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之中,只有邵革新、洪省民兩個人心裏最是明白,原來是打算玩弄桃枝的,不料,這位姑娘乃是聰明人裏頭挑出來的,倒讓她將計就計,佔了一個大便宜。萬有光本猜着洪省民會玩一點兒手段的,所以桃枝把鬮分了來,他有點不大願接受。現在看到桃枝那樣大喜若狂的樣子,算是這一屋子人,都在她手心裏翻了筋斗,未免有點不好意思,也只傻笑着蓋了臉。
桃枝前仰後合地笑了一陣,然後止住了笑,用手理着向前披亂的頭髮,對萬有光點頭道:“這事怪不得我,我好意和你們拼一拼,你們倒不老實,要在這裏頭玩手段。既然談到玩手段,這就不能客氣,大家都可以試一試,玩得贏就佔上風。”洪省民笑道:“李老闆,你可不要誣賴好人,這鬮是我寫的,我不承認玩了什麼手段。而且你還請了一個代表,一路監督我,你不信任我罷了,難道還不信任你自己請的監督人嗎?”桃枝道:“我怎不信任?我十二分的信任!只要是大家都不玩手段,這個鬮就拈得有價值。既是乾乾淨淨地賭博,這就很好,我們議好了的條件,應該履行,萬行長應該用汽車送我回家了。”萬有光默然了一會子,突然站起來,笑道:“好!我送你回家。李老闆,我十分佩服你。就在這一點聰明上,也值得我們五體投地,送你回去,這是應該的。”桃枝笑道:“我沒有什麼聰明,不過是運氣好。那麼,夜深了,我們就走吧。”萬有光道:“忙什麼呢?這樣夜深,你一個人回去,我也不放心,人情做到底,我送到你旅館門口吧。稀飯好了,你吃一碗再走,行不行?”桃枝道:“行!這一點面子,總是要給萬行長的。”於是大家說笑着擁到客廳裏來。
由聽差將桌子收拾好了,大家落了座。桃枝也不客氣,一同和他們坐下。他們也不想再近香澤,讓她一人坐了上座。聽差挨着人面前送上稀飯,桃枝先不動箸,只是望着。萬有光笑道:“李老闆,你又在想什麼心事吧?在座這些人的稀飯,都不曾吃,你愛和哪個掉換,就和哪個掉換。”桃枝道:“萬行長爲什麼說出這種話來?”萬有光笑道:“李老闆覺得我們這些人,不夠朋友,處處弄手段,也許我們在這稀飯裏,放下了什麼東西哩。”桃枝笑道:“掉一下,我又何必客氣呢?就掉一下吧。”說着,眼光如閃電一般,在桌上各人臉上,以至於各人碗裏,都看了一看。結果,是把自己這碗掉給了萬有光。又把萬有光面前的一碗,掉給對面的洪省民,然後把洪省民面前那一碗稀飯拿了回來吃。洪省民搖了一搖頭道:“像李老闆這樣防備,我們都成了開黑店的了!”桃枝笑道:“怎麼不是?不過,目的物不同罷了。”她說着話時,稀里呼嚕,吃完了一大碗。將空碗翻過來,對聽差照了一照,聽差自然接過碗去,給她又盛上了一碗。萬有光笑道:“李老闆,這碗稀飯,並沒有檢驗過,你能放心吃下去嗎?”桃枝把筷將稀飯一陣亂攪,笑道:“你們這稀飯,熬得米糊一樣,又有這些個好菜。”說着,將筷子頭敲了一敲碟子,便道:“只是這碟肉鬆,和這碟火腿,我也就該多吃兩碗了。就是你們在稀飯裏放了迷藥,也讓我先吃了個痛快。”說畢,很快地把一碗稀飯吃完了。於是站起身來笑道:“錢也贏夠了,飯也吃飽了,現時我該回去了。萬行長,怎麼樣呢?”萬有光道:“我是決不食言的。天大的事,也失敗了,何況用汽車送你一趟。”桃枝道:“萬行長不愧是個漂亮人。”萬有光對聽差道:“叫我的車伕開車,送李老闆回家。”
桃枝於是伸着手和在座的人,一個一個地握着笑道:“今天很對不住諸位,過兩天我閒一點,要請一請大家。”一面點着頭一面向後退,走出客廳去了。萬有光到了這時,看看桃枝,一挺胸脯子,送着她出來,一句話也不說了。坐上了汽車,大家默然了一會兒,桃枝先笑道:“萬行長,今天我玩了一些手段,對你不住。但是我爲了一筆錢要花,不得不這樣,百十塊錢在你這樣的大銀行家,花了總不算什麼,而況你又是最喜歡我的呢!”說着,向車子外一看到了什麼地方,將手掏了萬有光一把臉,又給他一個微笑。他坐在車裏,心裏正叫不出來的連珠苦,板着臉,始終也不說什麼,被桃枝這樣掏了一把,不覺噗嗤一聲笑了,於是一伸手握着桃枝的一隻手道:“你雖然淘氣,實在也可愛……”這句話剛說完,汽車停住了。汽車伕由前座反過手來,已替他們開了汽車門。桃枝將萬有光的手握了一握,笑道:“我到家了,再會吧。”起身便走下車,頭也不回,就去敲旅館的門了。
