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第七回 半夜款香巢突聞快語 清晨過老圃幸遇知音

  孫氏呆坐在一旁,不知道如何是好。這時看到桃枝又笑起來,不能不引爲怪事,因道:“你今天又哭又笑,莫不是發了瘋?這倒叫我有些不明白。”桃枝笑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笑是爲了心裏高興,哭是爲了心裏不高興。”孫氏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這個有什麼不明白?但是你這一會子工夫,怎麼不高興一陣,又高興一陣!你把這原因說給我們聽聽看。”桃枝道:“不要說這些閒話了。好在我不哭了,你就不用費心了。你說稀飯熬好了,你盛一碗稀飯我來吃吧。”孫氏也摸不着她是什麼緣由,她現在既是很高興,不願人去問她,也就只好不問,將小菜稀飯,一齊搬了來。桃枝這時換了短衣,將剛纔掛在胸襟前的茉莉花排子取下,用碟子盛了涼水,將這花排子浸上,口裏連連說了幾聲可惜。孫氏一看,是剛纔她伏在牀上,把花排子壓壞了。因道:“你這是什麼算盤!十幾塊錢一雙的皮鞋,丟到水裏去,二三十塊錢的衣服,穿了滿牀打滾,你都不可惜,兩角錢的花排子壓壞了,你就左一句可惜,右一句可惜?”桃枝道:“你哪裏知道,衣服鞋子,不過是一樣用物,壞了拿錢再去買就是了。花是天生的好東西,本就不應該折下來戴,既是折下來了,就不應該糟蹋。”孫氏道:“這孩子糊塗死了,花不也可以拿錢買得到的嗎?”桃枝站在她面前,微笑道:“老太太,你不懂呀。花壞了,雖然還可以拿錢去買,但是已經不是原來的花了。譬如一個美人,有錢的老爺們,把她糟蹋個不堪,美人病了死了,他又要拿錢再去買一個。我們要不要替那個死了的美人可惜呢?”

  孫氏正待說什麼,桃枝一跳起來,連忙將房門拴上,然後向牀上一跳,橫拖了一個牀被,就向身上蓋着,連連對孫氏招着手。孫氏也不知是什麼事,連忙跑了過來。桃枝道:“有人來了,有人來了。你就說我生病睡了覺,不能招待,他們若不信,你就讓進來也可以。”孫氏要再問時,只聽得門外有人問道:“李老闆在家裏嗎?”孫氏道:“是哪一位?她病了,已經睡覺了。”說着,開了門,探了半截身子向外一看,是三四個穿西裝的少年。其中有一個姓洪,是個主任,自己是認得的。洪主任道:“剛纔在六朝居,她還唱得很好呢,這一會子工夫,她就病了嗎?”孫氏點着頭笑道:“請進來坐坐吧。”身子略微偏了一偏,這三個西裝少年,已是擠將進來。他們一見桌上擺着稀飯,桃枝靜悄悄地在牀上躺着,這不能不認爲人家是真病了。桃枝早就轉了身子,臉向着牀裏。洪主任緩步走到牀邊,低了頭,叫了一聲李老闆。桃枝一個翻身,轉着向外,就在枕頭上,向他點點頭道:“洪主任,對你不起,今天我是有到你旅館裏去的義務的,但我不料回來就病了,明天能唱不能唱,我都不知道。”洪主任笑道:“你何必客氣。”桃枝道:“我不是客氣。這個年月,十塊錢說少是少,說多也就很多。有錢的人,不夠買一雙襪子穿。沒有錢的人,十塊錢,可以做兩個月的伙食呀。你今天點了我十個戲,要你花了十塊錢,我雖沒有全得,也可以花你五塊錢。單看在這五塊錢份上,我也應當到你旅館裏去看看你。要不然,花錢的老爺們,未免太冤枉了。”洪主任聽了這話,倒不由臉上一紅。好在他對於演說這一件事,很有點研究,向後退了一步,笑起來道:“李老闆,我有什麼事得罪了你嗎?你爲什麼把這些話來挖苦我呢?”桃枝微笑道:“我這個人太沒有良心了,你這樣的捧我,我還要挖苦你。歌女們真不是東西,還有人來捧嗎?”洪主任再想說什麼,孫氏已是在他們三位客面前,遞茶遞煙,周旋了一陣。他們自然也就把這不相干的辯論丟開,隨便地坐下。然後問了桃枝是什麼病,那處不舒服,勸她找醫生弄點藥吃,無甚可說,各自告辭走了。

