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門外有人叫道:“於先生莫先生起來了嗎?”新野答應一句:“早起來了。”人早是由屋子裏跑了出去。水村在遠處看時,可不是丁二香來了嗎?二香身上繫了一條青布圍襟,手一把捏住了兩隻圍襟角,好像是兜了一兜東西。新野跟在她後面走進來,笑嘻嘻的向水村一揚手道:“二姑娘很講交情,她園子裏新結的扁豆,給我們送了好些來,我們可以嘗新了。”二香笑道:“這扁豆又肥又嫩,若是能多把一些油炒,那是更好吃的。”水村聽到說多把油炒,望了新野好笑。新野只當不知道,找了一個竹筐子來,趕快送到二香面前去。二香將圍巾角一放,扁豆全溜到筐子裏去。新野手上捧着,口裏就連說多謝。二香站着拍圍巾上的灰,新野還是彎腰捧着筐子,口裏連說多謝多謝。二香望了他笑道:“幾斤扁豆,值得了什麼,也犯不上謝了又謝呀!你拿過去吧,還客氣什麼呢?”新野這時醒悟過來,原來是送的禮物早倒完了,自己還端着筐子在這裏老等呢。因笑道:“我的力氣小,幾乎是端不動呢。”說完了這話,紅着臉,端了豆子就走了。二香道:“於先生,你這幾天畫的不少吧?沒有到我家裏去談談。”水村笑道:“我這幾天有點兒心事,也沒有畫畫,也沒有出門。你也有好幾天沒有到我們這裏來呀!”二香道:“今天我爹和我哥哥到城外鄉下去了,我聽我哥哥說:昨天在街上看見你們的長工,喝醉了酒,惹下了禍,回來要養傷,我和你們做一餐飯吧。”水村道:“那千萬不敢當,你令尊和令兄走了,家裏更有事,不必客氣了。”新野聽到二香要來做飯,這可糟了,米缸裏打不出米來,油瓶裏滴不出油,人家只一動手,那就窮相畢露了。連忙到長工屋子裏,催着他趕快去借米,長工去了。自己一想,油也是要緊的,夕照寺裏和尚,他們留着點佛燈的油不少,不如跟和尚硬借一點來。這樣想定了主意,馬上就把報紙包了一隻油瓶子,假說找長工回來,這就走出去了。
這屋子裏現時只剩了二香和水村,水村不便置她不理,便找些閒話,和她說笑。就在這時候,奉了桃枝使命前來疏通的秦小香,騎着腳踏車,到了門口。她放下車走了進來,一見堂屋中間,水村和一個村姑娘斜坐着對面談話,這把桃枝所說的話證實了,果然水村另外有了愛人。桃枝那樣對待他,他倒別存私心,可見這人真不懂愛情。當她心裏如此想時,走入門來,不免呆了一呆。水村哎喲了一聲,單獨迎上前來,笑道:“這真是做夢也料想不到的事,今天秦老闆會到我們這種地方來!”小香不料一進門,就碰他一個釘子。看看屋子裏坐的二香,只是微笑坐着,並不站起身來,心中更是生氣,因道:“於先生現在變了一個人了,不像以前那樣客氣了,一見面,就挖苦我們。”水村笑道:“我怎敢挖苦秦老闆,實在因爲我意出望外。大概你是來會太湖的,但是遲了,他已經到上海去了。請坐請坐。”將她引進屋來,二香才由椅子上站起來,水村於是兩方介紹。二香已經知道她和李太湖的一段故事,心想,這是一個狠心姑娘,可是看她的臉色,倒也看不出來呢。同時,小香的眼光,不免向二香多打量了一番。小香也想着,她雖然還五官端正,哪裏有桃枝好看,水村這樣的迷戀她,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了。水村見她二人彼此對望,好像是各有心事,這也不去管她,只當不知道。小香道:“李先生走開,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我很對他不住。”水村笑道:“朋友只要交情不錯,哪個虧負哪個一點,都不要緊。我們這幾個朋友,都犯了一樣最大的毛病。”小香笑問道:“你們幾位先生,都犯了一樣毛病嗎?