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秦小香在家中接着客票,由家裏到酒館子來的時候,恰好是李太湖由夕照寺回夫子廟,於水村因爲太湖逼着要他來,也就跟着來了。不遲不早,在馬路上看見小香坐了一輛人力車,很快地過去。回頭看時,見她的車子,停在一家酒館門口,然後進門去了。水村笑道:“你的愛人過去了,不知道是她沒有看見,也不知道她是故意不理會?”太湖笑道:“當然是沒有看見,不見得她看見我們,頭也不肯點。就是故意不理會,那也不要緊,本來我們這窮措大,也不敢望她理會呢。”水村道:“你這樣看得破卻是難得。既然如此,你可有那種海量,我們也上那酒館子去吃飯,只要找着她吃飯的左右隔壁一間屋,就可以知道她對於有錢的人,是怎樣奉承,可以比出對於沒有錢的人,又是怎樣藐視了。”太湖笑道:“這分明是要敲我一個小竹槓,讓我去請你一下。照情理說,也是應該的。不過我的腰包不太充足,要大請客,是有些不可能,最好是限個兩塊錢的數目。”水村笑道:“盡吃你的也不好,這樣吧,我再添上一塊,共湊三塊錢。多出錢的作代表會賬。”說着,在身上掏了一塊錢塞到太湖手裏。太湖接着錢,長嘆了一口氣道:“慚愧呀!我們兩個人,自負有一身的本領,到了吃小館子起來,還要兩個人湊着錢去拼了會東。”水村笑道:“你不要慚愧,將來有一天,我們闊起來,總會餐餐上館子當是吃便飯哩。”二人說笑着,便不走向照相館,也到雨花春來。
在他們經過各號房間的時候,聽到一間屋子裏有男女說笑的聲音,這女子的聲音中,有個正是桃枝。水村扯着太湖的衣襟,向後退了一步,低聲笑道:“我們走吧,李老闆也在這裏。”太湖也聽見桃枝的聲音了,笑問道:“那爲什麼?秦老闆的祕密,可以偵探的。李老闆的祕密,就不能偵探的?”水村想了一想,笑道:“原因不是這樣簡單。”但是當他這樣躊躇的時候,茶房以爲他是找不到座位,早掀起一條門簾子,讓他們進房間去。這不好意思再縮轉去,只得進了房,這裏正和萬有光吃飯的地方隔壁。二人要菜要酒,都不敢高聲說話,只是相視微笑坐着。
至於那邊屋子裏,恰在情形相反之下,大家談笑風生。只聽見桃枝道:“柏先生,以後你就多幫上秦老闆一點忙吧。她爲人很老實的,不像我這樣,你不敢領教。”接着便有一個人笑道:“我怎麼要不敢領教?要領教,也不行了,你已經對萬行長說了,叫他打算討你,就要努力。你明明當面告訴我們了,我難道還那樣不知趣,去和萬行長做情敵。而且我也沒有一樣事情敢和萬行長比賽呀。我看你和萬行長這一段好事,總會成就的。你想,你已經教他努力,明明給了他的機會了,他還有個不努力的嗎?”水村聽了這話,手上端了一隻酒杯子,簡直舉不到口裏去,只是呆聽着。桃枝道:“你不要管我的事,究竟我託你幫秦老闆忙的話,怎麼樣呢?”那人道:“當然盡力,慢說還有李老闆介紹,就是我聽了秦老闆幾回戲,很覺得不錯,也打算點她幾個戲了。”又有人道:“幾個戲不行,非多多的不可,而且還要常來。我當面要求一下,回頭請李老闆陪着你到我們旅館裏去坐坐,行不行?”只聽到桃枝搶着答道:“行,有什麼不行?我陪着你去,我陪着你回來。小香,你看怎麼樣?”小香道:“有你陪着,我還有什麼不能去?”
