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在自己屋子裏洗罷了手臉,手上捧了一杯茶,很清閒的樣子,趿着一雙拖鞋,慢慢踱了進來。未曾說話,先向萬有光微微一笑。萬有光道:“你今天很歡喜呀?”桃枝道:“不錯!我今天很歡喜,你又何所見而云然呢?”萬有光笑道:“一個人歡喜或者是發愁,這也用不着說,在表面上自然可以看得出來的。就以現時而論,你還沒有說什麼,臉上已經是笑嘻嘻的了。你想,這豈不是一種歡喜的表示嗎?要歡喜就好,出來遊歷,本來是取娛樂的事情,不喜歡,還要發愁不成?”桃枝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斜了身子望着他,只管端起杯子,一口一口地呷着茶,臉上似乎有點微笑。萬有光卻背了兩隻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因道:“你笑什麼,我這話說的不對嗎?”桃枝笑道:“你的話怎麼不對,對極了。但是我笑的另是一句話,不是笑這個。”萬有光道:“不是笑這幾句話,又是笑那幾句話呢?”桃枝道:“我曾和令侄說了,他有點怕你吃醋,我說不會的,而今看起來,我的話是對了。”萬有光突然笑着打了一個哈哈,不過這哈哈,不是笑出來的,乃是像說話一般,由嗓子眼裏說出來的。桃枝看他這種樣子,他雖然不好說什麼,已是很憤激的了。便笑道:“這又算得一件什麼大事,何必這樣生氣,你以爲我很看中了他嗎?”萬有光依然在屋子裏踱來踱去,踱了幾個來回,伸出頭到房門外去看了一看,然後迴轉身軀來,沉着臉色向桃枝道:“李老闆,我有自知之明,是不配談戀愛的。但是傾慕你這種爽直性格的人,除了我,恐怕很不容易找着第二個。因爲現在的人,無論男女,沒有哪個不願人家附和,也沒有那個不願人家恭維的,惟有我這個人不同,是喜歡人家說實話的。雖然有時候說得很不願聽,但是事後……”桃枝放下茶杯,兩手抱了右腿的膝蓋,皺了眉道:“你說這些話做什麼?不用提了,我全知道。”萬有光道:“你不要忙呀!我慢慢總要談上正題的。我不是很愛你嗎?所以有什麼犧牲,我都是願意的,花錢更不算什麼。至於你是爲了我肯花錢,敷衍敷衍我呢?還是真覺我這人不錯呢?我都說不定。不過你不愛我,我雖然失望,我是不恨你的。因爲我年紀大了,而且又有了家眷。只是我眼睜睜看你去上人家的當,並不提醒你,我是良心上說不過去的。”桃枝依然兩手抱了她的膝蓋,笑嘻嘻地聽着萬有光說話,好像很不在乎似的。萬有光道:“你以爲我這話是張大其詞嗎?”桃枝笑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何嘗說了呢?不過你要說萬載青的話,我想他年輕人,見了好看的女人就愛,這或者有之。至於我上他的當,慢說他不會把當我上,就是要對我用什麼手段的話,哼!”說着,她的鼻子一聳,又道:“我這個人也是不容易上人的當的呢!這個你可以放心。”萬有光道:“我也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話,我只管貢獻你一句話,對於他,你遇事要慎重點,已經有人家姑娘,在他手上翻過筋斗了。”桃枝笑道:“哦!有人在他手上翻過筋斗了?那麼,你爲什麼先前不告訴我哩?你一早告訴我,我就不和他做朋友了。”萬有光道:“不是我先前不告訴你,他好歹總是我一個侄子,我豈能無緣無故,見了人就說他的短處哩?要是那樣,我這個叔叔,成爲什麼人呢?”桃枝道:“原來如此,那麼,多謝你的美意,以後我遇事留心就是了。”萬有光道:“好!我言盡於此,你自己去斟酌吧。”他說着,依然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的不歇。桃枝見他臉上,兀自紅紅的不曾安定,笑了一笑,也就走開。這天晚上,萬有光由屋子裏踱到廊子外,由廊子外又踱到屋子裏,始終是徘徊不定。一直到十二點鐘以後,桃枝已經上牀安歇了,還聽到萬有光的腳步聲呢!