什麼毛病呢?”水村笑着伸了一個指頭,向天上一指道:“這個毛病,就是一個窮字。”小香覺得他的話音明明是挖苦過來,也笑道:“這個病嗎,犯的人也太多了,不算什麼。”水村道:“怎麼說不算什麼?爲了窮,犧牲名譽犧牲良心,以至犧牲性命。就是秦老闆最近這一場案子,不是爲了窮去當歌女,不至於讓有錢的人疑心。就是太湖和我,也不至於到法庭上去做證人。太湖更是犧牲的重大,坐了幾天牢,其餘精神和名譽上的損失,不必談了。這也好,以後可以讓那吃天鵝肉的人,也死死心。”秦小香被他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因道:“於先生,你不用說了,我心裏很難過的。今天我本是和你來道謝呀,我真想不到李先生會走,若是知道的話,我總想想法子要對得住他。”水村道:“那倒不要緊,他早就對我說了,我捧女角是自己不量力。不過一個人要講到行其心之所安,只管認定目標,雖然辦不到什麼結果,心裏要做的事,已經做了,這也是一樂。他現在是樂到極點,打破了飯碗,到上海去飄流去了。秦老闆倒不要替他過不去,只要他發了財,也有鈔票,也有鑽石戒指,他那一點小小的犧牲,總也補得起來。”小香見他的臉色,雖然還有笑容,但是聽他的口音,句句言中帶刺,好個難受。便站起身來道:“我今天來有兩件事,一件是和於先生道謝。還有一件,是報告你一個消息,就是桃枝病了。”
說到這裏,新野已經在廟裏借了油回來。油瓶子裏面,已經有了東西,這就用不着遮掩,將瓶子放在一邊桌上,搶過來和小香周旋。因道:“李老闆病了?沒有聽到這個消息,是哪一天病的呢?”小香道:“是前天晚上病的,病勢很重。”新野道:“她的戲怎辦呢?”小香道:“病是沒有法子的,只好請假了。昨天一天都沒有起牀。”新野道:“這樣子病勢不輕呀!”小香道:“自然是不輕,燒起來,還胡塗亂說呢。”新野道:“胡塗亂說什麼呢?”小香將手拿着的一條手絹,只管搓挪不已,眼睛可就瞟着二香的態度如何?二香哪知道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並不動聲色。小香便用手指着水村道:“總唸的是他。”水村先聽她所說,還是坐在那裏微笑,及至小香說了桃枝念他,不由昂着頭,大聲打了一個哈哈,站將起來。新野倒呆了,明知他和桃枝感情不大好,然而人家病裏念他,總算不錯,也不至於哈哈大笑起來呀。因問道:“你笑些什麼?”水村拍着手笑道:“我怕我活的不久長了。據秦老闆說,李老闆昨天病了一天,沒有起牀,而且還燒得糊塗亂說。但是我昨天上午十點多鐘的時候,在一家旅館門口,看到一個美人兒從裏面出來,我以爲是李老闆呢,原來錯了。青天白日,我連人都看不清楚,豈不是精神渙散的緣故。幸而我沒把這話告訴你,要不然,今天對證起來,還要說是我說鬼話呢?人窮不得,窮了什麼事也會出毛病。”說畢,又哈哈大笑一陣。小香見水村識破了機關,料是他不能去看桃枝的,而且他再三的挖苦,也實在難堪。便點點頭笑道:“於先生,再見了,我謝謝你呀。”
說畢,也不管他們送不送,留不留,跨上腳踏車,如飛一般跑向垂楊旅社來。將車子放在天井裏,三腳兩步走進桃枝屋子裏,板着臉,就向椅子上一坐,而且把身子偏過去。桃枝早上無事,拿了一本《紅樓夢》看,正看到俊襲人含嗔箴莽玉的一段,想到男子縱然是心腸硬,只要女子們肯用一些手段,沒有不把他軟化過來的。於水村是個長於藝術,富於感情的人,雖然一時爲村姑所迷,然而我自信,除了以往的歷史,有一點墮落,其餘的事,當然賽過一個莊稼姑娘。今天小香親自去報告我的病信,他不能不來。小香是騎腳踏車的,當然先回來。回來之後,我還少不得要裝出一點病容來纔好。