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第十八回 未免有情攜琴彈樹下 可以無憾沽酒醉燈前

  於水村因着情不可卻,只得讓二香送出丁家來。這時,東方的太陽,如雞子黃一般,升上山崗子,一片金黃色的陽光,照在樹上和草上。那新鮮的空氣,自帶着一種清芬之氣,送進人的鼻端。路邊的草頭上,還沾着許多露水珠子,腳踏在草上,把鞋子都沾溼了。那丁姑娘二香,卻是走得很快,走一程子,便迴轉頭來等着。水村點着頭道:“真對不住,一清早就連累你出來跑路。”二香笑道:“這不算什麼,哪天我不跑幾趟路呢。”說着話,她已在前走,水村在後跟着,也距離不到三尺路。便問道:“二姑娘,你幫着你令尊作莊稼,不累嗎?”她一彎腰,在野草上摘了一朵小黃花在手上,用兩個指頭掄着,笑道:“無論什麼事,做慣了也就不累了。我家沒有請長工,幫着做做也是好的。這就是那句話,添個棒錘輕四兩了。”水村道:“二姑娘,你念過書嗎?”她拿着那花,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迴轉頭來,一笑道:“你是怎樣知道我念過書?”水村道:“令尊說,這地方辦過學堂,我想你一定念過書的了。”二香道:“念過兩年,後來我大了,我爹不讓我念了。”二人已是踱上了一道山坡,走到一條很平坦的小山路上,慢慢走着,更好說話。水村道:“唸了一些什麼書呢?”二姑娘道:“國文,算術,還有什麼公民常識,都不記得了;只有《四言雜誌》、《女兒經》我還背得過來。”水村笑道:“學校裏怎麼會有這種書?”二姑娘道:“這是我爹教給我的。我喜歡學校裏唱歌,《秋之夜》,《蘇武牧羊》,現在我還記得。”水村道:“令尊爲人很古道啊,難得他……”二香道:“可不是老古套!古董極了,平常總不讓我到大街上去玩玩,他說那些地方都是會引壞人的,一個姑娘上了幾回街,以後就不能好好的做姑娘了。”水村笑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我說令尊古道熱腸,不是說令尊古板。而且他說的話,也很有道理,大街上果然是不去的爲妙。”二香笑道:“那爲什麼?現在南京城裏,比早幾年熱鬧多了,大洋樓的旅館,大戲園子,影戲館,哎呀!還有汽車,真多呀。從前沒有中山太道那樣好的馬路。”水村道:“這是你覺得現在比從前好的,還有別什麼沒有?”二香笑道:“我說不上,但是做官的人,也比從前多幾倍,不是這地方好,人家怎樣都會來?”水村見她一面走着一面用腳去撥那路邊的長草,大有小孩子意味。因問道:“你令兄多大年歲了?”二香道:“莊稼人出老,他只有二十四歲。”水村道:“二姑娘呢?”她聽說,站住了腳,笑着同水村一點頭道:“你猜呢?”水村道:“我猜嗎?也不過十六七歲。”二香笑着望了他道:“你真看不出來嗎?我十九歲了。而且是二月裏生的,翻過年來,就是二十歲了。只管說話,已經走到了,差點沒有轉彎。”她說着話,已經鑽進了竹林子。

