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人在身後哈哈大笑起來,回頭看時,秋山站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只管拍着手。水村站起身來笑道:“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讓你看見了,要你笑成這個樣子?”秋山道:“你的靈魂,大概跟着人家的車子,一路到夫子廟去了。自己坐在地上,沾了這一身的黃土,一點都不知道。”水村迴轉身,看看自己的褲子,可不是沾着一大片黃泥嗎?笑道:“我只看到草是青的,就坐下去,倒不料草裏頭是些化泥。”秋山道:“不但草地如此,在社會上做事,也是如此。”水村道:“據你這樣說,這位歌女,是靠不住的了?”秋山道:“你這話太奇怪,我並沒有說到這位李老闆,你何以拉扯上來?”水村道:“憑你這句李老闆的話,我就知道你瞧她不起了。爲什麼當面稱李女士,背後稱呼李老闆呢?”秋山笑道:“一個人要捧人,也當捧得有分寸。你想,我們既承認歌女並不下賤,把人家恭敬歌女的稱呼來稱呼她,這也不算是侮辱,爲什麼你就覺得不平呢?難道你還是認爲歌女和我們不平等嗎?”水村連搖着頭道:“胡說胡說!你不懂我的意思,我不和你說了。”他說畢這話,轉身就向家中走。秋山拍手一笑道:“你不必慌,我是窮寇莫追的。”
水村回到家去,這些朋友們少不得又是一陣說笑。但是水村經過了今天這一段情形,人家說笑儘管是說笑,他心中迷戀,依然仍是迷戀。心想當她臨去的時候,說了一句是今天晚上見,她已經猜透了我今天晚上必去聽唱的。照着我自己的意思說,今晚也是非去不可。然而我自濟南動身到這裏來以後,所剩的幾個錢,都花光了。這時要到茶樓上去,不說別的,就是這四毛錢的茶資,多少都有些問題;還要去學那些闊人,一花二三十塊,當然是不能夠。在這種繁華場中,要去做一個歌女的情人,喝一碗清茶而不能夠,這也該自慚形穢。然而果然是不去,卻又要讓桃枝大大的失望。究竟是去與不去,這真讓自己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到這裏,坐立不住,就到牀上去躺下了。
李太湖正想打聽打聽,外間所傳,歌女可以接近,是不是事實?果然可以接近,又是怎樣一套手續?見水村納着悶睡到了屋子裏去,不知是什麼原因。走到他窗戶外,向裏面張望了兩三次,見他都是側着身體,在那裏睡下,又悄悄地走開。莫新野在他身後盯着,看了個清楚,馬上走回屋子去,抱着琵琶彈了一支新編的《因爲你》,隨着口裏也唱起來道:
我照着鏡子瘦了,我見着茶飯夠了,我沉沉地靜想着哭了又笑了。因爲你,世界上一切,我都不要了……
太湖跳到他屋子裏去,將琵琶一把搶着過來,笑道:“你的曲子,永遠是拿朋友開玩笑的嗎?”新野笑道:“你以爲我這曲子裏的主角,就是象徵着你嗎?你或者還沒有那資格,我說的是小於。他怎麼樣了?”太湖道:“真奇怪!那李女士對他表示着是那樣的熱烈,他會反爲了這個生了悶氣。”新野道:“我想着他爲了孔方兄生的病。他知道了她是歌女,便想到了認識歌女的要素,怎不着急呢?”正說着,忽聽到種菜的老王,叫了進來道:“樑先生,電報!”秋山聽說有電報,由屋子裏搶着出來,接過去一看封套,上面寫着:南京中國書店轉樑秋山君,濟南發。因道:“濟南我沒有朋友,不要是給水村的吧?”連忙找了電報號碼,翻譯出來,本文是:
請告水村,學校即將開課,速返。校職會
