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第二十回 路上一相逢突成大錯 筵前同笑謔漸見深情

  這一幕趣劇,又是一個絕大的誤會,完全不是桃枝所想象的那種情形,這個女子是誰呢?便是丁二香。在莫新野坐在山崗上彈琵琶以後,二香似乎受了一種感應,每日都昂起頭來盼望着山崗上有個彈琵琶的人發現。恰是在她這樣盼望的時候,新野也就應聲而至。經過了三天,二香的父親,二香的母親和哥哥,都認識了新野了。他是一個先生,能去折節下交,和農人做朋友,農人之家,豈有不歡迎之理?他們知道新野是寄居樑家裏的,所以其間也有幾次讓二香來拜訪秋華。大家彼此更熟識得多了。

  有一天薄暮,水村和新野在山崗上散步,二香在山上尋着了她家的黃牛,兩手背在身後,牽了牛繩子,兩腳踢了草裏的小蚱蜢小蟲兒,四處亂飛,低了頭走路,看着這些蟲兒,只管是嘻嘻地笑。偶然向前一看,見着於莫二人,便側着身子向後一退,靠住了牛背站定了,向新野點了點頭。新野笑道:“放牛是野孩子的事情,爲什麼二姑娘自己來?”二香笑道:“因爲我家裏就沒有野孩子。”說着隨手把牛繩拿了過來,在口裏咬着,身子擺了兩擺。水村笑道:“二姑娘這樣姿勢太好了,設若我照着這個樣子畫一張像,一定不錯。”二香笑道:“於先生,我看到你屋子裏的畫不少,果然會畫像嗎?”水村道:“會畫,設若你能夠天天到我們那裏去一趟,我就能照你的樣子畫一個像。不過要畫得好,一天兩天畫不完的,你要有常性,天天到我家去,我就能夠畫好。”二香用手輕輕拍着臉,想了一想道:“天天去,怕不行,中間隔開一兩天,行不行?”水村道:“那也可以,不過你不去,我就不能畫,那是很耽誤時候的了。”二香笑道:“畫的像,我看過的,比照相還有趣,我一定畫,明天早上我就來。”水村道:“你能來,我一定畫。”

  當時約好了。水村回來,趕緊就預備畫像的材料,因笑對新野道:“我有了這個法子,吸引她來,你可以多些接近她的機會了,這是可以謝我的呀!”新野雖談不出什麼來,心中自是十分高興。畫了兩天,頭部已經畫了起來,到了第三日早上,二香又爲自己來做模特兒,新野特別加敬,預先到廚房去要下一碗掛麪給她吃。水村在外面屋子裏接着她,說是一定要把像畫成功,而且今天給像畫衣服。只因他的話說得不甚明瞭,那在外面站定的桃枝,幾乎是句句聽成了錯誤,因之一怒而走。這在屋子裏的水村,何嘗夢到呢?

  當水村邀着二香進屋,讓她遠遠站定,自己擺好了畫具,對着二香一筆一筆畫起來。畫了二十分鐘,二香連連搖着手笑:“今天不行,我要回去了。我瞞着家裏走來的,心裏只管跳,怕讓爹知道了。你要是照我的這個樣子畫,一定畫成一個害怕的樣子。”水村見她不願畫,自也不能勉強,便笑:“你又何必害怕呢?畫像並不是什麼壞事,就是令尊知道,也不要緊,我看倒不如索性告訴他,倒可以痛痛快快兩三回就畫完了。”二香笑道:“那也好,但是今天是來不及了。”說話時,自己向外走,頂頭就碰到了新野,他笑着一點頭道:“我猜你今天沒有吃東西,就跑了來的。我親自下廚房做了一碗掛麪,請你吃。你吃了再走,行不行?”二香笑道:“怎麼要你親做給我吃呢?多難爲情!”新野笑道:“這有什麼難爲情?客來了,主人總要請一請的。譬如於先生在你家也吃過東西,也是你親手做的,他怎麼不難爲情呢?”二香想了一想,笑道:“因爲你是請我一個人吃。”新野道:“我們自陪着你吃。水村,來,我們前面屋子吃麪去。”水村笑着出來了,二香倒不能不跟着他一塊兒去。到了前面屋子裏,只見桌子上,三面放了三碗掛麪,惟有正中的一碗麪,浮面擺着三個荷包蛋。二香不肯坐上,在左方坐了。新野道:“你是客,你應當上座。”二香搖了一搖頭道:“不行!上面這一碗麪,多了三個雞蛋。”水村笑道:“這也就因爲你是一個客。你若不坐上,我們不讓你走。”二香向上一移座位,笑道:“我就坐了。”說時,將筷子夾了雞蛋,連湯帶面,水淋淋的,每人碗裏放下一個,還將筷子按了一按道:“設若你們不吃,我也就不吃。”大家一笑,只好陪着她吃。她只吃了半碗麪,站起來就向外走。新野追了出來,笑問道:“爲什麼不吃完就走呢?”二香道:“我今天早上,是瞞着家裏出來的,出去久了,我爹追問起來,我不好答應。”新野道:“我們是朋友,來往一兩回,也不要緊。”二香搖搖頭道:“男女怎能交朋友?只我爹和你們是朋友罷了。”她說着,很快的就向回家的路上走。莫新野來不及送,也只好算了。