  水村走到門口,正要向二香道謝,請到屋子裏來坐一會兒。莫新野由屋子迎將出來,問道:“你是怎麼了?昨晚又住在太湖那裏嗎?大概是聽戲去了。”水村搖了一搖頭道:“昨夜在荒山上走了一夜,不是遇到這位姑娘的令尊出來叫醒我,我要迷路到天亮爲止。還不知道是走到哪裏去。”新野對二香看了一看,笑道:“這位姑娘,我在哪裏會過。”二香笑道:“是,會過的,你有一回也是走錯了路,走到我家去了。也是我送你走上大路的。”莫新野點頭道:“對了,你記性好,幾個月的事了。”二香道:“因爲你那天抱了一把琵琶,很特別,所以容易記。有好幾回我在夕照寺門外過,聽到裏面有人彈琵琶,彈得真好聽,可就是你彈的?”水村笑道:“是他彈的,他常到廟裏彈的,不信,你讓他彈一段給你聽。”二香笑道:“一早就彈琵琶,吵了別人。”水村笑道:“我們這裏,沒有什麼人,吵不了哪一個。”說着他跑進屋子去,把新野的琵琶,搶着拿了出來,交到他的手上,笑道:“你就坐在這棵大柳樹兜上彈一段,這位姑娘,難得來的。”新野接着琵琶,一看二香並沒有推辭的樣子,真個拒絕不彈,倒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這樣一早,叫我彈個什麼呢?”水村道:“早上景緻也不壞呀,你不會彈個《百鳥朝陽》嗎?”二香看到階沿上有一塊乾淨的石頭,低下頭向石頭上吹了一吹灰,然後坐了下去,兩手抱着膝蓋,對新野望着,像是個等候的樣子。新野到了這時,若是不彈一段,簡直抹了人家的面子,因此笑道:“早上就彈琵琶,我今年是第一次了。”水村笑道:“好在不是生平第一次,對新朋友盡這一點力,似乎也不算什麼。”新野笑了,於是抱了琵琶,坐到大柳樹兜上,彈將起來。二香偏了頭,帶些微笑聽着,因道:“這的確是好聽,真有許多鳥在樹梢叫着一樣。”莫新野手一劃弦子,譁啷一聲,站起來道:“這真奇了,我不料初聽音樂的人,能賞識到這一點。要論起通俗起來,這種調子是萬萬不如那些揚州調蘇州調好聽的。”水村笑道:“這所謂高山流水,得遇知音了。”二香雖不能完全瞭解他們的話,但是他們這是好意的表示,總可以聽得出來。因笑道:“我也不止聽一回了。摘桑葉的時候,我們有時候到夕照寺前面來,常常聽到的。”水村笑向新野道:“你看如何?憑這位姑娘早就賞識了你,你也不應該隨便彈一個就了事。”二香笑道:“彈一個,我已經覺得費心了,哪裏能夠再要求,過天見了。”說着,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便已走去。

  水村望着她走遠,然後對新野道:“這的確是天真爛漫的姑娘,可是很奇怪,她怎麼會愛好音樂?”新野道:“音樂這種嗜好,本來有一大半是天生的,倒不問是那種人。”水村道:“你對這姑娘很贊成嗎?”新野笑道:“一個村姑罷了,有什麼贊成和反對?”水村道:“這就不然,在我們眼裏,難道還在出身上去論人嗎?”新野對於他這話,並不怎樣辨白,抱着琵琶,自向屋子裏去了。水村因爲昨晚跑了一夜,實在疲倦萬分,也回房睡了。

  直待醒過來時,已是半下午,靜悄悄的家裏一個人沒有。水村一想,桃枝今天來的時候,一定是自己睡得很熟,所以也沒有把自己叫醒,問問樑家兩個種菜園的工人,他們說是不知道。倒是樑師孃由醫院裏回來吃午飯的,吩咐不要驚醒於先生。水村一想,往日桃枝來了,有時也和秋華談得很好,今天來了,我不曾醒,一定會和她談論我昨晚一夕未歸的事,這樣一來,桃枝或者有點慚愧吧?他心裏如此想着,並擬定了明天桃枝來時,看她如何。自己在廚房裏找了些開水泡飯,就着鹹菜,吃了兩碗。秋華每日是回來看一次的,上午回來了,下午就不再來。新野倒關着房門,也不知道哪裏去了。一人坐在家裏,實在悶得很,本要畫一張畫,又覺精神不大好。於是也走出屋來,在野地裏散步。心想昨晚迷路,如何就走到丁家去了,今天卻要研究研究,這路是如何走錯。於是由了山邊一條小路,信腳走了去。過了一個小凹,卻聽到莫新野的琵琶聲,由對面小山崗子上彈了出來。一想,怪呀!沒有聽到他說過,在這裏彈琵琶,他今天怎麼新鮮起來?一人跑上這小山崗子。且不要驚動他,看他一人有些什麼動作。於是不走山路,故意在亂草裏,俯着身子走上山去。到了山崗上,將身子閃在一叢小樹下,向前看去,新野正好背對了這邊,在一棵小松樹下,坐在亂草上,抱着琵琶彈。水村兩手抱着樹枝伸頭看時,對面山麓下,正是丁家,二香母女兩個在菜地撇菜呢。自己溜下山來,仍照原來的草地上下來了。走了好遠,順風吹了過來,依然還聽到一陣琵琶聲。

  水村心想,我還是回去畫我的畫吧。賣畫賣發了財,什麼都好辦。他如此想着,果然回去埋頭作畫。快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才聽到新野有咳嗽聲。便喊道:“新野哪裏去了?找你半天不看見。”新野道:“我並沒有走遠呀,到清涼山掃葉樓上去坐了一會兒,跟和尚下了一盤棋。”水村笑道:“這樣說,你倒是雅人深致。”新野道:“這又不是什麼升官發財的事,我何必撒什麼謊?”水村笑着,也就不說什麼了。