到了裏面,屋子裏還亮着燈,孫氏並不曾睡,坐在旁邊打盹兒。桃枝一陣腳步響,把她驚醒過來,笑道:“我聽說那個姓萬的,把汽車接你去了,我沒有和你熬稀飯了。”桃枝道:“這就不怕我逃走了,料定人家就不拐帶了?”孫氏笑道:“我說錯了幾句話,你就總記得。你天天把話來頂我,我就不敢說了。”桃枝也不再說什麼,在衣袋取出那五十元的一疊鈔票,向桌上一拋,冷笑道:“拿去吧,大概不用得去找叔叔來了。”孫氏看到鈔票,先笑了。在電燈下面,翻來覆去點了兩遍,整是五十元,一文不短少。將鈔票舉了一舉道:“旅館賬房來了,我會和他算賬的,你不愛理他,就不必理他了。”桃枝再也不說什麼,在牀邊先扭滅了電燈,房裏一陣漆黑,然後和衣躺着。孫氏笑道:“姑娘還沒有消氣哩,我讓你吧。”說着,她回她的小屋子裏去了。
桃枝等她去了,重新亮了燈,數了一數身上的鈔票,還有六十多元,一齊塞在牀褥子下面,這才安然地睡了。到了次日早上,八點多鐘就起牀,匆匆地漱洗完畢,就帶了錢出門來。離這垂楊旅館不多遠,有家自行車行,桃枝將五十塊錢,買了一輛腳踏車,立刻兩腳登輪,就開向清涼山夕照寺來。這條路已是很熟了的,放開了膽子,踏着車子飛跑。這荒山小道上,不用閃避馬車,將車子一溜煙地開了去,非常的痛快。低頭一看,只見腳底下小路上兩面茸茸細草,向後倒了去一般。心想自會騎腳踏車以來,沒有走到如此之快的,這也總算是快事之一了。車子到了樑秋山家,在門外一按車鈴響,水村卻迎將出來,笑道:“原來是你!我以爲是醫院裏送信的來了。”桃枝道:“樑先生的病,怎麼樣了?”水村道:“你怎麼知道他病了?”桃枝一想,果然自己這話有些語病。便笑道:“我知道就是了,你不必問。”水村聽了她這閃爍不明的話,倒有些疑惑。只是人家不肯說出來,自然也就不能苦苦追問。因道:“我猜你昨天就會來的了,不料還是捱到了今天。”桃枝道:“你怎麼知道我要來呢?”水村道:“我那封信去了,我想你不能不答覆,我這裏又很荒僻,由郵局回信,你又投不到,你只有當面來問我了。”桃枝笑道:“如此說,你倒是寫一封信,勾引我來見你的了?”水村道:“不!我寫信給你的時候,我是一時爲情感所衝動,急於要和你說說。事後我纔想到,你或者會來,然已經是不能挽回的了。”桃枝笑道:“不要緊,只要你肯想法子勾引我來,我就很滿意了。”說着話,水村代扶了車子,推進屋子裏。
秋山夫婦不在家,莫新野由屋裏笑了出來道:“小於,你氣死我了。你的豔福真好,常有這樣好的朋友,前來看你。”水村笑道:“我不能比你呀!你有不知名的女子,在大庭廣衆之中,花大把的洋錢相送,我哪有那樣大的風頭呀。桃枝,你不知道,莫先生也得了一個知己了。”於是把昨天拍賣琵琶的事說了一遍,因問道:“這個女子不願說是捐款,有礙老莫的名譽,又不願把老莫的琵琶拿去,免得分了人家心愛之物,她設想是如何周到呀!只可惜她不露姓名,而且又戴一副藍色眼鏡,故意遮蓋了她的臉子,這一下子,把莫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又想得心癢難抓。”桃枝笑道:“這話有點不對,那個女子對於莫先生的事,幫了一點忙,總是莫先生的一個好朋友。既是很佩服人家,就不該再有那不好的思想。若是都像於先生剛纔所說的話,女子還敢幫人的忙嗎?”水村道:“這並不是我當面造謠。莫先生說了,他不找愛人則已,若是找,非要這種女子不可!”桃枝笑道:“莫先生這話是真嗎?你未免太對不住朋友了。”新野笑道:“你不要信他的話。不過這位女士,我倒實在想和她見一面呢。你們不必拿我做題目了,有話只管去談,我要出去一趟呢。”說畢,他就走了。
