次小香女士事變,鄙人一時憐其愚妄,出面爲之作證。雖對社會言,不免獎勵作惡,然而爲以往愛惜小香起見,失之於正誼者,猶可求得愛情上之安慰於萬一。好在失竊者囊有巨金,此區區損失,原無礙於其事業也。
鄙人求心之所安者,既已得之,更復何求?
昨聞女士言,鄙人如不與小香女士結婚,恐爲社會所不許,若與小香女士結婚,又無力養其母女,勉強促成,後患何堪設想。女士謂將來樂不敵苦,鄙人固已知所擇矣。至於兄妹二字,言之未免可笑,小香女士,何必要此一兄,鄙人亦無須添此一妹,畫蛇添足,當知所止。
若以鄙人在京爲礙事,鄙人孑然一身,四海可家。對此冠蓋憧憧之區,實亦無所戀戀,發此信時,鄙人已登車赴滬。請轉告秦女士,前途無量,好自爲之可也。餘心照不宣,即祝進步。
李太湖手上
桃枝將信看完,心想,他不寫信給小香,倒寫信給我,這或者爲了小香不認識字的緣故。但是這信對我,似乎也並沒有什麼好感,難道我也得罪了他不成?這且不管,既是他爲着小香躲開了南京,這犧牲更大,也可見得他正是愛小香,有這種好人,失掉了總是可惜。這樣想着,立刻就到小香家來,把信解釋給她聽。小香聽了,只是默然,許久,才問一聲道:“他要到上海去,能找着事嗎?”桃枝道:“他信上說到上海,未必就是到上海。若說在上海找事,那難說。有許多本事的人,在上海找不着一飽,又有許多沒有本事的人,在上海發大財,所以這很難說,是看機會而論的。”小香道:“設若他找不着事,倒是我害了人家。”桃枝道:“這算你說一句良心話。但是爲女人所害的,也不只李太湖一個,你倒不必心裏難受。像他這種人,既有良心,又有本事,也不至於就沒有飯吃。”小香道:“你是知道的,並不是我不嫁他……”桃枝皺眉道:“我們自家的事,大家都知道,還用得着洗刷嗎?”小香一句話,就被她攔頭一棍,打了回來,這也就無可說的了。桃枝將信交給小香道:“留着吧,作個好紀念品。總不要忘了人家,纔對得住人家呢。”說畢,桃枝自回家來。
這天晚上,小香又恢復了工作,登臺清唱。她這一件案子,本已轟動了社會,大家聽說秦小香登臺,都要看一看她是何種態度,所以這晚,六朝居的茶座,上得很好,只是沒人點戲而已。這天茶座上,萬有光也來了,可只是他一個人,並無別的朋友。桃枝唱時,他點了十個戲,順便和接錢的老劉遞了一個信,說是今天有點事要到旅館裏來看她。桃枝一想,自從鬧了這場官司,他也有好幾天不曾上座點戲了,今天一人前來,一定有點緣由,因之回家先預備好茶煙,專等客來。
到了十一點半鐘,萬有光從從容容地來了。桃枝還不曾起身招呼,萬有光早是連連作上幾個揖,笑道:“受驚了,受驚了。”桃枝笑道:“我受什麼驚?只是把你們這有身份的人拖上了法庭,有點對不住。”萬有光道:“我本來想看看這件案子怎樣了結,再說爲朋友也就顧不得許多了。”說着,坐在椅上,用手拍了大腿道:“李老闆,到今天,我知道愛情這樣東西真是各有緣分,只要是無分的話,金錢也罷,性命也罷,名譽也罷,總是換不來的。”桃枝笑道:“萬行長什麼事受了刺激,又發牢騷呢?”萬有光道:“你說愛情要金錢買吧,有許多人花錢是買不到的了。你說愛情不要金錢買吧,那位李先生,哪一樣配不上秦老闆,而且這回陪了她打官司,陪了她受拘留,結果是一怒而走。那李先生沒別的短處,就是少了兩文而已。”桃枝倒了一杯熱茶,遞到萬有光手上,笑道:“這真是料不到的事,財神菩薩會替窮鬼打抱不平!”萬有光端了茶杯,昂頭一飲而盡,兩手捧着空杯子,向桃枝作了一個揖,笑道:“我這幾句好話,不曾白說,馬上得了獎賞了。”自己起身將茶杯子放了,卻另用茶杯子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表示回敬。桃枝看到,沒說什麼,只微笑了一笑。因問道:“你何以知道李太湖一怒而走?”萬有光道:“我昨日下午,到下關車站送客,看見他帶着行李登車,豈不是走了?我看他同陣有兩個朋友送他,談話之中,總是罵女性去安慰他,這豈不是很顯明的失敗而去?”桃枝笑道:“哦!罵女性去安慰他,有罵我的沒有?”萬有光道:“這件事也關涉不到你頭上來,爲什麼他們要罵你?”桃枝昂着頭想了一想,笑道:“能不罵我就更好,我心裏這樣想着,他們或者要罵我的。