  他們到了黃昏的時候,因爲屋子裏漆黑,又不能這早便點上燈,照例是到菜園子外面散散步。這時二人在屋子裏坐不住,又到外面來閒逛。剛剛走出大門外,只見早上來的那位丁家姑娘,遠遠地來了,手上似乎拿了個什麼東西,還是一路搖晃着。新野看到,忽然如有所悟,正待迎了上去。水村笑道:“你做什麼?不讓人家來嗎?”新野無可說了,只得站着。她走了過來,手上卻拿了一頂草帽子,笑着向空中一舉道:“這不是這位先生丟在山上的嗎?我拾了給你送來。”說着,便將草帽子交到新野手上。新野口裏不知說了什麼,糊里糊塗答應着,說了一聲謝謝。二香笑道:“剛纔你彈的那幾段琵琶都好聽,連我媽都說不錯呢。這種東西,我們也能學學嗎?”新野道:“可以學的,學會了解解悶,那是很有趣的。”二香一擡頭,只見天上紅雲,慢慢變成黑色,便道:“要回家了,改天見。”說畢,很快地走出竹林子去。但當她到了竹林子邊下時,卻又迴轉身來,笑向水村道:“於先生,這位彈琵琶的先生貴姓?”水村道:“他姓莫號新野,今年二十五歲,安徽貴池人。他除了彈琵琶而外,別的樂器還有許多拿手的,他自己能編曲子,而且編得極好,人家都叫他音樂大家。他家裏並沒有什麼人,只有哥嫂二位,都在四川,久已不通音問。所以照實說起來,他實實在在就是一個人。”二香隨便一句話,先還等着水村答覆。後來他說了那樣一大遍,連新野的哥嫂都說出來,倒有點不好意思,一掉頭道:“哪個要問許多呢?”說着,便走開了。

  新野笑道:“你這算碰了一個釘子吧?”水村笑道:“你這人真是豈有此理,我和你介紹出去,是讓你進行某問題的第一步,你怎麼倒反而幸災樂禍起來?照這樣說,好人還有人做嗎?”新野笑道:“就算你是好心,對於女性,也未免唐突一點。”水村道:“我就算唐突嗎?你拿了一把琵琶坐到山頂上去亂彈一陣,那又是什麼玩意,這不算是唐突女性嗎?”新野笑道:“你瞎造謠言,哪有這麼一回事?”水村道:“不能算是我瞎造謠言,恐怕我是活見鬼吧?我怎麼在山頭上會看見你的呢?”新野笑道:“你真看見了我嗎?但是我怎樣沒有看見你呢?”水村笑道:“你不是在掃葉樓去了嗎?怎麼會在山上看見我?”他笑了,沒說什麼。水村道:“我總算是仁厚存心,親眼看到你的行動,我還裝模糊不說,不料你倒再三再四地瞞我。那都罷了,我爲你碰了人家的釘子,你不和我道歉,倒反要笑我。你看,這不要讓做月老的人灰心短氣嗎?”新野實在無甚可說了,只站着笑。水村笑道:“事久見人心,你將來更會知道我是好人了。”新野道:“你現在正鑽在愛情網裏,不料倒有這種閒情逸致,還可以幫別人的忙。”水村道:“愛情網裏嗎?恐怕還不能夠把我縛住。”新野道:“你昨天怎麼會夜深回來,以至於走錯了路?你和那位李老闆在什麼地方談心?”水村道:“我和她昨天沒有見面。”新野道:“你和她沒有見面嗎?她今天早上也沒有來,不是因爲昨天談到夜深,今天起來不了嗎?”水村這才知道桃枝今天是沒來。想起昨天晚上在雨花春聽到的話,心想今天早上,未必她又回了自己的家,那麼,就不必詳細去追問了。當天也不再談,吃過晚飯,早早地睡覺。

  次日上午,在家裏畫了幾張畫,一直到吃午飯,也不見桃枝來,這就更可疑惑。吃過午飯,想起自己的作品,送到三家書店去寄賣,已經有好多天了,也不知道賣出了幾張沒有,因之,就帶着散步,順便到三家書店去看看。到了第一家書店,那店夥笑着說,那畫品遇到了一個識者,所存的五張畫有人一次收賣去了。水村道:“我僅僅定價兩塊錢一張,實在也不能再便宜了,自然有人要。”店夥約他有了畫再可以送來,扣下回佣,將款子付與他了。再到第二家書店,存的五張畫,到昨天也賣完了,他說都是女學生買去的,而且說,下回再來。到了第三家,店夥先搖着頭說,放了幾天,雖然有人看看,逢不到買主。今天早上來了一個人,將畫全買去了,還問有沒有,看那樣子,似乎若有的話,還要來買。水村大喜,心想,料不到南京城裏有許多藝術信徒,雖然賣得便宜一點,然而我不過是初次出手,若是這樣下去,一個月真可以賣個百十塊錢的畫。錢賣夠了,我預備下材料,開一個人展覽會,我自然可以得到許多報酬。有了錢,我第一件事便要揮霍幾天,和窮措大吐一吐氣。如此計劃,很是得意,就在街上買了許多紙張顏料,以及酒菜,臨時買了一個大藤籃,一齊裝着,極高興的一路笑着回去。

