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是約着搬了行李到夕照寺來住的,然而一連兩日,卻不見他的蹤影。直到第三日,纔買了許多東西,帶了一批現款,分給秋山夫婦和新野。大家問太湖和小香的事情如何,他卻笑了不做聲。他倒找着新野和二香在一處,拍了兩張照片,要打趣人家。這天他去後,又有三天不見,到了三天頭上,在夕照寺的朋友,各接着他寄來的一封美麗信箋。那信箋上說:
我們因愛情的驅使,愛河恨沉,驚濤駭浪,游泳了不少的時間。惟其如此,更覺得我們愛情的誠摯。現在幸得愛神的擁護,在患難裏掙扎出來了。爲着我們精神形體永久團結起見,已經於某月某日同赴西湖結婚。一來免除虛文俗套,二來免得朋友多一分應酬。我想我們的親友,得了這個消息,也一定是和我們安慰的了。
秦小香、李太湖同啓
莫新野接了這信箋,首先跑到水村屋子裏來笑道:“水村,你看老李這人手段多麼敏捷厲害,居然一聲不響的,就結了婚了。他真是有志者事竟成啦。”水村伏在桌子上作畫,聽了這話,頭也不擡,只哼着笑了一聲。新野道:“怎麼樣?你覺得這婚姻還有什麼可以不滿意的嗎?”水村道:“人家的啓事上說得那樣懇切,還有什麼可批評。只是可惜一點,若能早一兩個月結婚,就更完美了。”新野笑道:“你還是不平啦。其實當事的人都看得過去,你又何必扯這個淡呢?”水村道:“我們的境遇不同,假如你是我,你也許要發生一點感慨的吧?”新野對他這話,也有點感觸,向他點點頭道:“你的話,也總算是情有可原的。”水村又不做聲,自去畫他的畫了。
在於水村這樣感慨萬分的時候,那當事人李太湖,卻正是快活得不得了。他們一同坐火車到了杭州,就在一家依湖旅館住下。此時,天氣正熱,二人整天都在山水之間,徘徊避暑。就是到了夜深,有時也在湖邊散步。這一天下午,下了一陣急雨,到了薄暮,天空依然晴朗,一鉤新月,由樹梢上直擁上天際。天上一片雲彩也沒有,蔚藍的天空,懸着半面明鏡,那亮晶晶的影子,直落到湖心裏去。湖上的晚風,由水面吹到岸上,涼絲絲的,十分爽快。太湖和小香二人,在湖濱路上,並肩踏月。走了一程子,同在一張露椅上坐下,談着從前二人的戀愛史,甚是有趣。因爲談得有趣,二人也就忘了是什麼時候,只管向下談着。到了夜深,月色已經西沉,有點金黃色了,四周納涼人的聲音,也是漸漸沉寂,只有這湖邊公園深草裏唧哪的蟲聲,向空氣裏伸張,將二人靜默的態度,加以突破。同時,太湖的態度,更是鎮定,以探聽這夏夜的夏聲,正在這樣領略之間,忽然有一片笛聲,在身後半空裏響將起來。那笛聲吹得悠揚婉轉,音調十分的流利。小香道:“呀!這笛子吹得真好,不要是桃枝姐吹的吧?”太湖道:“你不要見神見鬼了,笛子洞簫哪個不會吹?怎麼一聽聲音,你就知道是桃枝?”小香道:“這是有原因的,這笛子吹的是《滿江紅》,是個老調子,除了桃枝,簡直沒有第二個人吹過。而且桃枝吹這個調子,喜歡耍腔,耍得非常好聽。現在這個吹笛子的,也和她那一樣耍腔,天下不能有那樣巧的事,所以我疑心是她。”太湖道:“是她又怎麼樣?這種人,她好意思見我,我還不好意思見她呢!”小香究竟和桃枝感情不錯,現時在蜜月中,又不願違拗了丈夫的意旨,一定和桃枝辯論,因此倒默然了。太湖見她默然,又怕招引了新夫人的不快,便笑道:“既然你斷定了這個吹笛子的是桃枝,我們不妨到那吹笛子的地方去聽聽看,若是桃枝真在這裏的話,你可以去拜訪拜訪她,和她談上一談,那也沒有多大的關係。”小香笑道:“設若真是她的話,見了她,對她說些什麼?”太湖道:“我根本就不要見她,爲了你,我去見她,我只算是陪考的,似乎不必說什麼了。”