桃枝笑着不做聲,擡起手來,看了一看手錶,失驚道:“怎麼就十點多鐘了,我要回去了。”水村道:“這樣遠的路,你來一次不容易,怎麼來了就要走?”桃枝道:“我原有許多話要和你說,但是不談三四個鐘頭,也談不完的。好在我已經有了腳踏車,今天說不了,明天再來說吧。你不是說不便去看我嗎?以後我來看你就是了。總而言之,你那封信上所說的理由,是不能成立的,這一點障礙,我們都沒有法子去抵抗,在社會上還做些什麼事呢?我是瞞着我嬸孃來的,快點回去吧,不要讓她知道了。”說畢,將車子扶出大門,兩腳跨上去登輪就走。迴轉頭來道:“明天早上等着我,我們明天見了。”道畢,車子很快地走回家了。
到了家裏,她騙嬸孃只說是人家送的一輛車子。孫氏以爲是人家送進來的東西,並不是送出去的東西,並不怎樣追究。到了次日,桃枝以練習騎車爲名,又騎了腳踏車到夕照寺來。還沒有到夕照寺,在小蒼山的路徑上,老遠看見一個人迎將上來,不是別人,正是水村。他高擡着兩手,直舉到半空裏去,不住地搖擺。桃枝跳下車來,手扶着車子,向前一跑,因笑道:“好歹我總要到家裏去的,你何必還要接出來?”水村道:“我也不懂什麼緣故,彷彿坐在家裏等你是很悶的,一定要接出來才痛快。我昨天想了一晚,覺得是你的話對了,我們都自命不凡的,要想做一番事業,豈能因爲一點小障礙,自己就灰心不上前,我從今天起,決計奮鬥了。不管行不行,我每天要畫幾張畫。好在秋山在南京城裏,還有兩家熟書鋪子,我畫幾張,放到他書鋪子去賣,來維持生活。然後我趕起一二百張畫,在南京開一個大展覽會,若是遇到了識貨的,提倡起來,以後我就不發愁了。只是有一層,紙張顏料卻不大夠,這一筆開辦費,我也就有些爲難。”桃枝道:“你若是爲這個,那很容易辦,我有一家熟紙店,只要你開一張單子來,我照單子和你賒上一份。就是顏料,我也可託他代辦,不過事後多給他幾個錢就是了。”水村道:“不能有這樣湊巧的事情吧?”桃枝道:“自然是有,你做正事,我豈能騙你玩?而況我也很望你成功呢。”水村聽了這話,自是歡喜,當時引桃枝到家,快談了一陣,開了一張賒畫具的單子給她。
她得了單子,騎車就走,把身上所剩餘的錢,照單子把東西都買齊了,一齊寄放在小香家裏。又一個次日早上,把東西送給水村去,水村也就埋頭作起畫來。約有一個星期,桃枝無日不來,水村畫的也就不少。
這天,秋華因爲秋山的病已是大大的有了轉機,放下心了回家來,料理料理瑣事,一早的就到了家。她正在園子裏看看種的菜蔬,一擡頭,只見一個女郎,騎了腳踏車飛馳而來,有些奇怪,及至到門口下車,原來是桃枝。便笑着迎上前道:“我不料是李老闆,你的車子騎得太好,簡直和生在自己腳上一樣。這一早就光臨,於先生要喜歡得跳起來了。”桃枝笑道:“對不住,我沒有看樑先生的病。並不是我懶,因爲怕碰到了人。至於你府上,這一個禮拜,我是天天來的了。樑先生的病,怎麼樣了呢?”秋華道:“病是不要緊了,不過以後不能再多用腦筋,吃筆墨飯的人,讓他生這樣一種病,真是虐政了。”桃枝放了車,牽了秋華的手走進來,一直到了水村屋子裏。只見滿壁上,銅釘子釘着新的圖畫,桌上也鋪了一張畫而未成的稿子。桃枝向着壁上道:“好了,昨天一天又趕起了三張。”秋華笑道:“我說呢,於先生何以如此的用功?原來是有人監督着。”桃枝道:“那就不敢,不過我就喜歡畫的,所以天天來看新作品。”秋華道:“天下事就是如此,各有各的緣分,你們二人,一說就合。那個李先生對於秦老闆一也是很愛慕的,但是秦老闆對他一點好顏色也沒有,他就不敢希望天鵝肉了。”水村笑道:“我正有事去找他,你這一句話提醒了我,我不去了,就託李女士給我帶一個信給他,叫他得閒下午來一趟。那麼,他若是還想吃天鵝肉,一定會向李女士有什麼表示的。”桃枝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做個紅娘。”水村道:“這也不對,愛情若用得上紅娘,也不是真愛情了。不過我們也只能存一種希望而已。”桃枝聽他雖如此說,但是他的意思如何,自然是明白,當時也未加申辯。和秋華談了一會兒,就騎車走了。