  二香走回家,只見屋門外柳樹下,放了一輛自行車,一個時髦姑娘在路口上和父親說話,似乎是迷失路途,在那裏問路。心想父親或者沒留神自己到那裏去了,便慢慢地走向前。不料到了門口,父親立刻將臉色一變,問道:“一大早上,就不看見你的人影,你哪裏去了?”二香紅了臉道:“我沒有到什麼地方去呀!不過在菜園裏澆水。”她父親丁有才且不駁她這話,只向她的渾身上下看去。只見她衣襟上掛了許多條掛麪,而且斑斑點點,還有許多湯汁,因用手指着道:“菜園裏鑽出掛麪來嗎?我看見你在山頭那邊翻過來的,一定是到樑家去了。他家樑先生夫妻都不在家,你一天跑去幾趟做什麼?”二香被父親指出證據出來,已無可狡賴了,便低了頭道:“你請人家也吃過,人家昨天就說了請我,我怎能不去吃呢?我就爲的怕你罵,只吃了半碗麪就跑回來了。你不信你去問問他,看看我說的對不對?”丁有才笑道:“只要真是人家請你,那倒也罷了。下午我再去謝謝他。以後人家要給了什麼到你,你要回來告訴我,我纔好領人家這一份人情呀。”二香笑道:“那先生還叫我天天到他那裏去呢。”丁有才道:“那爲什麼?”二香笑道:“有一件好事,你聽了也一定喜歡的。回頭到了家裏,我說出來大家聽。”丁有才道:“有一件好事?哪個辦的這事呢?”二香道:“自然是那個有本領的於先生了。這位小姐,在這裏做什麼的?”說着,望了那個和父親說話的時髦姑娘。

  原來她不是別人,正是自夕照寺迴避回來的李桃枝。她在屋子外面聽到水村挽留二香的話,人是氣極了,騎上車子就走。在她心裏憂憤交加的時候,眼睛裏所看到的,不管是不是回去的路,順着車子前面的一條路線,就開了上前去。她如此的由山前繞到山後,繞了大半個圈,並沒有找到來時的路徑。心裏就加上一層慌亂,所幸這前後有不少的菜地,太陽光底下,常看到有些人在菜地裏工作。因之跳下了車,扶着車子走,望着有人家的地方走去。她這樣消磨着時間,在路上已是徘徊不少的時候了。及至到了丁有才門口問路,正碰到了二香回來,她一聽二香說的話,只氣得身上抖顫。心想,一個莊稼人生下了這樣的女兒,還不應該打她兩個耳刮子嗎?他爲何說出這種話來,還要去謝謝人家?這時二香問她是不是迷路的?她便笑着點了一點頭道:“是問路的,請你放心,不會礙你們什麼事的。”二香倒莫名其妙,這個過路的人,怎麼會說出這樣不相干的話來,什麼叫我放心?你走錯你的路,與我何關?心裏如此想着,便下死命盯了桃枝兩眼。桃枝本就不高興,見她下死命地盯着,更是生氣。當時坐了車子,頭也不回,就開着回家來。

  到了家裏,進了房,孫氏趕着就問道:“今天你出去得那樣早,又回來得這樣晚,你又到什麼地方去了?”桃枝笑道:“吃掛麪去了。”孫氏道:“大清早哪裏有掛麪吃?”桃枝道:“自然有吃的地方,而且吃得很有趣。”說畢,哈哈大笑一陣,向牀上一倒,兩腳擡起來亂蹬了一陣。孫氏笑道:“你又是什麼事,大大的高興,發了狂一樣?”桃枝跳了起來問道:“嬸孃,你比我年歲大的多,知道的事情,一定也比我多。據你說,男子有愛一個女子到頭,總不找第二個人的嗎?”孫氏道:“那如何能夠呢?只要有了新的,也不忘了舊的,那就算是天字第一號的好人了。你何以突然問起這句話?若說到萬行長,我想這個人不壞,雖然喜歡在外頭玩笑,我看他爲人很慷慨,是靠得住的。跟了這種人,讓他拿出一兩萬來,也不算什麼。一個人手上有了一兩萬塊錢,無論做什麼事,也有個退步。就是要變心,就讓他變去,好在我手上有了錢,也就不怕什麼了。”桃枝笑道:“我不是問他!你說得牛頭不對馬嘴。”孫氏道:“這個人就很不錯了。不問他,還問哪一個?”桃枝聽她嬸孃的話,越說越不對,便笑道:“不要提了,跑了一早上,肚子也餓了,快點拿飯來吃吧。”孫氏道:“你早上已經吃了面,還忙什麼?而且我猜,萬行長今天一定會請你吃飯的,你何不等上一等?你聽外面電話鈴響,一定是他打了電話來了。”桃枝道:“你不相信哪一個人的時候,談到了就生氣。你要相信哪個人的時候,死裏會說出活的來,又太相信了。”孫氏道:“不是我特別相信萬行長,不過他對我們說的話除非不辦,若是要辦的話,沒有失過一次信。我怎能夠不記住他呢?”