二人說着話,已經慢慢走到了笛子聲附近。擡頭一看,卻是旅館中一角月樓,靠了欄干,有個女子坐在椅子上吹笛。這種形式,更讓小香疑心了。小香低聲笑道:“不管是與不是,讓我冒叫一聲試試看。”因用平常的聲音,對樓上叫道:“桃枝姐!”樓上的人,正把笛子吹得有意思,這一聲並沒有聽清楚。小香見一聲沒有聽到,第二聲更提高了嗓子叫出來,只這一聲,笛子突然停住,樓上人問道:“哪一個?”小香道:“哎喲!是桃枝姐。桃枝姐,你聽不出我的聲音嗎?是我呀。”桃枝道:“小香,你怎麼會到杭州來了?上樓來吧,我住在二十四號。”小香低聲和太湖道:“我們去嗎?”太湖到了此時,總不忍過拂新夫人的意思,只得點了一點頭。小香究是姊妹情重,哪裏忍耐得住,得了太湖的同意,立刻就走進旅館,直找二十四號。太湖既來不及阻止,自然是在後跟着。
在電燈下三人一會面,桃枝站在房門口,卻突然向後一退,帶了吃驚的樣子道:“原來李先生!”太湖笑着點頭道:“小香一定要見你,我也不便攔住。”桃枝一看他們這情形,心裏就全然明白。因笑道:“就是你二位同到杭州來的?”小香笑道:“是的。”桃枝由小香身上看到太湖身上,微笑道:“那麼,大可恭喜的了。”太湖站在房門口,卻不肯走進來,笑問道:“就是李老闆一個人住在這裏嗎?”桃枝點頭道:“你只管進來,正是隻有我一個人。我現在遇事都公開,縱然不是一個人,你進來也沒有什麼關係。”說着,向他連連招了幾下手。太湖看了這個樣子,只得走進來。這房間很小,不是上次那家旅館裏,那種排場了。在燈下看看桃枝的臉色,顴骨隱隱現着,臉瘦了許多。身上穿了一件淡青舊紗長褂,更陪襯得很是憔悴可憐。她趿了一雙細草的拖鞋,走路似乎一點氣力沒有,見人勉強笑着,把那雪白的牙齒,露得更多一點了。太湖看到她心裏的憂悶隱隱都在眉峯眼角,和上次見着她那種高興的情形,完全是兩樣了。小香走上前,緊緊握了桃枝的手,搖撼了幾下,然後二人手搭手一同在軟椅子上坐下。太湖目光在屋子周圍看了看,也就在對面椅子上坐着。小香是個不會說話的人,肚子裏有許多話要問,又不知從哪一句話問起,只是看了桃枝。桃枝雖然有話可說,覺得這裏面曲折太多了,也不知從那一句話說起。太湖呢,他不知道桃枝現在是如何一種環境,也不便問。因此三個人默默相對,都不說話了。
桃枝笑了一笑,接着又皺了一皺眉毛,嘆口氣道:“我現在是得樂且樂,我完了。”小香望了她的臉色,遲疑了許久道:“你寫信給我,你還說你很好呀!怎麼突然消極起來哩?”桃枝望了他夫妻二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噯!一言難盡。”太湖道:“我又要多兩句話了,李老闆你見怪不見怪呢?”桃枝搖着頭高聲道:“不見怪,你說吧。”太湖望了一望小香,小香卻向他皺着眉毛,太湖只得又默然了。桃枝向小香微笑道:“你又賣什麼關子呢?就讓他說吧,李先生你只管說。”說時,將腳在樓板上點了一點,表示她的決心。太湖微笑道:“這大概是不要緊的了。李老闆,我問你一句話,你那天約着到我旅館裏來談話,怎麼不辭而別呢?”桃枝道:“不必你問,我也知道你會怪我的。這不是我要走,是人家逼着我走的。然而事實上並沒有走開杭州,不過是掉了城裏頭一家旅館罷了。我那個日子,圖着萬載青長得漂亮,有眼無珠,非嫁他不可。哪裏知道他早有了未婚妻,而且還有個愛人,在我掉旅館的第三天,他的未婚妻,追蹤到旅館,三當面開談判。據她說,她還不知道是我,以爲是萬載青另一個愛人呢。