她這樣想着,正躺在牀上出神,不料小香進門來,竟是一聲不言語地坐下。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問道:“怎麼樣?倒有些生氣的樣子。”小香臉向着壁子,半晌才道:“就是你嗎!一定要我去。碰到活鬼,倒這樣一個大黴……”說到這裏,她嗓子眼一哽,忽然哭了起來。桃枝看見她哭,倒呆住了,便道:“究竟什麼事呢?你吃了人傢什麼虧?你說呀!”她不說倒也罷了,她一問之後,小香索性鼻子裏息率有聲,哭將起來。桃枝什麼也不說,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下,因道:“你哭吧,我看你哭到什麼時候爲止?”小香聽她如此說,才用手絹擦了一擦眼睛,將身子坐正過來。桃枝微笑道:“這樣子,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了?你不要慌,慢慢地說,若是有出氣的機會,我一定和你出氣。”小香道:“出氣嗎?沒有那樣容易的事!”說着,又流下兩行眼淚來。桃枝也板着臉道:“那你就哭吧,不必說了。”小香見她已生氣,這才把到夕照寺樑家去所聞所見,一齊告訴了桃枝。
桃枝聽的時候,一聲也不言語,只是靜聽着,那臉上的顏色,紅一陣,白一陣,又紫一陣。小香說完了,桃枝鼻子裏哼着,冷笑一聲道:“就是這樣幾句話,他也說的實情呀!生什麼氣?交朋友說得攏,多交些時候,說不攏,少交一些時候,這有什麼關係?他既是不高興我們,我們以後少和他來往就是了。”小香擦着眼淚道:“你倒寬宏大量,你是沒有看見那神氣。你若是看見那神氣,比捱打還要難受,你就非生氣不可了。”桃枝坐在椅子上,將手柺子靠了椅背,撐着自己的頭,默言無語,約莫靜默了有十分鐘,桃枝突然問道:“小香!你看那個鄉下姑娘,究竟長得怎麼樣?比我長得好嗎?”小香覺她這話問得太有趣,倒情不自禁的,噗嗤一聲笑了。桃枝道:“你笑什麼?我問的是真話。憑我自己看人,拿鏡子裏的影子和人打比,那是不行的。你站在旁邊的人,把我兩人一打比,說一句公道話,究竟是那個比那個漂亮?”小香見她臉上一點笑沒有,正正經經地問這句話,倒不容不答覆,便道:“自然是你比她漂亮。”桃枝道:“說我比她漂亮,就說我比她漂亮,爲什麼還用上自然是三個字?”小香道:“因爲不說別的,單是你的皮膚,也就比她白得多。俗言道得好,一白蓋三醜,還不自然是比她漂亮得多嗎?”桃枝笑起來了,點着頭道:“你這話有理。”說着,真個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身子突然向上一站,將桌子一拍道:“好個負心的於水村!我爲你費了多少心機,受上多少氣,原來你倒是拿我開玩笑的。哼!我李老闆也不是甘心讓人家欺侮的!”說着,坐了下來,也一掉身子側過去坐着。小香見她臉上紅得如喝了酒一般,便道:“你也犯不上生這樣大氣,你不是說了嗎,交朋友,說得攏,就多交些時候,說不攏,就少交些時候,彼此拉倒就是了。你的意思怎麼樣?還打算找着他講理嗎?”桃枝坐着默然了許久,忽然掉轉身子來,微微笑道:“我真和他去講理不成?一個茶客,不和一個歌女要好,歌女有他什麼法子?算了,不談了。”小香道:“他也不能算是我們茶客,不過是平常朋友罷了。”桃枝道:“朋友不和朋友來往,這更沒有關係。一醉解千愁,我們來喝上兩杯吧。”說時,她就在櫥子下層,找出了一瓶酒,順手拿了一隻茶杯,就向杯子裏倒下大半杯酒來。右手還拿了酒瓶,左手就端了杯子要向小香面前送過來。小香連連搖了幾搖手道:“怎麼好喝空肚子酒?”桃枝道:“你不喝,我喝!”一仰脖子將酒喝了一半。