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第十一回 俗客易招馳驅憑片紙 驕花難犯褒貶託微波

  後臺這一陣忙亂,自發出一片響聲,連前臺都讓這種聲音震動了。桃枝走上前,用手向金老闆面前一揮,笑道:“金老闆,你也是見過大錢的人,爲什麼就瘋了。羅!你那捲鈔票,不是捏在你手上嗎?”金老闆一看,哦!可不是,原來和桃枝拱手的時候,連着手絹一齊捏着,拱起手來。手絹包了鈔票在裏面,自己卻忘記了。於是抽出手絹揩了揩額頭上的汗,笑道:“其實我是有點歡喜過了分,並不是沒有見過錢,這種事總算難得的呀。”桃枝微笑道:“你把那鈔票數目點一點吧,這一陣忙,不是把一百塊錢的裏頭,丟了十塊,那真是樂極生悲了。”金老闆笑道:“你也笑得我可以了,我就把錢看得那樣重嗎?”說着話,掉過臉去,可就數着鈔票走了。

  在這個時候,已經輪到桃枝出臺,唱她的《綵樓配》了。桃枝掏出粉鏡來,當着電燈亮處撲了一撲粉,在袋裏取出花綢手絹,在大衣襟的鈕釦上,拴了一個大蝴蝶花,然後笑着問大家道:“漂亮嗎?”有兩個人笑着答應漂亮。桃枝笑道:“值一百塊錢嗎?”這句話說着,大家就不敢答應了,桃枝笑着輕輕一跳,掀開上場門的門簾子,就走出臺來了。她這一出臺,果然,和別人不同,臺底下的茶座上,早是轟轟一聲,許多人叫起好來。桃枝用眼睛在茶場四周一射,早看到洪省民和萬有光相視而笑的,向臺上叫了一聲好。這個時候,胡琴鼓板,正奏着慢二黃的那段長過門,她靜靜地堵塞站在那裏等着,聽了臺下叫好,她眼望着洪省民桌上,抿了嘴微笑。洪省民在臺下看到,也向了萬有光微笑。這一個微笑,比先那一個微笑更有意思,好像是說這一百塊洋錢,算是已經花到家了。

  桃枝對於他們的態度,並不怎樣注重,過板一拉完,自自在在地唱起來。那個萬有光拼命地叫好,她猶如不曾聽到一般,一點也不動聲色,從從容容地把一大段《綵樓配》唱完,自回後臺去了。她一見那個傳書的老劉,站在上場門,笑着向他招了一招手。老劉走過來笑道:“李老闆今天很高興的樣子,有什麼事差遣我嗎?”桃枝笑道:“差遣兩字我可不敢當。那個花錢的萬先生,少不得叫你進來傳話,要我到他旅館去玩的。你就說這幾天我身體不大好,實在不能出門,若是萬先生到我家裏去,我是很歡迎的。”老劉笑道:“李老闆倒比人家性子還急,人家還沒有提到,你倒先要去招引他呢。”桃枝笑道:“我看你這人有點老實過分了。人家花這些個錢,他不是爲了要我陪他玩玩圖着什麼呢?錢越花得多,越見得他是進行很急。老實點,我就先通知他,何必一定要他先開口呢?”老劉雖覺這種行動不高明,然而她所說的話,是很對的。卻也不便去反駁她,笑道:“那麼,讓我到前面去站站看,他若是關照我的話,我就這樣去對他說。”桃枝將手一揚道:“你去吧。人家聽完了我的戲,就要走的,正等着你到前面去,好叫你給我通信吧。”老劉被她催着出來,只在茶座邊,慢慢靠了牆走,眼睛可是由近而遠,每張桌子上都瞟了一眼,那意思就是說,諸位有什麼口信要我帶的沒有?果然,當他的眼光射到洪省民桌上的時候,這洪省民就向着他連連點了幾點頭。老劉走了過去,他先是一笑,接着低聲問道:“桃枝今天晚上沒有害病吧?回頭請到我們旅館裏去玩玩,可以嗎?”老劉皺了一皺眉,低聲道:“可不是病了,她說了,請萬先生到她那兒去坐坐,出門怕是不行。”洪省民用手胳膊碰了萬有光一下,眼瞟着他一望。老劉問道:“萬先生去嗎?”萬有光臉上,很有點不以爲然的樣子,左手架在桌上,向老劉擺了一擺,讓他走開,表示不接受他這個請求。說着便站起身來。柏正修道:“走嗎?”萬有光道:“不走,還等什麼?人家不大理會我們,我們還要極力去敷衍她不成?”他說這話時,瞪了老劉一眼,就先走了。洪省民和柏正修自然也在後面跟着。老劉眼睜睜地望着桃枝跑了個大財東,真是可惜。不過自己是事外之人,這話也不大好出面子和她轉圜,就呆了站在那茶座邊。直有五分鐘工夫之久,他才醒悟過來,慢慢走回後臺,和桃枝微笑着兩手一揚道:“不行了,人家不高興。”桃枝笑道:“我都不着急,要你着什麼急呢?不高興就不高興,大概他是不來找我了。不過這一百塊錢裏的五十元,我是穩穩當當掙到了腰,他肯就這樣的算了嗎?哼!我李老闆先說一句話在這裏等着,我若不去理他,他會找個事情和我來爲難的。你不信,望我看吧。”

