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斜靠了牀欄干,低了頭,手撥弄着那枕頭上的荷花邊,默然不語。萬有光看到她有點懶於應酬的樣子,久在這裏依戀不捨,不得人家的歡喜,便向着洪省民道:“我們走吧?時候不早了。”他們說着這話,一面就看看桃枝的顏色如何,桃枝是很不在乎的樣子,首先站了起來道:“今天真是簡慢得很,對不住!”大家見主人都站起來了,也不能再坐着,各各站起,拿了帽子在手。孫氏由隔壁屋子走過來笑道:“諸位何必多忙呢?”桃枝搖着手笑道:“這假話不必說了,人家不會比你傻,等人家戴了帽子,你再留人家坐,那豈不是笑話嗎?諸位,那一天有空,早一點光降吧。”她口裏如此說着,已是開了房門,閃在一邊讓人家走。這裏一班人絲毫也不能留戀,悄悄走出房門去,點着頭,笑着走了。桃枝將門關上,向孫氏笑道:“我剛纔說的兩句話,有些對你老人家不住。但是我不這樣說,他們不會馬上就走的,這樣一說之後,他不好意思說拿了帽子在手上是假的,只得死心塌地滾蛋了。”孫氏道:“你要人家走,把我來開胃,這倒不錯!況且這三個人,總也是上等人,你把這些話去說人家,弄得人家不好意思,自己又有什麼面子呢?”桃枝笑道:“上等人?這上等人下等人,你是怎樣分法呢?坐汽車,住洋房,這就是上等人,住草房子,用兩腳走路,這就是下等人嗎?”孫氏道:“我睡覺去了,不和你說了。”說着,便走回自己屋子去。桃枝看到,卻只管是笑。然而這時有兩點鐘了,事實上也該睡覺,倒上牀去,便坦然地入夢了。
次日一覺醒來,已是上午十一點鐘,伸了一個懶腰,一轉身,卻看到枕頭旁邊放了一封信,下款署了於緘兩個字,這分明是水村來的信。男子們就是這樣,對那女子要好起來,恨不得永久摟在懷裏,對那女子翻臉起來,就一腳踢出八百里。你看他昨天我挽留他一番,他又對着我猛攻了。這一封信裏面,也不知道他又說了多多少少甜蜜的情話,要讓人麻醉的。看起來,他也是個淘氣的少年。她心裏如此想着,一面就去拆信,拆着信一看,上面寫的是:
桃枝:說句迷信的話,我們真是有緣吧?我自己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只在見你一面之後,我就被你所迷戀了。在我這一方面,或者可以說,男子都是這樣追逐異性的,不足爲奇。但是在你一方面,對於我,卻也是一樣,這不很奇怪嗎?我原來以爲我是個窮措大,你縱然和我交朋友,也不過是一時高興。直到昨日你追我追過了大江,我就完全信任你了,而且恨我的眼睛不識人。
但是我仔細一想,我們錯了。因爲你若不是爲了經濟壓迫,何至於來當歌女?既然當歌女,就不能丟了金錢說別的什麼。設若你拋開了金錢來說愛情,那是會讓你一家人都大失所望。同時,我一個窮少年,勾引着你拋去職業來談愛情,使許多要捧你的人,以及望你賺錢的人,都會怨我恨我。我是何苦來呢?我實在愛你,可是我也很自愛,設若我不度德,不量力,以不自愛的身份去愛你,未免爲你這雞羣鶴立的人減色。到了那個時候,固然我已是不自愛,我也沒法愛你了。事實是很明瞭地擺在這裏的,我們這樣子向前幹,結果必然是一幕大悲劇。人生幾十年光陰,一切一切,大可聽之自然,何必勉強地去說愛情,落一個不好的收場呢?
昨晚我回來想了一夜,越想越對,因之我起了個絕早,寫好這封信,親自送到你旅社裏來。
桃枝,你能原諒我嗎?從今以後,我願做你一個精神上的好友,卻不必一定要見面。我對你呢?我不願以花鳥天神女仙來作無聊的恭維話,我只當是幻想中一個情人罷了。人生遲早是散場的,丟開手吧!桃枝!祝你健康!