水村聽這話,好像用了很大的力,將杯子向上一舉,咕嘟一聲,把一口酒喝了下去。然後向太湖擺一擺手道:“不要聽了,我們吃我們的吧。”說畢,他果然不聽,低了頭喝酒吃菜。太湖究竟不能一句不聽,時常發出一種冷笑。他們的酒菜,吃喝到一半的時候,隔壁屋子一陣笑語喧譁,接着一陣鞋子踏着樓板,其聲橐橐,大家都走了。在門簾子縫裏正好看見兩個豔裝的女子,夾在幾個男子中間走過去。太湖笑道:“這是我們第二次受刺激了,你對於歌女的觀念,現在怎樣呢?”水村道:“總可以原諒的,你想,人家不敷衍這些闊老,有哪個送那種冤枉錢去點戲?”太湖道:“這上館子吃飯一件事,我們當然原諒的。不過她們唱完了戲,還要到人家旅館裏去,這可有點不對。”水村道:“你沒有聽見她說,陪着秦小香去,陪着秦小香回來嗎?”太湖道:“自然是陪着回來,今天半夜也是回來,明天天亮也是回來,究竟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回來呢?”水村道:“就是明天回來,在旅館裏過一夜,那也不見得有什麼壞處,從前她們兩人,不是在我們那裏住過一夜嗎?我們又能說人家有什麼不好的行動呢?”太湖道:“你這話,表面是很對的,不過骨子裏,恐怕不能像我們所猜的那樣乾淨吧?”水村道:“不乾淨又怎樣?我們也無法干涉人家。蛤蜊到口心無礙,我們不要談吧。”說畢,又一口喝了一大杯酒。太湖見水村臉上紅紅的,酒喝得似乎有些過量了,便笑道:“你酒喝得不少,今天睡在照相館裏,不要回夕照寺去吧。”水村搖搖頭道:“不要緊,你以爲我把酒喝醉了嗎?酒醉心裏明,喝醉了,我也可以走回家去。”
太湖道:“還有一層,我們兩個人,合起來只有三塊錢,酒喝多了,也許會超過三塊錢,會起賬來,還是叫館子裏派人跟我們去拿呢?還是把人在這裏做押賬呢?”水村笑道:“這話倒是很有道理,不能喝了。”將手按住了杯子,向桌子中間一推,馬上就叫茶房拿飯來。吃完了飯,人站了起來,未免晃動了兩下,手按着桌子。只見太湖拿了一張小賬單子,十分現出躊躇的樣子,坐在那裏看,因隨便的問道:“多少錢?”太湖笑道:“不算貴,四元二角,這回你不要客氣,由我會東了。”因問茶房道:“你應該認得我,我就是這裏美化照相館,你派人和我一路到店裏去拿錢。”茶房聽說他身上掏不出錢來,很是不高興,不過這美化照相館,就在斜對門,跟着去拿錢,倒也無所謂,就答應好吧兩個字。於是太湖和水村很難爲情地走出了酒館,身後跟着小徒弟,伸手暗中牽住了太湖的一角衣襟,一路到照相館來。
真是事不湊巧,賬房先生出門去,已經鎖上了錢櫃子,除了身上所有,還差一塊二角錢的酒賬而外,另外還差三四角錢小費。太湖因對徒弟道:“我是照相館的先生,你總可以相信了,賬房不在家,錢拿不出來,你先拿三塊錢回去,其餘的,明天上午,我連小費一塊送過去。”小徒弟道:“不行,這位同你去吃飯的先生,他出一塊多錢也不要緊,也不一定要你會東呀。”水村聽他這話,一摸自己衣袋裏,只有十幾個小銅板,被小徒弟一問,下面這一句話簡直說不出來。只望着那小孩子,微笑一笑,太湖跟到屋裏去,把他那裝照相機的皮盒子拿了出來,交到小徒弟手上道:“這個盒子完全是真皮的,不管值多少錢,押兩塊錢總不止。你先拿回去交櫃做押賬,我明天拿錢來取,你總可以放心了吧?”那學徒已經得了三塊錢,又知道太湖是這裏的人,也就將皮匣子接受,鼓着嘴道:“我拿回去交櫃,櫃上不要,我是要拿回來的。”說畢,挺着胸走了。水村對太湖道:“這真是對不住,我喝酒喝過量了,鬧出這樣一個大笑話。”太湖道:“不要急,我們就是沒有飯館子里人找上門來要錢,也知道我們是個窮光蛋呀,有了這笑話,也不過表現我們蛋光窮罷了。”店裏徒弟店夥都笑了。