  老劉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桃枝的嬸孃孫氏,卻匆匆忙忙跑來了。桃枝笑道:“嬸孃跑來做什麼?聽說有個人拿一百塊錢點戲,要來開開眼嗎?”孫氏頓了一頓,笑道:“你劈頭就用話來罵我,我就不能來嗎?”桃枝笑道:“嬸孃,你說句良心話,是不是來看看這花錢的闊老呢?要不然,你就是怕我脾氣不好,不會敷衍人,所以自己來關照關照。”孫氏笑道:“我不說了,就算是的吧,這樣的茶客,纔算夠交情的,你要敷衍敷衍人家纔好。”桃枝鼓了一下掌,笑道:“我說怎麼樣?猜得不是很對的嗎?這樣的茶客,我也知道不容易遇到的,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敷衍他。只要我略微用點手段,他要是不上鉤,我就不信了。”孫氏見她當着許多人的面,說出這種話來,心裏很不高興,便道:“你這孩子和喝醉了酒的人一樣,越扶越醉。”她只說了這一句話,掉轉身軀走開了。桃枝望着她嬸孃的後影,發着呆望了一陣,於是笑着搖了一搖頭,也跟着回家了。

  到了家裏,孫氏也不理會她,先嘆了一口氣。桃枝笑道:“嬸孃你不必嘆氣,你心裏的話,我全知道了。你的意思,不是說我跑掉了這樣一個茶客,很是可惜嗎?你放心吧。我把男子的心腸看透了,決不會把我拋開的,他一大斧頭沒有砍着,有些丟面子,無論如何,總要把這個面子扳了回去的。你不信,只要我小小一張名片,一定就可以叫了來。”說着,就拿了自己一張名片,用鉛筆在上面寫了兩行字:“請洪主任轉商萬先生、柏先生到敝寓一談。妹已煮茗恭候。”寫畢站在房門口,叫着茶房來,拿二角錢和名片一齊交給他道:“你到高升飯店,把這名片送給洪主任,在那裏等回信。”茶房料着不會白等,接着名片,很高興地去了。

  這高升飯店的客人,一大半是到南京來謀高升的,這萬有光和柏正修,都是富貴場中人物,自然也應該住在高升飯店,和洪主任一處住着。所以桃枝這張名片送到高升飯店,三人都可以看到。這個時候,萬、柏兩位正在洪省民屋子裏談天,桌上堆滿着水果,餅乾盒子,糖果袋子,茶壺茶杯,以及香菸筒子,真也不能再陳設什麼東西了。萬有光躺在沙發上,口裏銜了雪茄,左腿架在右腿上,只管顛動着,眼望了天花板想心事。洪省民坐在桌子邊,用小刀子轉着削梨,將梨皮削得牽連成一條辮,很長很長,全副精神都在梨上。柏正修將桌上買的一套小報,隨意翻展着,把未看的重新補看,他坐在一張軟椅上,報舉起來,正擋着面孔。屋子裏靜寂極了,誰也不看誰。房門剝啄了兩下響,茶房推着門,探進頭來,笑道:“洪主任,有一張名片送了來。”洪省民把梨削完,向他點了點頭,茶房就把名片遞了進來,放在他面前桌上。其餘二人抽菸的抽菸,看報的看報,也並不注意到洪省民收到了什麼。茶房站在一邊道:“洪主任,送名片的人,還在外面等着回信哩。你有什麼回信讓他帶回去嗎?”洪省民這才放下削的梨,將眼睛望着那名片,一看那上邊,是桃枝兩個字,不覺呀了一聲。在他這呀的一聲之後,立刻震起了萬、柏二人的注意,都望着他。他拿了名片一看,跳起來道:“老萬,成了,你贏了!她來請我們了。哈哈!無論她們怎麼地去高擡身份,怎樣地瞧不起男人,只要我們有錢,那就一切的困難都可以打破了。”說着,他左手拿了名片,右手向名片一彈,笑道:“老萬,你看,這決不是含糊的一件事。哈哈!贏了贏了。”萬有光見他這樣大喜欲狂的樣子,連忙伸手搶過名片來一看,笑道:“走哇!老洪,還是我萬有光有本事,一下就把她打倒,那不是吹牛。”說着,左手捏着拳頭一翻,伸出大拇指來。柏正修道:“她怎麼樣呢?也給我看一看呀。”萬有光將名片交到他手上,笑道:“你原來太悲觀了,你看,現在她不是投降了嗎?”柏正修將名片看了一看,微笑道:“這還不能算投降吧,她要投降的話,應該到我們這裏來,現在可是請我們到她那裏去,還有點下御旨的神氣,投個什麼降呢?她越是這樣驕傲,我越是不去,看她怎樣?她若是捨不得丟了我們這一個大財主,自然是要到我們旅館裏來的。”萬有光沉吟着道:“那不好吧?顯然是不給人家一點面子了。而且這名片上寫得明白,煮茗恭候。人家在家裏,什麼都預備好了,我們不去,這太說不過去。一個歌女能知道用煮茗恭候這四個字,倒是不俗。”柏正修笑道:“喲!你和她還沒有發生一點什麼關係,就這樣地捧,將來發生關係之後,那要捧到什麼程度呢?”茶房見他三人大開辯論,站在一邊望着,不知如何說是好,便偏過頭去咳嗽了兩聲。洪省民道:“不要鬧了,人家還站在這裏,等我們的回信啦。究竟應該怎麼樣子去回覆人家的信呢?”萬有光笑着一拍手道:“當然是去。老柏不去,就是我們兩個人去得了,我們能夠要人家老是等着嗎?哈哈!”洪省民聽說,馬上取出了一張名片,用自來水筆,在上面寫了一行字道:“李老闆請你預備一點吃的吧,我們就來。”寫畢,拿了兩角錢,讓茶房一路拿着去了。