因拿了電稿底,送到水村屋子裏去。水村躺在牀上,聽說是濟南來的電報,已經明白了十之八九。他並不起牀,隨手把電報紙接過來,看了一看,笑道:“我就知道是催我回去。”說着,隨手將稿紙放到旁邊方凳子上,飄到地下去了。秋山道:“我知道,你是爲了川資籌不出來,不要緊,我當些錢給你就是了。這電報擱在書店裏有半天了,是老王由街上帶回來的,你應該趕快地回一個電。”水村道:“我實在也有些煩膩粉筆生涯了,你讓我考量考量。”他這樣說着,也並不坐起來。秋山見他那樣不要緊的樣子,自己更不會替他去着急,便自走開。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水村依然不曾出屋子來。秋山靜悄悄地走到窗下,在紙窗窟窿裏向屋子裏一看,只見他依然躺着,左腿架在右腿上,搖曳不定。手裏拿了一本線裝書看,口裏念道:“未成大隱聊中隱,可得長閒勝暫閒;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唸到最後兩句,把聲音格外提得高些。秋山笑道:“你想在南京做官嗎?把蘇東坡的詩,念得這樣有味。”說着,走了進來。水村坐起來笑道:“學電氣工程的,也在南京做官,我學圖畫的,爲什麼不能做官?不過你怎樣會知道我的心事?”秋山道:“白樂天的詩,大隱在朝,小隱在野,中隱是做小官。你念的這詩,明明白白,說的不能大隱聊中隱,你豈不是要做小官?”水村笑道:“我讀書不求甚解,上面兩句詩,我倒沒有去注意,最好是下面兩句:‘我本無家更何往?故鄉無此好湖山。’明明白白地說着了我。”秋山道:“這樣子,你是絕對不回濟南去的了?”水村道:“我仔細想想,既到南京來了,就藉此擺脫粉筆生涯吧。”秋山道:“那麼,你留在南京,爲什麼呢?”水村笑着又吟起詩來了,昂着頭一路唱了出去道:“愛住金陵爲六朝。”秋山笑着跟了出來吃午飯。在飯桌上又討論到這個問題,秋山笑道:“大家評評這個理,水村說是愛住金陵爲六朝,對嗎?”太湖道:“當然啦,他一個畫家,對於這種龍盤虎踞的地方,是很用得着的。”新野道:“畫家當然愛住南京的,不過爲什麼,這可是見仁見智,不得一律而論的。我以爲是愛住金陵爲一桃吧?”於是大家嘻嘻哈哈的,又狂笑一陣。
水村由他們去嘲笑,並不理會。自己到屋子裏去,給學校寫了一封回信,把信帶在身上,到街上郵局裏去發了。發了信,便去拜訪韓求是,恰好他又剛從外面回家。一見面他就笑道:“昨晚之遊,樂乎?”水村搖着頭道:“不要提起,昨晚聽了這一回清唱,你把我引上了苦惱之鄉。”求是道:“這是什麼話?就算你不快活,也不至於苦惱。要不然,你是爲了桃……”求是突然地將話忍住了,藉着站起身來抽菸卷的工夫,把這件事混了過去。水村道:“你不必怕說,我全明白了。”因把昨晚和今早關於桃枝的事,都說了。因笑道:“爲了她,我不回濟南了。但是我在南京,卻沒有職業。你想想看,這豈不是一樁苦惱的事。”求是笑道:“原來如此,你想不想做個小官呢?”水村道:“我不想做官,我打算在南京做一筆賣畫的生意,你能不能給我殺開一條血路?”求是笑道:“你打算用革命的手段去賣畫嗎?這是不可能的事呀。”水村道:“那就做官也好。不過做官我有一個條件,錢不在多少,位置也不管高下,就是一層,要不受氣。”求是笑道:“你這話,正是反來說,官場中的事,是錢可以想得到,位置也可以想得到,就是不能不受氣。我們做祕書的人,在部裏已算是位置不低了,但是見了部長和次長,那就要卑躬屈節一點。說到做官,我看你根本就不行。”水村笑道:“這事暫放下不提吧。我問你,到茶樓去聽清唱,除了喝茶之外,還有什麼花消嗎?你說一碗茶,可以花到二三十元,這錢是怎樣花法呢?”求是笑道:“這個你就不必問了,我今天帶你去看一回,你就覺得有味。”水村聽了他如此說,果然就不再問。