到了次日清晨,桃枝起牀,就看到萬有光伏在欄干上看湖景。桃枝笑道:“我的萬行長,你還生氣啦?”說着,也就走了出來,同伏在欄干上。萬有光道:“並不是我生氣,因爲找你和我同一路出來,我眼睜睜看到你去上人家的當,我心裏可有些說不過去。但是我想說什麼,又怕你不相信。”桃枝一伸手,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不要繞着這個大彎子說話,我相信你的話,以後不和他一路出去就是了。”萬有光笑道:“我也沒有那種權力,可以禁止你不交朋友,但是像他這種人,哎……”說了一個哎字,他又頓住了。桃枝笑道:“你不用嘆氣了,我已經明白,你爲我是好意,要不然,你何至於整夜的眠不安枕哩!”萬有光笑道:“其實這也與我無多大損害,但是你不轉過心來,我心裏總是不安,我也有些莫名其妙哩。”桃枝含着微笑,也不再問。這一天萬載青來了,桃枝果然對他冷淡一些,不像前昨天那樣親熱。下午萬有光帶她去遊棲霞洞一帶,萬載青就沒有去。
第二日,二人去遊虎跑雲棲,萬載青也沒有跟着。萬有光見桃枝能聽他的話,心裏也是十分歡喜。到了第三天,萬有光因爲有朋友請吃晚飯,赴約會去了,只剩桃枝一個人在旅館裏。當他在路上走的時候,卻看到萬載青坐了一輛人力車,飛也似的向湖濱而去。萬有光心想,難道他就知道我要出來,趁着這個空子到旅館去。但是他有一整天沒見面,我這個約會,他如何能知道?他也許是路過,向別處去。就是到湖濱去,也不見得是到我的旅館去,那麼,是我多心了。自己如此想着,就放心去赴宴會。不過在宴會場上,自己總不能安心吃喝,好像有一件什麼事,不曾解決。吃到甜菜上來,上過一道點心,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就起身告辭回來。他原坐的是汽車,他爲謹慎起見,離着旅館還有好幾家店面,就把汽車停了,然後下車走回旅館。見了茶房,搖搖手叫他不要驚動,然後緩步走到桃枝窗戶外,且聽聽裏面有什麼響動。一聽屋子裏的說話,正是一男一女,萬載青果然來了。只聽得桃枝笑道:“你雖然會說話,說得很周到,不過我總要打個八折。”萬載青道:“這是你聽了我叔叔的話,受了先人爲主的毛病。我想他除了說我靠不住而外,沒有別的法子,可以和我競爭了。像你這種有心胸有志氣的人,前途正未可限量,何必嫁了他去做姨太太呢?就是爲戀愛而犧牲,你也應該研究一下,值是不值?像他這種人,除非對了錢說話,要不然,你是不值得很吧?”桃枝聽了這話,默然不做聲了。萬有光聽到,不覺倒退兩步。在這一移動腳步之間,不免有點響動,索性放大聲音,叫了一聲茶房開門。
到了屋子裏,桃枝和萬載青都過來了。萬有光問道:“載青幾時來的?整天不見你的面了。”萬載青道:“我也是剛到一會子,到了旅館我才知道,叔叔吃酒去了。何以回來這樣快呢?”萬有光笑道:“你是剛來的,又不知道我是多早出去的,你怎麼知道我回來的很快呢?”萬載青被他如此一駁,倒無話可說了。萬有光道:“我怎麼不回來得快?我明天一早就要回上海去,我要回來收拾收拾行李了。”桃枝道:“什麼?你要走?”萬有光半鞠着躬道:“對不住!我接到上海一封電報,趕快要走。你是我帶來的,我不能不送你回去。請你跟我到上海,我打電報給你嬸孃,讓她到上海來接你。”桃枝笑道:“你哪是接到什麼電報,分明是調虎離山計,但是我到杭州來一趟也不容易,我非玩夠了,是不走的。你若要在我嬸孃面前當面交人,你打個電報叫她到杭州來,也未嘗不可以。”萬有光道:“但是我急於要走開杭州,那怎麼辦呢?”桃枝道:“你先走也沒關係,我又不欠債逃跑,你是不會擔什麼責任的。萬一你不放心,你把保護的責任,交給你令侄就是了。