  桃枝在牀上聽到那皮鞋橐橐之聲,由近而遠,於是自牀上跳了起來,笑道:“我真有點神機妙算吧?若不是先躺到牀上去,他們來了,至少要瞎混一個鐘頭。我聽到那皮鞋聲,一直向後面走着來,我猜就是到我們這裏來的。”孫氏道:“你今天雖然躲過了,明天你再唱,他再點戲,你能夠不去嗎?”桃枝笑道:“現在做事,也無非是過一天算一天,今天把難關混過去了,就算混過去了。明天是明天的事,又何必先發愁等着。”孫氏道:“我總怕得罪了人家。吃我們這一口飯,就是靠個人緣。”桃枝道:“我的事我自有我的打算,你就不必管了。我明天起早,還要到一個地方去,你不要吵,等我先去睡覺吧。”孫氏何曾知道她有什麼心事,因道:“好幾天了,都睡得很晚,今天睡得早一點也好,不要又想着到這裏去到那裏去了。”桃枝也不去理會她,果然上牀去,安安靜靜地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窗戶上也只剛剛轉了一點白色,桃枝就爬起牀來。一聽房門外,一點聲息沒有,想必茶房們都也未曾起牀。只得重上牀去,又勉強着睡了一會兒,聽到外面一有聲響,馬上就起來,只要了一些溫水匆匆洗漱着。茶也不曾喝,匆匆地就走出門去。她出得門來,遇到一部人力車,就坐着直向夕照寺樑秋山家來。這個時候,太陽由東邊樹梢上,照到一片菜地上。兩個工人,正戴了草帽子,蹲在地上挖菜。樑秋山家的大門還是虛掩着,一羣麻雀唧唧喳喳在門外地上找食物。桃枝一想,大概全家人都在睡覺,未免來得太早了。於是輕輕悄悄的,走到門邊,用手輕輕一推開,伸着頭向裏一看,正猶豫着,是進去呢?還是不進去呢?

  然而就在這時,聽到那正屋裏面,有一陣嬉笑之聲。因揚聲問道:“樑先生起來了嗎?”只她這一句話,所有樑秋山家的主客,一齊擠出來了,有兩個人手上,還拿着筷子。秋華搶着向前,攜了她的手道:“在這樣早的時候,你怎麼會有工夫出來,今天是星期日嗎?學校裏不上課嗎?”桃枝笑道:“我有幾句話,特意來要說一說。”說時,眼光就向水村瞟了一下。然而他是很鎮靜,就像不知道昨天晚上那回事一樣。秋華道:“來來!我們吃稀飯,你也來喝一碗,好嗎?”桃枝道:“街市上的生活,究竟不如鄉下,街市上的人,以爲很早,鄉下人已經是吃早飯了。”秋華道:“雖然如此,但是你們當學生的人,起來的時候,不會比鄉下人起來得更晚啦。”桃枝望着她想說一句什麼,忽然又忍回去了。走進屋來,她見桌上擺着稀飯和菜碗,一碗是醃菜,一碗是油炸豆,一碗炒黃瓜,清淡極了。正這樣打量時,秋山笑道:“我們這菜,實在不便請客,但是李女士也不妨坐下來,談談笑笑,取個熱鬧意思。”秋華趕着盛了一碗粥來,水村跟着取了一雙乾淨筷子,向桃枝手上遞。

  桃枝自來之後,全副精神都注射在水村身上,正不知水村對她取個什麼態度。這時見水村遞了一雙筷子來,正是表示彼此感情依然存在,並不曾因爲識破她的真相而介意,這一下子,心中頗有一種不可言喻的愉快。笑着望了他,將筷子接過來道:“於先生,還是這樣的客氣!”秋華捧了一碗稀飯,伸了出去,沒有人接住,既不便叫桃枝來接住,也不便將手縮回來,只得糊里糊塗的,將這碗稀飯放到桃枝面前。等桃枝掉轉身坐下,見面前有一碗稀飯,扶着碗,跟隨大家就吃,至於是誰盛來的,可就不曾注意到了。在這時候,桃枝的目光,只管向她上手這位於先生身邊來看。秋華是個女子,對於女子的動作,她總會比別人更加地注意。她見桃枝對水村那一番情形,就知道她對於水村,是很有意思的,不過水村的樣子,倒有點淡然,不是前兩次那樣熱烈地歡迎了。