二人待從從容容吃過了晚飯,先到另一家茶樓上去,這裏叫做又一村,不是一家茶樓,乃是一所大大的敞廳,擺了許多茶座,正面的戲臺,也比六朝居的大些。臺上正有兩個歌女,站在那裏,合唱《武家坡》。茶座上的人,喧嚷着只管叫好。其餘的人,也是談笑風生,和臺上的唱聲相應和。求是輕輕地叫了兩聲茶房,沒法子讓他聽見。求是找不着座,只得站在路頭上沉吟着。過了一會兒,纔有一個提開水壺的人經過,笑着點了一點頭道:“原來是韓祕書,臺口上有個座,人剛走。”說着話,他引了二人上前。只見一張小方桌子,滿桌子都是茶碗,而且瓜子花生殼和潑了的茶水,亂堆一處。他倒是爽快,將包着壺柄的抹布取下,由裏向外,將髒東西向桌子下一抹。馬上拿了茶碗來,泡上兩碗茶,就讓二人在這裏坐下。水村坐到凳子上,兩隻腳向前一伸,恰好就踏在這一堆花生殼上面。求是卻不以爲意,向着臺上便叫了一聲好。原來在忙亂之間,臺上已經換了一個歌女。這歌女燙頭髮,披得長長的,穿了一件大紅色短袖的綢長衫,自是一個時髦的人物。只看她兩道眉畫得細條條兒的,一直伸入兩鬢的頭髮裏,雖然還有兩分姿色,也就見得她費了不少的人工之美。在求是叫好的時候,她向這裏瞟了一眼。水村看這種情形,料定這個歌女,必是求是所認識無疑了。求是的眼光,這時不向着臺上,在滿座上看了一看,然後在身上掏出皮夾子來,手放在桌子面下,由皮夾子裏抽出一張五元鈔票,捏在手心裏。這時,有個穿長衣的茶房,好像巡視各茶座的樣子,走到這桌子邊來。求是對他望了一望,他就站住了,他一隻手,不知不覺的,伸到桌子邊,求是將那張鈔票,由桌子下向他手裏一塞。他低一低頭,輕聲道:“菊芳的五個戲碼?”求是笑着點點頭道:“對了。你對她說,今晚也許我去看她。”那茶房垂着手,悄悄的無聲而去。水村笑道:“這就是點戲的一幕活劇了,爲什麼這樣做賊似的?”求是敲了他一下腿,嘴向旁邊一努,低聲道:“稽查在那裏。”水村看時,隔了兩張桌面,有幾個穿黃呢制服的,也在那裏喝茶聽戲。水村低聲道:“既是暗中點戲,她怎麼能唱呢?”求是笑道:“根本上她就不唱。所謂點戲,是送錢的別名,點一個戲,老闆五角,她五角,我這就是納兩塊五的匯水,送她二塊五。其實我們來聽唱,也醉翁之意不在酒,錢花到了,人情有了,也就行了,唱不唱,又何必去計較?”水村這才明白,少不得常常注意到那稽查座上去。不多一會兒那個代營匯款的茶房,也走到那邊去。他們隔座有個西裝少年,和茶房也暗中握了一握手,那些稽查,有看到的,也就毫不介意。坐了半小時,先前向求是丟眼色那個歌女,又出來唱第二次。等她唱完了,求是起身笑道:“走!六朝居去。再不去,桃枝要唱過去了。”
二人走出茶社來,水村道:“剛纔這一位,就是菊芳嗎?”求是笑道:“你看如何呢?聽完了戲,我們可以到她家裏去坐坐,我們只兩個人,一溜就進去了。而且這半個月,南京舉行好幾個大會,一切娛樂地方,都解放了。我們只管去,不要緊。”水村道:“照這種情形看起來,花了錢的大爺們,都得到歌女家去一趟,纔算是權利義務平均?”求是笑道:“其實到她們家裏去,並沒有什麼意思。不過花了錢的人,若不能到她們家裏去一趟,好像也是一種恥辱。不要說了,到了,將來你自然也會知道。”說着話,二人便走上了六朝居茶樓,在正面找了個茶座,茶房就泡了茶來。水村低聲道:“我們剛纔在那邊花了一塊錢,這又要花一塊了?”求是笑道:“這算什麼,若是我們邀了三朋四友,熱鬧一晚,常常會花二十塊錢的茶,點一百塊錢以上的戲呢!”水村耳朵聽着他說話,眼睛早就注意到臺上去。