  只說到這句,茶房來說,有個姓萬的打了電話來,請李老闆不要吃飯,他馬上動身來雨華春吃飯,請李老闆過半點鐘就去,不必再打電話了。孫氏道:“好!你回電話,說我們知道了。”因笑着向桃枝道:“我說的話怎麼樣?不是靈驗了嗎?”桃枝不像以往,聽說萬有光請她,就煩膩了。這時卻笑道:“既是請我到館子裏去吃,那很好,家裏這餐,我就不吃了。”孫氏道:“我打盆水來你洗把臉吧?”桃枝道:“那何必,爲吃人家一餐飯,還要賣面孔嗎?”孫氏道:“不是那樣說,既是要去,總得也要乾乾淨淨的見人,不要讓人家說我們齷齪。”桃枝道:“表面上不乾淨要什麼緊?只要骨子裏乾淨就行了。關起門來說話,哪個身上是乾淨的?”孫氏笑道:“你這個孩子說話,總是言中帶刺,我不和你說了。”

  這時,門外有人搭腔道:“你們孃兒兩個在一處,怎麼總是辦交涉?”說着話,秦小香進來了。桃枝道:“你來得很好,萬有光請我吃飯,你可以同我一路去,擾他一頓。”小香道:“我早知道了,昨天晚上,柏正修就和我說了,約了今天在一處吃午飯。”桃枝道:“我明白了,因爲他昨天點了你十個戲,你就到旅館裏去謝他去了。”小香道:“我謝他做什麼呢?你再三再四的……”桃枝搖手道:“你去是人情,不去是本分,我何必來管你。你大概是來邀我的,坐下喝杯茶,我們一路去吧。”小香對於她的話,真個駁也不是,不駁也不是,只得笑道:“李老闆一張嘴,真是可以讓人家佩服。”桃枝笑道:“我自負能看相,一猜就可以猜到人家心坎裏頭去。不過到了現在,我看相也慢慢的不靈起來,有幾回很是猜錯了,猜得大錯而特錯。”小香笑道:“要你認錯,也不容易的呀,什麼事呢?”桃枝笑道:“現在我還要守祕密,將來你總有明白的一天。”小香知道她的脾氣,這個樣子,也就用不着再問了。

  二人坐了一會兒,一直便向雨華春來,果然萬有光、柏正修、洪省民三人已在單間屋子裏恭候了。桃枝見着他們,先笑道:“你們三人總是一條腿,到什麼地方,也短不了一個。”洪省民道:“這不是一樣嗎?到什麼地方,我看見你們二位總也不大分離呀。”桃枝笑道:“你們三個,我們兩個有點不敷分配,要不要和你再找一個人?”洪省民將柏正修一邊的椅子移了一移,讓小香坐下,然後也要搬萬有光身邊的椅子時,桃枝笑道:“五個人應當坐四方,決不應當坐三方,要親熱也不在這吃飯的工夫上,你不用張羅。”她說時,在空的一方坐下。洪省民笑道:“痛快!你問到我要不要找個對手?不用了。老實說,以前我很贊成你的,不料我的本領不行,簡直沒有法子親近你。我既失戀了,我也就再不想求戀了。老萬,我們是三角戀愛呀。”萬有光還不曾答話,桃枝笑道:“你說這話,根本就不懂戀愛是什麼。認識歌女,非捧不可,捧歌女,非錢不可,既要金錢,算得什麼戀愛?”小香抓着她面前瓜子碟裏的瓜子,一粒一粒的,向桃枝的臉子上拋了去,微笑着低聲道:“你又發什麼狂?”柏正修擺了兩擺頭,笑道:“李老闆,傷心人也!”說着,將茶房泡的蓋碗茶,兩手捧了一碗,送到桃枝面前去。桃枝點頭向他相謝。他再要向小香送茶時,小香笑道:“不必客氣。”她自己便將面前一碗茶,移了一移。柏正修笑道:“這是我喝殘了的,換一換吧。”小香道:“不要什麼緊,人口相同。”她說着,索性把桌子正中新泡的一碗茶,送到柏正修面前來。桃枝微笑道:“你們很好,相敬如賓。”小香不懂這句話,沒說什麼。柏正修笑道:“本來是賓,怎麼說是如賓呢?”說着,在桌子下面就用腳輕輕敲了小香一下腿。小香料着這句話是辨明的,他這一個暗示,一定是表示得意。因之也就斜過眼珠,瞟了他一下,糊里糊塗的一笑。萬有光向桃枝道:“你看他們兩人的情形,感情在我們之上。”桃枝笑道:“那是當然的。”小香道:“這當然兩個字,怎麼樣子解呢?”桃枝道:“菜來了,吃得飽飽的,我慢慢地講給你聽。你要是想得轉,吃過了飯之後,不必我說,我想你一定也就想明白了。”小香望了她一望,沒說什麼。