  萬有光將兩手搓兩搓,笑道:“去吧,一定去。我要到屋子裏去一會兒,請你二位等一等。”洪省民道:“你還要回房去做什麼?帽子,馬褂,都在這裏。”萬有光道:“我有一點事情,總要回房去一下子。”洪省民笑道:“你去吧,我想起來了。大概是你身上的錢用完了,你要回房去充足資本了。”萬有光對這句話也不怎樣去反駁,笑嘻嘻地走了。約莫有五分鐘之久,他還不見來。洪省民等得有點急了,跳着腳道:“這是怎樣回事呢?夜深了,還要這樣滿不在乎地慢慢出去,那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呢?老柏,你去催他一催吧。”柏正修只一拉房門,卻見萬有光站在門外笑着,只看他臉上煥然一新,原來將鬍子颳了個淨光,頭髮也梳着油滑向後一把光,一根不亂。洪省民笑着點了點頭道:“還有什麼事嗎?現在我們似乎該去了。要不然,回來未免嫌晚。”萬有光道:“正修去不去呢?你是不大讚成她的呀。”柏正修道:“你們都去快活,把我一個人丟在旅館裏受寂寞,也有些不合天理人情吧?”說着話,大家一陣笑,夾上衣帽就出旅館來。他們三人除了洪省民有因公而坐的汽車外,萬有光也包有汽車的,不過這樣夜深,將汽車放在歌女寄寓的旅館門口,卻是容易引人注目的。所以三個人走出旅館之後,都不坐汽車,只各僱了一輛人力車,直向桃枝住的垂楊旅社來。

  到了旅社門口,也不要車伕說價,馬上掏出了幾個角子胡亂塞在車伕手裏,大家抽身就向裏走。車伕喊道:“先生,不行不行,這銀角子有假的。”洪省民因車伕大叫,只得走了回來,輕輕喝道:“你胡說!分明是你把好的掉下去了,要拿假的來換好的。”車伕道:“不能夠,我們不會做那虧心事。兩角錢,在你先生不算什麼,我們拉車的,吃不起這大的虧。”萬有光柏正修都走回來了,忙問是什麼事,洪省民道:“三部車子,我給了六角錢,也不少了。這個混賬東西,等我們掉過身去了,他就叫了起來說是假的,分明是他把好的拿下去了,又要把假的來換。實在可惡,實在可惡!”萬有光道:“唉!就換一隻角子給他算了。”柏正修道:“我也上過好幾回當,他們這種做法,實在可惡。”萬有光一回頭,見旅館裏有人走出來,便在身上掏錢。那車伕看見便叫道:“先生,出來玩,那裏不花錢,茶樓上多點一個戲,我們要不了哇。”旁邊那兩個車伕聽到,有一個道:“呵!好面孔,你也想先生點你的戲?”兩個人都笑起來。萬有光實在也怕他們的聲音驚動了大家,只得趕快拿了兩角錢,塞到車伕手裏,將洪、柏二人一手拉一個,就向裏走。