  正好秋華回來,便把事情告訴了她,在身上掏出十塊錢來,交給她道:“請嫂子帶到醫院裏去隨時用吧。”秋華笑道:“這可好了,不說秋山能用你的錢,聽到這個消息,他也要歡喜一陣,病就會好多了。照這樣子,於先生的畫賣出去不少,這籃子裏東西,不都是畫換來的嗎?”水村把放在地下的籃子,高高一舉,舉得放在桌上,向着籃子將頭擺了幾擺,笑道:“這是我昨晚上都不曾夢到的事,嫂子,我的畫全賣出去了。若是我肯努力畫,大可以賣出去,我看開展覽會的資本,是不成問題的了。現在既然有人買,將來開起展覽會來,當然也很有些人光顧,我想我的機會來了,總不至於沒有辦法的。”秋華笑道:“好!我替你恭喜,也替李老闆恭喜,你經濟上不成問題,你的事就好辦了。”水村本想說兩句別的話,一笑之下,又把話忍將回去了。秋華道:“今天晚了,我要到醫院去,讓你二位今晚喝個酩酊大醉吧。可是一層,不要放火燒了我的房子。”水村道:“我還報告嫂子一個消息,就是新野也找着愛人了,就是對過山崗子下的丁家姑娘。”莫新野由屋子裏跑出來笑道:“小於,我看你有點快活過分了,你拿我老大哥說笑話不要緊,丁家人待你不錯,你何以侮辱人家的姑娘?”水村道:“這是侮辱嗎?那個姑娘,也希望得個如意郎君呀!”於是就把昨天的事,略微說了一說。秋華笑道:“這的確是可喜的一件事。於先生,來!把酒開一瓶,我先擾你一杯。”水村連忙找了一隻茶杯,拔開瓶塞子,斟上大半杯酒,遞到秋華手上。秋華舉起杯子來,一擡頭,把這大半杯酒,一口氣喝下去了。哎了一聲,將酒杯一放,在桌上一按,笑道:“我趕緊到醫院去,好讓口裏酒味,不要散去。秋山聞到酒味,問起來,我就說是喝了二位的喜酒了。”說畢,高高興興地出門而去。

  新野道:“這位嫂子是不大浪漫的,自從她丈夫病了,更是少見笑容,今天這樣快活,她太替你高興了。”水村嘆了一口氣道:“可憐!我們掙二三十塊錢,就高興到這樣程度,這也不過闊人太太的一雙絲襪子錢罷了。”新野道:“我們又怎麼和闊人打比,要是那樣想,最好躲到不見世界的荒山上去,南京是不能住的呀。”水村也笑了,將籃子裏的紙筆先送進房去,然後將買的葷菜,和新野同到廚房裏去自做起來。安排好了,一齊端到桌上,乃是一大碗紅燒豬肉,一大尾煮青魚,一大盤子青椒炒牛肉絲,十幾個滷蛋,兩大瓶酒。把屋中間橫樑上那盞懸的草帽煤油燈點着,把種園子的兩個工人,也請了來吃。兩個工人先不肯,說是怎好叨擾二位先生的。水村道:“你看我和你們東家,分過什麼彼此?坐下來,也吃喝個痛快。”兩個工人,見肉碗上熱氣騰騰地冒着香味,望着道:“我們的量大。”水村笑道:“正爲要請你們,我所以預備下這些吃的,不必客氣了。”兩個工人彼此望着,笑了一陣,同在一方擠着坐下。水村道:“我們四人四方吧。”說着先給他們斟上兩杯酒,擱在兩方,這才同坐着開懷吃喝。兩個工人,多少有點拘束,只喝了一杯酒,就搬飯吃,水村和新野卻慢慢的喝着。兩個工人先道謝走了。新野笑道:“這兩位大哥,倒也有些天真未鑿,很是有趣。”水村道:“若是這一餐飯,有丁家姑娘在座,你作什麼感想呢?”新野道:“這可以不必問我,設若李老闆在座,她那樣豪爽的人,酒一蓋臉,唱上兩句,那就大有趣味了。”水村喝着酒,不做聲。新野道:“你怎麼不做聲,倒好像有些不以爲然的樣子呀?”水村道:“理想與事實,是不一致的。喝酒吧。”說着,端起杯子,咕嘟一聲,把酒乾了,還向新野照了一照杯。在他這照杯之間,也就很現着有難言之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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