於水村上
桃枝將這信先看一遍,簡直不明白什麼用意,只覺信上措詞,既空洞,又有些藏頭露尾。昨天在酒館裏分手,彼此還是歡天喜地的,何以回家之後,一夜之間,把思想全變了?於是將這封信,顛來倒去,看了好幾遍,想着,這裏有些原因可尋了。他信上所說,會讓我一家大失所望,又說都會怨恨他。這種地方,他必然有些根據,決不是信筆寫下來的。這是誰給他一種刺激?或者是誰對他把話說明了呢?若說我的茶客,他不認識,若說他的朋友,也只有從中撮合,決不會破壞的。那麼,他是何緣由會生出這大的氣來呢?手上拿了這封信,躺在牀上,只管顛來倒去的前後念着,許久許久,不曾放下。
孫氏正到屋子裏來收拾東西,見她手上拿了信不住地看,便道:“這就是早上送來的那封信嗎?也沒有貼郵票,茶房說,是個穿西裝的人送來的。我想就是那位於先生親自送來的吧?”桃枝道:“你怎樣知道是於先生送來的信?”孫氏道:“他昨天問過我,說是寫信寫到這裏來,寫李梅芬女士,也可以收到嗎?我說不行,還是寫李老闆好。他既問了這話,我就猜是他寫的,平常哪有多少人寫信給你呢?”桃枝聽了這話,連忙坐了起來,望着孫氏,道:“這樣說起來,分明是你在昨天看見他了。你和他說了些什麼?”孫氏見桃枝板了臉,瞪着眼睛,很生氣的樣子,便道:“我並沒有和他說什麼呀。”桃枝穿了鞋,站在牀面前,腳一頓地板道:“不行,你一定說了什麼,若不是你說了什麼?……”孫氏道:“怎麼樣?他還在信上發脾氣嗎?那可是笑話了。我告訴你吧,昨天我見你忙一天沒有回來,很是放心不下。後來你打電話回來,說是和巫師長在一處吃飯,我知道這巫師長脾氣不大好,恐怕你會惹出什麼禍來,因此就連忙跑到館子裏去打聽。我還沒有進門,恰好於先生由樓上走下來,我一見,心裏就十分明白,知道是他和你在一處吃飯。他倒先說出來了,多謝李老闆。我問他,在哪裏會到你?他頓了一頓,說不出來。我想,你們一定是在一個地方玩糊塗了。我和他一路走上街,才告訴他說,你把戲誤了,自然我臉上是有點怪他。你也想想,和這種人無晝無夜地去玩,是不大好的。”桃枝冷笑道:“我猜就是你老人家把人家得罪了。我老實告訴你,他昨天已經到了浦口,要坐火車回山東了,是我把他擋了回來,不讓他走,並不是到那裏去玩了。當歌女的,唱戲掙錢就是了,難道還不許我交朋友嗎?我告訴你,他不但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我的情人,請你以後少管我們的事。”孫氏被她這一陣批評,把臉都漲紫了。於是一言不發向一邊呆坐着,一隻手撐了椅靠,託着頭,不住向桃枝望着。桃枝道:“你不要疑心人家在信上說了些什麼,他也是和你們的心思一樣,怕誤了我的正當事業,說了以後不再和我見面了。你不信?我把這信從頭至尾,念給你聽一遍。”於是拿着信在手上,當面就念起來。孫氏還是託了頭坐在那裏,一點沒有表示。
桃枝將信摺疊着收起來,自去漱洗換衣服。接着在衣櫥子裏拿了錢袋出來,孫氏看到,連忙將兩手一橫,攔住了房門。望着她問道:“你向哪裏去?”桃枝道:“我到夕照寺去。你得罪了人家,我去向人家賠禮。”孫氏道:“我並沒有得罪他,要你賠什麼禮?就算我得罪了他,也用不着你去賠他的禮。”桃枝道:“不管你得罪他沒有,但是他既寫了信來要和我絕交,我總得去解釋一下子。”孫氏道:“你這樣巴結他,就不替你自己顧全一點身份嗎?”桃枝聽了這話,不和她嬸孃辯論了,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彎着腰又昂着頭,向後一退,背靠了梳頭桌,才忍住了笑。孫氏看她這樣子,兩手垂下,當門站住,倒呆了。桃枝提起一隻腳來,敲着地板一陣響,又笑道:“哈哈,嬸孃,你這樣子說話,做官一定做得很好,這和洪主任說的話一樣,他是一個乾淨人,但是每月他花的錢,比薪水要多過上十倍。我們當歌女的說身份,和洪主任滿口廉潔,有什麼分別?所以我說你能做官。”說畢,又笑起來了。孫氏道:“你不要跟我鬧,跟我鬧,我也是不能要你出去的。今天若再誤了戲……”桃枝道:“你不是怕我誤戲麼?好!我不出去了。我今天喝三斤酒,醉得像瘋子一樣上臺去唱。到那時候,你看看就是金老闆要留我,人家也不聽我唱了。”說着,將手裏的錢袋,向桌上一拋,走到牀邊,背對着牀,向下一倒,橫躺在牀上。兩隻腳垂在牀沿下,如打鞦韆一般,一來一去。口裏便把時髦的小調,哼着唱起來道:“小青青,不要你的金。小青青,不要你的銀。奴奴只要你的心。哎呀喲,你的心。”孫氏看了這樣子,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坐在一邊,抽着香菸喝着茶。