她倒很文明,當面問萬載青,這三個女人之中,你究竟愛那一個?你猜他說一句什麼話,他說那倒無所謂。他的未婚妻便板着臉說,愛情這樣重大的事情,怎麼會是無所謂?不行,你得說一句,究竟愛我不愛?這很容易辦,愛是一個字,不愛是兩個字,難道這種話,你都不會說嗎?他讓他未婚妻逼得無奈何,到底說了一句當然是愛你。她就對我笑着說,李女士,你聽見沒有?我氣極了,就問萬載青爲什麼偷着和我發生肉體關係?他不但不道歉,倒說我並不是處女,那沒有關係。我氣極了,拿了茶碗,就砸他,他逃跑了。倒是他的未婚妻告訴我,她父親是個師長,所以萬載青心裏不愛她,口裏也不會說的。她也看透了萬載青的爲人,決不嫁的了。我這一氣,氣丟了半條命,不但不好意思回南京,而且也不好意思見萬有光。我只得打發我嬸孃先到上海去,看看有什麼機會沒有?如有機會,我只有到上海去找出路的了。我身上還有幾個錢,我暫在杭州住幾天,樂上一樂吧。真是巧,偏又遇到了你二位。”太湖笑道:“現在你不登高山,不現平地,你可以知道水村待你不錯了。”桃枝微笑道:“大概除你外,男子都是這樣,見一個愛一個的。”太湖道:“水村也是見一個愛一個嗎?你有什麼證據?”桃枝指着小香道:“不用我說,你問她,她知道的。”小香不待太湖去問,連搖着手,站起來道:“這是一個絕大的誤會,我說的那個姑娘,和於先生沒有什麼關係,是他朋友莫先生的愛人。我以前也不明白,這次太湖在南京和他們照了幾張相,而且有合影的,這就很可以作爲一個證據了。”桃枝頭一偏道:“真的嗎?”太湖道:“怎麼不真?你假如不信,可以到我們旅館裏去看他們照的相片。”桃枝聽了這話,倒心裏軟了一大半。太湖也明白了這件事誤會的經過,因把新野與丁二姑娘兩人認識和戀愛的過程,詳細說了一遍。桃枝越聽越對,全是自己的錯,到了最後就問道:“既然是我錯了,我也就不去怪他,爲什麼他對我的態度,那樣的冷淡呢?”太湖道:“這或者還是你的錯吧?那時候,你天天追着萬有光,不但老於看了,心裏不受用,就是我事外之人,看了也不願意。”小香臉一紅,向他低聲道:“這過去的事,還有什麼可說的。”太湖一想,果然這事研究起來,是不免牽涉到夫人身上去的,這也只好不向下說了。
桃枝到了這時,又是不說話,沉鬱着臉,只管低了頭。久而久之,忽然哇的一聲,哭將起來。這一聲哭,不但小香不解所謂,連太湖也莫名其妙。她卻執着小香的手道:“妹子,我是怎麼好呢?”小香被她握手,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還是太湖插嘴道:“事已做錯了,那也是沒有法子挽回來的,現在只有大家想法共圖補救。水村那個人雖然個性很強,只要說出一個理由來,他沒有什麼不心服口服的。你現在且說願不願和他言歸於好?”桃枝垂着淚,卻是許久不能說話。小香道:“無論多難的事,都有一個轉圜的法子,難道像你和於先生那樣要好,他就能堅持到底,硬不和你和好嗎?”桃枝道:“不是那個問題,我自己糟踏自己,糟蹋到了這種樣子,我哪有臉去見人呢?”太湖道:“那不成問題,彼此只要相交以心,愛情是不應當在形式上去追求的。”桃枝也沒有多話說,只是低頭不語。太湖和小香又勸解了一回,因爲夜深了,只得告別回自己旅館,約了明天再來會晤。
到了第二日,太湖小香再去看桃枝,桃枝已經走了。茶房問明瞭太湖姓李,就交了一封信給他。太湖拆開來看,上寫是:
太湖先生:你們回旅館後,我想了一夜,實在不對。我只趕快到南京去,投在水村的懷裏,向他去懺悔吧。我嬸孃若是今明到杭州來了,請你告訴她。香妹不另。