  桃枝是個心裏有事的人,自然嘴裏也會覺得無味,慢慢地喝着粥,用筷子挑了幾粒油炸豆,放到口裏,慢慢地咀嚼。秋華笑道:“密斯李,我們這樣的粗糙東西,你有點吃不慣吧?”桃枝聽說,索性將筷子碗向下一放,微微搖了一搖頭道:“我並不是說不好吃,我有幾句話擱在心裏沒有說出來,什麼東西,我也吃不下去。剛纔樑太太叫我一聲密斯李,以爲我是個女學生啦。樑太太,你錯了,我不是那樣高尚的人,我是一個……”水村突然站了起來,望了她,想把這句話攔阻了回去。但是自己要怎樣地說出口呢,未免有點困難。只在一猶豫的期間,桃枝已是猜到了他的心事,便笑着向他道:“於先生坐下吧,有話坐着說,好不好?”她說畢這話,又點了一點頭,那樣子是表示請他坐下。水村聽了這話,只得坐下。桃枝笑着向大家道:“我有一句話說出來,諸位一定要吃一驚的。諸位若不看到我的真相,決不知道我是這樣一個人。”她如此一說,大家都把眼睛注視着她,不知她是怎樣一個人。她高聲笑道:“我是一個在夫子廟賣清唱的歌女。”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去答覆。她又笑道:“我的意思,以爲你們這幾位都是藝術家,很可以交交朋友,我要是不耐煩應酬的時候,可以和諸位談談。所以我不願意說我是歌女。但是昨天晚上,於先生在茶座上看見我了,我想到瞞了諸位,說了許多假話,心裏很是慚愧。所以今天特意跑了來,和諸位說破這件事的真相。現在話說明了,我不好意思和諸位坐在一處。”說畢,抽開板凳,站起身來就要走。秋華搶着上前,一把就將她的衣袖拉住,笑道:“密斯李,我還叫你一句密斯李,這密斯兩個字,原是洋稱呼,中國人大可不必用,我不過叫着好玩罷了。就算這兩個字中國人可以用,也不是女學生包辦的。”秋山站起來笑道:“你原來的用意,是要留住人家不要走,可是你所說的一套話,完全不對。李女士,你不必客氣,只管坐下。歌女的身份,不會低於我們在座的人,我們用手混飯吃,你用嗓子混飯吃,並不爲非作歹,有什麼高下?”桃枝被秋華拉住,可就用眼去看水村的態度。秋山笑道:“水村,李女士一定要走,你可以出來挽留挽留了。”水村到了這時,自是推諉不得,便也站起來道:“李女士,大家挽留你了,你爲什麼還不坐下?”桃枝見大家如此,方纔坐下。笑道:“我原想着,諸位決不是那樣勢利眼光的人,會在職業上分什麼人品高下。不過一個女孩子,靠賣唱來混飯吃,那總是不大高明的,而且做歌女的,原不能說十分乾淨。”水村聽了這話,默然無語,兩隻手臂彎着伏在桌上,托住了他的下巴頦。桃枝看到,眼睛瞟着他,卻又微微的一笑。秋山道:“李女士說我們是個藝術家,說明了,李女士也是個藝術家了。我們這藝術家,說起來真有點慚愧,哪個能掙你那些錢?”桃枝將滿屋子裏人,一個一個看了個週轉,然後才擺擺頭微笑道:“這話不應該那樣說。藝術不藝術,不在掙錢不掙錢上面說的。”秋華點點頭笑道:“這是內行話。大概在場的人,聽了這話,心裏都願意,尤其是於先生。”這一說,大家都笑了。