  走進了一重門,他才道:“省民,你上前吧,這裏我是不熟的。”洪省民依着話上前兩步,走到桃枝屋子外面,房門未關,光亮之處現出白布門簾子來。洪省民不敢冒昧地掀開門簾子,先向着屋子裏輕輕地叫了一聲李老闆,連忙進前一步,側着臉靠門簾一聽。正在他這一側臉之時,桃枝正一掀門簾迎了出來,這門簾一拂,打在洪省民眼睛上,哎呀了一聲。桃枝笑道:“呵喲!是洪主任,碰到了沒有?”他揉着眼睛,一見桃枝笑吟吟地站在這裏,便道:“沒事沒事,我們接到了你的御旨,片刻不敢停留,馬上就來了。”萬有光和柏正修就齊齊的向她鞠了一個躬。桃枝將門簾子向旁邊一撐,笑着一彎腰道:“萬先生,柏先生,請進來吧。”萬有光早將帽子取在手裏,和她點一點頭,然後退後一步,讓柏正修和洪省民上前,自己纔跟了進來。

  桃枝這屋子,也不分客室與臥室,客一進來,隨便在茶几邊,梳頭桌邊,軟椅上,分別地坐下了。桃枝先進着洪省民和柏正修的茶,然後才倒一杯茶到萬有光面前去。洪省民道:“李老闆,你這茶,進得有點分別嗎?怎麼把萬先生的放在最後呢?照說,我們是熟朋友,還是對生朋友客氣一點的爲是呀。”桃枝坐在她自己牀上,向大家點點頭,明亮的眼睛一轉,微笑道:“這是有點分別的。其實也並不是我心裏有分別,我也是從眼裏分出來的。因爲萬先生走進來的時候,退了一步讓洪先生柏先生向前走,好像他是熟人一樣,所以我就順着他的心事,用熟人相待了。”她說着話,孫氏已是忙個不迭,只管向桌子上陳設乾果碟子,和分頭向各人進香菸。洪省民看了這情形,端着茶杯,喝了一小口茶,將嘴脣搭着響了兩下,笑道:“這的確是新泡的茶,李老闆說是煮茗恭候,不是假話!”桃枝笑道:“假話是人人免不了說的,不過煮茗恭候,並不是什麼難做的事。既是可以辦到,我也就犯不上說什麼假話了。”洪省民笑道:“雖然如此說,李老闆爲人,我是知道一點的,這要算是二十四分給面子了。”說着,就向萬有光丟了一個眼色。萬有光看到,不必人家再說什麼,只看桃枝那微波一轉,已覺是愉快萬分。於是由洪省民臉上看起,其次看柏正修,最後就看到了桃枝的臉上來,他的眼睛,也是看一個人,笑得更小了一部分,等了看到桃枝臉上,那眼睛對着光,已經是合成一條縫了。桃枝笑着點了頭道:“洪主任這話,我也不否認,我爲人就是如此。人家待我一尺,我也回敬人家一尺,因爲萬先生對我,也是二十四分的給面子,所以我不能含糊。”說着兩手按了牀上的藤繃子,一閃一閃地顫動,人也就顛了幾下,頭可不動,隻眼珠兩邊轉着望人,很自在地笑了一笑。

  洪省民笑道:“萬先生他是銀行的行長,對於物質方面幫點忙,是不在乎的。他在酒館子裏,一聽到你的說話,就覺得你在歌女中,是個鐵中錚錚的分子,所以要出格地捧一捧。據我說,以李老闆今天這樣給面子而論,在萬行長的力量上說,今天點一百個戲,不算多呢!”萬有光笑道:“依你怎樣說呢?”洪省民道:“依我說,你得買一點禮物送一送李老闆,你送多少,她就可以收着多少,比點戲她只有一半受着你的惠,那又好得多了。”萬有光道:“我知道李老闆需要什麼呢?我送來了,她不大合適,也是枉然啦。”洪省民道:“這很容易解決,明天你坐了自己的車子來接李老闆,我們先在一個地方吃飯,然後你和李老闆上街,一路去買東西,李老闆愛什麼……”桃枝笑着兩手同搖着,擺擺頭道:“那不敢當!無論做什麼事,都有個層次,交朋友也是一樣,要到什麼地步說什麼話,我和萬先生總算是初交,明天就要萬先生大大的破費,恐怕有些躐等吧?”說時,揚着臉,眼珠兒轉着向上看天花板。那一種態度,驕是驕極了,媚也就媚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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