桃匆上
太湖和小香不免又議論一番,覺得她做事,真任性極了。但是這事在桃枝看來,實在不是任性,只是滿腔對不起水村的念頭,要去和他賠罪就是了。她坐了通車到達南京,在垂楊旅社歇了一晚,次日起了一個早,便坐了人力車,直向夕照寺來。下車之後穿過竹林子,首先看到樑家門外,已經老綠油油,所有高高低低的瓜棚豆架,都被那肥大的葉子,遮得密密層層的,只剩了一排屋檐在外,門口那兩棵垂柳,樹條拖得極長,一直拂到地面上來,不多時候不到這裏面,情形似乎有些變動,然而也說不出有多大的變動。不過到了此地,腳步自然放得慢了。心裏原想屋子裏走出一個人來,然後讓那個人引了進去,但是靜悄悄的恰是沒有人出來。倒是在這個時候,乒乒乓乓,有一種絲絃聲送入耳鼓來。桃枝想起來了,這正是莫新野在這裏彈琵琶。聽了琵琶聲,就想到從前幫助他當場拍賣琵琶的一件事,那個時候,自己不但愛於水村,而且對於水村的朋友,也是很好的。現在和水村鬧得愛情反背,而且他的朋友,也是多半不滿意我。這都怪自己閱歷淺,做事不肯考量,而今反倒要向人家去賠罪。賠罪固然是不成問題,但是人家受理不受理,卻也不知道。一個女子爲了求一個愛人,應當如此嗎?這樣沉沉地想了一會兒,依然站着不知進退。轉身一想道:“爲了愛情,人家性命都可以犧牲,又何況其他。就算賠罪是一件侮辱,是向愛人賠罪,並非和別人賠罪,又要什麼緊。只是一層,這裏人不止一個,有點難爲情。”
心裏想着,腳下慢慢地走,繞着這裏的菜地,轉了兩個彎,已經走在一架瓜棚前。這琵琶就是瓜棚下發出來的,料着新野坐在這裏,他看見了,可以引見水村的了。她正如此想着,及自擡頭一看,又讓她爲難起來。原來新野穿了西服褲子,上身套着短袖襯衫,坐在瓜棚下一個木樁上,背對了來路,彈琵琶。從前遇到的那姑娘,斜着身子站在他面前,兩手只搓挪着她系的一條圍襟,看了新野微笑。桃枝雖然整個的身子在瓜棚外露出來,然而這兩人都不曾看到。桃枝呆立了許久,等不着人家的視線移過來,只得放重了腳步走向前去。那姑娘正是丁二香,直等桃枝走到身邊,她纔看見,將嘴一努道:“嘿!不要彈了,來了人了。”新野連忙放下琵琶,迴轉身來,哎呀了一聲,然後才叫一聲李老闆。桃枝臉一紅,點了點頭,自己強自鎮定着,向新野笑道:“莫先生你想不到我再會到這裏來的吧?不但是你呀!連我自己也是想不到呢。”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才低聲道:“水村在家裏嗎?”這六個字,聲浪非常之低,低得幾乎讓人聽不出來。不過新野已經領會了她的意思,躊躇着道:“你有話要和他面說嗎?”桃枝道:“我由杭州趕回來,特意來找他談幾句話的。”新野且不答覆,向桃枝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因道:“水村的性情,大概你也知道。現在樑先生回來了,樑太太也在家,我把樑太太請出來,先和你談一談,你看好不好?”桃枝心想,於水村賣畫出了名,人也搭起架子來了。我是既來之,則安之,就聽便吧。因之點點頭道:“那也好,我索性到竹林子外面去等着。”說時,先向竹林子外走。
在竹林子裏站了片刻,只見屋子裏跑出來一個人,不是樑太太,卻是水村,好像他是迎上前來了。這讓她一喜,心裏倒有些怦怦跳。然而水村之來,究竟是不是趕着來歡迎她呢?這又是個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