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第四回 旭日同看相知人慾去 荒齋獨守前度客還來

  梅芬看到於水村這種情形,分明是有個八成醉了,笑着舉了一舉空杯子道:“多謝多謝。”李太湖看看於水村,又看看李梅芬,手扶了酒杯子,微笑着。莫新野笑道:“這對碰對兒喝着,真是痛快,我公推李先生敬這位秦女士三杯。”他二人是並排坐的,他說着話,就用腳碰了一碰太湖的腿。太湖向着桂芳微微一笑,正想說什麼,可是正着眼色向人一看,人家臉上一點笑容沒有,連忙收了笑臉,低了頭扶起筷子,只管去撥弄面前那碗炒黃瓜片。梅芬和桂芳坐在一處的,她就將手胳膊碰了桂芳一下道:“你就喝一杯吧,看主人的面子。”桂芳只得端了杯子,向太湖舉了一舉。太湖難爲情,低了頭吃黃瓜,卻沒有理會到。莫新野道:“老李?怎麼樣?人家喝酒了。”太湖一擡頭看見,哦了一聲,馬上舉起杯子來。不料手伸得過快,沒有拿住,把杯子打翻了。這一下子,他雖沒喝酒,臉上立刻也有了醉容。秋華不便讓桂芳老舉了杯子等着,便舉杯向她一笑,喝下一杯了。新野狠狠地瞅了太湖一下,又用大腿,連碰他幾下。太湖心中明白,向着他點了一點頭。秋華見這幾位客人,各各神氣不同,這酒不喝也罷,別鬧出笑話來了,因之匆匆地搬上飯碗來,無形地把酒停止了。

  吃過了飯,天色已完全黑了。秋華把這三位女客,一齊引到水村的屋子裏去,讓水村到莫新野屋子裏來搭住。新野見屋子裏沒有人了,便笑問道:“你今天太得意了,問了她住在哪裏嗎?”水村道:“她說她寄居在親戚家裏。”新野道:“那麼,在哪個學校裏,你應該知道了?”水村道:“她說她這個學期沒有進學校。”新野道:“什麼,你和她談了許久的話,一點消息都沒有探出來嗎?你談的是些什麼?”水村道:“都是由她問我,沒有讓我問她。我看大概她是爲了有她嬸母在當面,有不便之處吧。”說到這裏,卻聽到門邊有一個低微的聲音答道:“對的,準是這樣。”說着,門一推,李太湖先伸進一個頭來。新野道:“爲什麼鬼鬼祟祟,有話進來說。”太湖笑着低聲道:“你們看見了沒有?”水村道:“看見什麼?”太湖道:“剛纔吃過飯的時候,我倒一杯茶給她,她笑着點點頭,接過去了。”新野道:“這也很平常的事,算什麼?你不信,你走過去和她鞠一個躬,她一定也會和你點一個頭的。”太湖見水村怔怔地望着,因笑道:“你不用多心,我說的這個她,是姓秦的,不是姓李的,你幫我一點忙,將來也許我可以幫你一點忙呀。”說着,就笑了起來。

  這時窗子外的雨,還沒有全止,那檐溜只管淅瀝作響。太湖在屋子裏側着頭聽了許久,又跑出屋子來,先在屋檐下伸出一隻手到天井裏去試探試探,見沒有雨點落在手上,又復站到天井裏擡起頭來看看。見天上其黑如墨,一點星光沒有,卻有一陣陣冰涼的空氣撲到臉上,正是在下濛濛細雨。水村在屋子裏問道:“外面還在下嗎?”太湖很高興,跳起來答道:“雨還在小下,也許明天……”一句話未了,天井裏的青苔石頭,滑得他啪嚓一聲,向地下一滾。水村新野聽到,同時問怎麼了。太湖道:“哎喲!這一下子,把我渾身骨頭都震麻了。至少我要半個月不能坐板凳。”新野出來看時,他坐在泥地上,還不曾起來呢,笑着彎了腰道:“這真是樂極生悲,快些起來罷。你還打算讓那位女士來攙你嗎?”太湖輕輕叫道:“莫做聲,莫做聲,讓人家聽到了,什麼意思。”說着,兩手撐着泥地,爬了起來。走到屋子裏看時,衣服的下身,完全是泥糊了,自己也笑起來。他回房洗手,換了衣服,又跑了來,指着上面屋子道:“他們賓主還在談話,客人早起不了,一定在這裏吃早飯去。”新野道:“那麼,你可以和她們照兩張相。”太湖道:“沒有膠片了。”新野笑道:“所以我早就恭祝你,一天要能照五打膠片纔好。我這話能算是說錯了嗎?”大家又笑起來。三人又說又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直到各人的眼睛都昏澀着睜不開來,這才睡了。