有什麼差錯,讓你令侄負責任。”萬有光聽說,嘴脣皮都有些抖顫。望了萬載青許久,然後問出一句話來道:“你都聽見了嗎?”萬載青低了頭,只管沉思着,然後用低的聲音,答應了四個字,乃是“我聽見了”。萬有光道:“你聽見了就好,這一重責任,願負不願負?”萬載青今天改穿西裝了,兩手插在西服褲子兜裏,斜靠了桌子站着,眼睛望了腳尖,將腳尖點着,身子聳了兩聳,笑道:“這也無所謂責任。”萬有光道:“好!我交給你了,沒別的話說。”說畢,燃着了一根雪茄,就走到迴廊上,伏了欄干向外看。萬載青和桃枝對望着,各無言語,最後桃枝微笑了一笑道:“事到於今,跳到黃河裏也是洗不清的了,你就陪我玩兩天吧。”萬載青望了她,也只是微微一笑。二人坐在屋子裏許久,萬有光始終也不進來,桃枝向萬載青丟了一個眼色,一路到她房間裏去。萬載青輕輕地笑道:“我們說的話恐怕是讓他聽見了。”桃枝道:“聽見也不要緊呀。我身子是自由的,我願和哪個談戀愛,就和哪個談戀愛,現在還沒有哪種人,可以干涉我的。”她說這話時,聲音很大,萬有光在外面聽到,不覺冷笑了一聲。萬載青向桃枝笑了一笑,又伸了一伸舌頭。低聲道:“我暫且告別,明早準來。”說畢,戴了帽子,就走了。
這一天晚上,桃枝且不到萬有光屋子裏去,看他究竟持着什麼態度。不料在萬有光一方面,也持着很堅決的態度。桃枝在窗子裏偷眼看他,見他始終伏在欄干上,有時進房去,重擦着火柴,來吸上雪茄,有時又進房去倒一杯茶喝,有時又進房去整理整理東西,然而他在屋子裏始終坐不了好久,回頭又站到欄干邊來。桃枝心想,這個人用情,卻也誠摯,索性和他開個玩笑,並不理會他,看他怎麼樣,等他明天早上要走,才用幾句話來安慰他吧。如此想着,就也展被安眠,不再去理會。
次日一早醒來,也不過八點鐘,茶房卻送上一封信來,上寫着“有光留”,不覺心裏一跳,問茶房道:“萬先生走了嗎?”茶房道:“昨天夜車走的。”桃枝說着話,拆開信看時,上寫的是:
桃枝女士芳鑑:僕去矣。一切一切,彼此心照,無待多述。旅館中用費,已結算清楚,除僕完全代爲付畢外,並存櫃現洋百元,爲做回京川資,尊嬸處已電告之,明日可來也。
有光白
桃枝拿着這封信,坐了只是發呆,半晌做聲不得。回頭一見茶房還站在一邊,將信一揮,淡淡的道:“你去吧,沒有你的什麼事。”茶房退出去,桃枝依然呆呆坐在那裏。門一推,萬載青進來了。見她一隻腳盤在牀沿上,一隻腳垂下地,就那樣坐着。臉盆架上放了一盆水,卻是不曾洗動的樣子。用手試試那水,已經是冰冷的了。因笑道:“什麼事,你坐着發呆呢?”桃枝這才趿着拖鞋,將信交給了他,然後自己去洗臉。萬載青將信看完了一遍,笑道:“我叔叔不愧是個善做投機生意的銀行家。這一封信雖是簡單幾句,可以說字字能打入人的心坎裏面去。這叫兵法攻心爲上了。”桃枝笑道:“你說到你的叔叔,你總是不用好意去推測他的。”萬載青笑道:“並不是我不用好意去推測他,你看他無論做什麼,總要賣弄一下他有錢,這不是很明白的一個證據嗎?你和他交朋友的日子,不能算短,他是不是處處賣弄有錢,你當然比我明白,還用得着我說嗎?”桃枝經萬載青說破了,仔細一想,萬有光可不是處處賣弄有錢嗎?和他交朋友之初,就是因爲他第一次點了一百個戲。便笑着點點頭道:“這或者有之,但是我這個人也不是金錢可以買到的。”萬載青笑道:“你這個人嗎,豈但是金錢不能買到,我看世上可以收買人的東西,都收買你不到,你願意把哪個做愛人,睡到他懷裏去,除非是你自己願意的時候,要不然是沒有希望的。”桃枝已是漱洗完了,正對着鏡子梳頭髮,便側着眼珠向他一笑道:“我看你,也是很顛倒於我的,假使這些東西都收買不到我的話,你又用什麼法子來收買我呢?”