  在大家這樣嬉笑之間,桌上的碗筷,都已安排妥當,大家依然是在原來的地方坐下。桃枝笑道:“今天這餐飯,是那個的東?”柏正修笑道:“算我請李老闆吧。”桃枝笑道:“我絕對不知道什麼叫做客氣的。既然如此,請秦老闆斟酒。”說着,就把酒壺送到小香面前去。笑着點點頭道:“煩你幫幫柏先生的忙。”小香紅了臉,不好怎說的。桃枝笑道:“這也犯不上紅臉呀!我知道你的意思,代柏先生斟酒吧,好像關係太密切了,不代柏先生斟吧,好像不給大家的面子。其實不要緊,密切不密切,在座的幾個人,大概都知道,那又何必相瞞呢?”她這樣一說,小香更是不好意思。柏正修拿過壺去,笑道:“秦老闆也是客,怎好讓她斟酒呢!”於是滿座斟酒,最後斟到小香面前,桃枝道:“我有一個問題,提出來,請教大家。敬茶敬菸敬酒,是先從疏遠的敬起呢?還是先從親密的敬起呢?”大家都沒有注意到,這是文章裏有文章的,都答道:“自然是先疏後親。”桃枝向小香笑道:“你聽見了沒有?柏先生可是最後敬你的酒呀!”小香道:“大姐,我什麼事得罪了你,你怎麼專門拿我開心呢?”桃枝笑道:“尋開心,要大家開心,不要私下裏一個人兩個人開心,我就是這個意思。”

  小香正放下一隻手去,牽扯自己的衣襟,柏正修趁勢也放下一隻手來,將她的手,是在桌子下面緊緊的握了一握。小香忍不住一笑。但是在這一握之下,覺得有一樣東西,很堅硬。等柏正修拿起手來時,偷着一看,原來是他新帶了一隻鑽石戒指。那鑽石亮晶晶的,大得差不多有他無名指的背方那樣寬,估量之下,就值在一二千元。在她這樣注意的時候,大家都高興的吃喝,沒有理會到。小香雖然想問一問價錢多少,但是當時沒有了這個機會,又不便在事後再追着問他。這也就只好眼裏看着,心裏念着而已。柏正修似乎覺得她坐在並肩,曾屢次用目看過來,不過自己未曾十分留意,她這樣的看着,含有什麼意思,卻是不得而知。因見她是默然地坐着,不曾說話,便笑道:“秦老闆,你後來,還沒有要菜,你不點一個菜吃嗎?”小香道:“你們已都要好了,我還點什麼呢?”柏正修道:“先要的,是預備三個人的,現在有五個人,當然要添兩樣菜。”小香笑道:“你替我代表就是了,我歡喜吃什麼,你總會知道。”桃枝用筷子頭點着她道:“這一句話,你可說得漏了底了,你愛吃什麼菜,柏先生都會知道,可見你們交情不淺呀!”小香道:“你不要胡說了,我們和柏先生在一處吃飯,也不止一兩次,愛吃什麼菜,他見得多了,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如此,難道這種話說不過去嗎?”桃枝道:“自然是說得過去,不過你猛然說出那一句話來,恐怕不會先想得這樣子周到呢。”小香笑道:“好在你今天和我尋開心,也是擺明了的,也用不着我多說了。你說是不是?”說着,身子一扭,就回轉頭來問柏正修。不料當她這樣一扭身子的時候,柏正修恰是端了酒杯子起來,要喝一口酒,她一碰,把酒杯子一撞,酒潑了出來,將小香的袖拐,潑溼一大片。他哎喲了一聲,連忙放下酒杯子,抽出身上的手絹,和小香來擦。小香笑道:“舊衣服,不要緊的。”柏正修連忙將小香的手握着,搖了兩下道:“對不住,對不住!”小香只是笑。在他們這樣握手的時間,全席的人都望着他,更可證明他們親密而又隨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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