水村本不願在照相館住,因對太湖道:“你是來邀我聽戲的,現在有聽戲的豪興,也沒有聽戲的閒錢,我可以回去了。”說畢,抽身就向外走。太湖在後面追上來道:“小於,這個你可不能胡來,路這樣子多,你又有了七八分醉意……”但是他對於太湖的話,只當沒有聽到,這裏話不曾說完,他已走得很遠的了。太湖想着,他別處還有朋友,照相館裏有了這個笑話,他或者不好意思住下,那也只好讓他去了。他在路上走着,酒果然有點向上涌。忽然一陣叫好鼓掌之聲,隨着絲竹歌唱之音,向耳邊送來,擡頭一看,正是六朝居。心想,我何妨上樓去看看,今天在雨花春請桃枝吃飯的,究竟來沒有來?心裏想着,那兩隻腳,就不期然而然地踏上了樓梯。當他一走上樓來的時候,正好碰到那個四處招待來賓的堂倌,一見水村,就笑嘻嘻地迎上前道:“就是一位嗎?臺口上有好地方。”水村一擡頭,桃枝恰好是出臺,那臺口上一張長桌,圍了五六個人,齊齊地喝了一聲彩。桃枝那雙靈活而又明亮的眼睛,正向那長桌子面前一轉,並沒有注意到樓口上有了一個新茶客上來。水村向後退了一步,向堂倌點點頭道:“我是找人的,人並不在這裏,我不坐了。”說畢他轉身就下樓去,到了馬路上,迴轉頭來,向着樓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因之順着大路,一步一步地向北城走。
當他走上中山大道的時候,一輪明月,正在當頭照着,糊里糊塗的一混,不知混到了夜間多早晚了。不過這大路越往北走,越是清幽,兩邊的野竹林子和長着草的坦地,讓月亮一照,自有一種清淨可愛之處。趁着酒興,也忘了疲倦,眼裏看到清淨的月亮,腳下走着平坦的大道,心裏想着曲折的事情,這三件事,讓他忘了一切,只管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了去。也不知走了多少遠,偶然向前一看,只覺一片白光,在面前晃動起來。定睛一看,噯呀!原來走到下關揚子江邊,這一片白色,乃是月亮照着江裏的水色,化成一片。由夫子廟坐汽車到這裏,也要二三十分鐘,不明白自己一人走着路,何以會走到這地方來。身上並沒有帶錢,自然不能到旅館去。就算帶了錢,這樣夜深,一個不帶行李的孤人,旅館裏他也未必收容。如此看來,還只有掉轉身去,更向清涼山走,拼了一晚不睡覺,也總可以走到家。這樣想着,倒也坦然,索性站在江邊上,對那一片浩浩蕩蕩的月色,賞鑑了一會兒。這時身邊一點什麼聲音沒有,那江裏小浪頭,打到了岸上劈啪作響,更覺是耳根寂靜。隔着大江,遙望浦口,有兩三星燈火,後面月色朦朧之中,現出一帶隱隱的高山。擡頭一看月亮,已經有點西斜了。景緻雖好,已經不能留戀,就照着原來的路,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到了鼓樓邊,自己緊緊地記着,不要順大路走,向西轉走上了小路。然而自己的精神有些恍惚,加之來去幾十里路,走得也十分疲倦。當他折上小路之後,不到半里路,就遇着了一個三岔路口。心裏想着,可不要走錯了,此地到處是小山崗子,容易迷路的。因之四周看着,定了一定方向,覺得夕照寺所在,就是這比較大些一條路的前端,順着大路走去,當然沒有錯誤。他如此一想,就決定了順着大些的路走。心下很不懷疑地走了一里路,由山麓慢慢走到一所小山衝裏,都是稻田。這很奇怪了,從來沒有走過這樣一條路的,到底是走錯了。於是掉轉身來,仍向山崗上走。但是在自己四周一打量方向之後,把這方向迷了,糊里糊塗走上一個山崗子。一條深草小徑,在崗子上直通到看不見的地方。搖了搖頭,沒走下來,見稻田邊,有一條人行路,很是平坦,且走上這條路來。只走到這裏,遙遙地聽到一聲雞叫。心下大喜,有雞叫的地方,自然是有人家,記得這山前山後,只有夕照寺有幾戶人家,這一定是夕照寺的雞叫。