萬載青笑着聳了一聳肩道:“我哪敢說這收買兩個字,我只有小心謹慎的伺候着你的左右,靜等你那一天高興來喜歡我罷了。”桃枝已是梳完了發,在鏡子裏看看自己的頭髮,自喜是黑油油的。再看萬載青的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可以說比自己的頭還光還滑,配着那雪白的臉,極合身材的淡青灰衫,丰姿瀟灑,真個是一個美少年。因笑道:“你生得這一表之人才,豈能沒有人愛慕你,倒要來小小心心伺候一個歌女嗎?”萬載青道:“我怎是一表人才,你有點挖苦我吧?至於女子愛慕我的,也許有。不過我對於女子有個標準,非合了我的標準,我是不愛的。”桃枝笑道:“這下面兩句,我代你說了吧。合乎你標準的,大概就只有我李桃枝一個,你說對不對?”萬載青笑道:“固然有這一點,但是你說出來,我也只好承認了。”說着肩膀微聳了兩聳,又笑起來。桃枝道:“說不得了,今天要請你陪着我去玩玩的了。”萬載青笑道:“這何消說,那是義不容辭的。”於是他也就毫不客氣,陪着桃枝吃過了點心,盡興玩了一天,回來之後,已是燈火萬家了。
桃枝回到房裏將鞋一脫,盤腿坐在牀上笑道:“今天由一清早玩到這個時候,實在有些疲倦,你請回府,我要睡覺了。”萬載青道:“難道你晚飯也不吃,就這樣睡下去嗎?”桃枝道:“我想睡得安適的話,比吃飽了還要快活呢。”萬載青道:“雖然如此,你總得吃一點東西。現在圖着休息,急急忙忙地睡了,到了半夜裏,肚子餓起來,我看你怎麼辦?”他說着,就跑出房去,吩咐了茶房一遍,進來笑道:“我陪你吃過了飯再回去,你嘗過杭州火腿沒有?”桃枝隨口答道:“沒有吃過。”萬載青笑道:“我去買一點你來嚐嚐。”說着,匆匆的出去了。他去了約有一個鐘頭,纔買一包零切的火腿回來,同時茶房也就開着飯進來了。菜碗放在桌上之後,卻比平常多兩個酒杯和一瓶酒,桃枝坐到桌邊來,拿起酒瓶搖了一搖笑道:“酒倒罷了。”萬載青道:“酒是活筋骨的,你不是渾身疲倦嗎?喝一點,讓渾身筋骨活動活動也好。”說着便向兩個酒杯子裏倒了兩杯,先端起杯子呷了一口,笑道:“酒味很好。”桃枝本來也能喝兩杯,端起酒來聞了聞,有些兒藥味,乃是五加皮酒,於是和萬載青對飲了一杯。
萬載青自己斟滿了一杯,且不斟桃枝的酒,搖了一搖酒壺,笑道:“這一壺酒,也只好有三兩,兩人喝,哪裏夠,我叫茶房再來一壺吧。”說着,拿了酒壺,就向房外走。桃枝連忙叫住道:“不必,不必了。”然而說這話時,他已走出房去了。他在身上掏出了一個小紙包,解開來,將紙包裏東西,很快的向酒壺裏一倒,然後又用力將壺搖動了一陣,這才笑着走進房來道:“我看你的量也很好,何至於這樣怕酒呢?既是不添酒,這壺裏酒不多,你一個人喝下得了。”說着,拿過桃枝的杯子,又把酒壺搖了一搖,然後向她杯子裏倒將下去,倒完了,也不過一杯的九成。便笑道:“這一點兒酒,你是無可說的了,我們各人一口,同幹了吧。”說時,便將酒杯遞到桃枝手裏接着,自己端起杯子來,就一口喝乾了,而且向她照了一照杯。桃枝一看是大半杯酒,也沒有什麼關係,也就舉了杯子向口裏一倒,骨都一聲喝下,也照了一照杯。笑道:“五加皮這酒,究竟是藥浸的,有點辣舌。”萬載青也就微微一笑。桃枝端了飯碗,只扒了半碗飯,便覺頭昏沉沉的。於是放下筷子,一手擱在桌上,撐了頭,皺着眉道:“我喝醉了。”萬載青道:“笑話,喝一杯半酒,怎麼就會醉了。”桃枝把飯碗也放下了,兩手捧着頭道:“我是真醉了。”萬載青道:“我不知道你的量這樣小,要不然……”萬載青這一句話不曾說完,桃枝已是兩隻手臂橫伏在桌上,頭枕着手臂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