這個且不談,我問你,我所託你賣的畫,現在怎麼樣了?”萬有光笑道:“說起真慚愧,這幾天有了柏正修的訟事,沒有工夫去拉朋友,只賣了兩張,收到一百塊錢,錢我沒有帶來。”桃枝道:“不必賣了,我這位朋友,他不等着錢用了。”萬有光抱着拳,連拱了兩下,笑道:“這實在是我的不對,把這事大意了。但是三天之內,我決可努力賣去幾張。”桃枝眉一揚,笑道:“老實告訴你,這個朋友,現在和我翻了臉,我不和他幫忙了。所以這些畫,我也原璧退回,不和他幫忙了。”萬有光笑道:“這件事很奇怪呀,以前你對於那位朋友那樣幫忙,現在忽然和朋友翻起臉來了,是什麼緣由呢?”桃枝昂着頭,出了一會神,笑道:“緣由嗎?這也可以不必問了。你想,男女之間,好到極點,忽然又壞到極點,這豈是簡單的原因,當然是爲了很重大很複雜的愛情問題。”萬有光看看桃枝的臉色,似乎這倒是真話,便笑道:“若事實是這樣的,我就如釋重負了。”桃枝道:“這句文,我真懂得的,如釋重負,是好像肩膀上放下了千斤擔子了。我想那些畫,賣得了也罷,賣不了也罷,這與你並無多大的關係,決不能爲了賣畫,你身上就負着千斤擔子吧?”萬有光道:“雖不是爲了這個,其實也不能不說就是爲了這個。”桃枝哈哈一笑道:“大概萬行長認爲他是你的情敵。其實就是沒有他,你也不容易得着我。明天你什麼時候在旅館裏?我要到旅館裏去,把畫稿子拿回來。”萬有光想了許久,才答道:“我的汽車在門口等着,你同坐我的汽車去拿回來,你看怎麼樣?”桃枝笑道:“你房間裏有鑽石戒指沒有?仔細丟了,歌女是不能讓她進房的,你還是明天等着我吧。”萬有光知道桃枝脾氣的,既然如此,也就不敢多說,別惹了更重的嫌疑,約了明午十二時相會,便告辭回旅館去。
到了次日正午,桃枝到高升旅館去赴約,萬有光的房門,大大地敞開,笑聲達於戶外。桃枝走到門外,卻向後一縮。萬有光連忙走出房來,向她招着手道:“李老闆快來,有一位老太爺要會你。”桃枝聽說,走進去一看,有個蒼白鬍子的老先生,頭戴瓜皮帽,穿着棗紅的夾袍子,外套玄灰大馬褂,鼻樑上加着大框眼鏡,手下還拿了一把湘妃竹的摺扇,真有些古道照人。萬有光就笑着介紹:“這是嚴正心老先生,他的大令郎是嚴部長,你知道嗎?”桃枝點點頭:“原來是嚴老太爺,失敬得很。”嚴正心摸了一摸鬍子,望着她笑道:“聽說萬行長這裏收的許多好畫,都是你朋友的,我看了一看,實在不錯,很想買他兩幅。但是萬行長說,你已經不肯賣了,這是什麼緣由呢?這樣好的畫,讓它埋沒了,實在可惜。”桃枝想了一想,還不曾說話,洪省民和柏正修都進來了。見着嚴老先生,都恭恭敬敬地坐在一邊,不敢胡亂說話。嚴正心道:“萬行長那裏收着許多畫稿,二位看見沒有?”柏正修笑道:“看見了。萬行長幫這位李老闆的忙,一定要我出五十塊錢買一張畫,這未免強人所難。我覺得出一塊錢一張,也不值。”嚴正心展開摺扇,在胸前緩緩撲了兩撲,撲得長鬍子飄蕩起來。笑着搖搖頭道:“這話罪過!這些都是很好的作品呀!我畫了三四十年,我覺得遠近章法的巧妙地方,還不如他,我猜這是他學過西洋畫的緣故。”柏正修倒不料他是如此推崇,便道:“東西雖不錯,但在老先生面前,總是班門弄斧。”嚴正心搖搖頭道:“不!我向來不知道用假話去恭維人,我並不認識這個人,也犯不上去恭維他。藝術這種東西,只要是好,不由你不心裏佩服出來。”洪省民連連點頭道:“對極了!我也是看到這些畫好,讚不絕口。”桃枝望着他,抿嘴微笑。嚴正心道:“既是說好,你怎麼沒有買一張?”洪省民頓了一頓,賠着笑臉道:“我原打算買一張的。”柏正修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太僵了,有點轉圜不過來,便道:“那許多畫裏面,很有幾張好的,若是能挑選一下,五十塊買一張也好。”嚴正心摸着鬍子笑道:“柏先生也說好了。”因回頭向萬有光道:“藝術這樣東西,它自有它的真價值,遇到了識貨的,自然生出光輝來,豈二三俗人所能斷定它的價值呢?”說着,手上搖着扇子,將頭搖了幾搖。他如此說幾句不要緊,柏正修聽到,真個是芒刺在背,坐立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