  次日一醒,水村馬上披了衣服,走到天井裏去看看天色。昨晚所猜想的,完全不對,原來天色已大晴了。屋外一棵綠樹,拂着陽光,想是太陽高升了。掉轉身馬上向屋子裏走。只見李太湖打開窗戶,揉着眼睛,向天上望去,一見水村就笑道:“糟糕,天晴了,客走了嗎?”水村笑着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不是起來看天色的。怎麼着?客人走了嗎?”太湖道:“我不知道,客都走了嗎?”忽然上屋子裏有人答道:“有勞二位惦記,我們還沒有走呢。還好,天色倒放晴了。”說話的人走到天井裏來,正是李梅芬,她一隻手撐了堂屋門,一隻手理了鬢髮,也不住地擡着頭望天呢。水村和太湖倒都有些難爲情,向着她各笑了一笑。她道:“你二位早哇!”水村笑道:“也不早了。”梅芬道:“是不早了,我該把她們叫醒,趕快回家了。”說着已轉身而去。

  水村和太湖的精神,這時都爲之一振,趕着整理好了衣服,洗過了臉,同坐在正屋子裏看書。一會子工夫,秋山由後進屋子走出來,笑道:“你兩人真用功。”接着水村的書看時,是一本五年前的中國年鑑。太湖手裏,卻捧的是本日文的政治學。因笑道:“太湖,你幾時學會了日文?你不是說連字母都不認識嗎?”太湖道:“我也就該學學日文了。”秋山笑道:“你自然也是亡羊補牢,猶未爲晚。”太湖還想說什麼時,三位女客可都一齊出來了。水村首先站起來讓坐。梅芬笑道:“我現在知道,於先生在這裏也是客,對我們這樣特別客氣,我們真不敢當了。”水村笑道:“雖然大家都是客,但是我們和這裏的主人,像自己一家人一樣,代主人翁招待招待,那也是應當的。”梅芬笑着向她嬸孃道:“那麼,將來我們謝謝主人,也應當謝謝這幾位先生了。”孫氏點頭道:“那是自然。”梅芬在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對大家望了一望,那雙深藏在睫毛裏一對明珠,很靈活的一轉。接着便一伸手握着秋華的手道:“昨天真是打攪你不堪,過天我再來道謝。不過我還有一句話沒聲明……”秋華道:“不要緊,不要緊,我們至少都是學界中人,彼此不應該談那俗套。”梅芬笑道:“既是認定我們是學界中人……”桂芳在一旁插嘴道:“梅芬走吧,我實在要趕着回去了。”水村對梅芬道:“何不再坐一會兒,讓我們到大街去找三輛車子來。”桂芳笑道:“這到大街多遠?等車子來了,又半上午了。你看,太陽多高了。”她說着,手一指疏林樹梢上的那一輪紅日,眉毛皺了一皺。太湖站在一邊,也不知說什麼好。兩隻手下垂,一會兒捏拳頭,一會兒伸巴掌,一會兒挪搓着五個指頭。然而女客心裏都有事,她們又道謝過了,哪肯停留,就都向外走。大家送出大門來,梅芬桂芳又都向大家點了頭告辭。

  然而不幸的太湖,他恰擠在大家的身後,他點着頭送人,人家看不見。他連忙搶上前一步,站到人面前去。偏是秦桂芳比他更快,已轉身向前走了。他一疏神,忽然叫了一聲秦女士。桂芳迴轉身來,止住步問道:“先生,有什麼事嗎?”太湖沉吟了一會兒,又望了大家一望,笑着一鞠躬道:“沒什麼事,再見了。”桂芳也只好點點頭。秋山夫婦和新野都幾乎要笑出來,只好咬牙忍耐着。水村也覺這舉動不大妥當,卻胡咳嗽了一陣,把這事混過去。