臺上這時雖有人唱戲,那繡幔後有一個小活眼窗簾,常是有一張又紅又白的臉,打那眼裏經過。在許多白臉經過的時候,就也看見桃枝笑嘻嘻地將面孔一閃。求是用手碰了他的手臂一下,笑道:“羅!打一個照面了。”水村承認不得,也否認不得,只微微一笑而已。只在這時,那臺前小柱子上面,已經換了一塊牌子,上寫着桃枝《玉堂春》。立刻臺上的歌女下去,門簾一掀,桃枝從從容容地出來了。她並不像別的歌女將臉朝着裏,一手扶了桌子,斜斜地站着,那目光卻遠遠地注視着樓上的一盞電燈,好像臺下面坐着許多茶客,都不在她的眼光裏一樣,臉上卻還微微地帶着一點笑容。胡琴過門拉過,她唱起戲來,那昂視的目光,纔有點平視。長長的睫毛裏,眼球一轉,由水村的桌子睃了過去。水村對於歌場,還是第二次瞻仰,哪知道怎樣應付,人家眼光射過來,他的眼光,還不免低了下去。求是卻是不然,立刻劈啪劈啪向着臺上鼓了一陣掌。桃枝對於臺下的捧場,自然是司空見慣,求是那樣鼓着掌,她卻不以爲意。她的眼光,卻不住地射到水村的身上,看他執着什麼態度。她見水村那種不好意思的神情,只管側坐着,捧了杯子喝茶,不覺微微一笑。求是早看到她的目光,是完全射在水村身上的,現在忽然會有了一點笑容,這也很可以知道她的意思何在。於是低低地對水村道:“人家在唱戲,你顯着這樣不在乎的樣子,那是很瞧不起人家,趕快鼓掌。”水村以爲他的話,也許是真的,果然就向着臺上,不分好歹,劈啪劈啪鼓了兩下掌。桃枝在臺上看得很清楚,先是求是一說,再是他一鼓掌,可見他並不知道那一句唱得好,她不覺微微笑了。她怕這微微的一笑,會引起臺下面的誤會,於是將桌上放的一杯茶,端起來側面喝着。然而桃枝在六朝居,是個首屈一指的美豔歌女,她的一舉一動,深能引起臺下觀衆的注意。在她這一側身一飲茶之時,人家已經知道她是要閃開一種微笑,早有幾個人敞着嗓子,喊了一聲好。這一聲好喊着,桃枝更是要笑,掉不轉身來,然而匆促之間,一個極短的胡琴過門,已經拉了過去。場面上的人,不住的和她以目示意,一面再補上一個過門。桃枝連忙迴轉身來一唱時,臺底下又哄的一聲,叫了一陣。桃枝極力地忍住笑,將一段西皮唱了過去。目光也不向臺下再看了,立刻走回後臺去。
求是笑向水村道:“這位李老闆,色藝雙絕,就是有點毛病,不大敷衍茶客,所以唱得如此之好,依然不能掛這裏的頭塊牌子,原因就是在此。她對於你這個窮大爺,偏是如此盡心,這不能不算是你的奇遇了。你看,她又在那裏張望你了。”水村向臺上看時,果然那繡幕的小軟窗眼裏,桃枝的面孔,笑着在那裏一閃。求是道:“明天你還來吧。我代你點幾個戲,人家是如此的殷勤盼望,你僅僅是來喝碗茶,這可有點過意不去。”水村道:“我不能捧場,要花朋友的錢,那是什麼意思?而況你幫我點戲,也只能偶爾一兩回,決不能常常如此。自己承認是個知音,不過點上一兩回戲,那有什麼意義?去吧。”說着,他已站將起來。這裏的茶錢,求是已經代付了,也就只好跟着他一路下樓。
到了樓下,求是用手向前一指道:“那就是她的家裏,我們先到菊芳家裏去,回頭再到她家去,你看好不好?”水村搖着頭道:“我到茶樓上來,已覺是有點勉強,再要到她家去,我未免太不自量了。”求是道:“你不是她的朋友嗎?朋友彼此拜訪,也無所謂,你又何必矯情過甚。”水村笑道:“朋友?朋友有半夜三更去拜訪的嗎?再見了。”說畢,他立刻離開了求是,就走回清涼山下的夕照寺了。