她因有了水村那句話,並不回家,先到美化照相館來,找李太湖。他在這裏,算是特別受優待,給了他一間小屋子住。這個時候,他正在屋子裏收拾東西,聽到學徒說有女客來找,連忙迎了出來。一見是桃枝,便笑着點頭道:“歡迎極了,上次你要照的相,錢放下了,相還沒照呢。”桃枝笑道:“我不是爲這個來的,我和於先生帶來一個口信,要你有閒到夕照寺去一趟。”太湖道:“這樣早,你就在夕照寺來嗎?”桃枝道:“你不見我有這個?”說着,將嘴向靠住櫃檯的腳踏車一努。太湖道:“我這幾天早上,總看見你騎車飛跑,莫非都是去夕照寺?”桃枝笑着點點頭,太湖卻長嘆了一口氣。桃枝本想問一句,爲什麼嘆氣?然而店裏還有許多人,也只好不問了。太湖笑道:“李老闆既是爲了帶信來的,我得招待招待,請到我小屋子裏去坐一坐,好嗎?”桃枝笑道:“可以的,我應當參觀一下。”於是跟了太湖走了進去,覺得裏面雖多一張牀,倒也很有些書房的意味。
太湖讓她在書桌邊一張轉椅上坐了,忙着盛了一碟瓜子,又倒了一杯茶送到桌上。桃枝笑道:“李先生現在是有錢買膠片的了,何以沒有看到你的新作品呢?”太湖道:“天天和人照相,那不是我的新作品嗎?”桃枝向屋子四周觀看,果然不見他有什麼新相片陳設出來。偶然一低頭,卻看見桌子上有一沓相片,不曾糊托子的,反過背來堆着。桃枝順手取了過來,翻過來一看,卻是秦小香的一個全身相,背景是馬路。太湖坐在對面椅子上,原想攔阻的,已是來不及了,便笑道:“我這事原也不祕密,李老闆要看就看吧。”桃枝聽他這話,倒疑這相片真有什麼祕密,不敢公然的一張一張揭開來看,只拿起半沓,側着露出一條縫來,一看時,也是秦小香的一張相,卻是站在一家香菸店門口。又抽出最下面一張,放到上面,更是小香一個大半身相,後面還有幾個人影子,都是女子,卻不大十分清楚。心想,這奇了,怎麼找出三張,三張都是小香的相呢?於是索性從頭至尾,將這一沓片子清理下去。她不清理也罷了,一清理着,更透着奇怪,原來無一張不是小香的相片,而且也沒有一張是相同的。桃枝呀了一聲道:“李先生,你在哪裏和小香照下這些個相呢?”太湖笑了一笑道:“李老闆,我告訴你吧,我現在已經擔任漢口報館的攝影記者,新聞記者不是有一句話,有聞必錄嗎?”桃枝道:“有聞必錄,這和小香的相,有什麼關係呢?她也不是一段新聞啦。”太湖笑道:“雖然沒有關係,到了我手上,就有關係了。這報館裏送了我一架照相機,能照極快的動作,本來是預備找新聞材料的。有了這個照相機子,我就得其所哉了。每天當你們快要上茶樓的時候,我就預先拿了照相機,或在門口,或在街上,或在樓上散步,看着了秦老闆,我就偷着照起來。機會好,就自然多照幾張,機會不好,我至少也照上一張。”說着,向桃枝拱了一拱手,笑道:“我說是說了,請你千萬不要告訴秦老闆。”桃枝笑道:“你真是愛她,但是你照上許多相,是什麼用意呢?真個是有聞必錄,拿到報上做材料嗎?”太湖笑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雖然也送了幾張去登報,那是副作用,不算的。”因之到底將他照相的用意詳細一說,桃枝也就忍不住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