  眼望這三位女客,都穿過野竹林子去了,大家纔回身進屋。新野首先一個,哈哈大笑起來。秋山笑道:“現在穿西服夾着照相機的人,大半是時髦人物,很知道怎樣敷衍女子。我不料太湖對於女子的手腕,卻是如此的糟糕。我想你還得跟着我練習練習,免得鬧出笑話來。”秋華道:“據你這樣說,你倒是個會玩弄女子的。”秋山這才知道自己一句話說錯了,便笑道:“我這是和人家開玩笑,你倒認真。”秋華道:“哼!你這就是玩弄女子的手腕吧?”太湖亂搖着手道:“我不跟你學了,我不跟你學了,我看你也是動輒得咎呢。”於是大家一陣哈哈大笑。新野道:“水村,你不必得意,我看你對於女子的手腕,也就未見得高明。那位李女士是多麼文明的一個人,我看你就沒有什麼樣子表示出來你們有愛情。”水村笑道:“你這簡直是胡說,我和她認識,也只比你們多會一面,這談得上愛情嗎?”新野道:“自然是談不上愛情,但是在你一方面,大概很想向愛情一條路上走吧?要不然,昨晚到今天,你坐立不安,爲的是什麼?”水村無話可說了,便向着他一笑,在這一笑之中,大家自然也就知道他的意思所在了。自從這一天之後,大家談起話來,不是李女士,便是愛情,越談越有味,越有味也就越迷戀起來。

  到了第三天吃午飯的時候,秋山先笑道:“這一餐我宣告禁止談戀愛,我家裏已經沒有米了。吃過飯,除了水村不算,我們分路出發,去找點錢來維持現狀。而且梅雨期快到了,屋子得趕先修飾。上海的稿費,這個月的,我已先透支用了,沒有指望。我把那部情海輪迴小說,寫了一個楔子,打算拿到報館裏去兜兜生意看。但是這也未必就能先借錢。倒是秋華有兩張風景繡屏,讓她拿去賣賣,設若能賣個一二百塊錢,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新野編的那三支新曲譜,何不和歌舞團去接洽接洽,只要你能……”新野搖着頭站起來道:“不!不!他們穿着漂亮的西裝,梳着油光的頭髮,帶着翡翠和鑽石的戒指,出來喝咖啡,吃西餐,看電影,都有如花似玉的女團員陪着,那纔是音樂家。我這個穿藍布大褂子的,編得出什麼好曲譜,走去是自討沒趣。我只要得着在音樂會表演的一個機會,我就不怕了。那時,我要那些穿漂亮西裝的人,看看我這藍布大褂的琵琶聖手。”他說着話,手上拿了一雙筷子高高地舉起來指着屋頂。全席的人,聽了這話,情不自禁地放下碗筷,噼噼啪啪鼓起掌來。李太湖連忙拿了五隻茶杯,放在桌上,提着旁邊的粗瓷茶壺,斟上五杯涼開水,先舉起一杯來道:“我們恭祝中國琵琶聖手這一杯……一杯涼開水。”大家高興,都陪着喝了。彼此照了一照杯,才重新吃飯。吃完了飯,秋山又想到了沒有米了,便催着秋華收拾東西,要一路出門去。太湖道:“我雖然不見得有辦法,我也出門去找找路子看。我知道你們菜園子裏的收穫,是不夠許多人吃喝的。小說稿費,那隻好算意外,湊湊零用錢罷了。這一回來了三個女客,把你們剩下的臘肉臘魚,都作一餐繳光了,我們也該體諒主人散夥了。”新野便笑着唱起來道:“主人內容不足兮,偏偏外表有餘。縱彼美之肯再來兮,要招待亦無臘肉臘魚。”秋山笑道:“淘氣!我要走了。”他匆匆忙忙包了一卷稿子,和他夫人出門而去。太湖道:“老莫!當真的,我們應該出去想點法子,老樑在這兩個月之中,宣告三次斷糧了。”新野道:“當然,我們也要去找一找路子。小於,你在家裏暫忍耐半天吧。”水村道:“跟着你們出去走走,也是好的,爲什麼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裏?”新野道:“我們少不得還要到朋友家裏去走走,你有些不便去,還是在家裏等消息罷。我們若是弄得了錢,一定買兩瓶酒回來大嚼一頓。”說畢,毫不猶豫地走了。