小香向前連忙將酒瓶子奪了過去,笑道:“你嬸孃不在家,你就發瘋。她回家的時候,若是看到你一副醉樣子,她要說是我回來挑撥的是非,我可受不了哇。”說着,把酒瓶子放到櫥裏去,用背抵了櫥門。桃枝將茶杯子裏所剩下的酒,索性一口喝了。哎了一聲,將杯子放下。笑道:“你懂得什麼?人生不過是幾十年光陰,小的時候,不會快活,老的時候,不能快活。趁着青春年少,我們不快活幾天,等待何時?男子還罷了,不上四十歲,還不見得老,女人一過了三十歲就無用了。我們到三十歲還有幾年,有快活不快活,那就遲了。今天下午邀幾個人來打四圈吧。”小香笑道:“你又發了瘋病了。”桃枝笑道:“要瘋纔好,不瘋不痛快。你想那瘋子,天不怕,地不怕,糊里糊塗地過日子,多麼快活!”小香道:“我應該回家去了。再不回去,我娘又要找我,我不和你說這些無謂的話了。”桃枝道:“你娘找你又怎麼樣?大概不能治你的死罪吧?我看不如胡鬧一陣,捱打就捱打,坐牢就坐牢,只要我身體能自由就行。”小香道:“越說你越瘋了,我不和你說了,我走了。你可不要喝酒,喝醉了,連累我,招你嬸孃的怪,你心裏也說不過去吧?”桃枝笑道:“既是你怕我嬸孃怪你,我就不喝酒了,你放心走吧。”小香見她說話的程度,很是誠懇,果然就放心走了。
小香走了之後,桃枝突然打開櫥子,把那一包袱畫稿拿了出來,手上拿了一盒火柴,送出後門。走到秦淮河岸上,將包袱放在地上,解了開來。先抽出一張,打算擦了火柴,先做引火之物,然後把其餘的稿子,一張一張添了上去燒着。不料抽出來的這一張,正是畫面朝外,畫着一個飛着向下的蝴蝶,簡直像活的一般。桃枝看着很好,索性將這張畫完全打開來一看,原來是一幅《流水落花圖》。那水面上參差着幾行水草,是個水流之勢,落紅片片,有在半空裏的,有在水面上的,有的是全花,有的是半朵,有的是一瓣,五隻大小蝴蝶,追着花片兒飛。那畫上題了有一首七絕,乃是:
夕陽影外滿江紅,
尚有餘香逐晚風,
流水落花春去也,
依依幾個可憐蟲。
桃枝雖不會作詩,漢文的根底,尚不十分淺薄,這二十八個字的意思,自然是懂得。覺得水村的畫,是這樣的好文字也不錯,這個人就讓他如此埋沒了,真是可惜。拿着一張畫看了幾遍,放到一邊,心想就是要燒,這張也把它保留了。又抽出一張別的畫來,看上一看,覺得各有各的好處,燒了未免可惜。嘆了一口氣,把這些畫,依然包在一處,提了回房去。在她的意思,本來想把這些畫燒了,出一口惡氣。現在把畫提了回來,不能趁自己的心願,又加上了一悶。於是在椅子上,半靠半躺地坐着,深深地皺了兩道眉毛,一言不發。
這時孫氏回來了,見她這種樣子,便問道:“你今天一人在家裏,又沒有人招惹你,怎麼你又生氣了?”桃枝停了一停,才道:“並沒有哪個得罪我,只是我一個人坐在這裏發悶。”孫氏道:“你一個人發什麼悶?”桃枝道:“要發悶,自然是一個人,兩個人就用不着發悶了。”孫氏道:“我不知道你會發悶,我要知道你會發悶,今天我在家裏陪你,就不出門了。”桃枝道:“什麼?你在家裏陪我?”說到這裏,眉頭鬆了一鬆,笑起來了。孫氏道:“唉!我知道,說來說去,你必定要那個姓於的陪你,你纔算痛快呢。”桃枝臉一沉道:“你放心,以後我不找姓於的了,以後你不要當着人的面,提到姓於的。”孫氏心想,這可奇了,她居然不高興姓於的起來。但是也不知道是真話假話,便笑道:“那個人也不壞呀?”桃枝道:“你不必用話來試探我,說不和他來往,就不和他來往。我和他斷絕來往,不正是合了你的心嗎?”她這一說,孫氏倒沒有什麼,門外卻有一個人大笑進來。這個人進門,又要引起無限的風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