  李太湖將莫新野的衣服,連扯了幾下,將他拉到一邊,輕輕地道:“費心費心。”說着話,嘴對了新野的耳朵,用手掩了半邊嘴,低聲道:“不知道那個秦女士是不是歌女?我不好意思問她,你替我代問一聲,好不好?”他們是在堂屋門外,窗子邊說話,莫新野就回轉頭,向屋子裏大聲喊道:“李女士,我們這位李先生,託我向你打聽,那位秦女士,也是你的同行嗎?”桃枝笑道:“我也知道李先生很贊成她的。她也是個歌女,不怎樣紅,若是李先生天天去捧她,她是很願意的了。”李太湖瞪了莫新野一眼,表示着十二分不高興。新野笑道:“你不要瞪我,我說的是實話。你想,我就不喊出來,人家不知道我是受你之託嗎?交朋友是名正言順的事,爲什麼不許公開?”屋子裏聽着,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桃枝聽了這話,雖然也笑着,可是由李太湖的那一味癡情,轉想到於水村身上,便覺自己也有點難爲情,就起身向大家告辭。

  秋華心裏想着,你這樣老遠地跑來,就是爲了聲明一句是個歌女嗎?你就不來聲明,有什麼關係?這樣看來,恐怕還是別有用意。因笑道:“這樣早,又是這樣遠,李女士來了,馬上就回去,我們似乎應當挽留。”桃枝道:“我是個急性子人,有了話,就想說。說完了,我又不願意敷衍的。”她一面說着,一面就向外走。大家見她一定要走,於是一路在後面跟着送了出來。她走到竹林子裏卻又迴轉身來,高高地舉了手,向大家招了兩招,然後才點頭笑着走了。

  水村和衆人站在一列,並不做聲。秋山拉了他一隻手道:“你知道她今天的來意嗎?她就是爲了要看看你對她的態度如何呀。在歌女裏面,找得這樣結交窮朋友的人,決不是平常之輩呀。你爲什麼對她這樣淡淡的?這樣會令她傷心的,她覺得歌女真是讓人瞧不起的了。”水村聽了這話,便趕忙走到竹林子裏去。穿過了竹林,提腳便跑,遙遙望見一輛人力車子,轉過山彎,很快追了上去。車上的桃枝,聽到身後有腳步響,迴轉頭來,見是水村,就讓車子停住等着。水村追到身邊,桃枝也就走下車來。水村道:“昨天晚上,我突然下樓,並不是我有什麼意思。我見你一眼望到了我,有些慌張,我怕你唱出了亂子,所以我躲開你。你很不以我爲然吧?”桃枝道:“這話從何說起?設若我不以你爲然,我今天又何必很遠的來和你聲明,而且又是很高興地回家。”水村道:“你回家果然是很高興嗎?”桃枝道:“我爲人向來不說假。……雖然說了一回假話,到底是讓你識破了。而且對你不是惡意,你或者明白我這點用意。”水村兩手插在他的西裝褲袋裏,用腳撥弄着地上的碎石子,低了頭,只管沉吟着。桃枝道:“你有什麼話說不出來嗎?”水村望了一望車伕,聳肩微笑道:“你當然知道我手邊的經濟是怎樣,我怕不能像韓先生一樣……”桃枝道:“你以爲我是要你去捧場嗎?你說這句話,依然是不明白我今天來的意思,或者還正猜在反面。唉!我自己多事。”水村道:“但是我站在朋友的立場上,也應當自己聲明一句,捧場,那不是朋友的事嗎?你不要以爲這是不體面的事,哪個人成名,是不需要朋友捧的?”桃枝沉吟了一會兒,微笑道:“我是不希望你去聽我唱,我恐怕你看到那種茶客的樣子,會不高興的。但是你能去聽,聽了又極是諒解,那就很好了。我要回去了,早上我是溜出來的,我嬸孃起來了,若是不見我在家裏,她疑心我逃跑的。”說畢,坐上車去,點了點頭,笑道:“我猜想着,我們是今天晚上六朝居見吧。”水村還要說什麼時,車子拉着飛跑,已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她在車上,側轉身子,樹起雪白的手臂來。手上拿了一條花綢手絹,招了幾招,向空中一拋。然後再向水村招招手,指指手絹落下的地方。水村跑向前去,將手絹搶了撿起,也在空中招了幾招。桃枝很是滿意,笑着點頭。老遠老遠,還見她伸出一隻手臂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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