  水村自然不能勉強跟着他們走,在家裏拿了一本書看看,感不到什麼興趣,一個人又慢慢地踱出了門來,就在菜園子裏散步。看看菜園子西邊,直抵着清涼山腳,山上幾棵蕭疏的樹木,叢集着一片亂草,看不出是六朝遺蹟,倒真有些清涼意味。對面一帶野竹林子,隔了林子,可以看出三個人家的屋脊。猛然間那邊人家一聲雞叫,彷彿是到了鄉下,簡直不會疑心是京城了。正自這樣賞鑑着,忽然聽得有人叫道:“不要走錯了吧?”又一個人道:“不會錯,這個廟在這裏,還錯的了嗎?前兩天走的路你就忘了,記性真不好。”聽那兩人說話,都是女子口音,心裏一動,連忙穿出竹林子向前一看,只見兩輛人力車停在廟角路上,車外站着兩個女子。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梅芬和桂芳。梅芬先笑着叫了一聲於先生道:“我們又來了。”桂芳也微笑着點了一個頭。兩個人力車伕,便有一個車伕在車上提下許多東西,看時,有點心包,有茶葉瓶,有酒瓶。梅、桂二人穿了竹林子到草屋裏來,車伕也將東西送到。於水村將她們引進屋子,笑道:“看這樣子,竟是特意送禮物來的了。主人翁都不在家,我怎能做主收下呢?”梅芬看看屋子裏靜悄悄的,果然沒有人。便道:“主人翁不在家也不要緊,於先生不說過你是半個主人嗎?就請半個主人收下吧。好像總經理不在家,由副經理辦事一樣呢。”大家都笑了。水村摸摸身上,還有幾個銀角子,就賞給車伕,他謝着走了。

  他三人都在正屋子裏,二位客共坐了一把靠壁的長圍椅,水村遠遠地坐在一張書桌邊的方凳子上,伸了一隻手用五個指頭輪流亂敲着,皺了眉躊躇着道:“連工人都澆菜去了,我又弄不出來茶水……”梅、芬笑道:“你不必客氣,主人不在家,我們就不必多禮了。”水村道:“二位到這裏來,路也不少吧?涼茶倒有,就怕不恭敬一點。”梅芬搖着頭,又說是不必。水村道:“回頭我告訴主人翁,恐怕他們還要到府上去面謝的呢。”說了這話,自己醒悟過來了,人家的住址,始終還祕密着不肯說出來,又從何而道謝,不免在臉色上又表示着一點躊躇。梅、桂二人,似乎都知道了,四隻眼睛一閃,各微微一笑。水村顧不得是涼茶了,就忙着找茶杯子,找茶壺,斟起茶來。匆忙之間,找了五隻茶杯,放在桌上,也就斟上了五杯。及至斟完,將茶送到客人面前以後,才發現了連自己一份,還多兩杯。便笑道:“放兩杯在桌上涼涼吧。”這句話一說完,又想到茶本來是涼的,不覺紅了臉。梅芬斜着眼珠一望,微笑道:“不必張羅,請你引我們到菜園子看看吧。”說畢,已是站起身來,桂芳更是覺得坐着無聊,也站起來了。她二人在前走,水村在後相陪,就沿着野竹林子裏一條小路上走着。路兩邊各簇擁着四五寸深的綠草,如在路上鑲滾的綠邊一般。梅芬走着,卻用她那平底的紫呢鞋,撥着草叢道:“還是住在這種地方不錯,空氣好,風景也好,住在街上,連青草都不容易見着。於先生是個畫家,當然是贊成這種地方的了。”水村還不曾答言,桂芳鼻子聳了一聳,笑道:“好香好香!”說話時,接着一陣木魚響聲,由牆裏傳了出來。她又笑道:“這是和尚在敬香唸經哩。文明一些的朋友,不都是要廢掉菩薩的嗎?於先生這些人,倒住在廟隔壁。”水村笑道:“這話有幾層說法,把菩薩當爲求福求財的神仙,胡亂去磕頭禮拜,自然是要廢除。若把佛學認爲一種哲學,偶像供在面前,卻也讓人得着一種印象在腦筋裏。”桂芳道:“哲學是什麼東西呢?”她很自然的,望了水村,等着回答。水村倒不由心裏一陣疑惑,一個女學生,會不懂哲學兩個字,不能不認爲怪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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