桃枝躺在牀上,不見不聞,南腔北調,口裏依然在那裏唱着。只聽門外一聲桃枝姐,有人走進來。孫氏看到來了一個解圍的,心中一喜,便道:“秦老闆,你來得正好。”說着,望了秦小香向牀上努嘴。小香明白,走了過來,握着桃枝的手道:“好大架子。來了客,理也不理,睡你的,唱你的。”桃枝笑道:“這是我們自己的身份,算什麼架子?”孫氏聽了這話,就走開了。小香道:“好!在我們姊妹面前擺身份嗎?”桃枝坐了起來,笑道:“我不是和你端身份,我在生氣呢。”因之把今昨兩天的事,對小香說了。因道:“你看,當歌女的,要出去看一個朋友,都不能夠自由,有什麼意思?”小香笑道:“這樣說,你是真愛上那位於先生了?”桃枝道:“你說這話,就該打。愛就愛,不愛就不愛,有什麼真愛假愛?於先生除非是少了兩個錢,哪一樣不好?哪一樣不令人可愛?”小香笑道:“你這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了。”桃枝笑着坐了起來道:“不會說話,就少說話。西施和我們一樣,也是女人。無論我怎樣子不會看人,也不能把一個男子看成西施吧?”小香道:“你不知道我肚子裏沒有什麼墨水嗎?我懂得什麼西施東施?”桃枝道:“你不要說我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他們一處的那個李先生,可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哩。你猜這個西施是誰呢?”小香鼓了嘴道:“你可不要胡說,我不談這一套的。”桃枝嘆了一口氣道:“這也難怪你,現在女子們的眼光,都是這樣,無論對什麼人下批評,先看他是不是有錢有勢的。”小香笑着捏了拳頭一揚道:“你說這話,我非捶你兩下不可。”桃枝道:“你不要以爲是我罵你,我說的女子,連我也是包括在內的。你想,一個人有不喜歡錢和勢力的嗎?但是那些有錢有勢的人,把我們又當做什麼,不過是拿我們女子去開開心罷了。我們能在有錢有勢的裏面,去找終身可倚靠的人嗎?找着了,也不知是第幾房姨太太,或者是姨太太也夠不上的姘頭,那有什麼意思呢?還能算是一個人嗎?管他!只要能享點福,當姨太太也好,做人家的玩物也好,但是人家也不過就靠了一時喜歡,花幾個錢買了你的身體,等到他不喜歡你的時候,他依然把你拋開,你又要找第二個人了。”小香道:“你這話我倒是承認的,但是,我們幹了這個事情,想和人做個一夫一妻,那有點不容易吧?譬如做小生意買賣的,老實說,不但養活不起,恐怕他們的知識還不如我們,至於知識好一點,有碗飯吃的人,他不信歌女會好好地過日子,也覺得歌女不是好東西。所以……唉!”桃枝笑道:“所以什麼呢?所以不得不給人家當玩物嗎?”小香道:“哪個是願意走上這條路的?”桃枝道:“你這話不對,我就是自己願意走上這條道的。我的事,你還不大清楚呢!我告訴你吧。我並不是上海人,我是湖南人,我父親去世了,我和我母親,靠着叔叔過日子,就一路到上海來。我叔叔原是到上海來找他一箇舊上司的。他那個舊上司,雖然有兩個錢,不過是在上海閒住,又能替他找什麼生活,不過讓他跟着白相白相罷了。久而久之,我叔叔把社會的情形,混得很熟,成了個白相人,手邊活動些,就做些公債生意。掙了錢,無所不爲的亂用,虧了本,和幾個有錢的人又去借。家裏除了我母女,還有他上海娶的我這個嬸孃,簡直餬口不過來。因爲弄堂裏,有一班唱文明戲的女戲子,見我長得漂亮,又能說幾句北京話,就勸我加入。我在學堂裏就演過戲的,我就偷着在他們家裏排演了一回。她們的大老闆,說好極了,一開口,就出我五十塊錢一個月的包銀。回來和家裏人商量,只有母親不大願意,但是靠了叔叔吃飯,究不是事,也只好答應。我唱了大半年戲,母親就去世了。文明戲也不大行時,班子裏的人,有的去拍電影,有的去當舞女,就散了。我因爲在文明戲班子裏,很學了幾齣老戲,叔叔就讓我改唱老戲,請了一個師傅在家裏教。只教了兩個月,叔叔又等不及我搭班子,就讓我到遊戲場裏去清唱,又是靠了這面孔的好處,這裏的老闆,到上海去邀角色,把我就邀來了。叔叔離不開上海,所以嬸孃跟了我來。由唱文明戲,到現在爲止,也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轉我的念頭。轉我念頭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不說得甜甜蜜蜜的,總把我心裏正想的東西送了來。你想,一個青年的女子,哪裏知道人家是手段呢?而且住在上海那種地方,看到別個女人闊,哪裏肯不學?看到別個女人胡調,把胡調也不算回事。但是,你猜我母親爲什麼死的?她就爲了我胡調氣死的。因爲我的父親是個畫家,畫雖不賣錢,但等他死了以後,名譽忽然大傳揚起來,無人不談畫家李某人的。我們家裏一張留下的畫也沒有,只好看着做字畫生意的人發財,我們也不怎樣注意這件事。偏是又有許多人傳說,畫家的女兒,現在怎樣怎樣下流,慢慢傳着登到報上去,我母親又羞又急,覺得把我流落到那種樣子,很對不起我父親,就急死了。你想,我不是很慚愧嗎?”說着向牀上偏着倒下去,伏在枕上,竟流下兩行淚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