於是順着那聲音走去,及至走到雞聲附近,仔細一看,靠下手山口,有一叢野竹,幾棵樹,擁着一戶人家,並不是夕照寺。不過遇到了人家,心神就定了一點,且站定了腳,估量估量方向。當他正這樣估量時,那野竹林子裏,突然汪汪幾聲,早有兩條大狗,隔了稻田,站在一個高坡上,只管亂吠。水村待要走去,又怕狗追來,不走去,又驚動了人。正如此躊躇着,呀的一聲,開了門響,有人喝道:“什麼人?”接着一道燈光,射了出來。水村答道:“大哥,對不住,驚動你了。我家住在夕照寺,我在街上喝醉了酒,走回家,迷了路了。”那人道:“到夕照寺,咳!你走遠了兩三里路了。夕照寺向西走,你走上北來了。”水村和他說着話,迎上前去,就是一個草瓦間雜的屋子。那人站在籬笆邊,就門裏射出的燈光一看,是個五十上下的老頭子,身上的短衣還敞着大襟,手上拿了一條木棍子。他也看見水村了,見是個西裝少年,便道:“哎呀,原來是位先生,怎麼夜深到這種地方來?”水村又把喝醉酒的話,重述一遍。那人道:“你一個先生,這荒山小路,半夜裏走不得了。就在我這寬坐一會兒,好在不久就天亮,天亮了,我送你回夕照寺。”水村道:“那就好極了,只是這樣夜深,怎好驚動?”那人道:“不要緊!莊稼忙的時候,我們也常是起五更的。”說着話,自己跑進去,捧了一盞煤油燈,將水村引了進去。中間是個小堂屋,牆上挖了神龕子供着幾尊神像,角落裏,點了一盞清油佛燈,除了凳桌之外,亂擺些木桶竹筐,盛着菜豆。他將燈放下,用稻草卷擦桌凳,請水村坐下。水村請教他,他說叫丁有才,是懷寧人,在這裏做佃農,老妻之外,還有一兒一女,都幫着種田。這前後許多佃農,大半是同鄉,倒都有個照應。水村見他倒很是老實,就也把自己寄居在秋山那裏的話說了。丁有才道:“哦!你是樑先生的朋友,那我們是自己人。我們早就認識,去年這前後有三十多個男女學生,我們還打算請他辦一個學堂呢。你走了大半夜,大概也口渴了,我叫他們起來燒水。”水村說是半夜驚吵不敢當,丁有才哪裏肯聽,就進內室去,一陣把家裏人叫醒。
不多大一會兒,一個半老婦人和一個年輕姑娘,一路出來,走過去了。水村連聲道歉,只覺不安。丁有才卻在屋子裏,提出碗口大小的一架小鬧鐘來,指着讓水村看,道:“你看,這已是三點多鐘了。現在日長夜短,不久就要天亮的。她們就是不起來,也不能久睡的了。”說着話,他跑進跑出,端了一盆水,讓水村洗臉,然後又泡上一壺茶來。擡頭看看天井外的天,已經變了魚肚色,只有一兩點亮星,在半天裏閃爍着。是個天要亮的光景了。就在這時,那個老婦人拿着燈,那個年輕姑娘端了兩隻碗放在桌上,乃是兩碗掛麪下雞蛋。放好了碗,將手捏的筷子,先放了一雙在水村面前,微笑道:“先生,請用一點,要胡椒嗎?”水村看她五官卻也端正,皮膚雖然稍黑一點,卻是周身肌肉長得豐滿。看去年紀不過十七八歲,倒是梳着一條長辮。水村欠身道:“太客氣了,我過意不去。”丁有才先拿了筷子,將麪條挑動,笑道:“我們雖然住在城裏,可是鄉下人的脾氣改不掉,粗東西隨便用一點。”水村也覺有一點餓,就也端起碗來吃了。
那老婦人和那姑娘,倒不避生人,就開大門,掃前後天井,開雞鴨籠,向外面井裏打水,原來天色已經大亮了。同時,屋子裏走出來一個短衣小夥子,和水村拱手叫先生,這便是丁有才的兒子了。他對丁有才道:“我昨天有點不舒服,昨晚撇來的菜,我一個人送上早市去怕挑不動,你分着和我挑個三四十斤吧。”丁有才道:“這位先生住在夕照寺後身樑先生家裏,我要送他回去。”水村道:“不用了,不用了,青天白日,還不會找回家去嗎?”丁有才想了一想道:“山路不大好走,容易走錯的,讓二香帶你去吧。二香呢?”說着,那個姑娘走進來了。丁有才道:“我和你哥哥要送菜擔子上市去,你送這位先生到夕照寺去一趟吧。”二香對水村看了一看,點着頭道:“先生,你不認識嗎?很容易走的,順着山崗下去,向左上一道山坡,再往右一轉,走過一片桑地,那就是了。”丁有才笑道:“左轉右轉,你自己就沒有說清,你還說是很容易呢。”她掀起胸前系的圍襟,擦了一擦手,然後卸除了。又將手理了一理鬢髮,笑道:“你就走嗎?”水村點頭說走,和丁有才道謝,又道:“你家姑娘有事,就不必送了,我慢慢可找回家去的。”二香道:“送一送也不要緊,我走起來很快,馬上就可以回家的。”她說着,已開步先走,水村也就只好讓她相送一程。她這一送不打緊,又生出許多波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